[翻譯]炎之蜃氣樓幕末篇 1 獅子疾馳 一 春日信三郎
炎之蜃氣樓幕末篇 第一卷 噬人如獅
作者:桑原水菜
插圖:ほたか亂
翻譯:kara
本譯文僅供日語交流學(xué)習(xí)使用,不得用于任何商業(yè)用途。
========================

第二章? 獅子疾馳
一 春日信三郎
那個人有一雙很大的手。
大概是因為自己的宿體還是個孩子吧,才會覺得正值壯年的景虎的手大得出奇,并且無比溫暖。
他那刻在眼角的笑紋顯得格外親切。而現(xiàn)在自己才明了,那是對人生感到疲憊不堪的人,偶然間才讓他人窺見的一抹慈愛。
僅僅是肉體上的年齡差距,立場就會如此不同嗎。被景虎撫摸著自己的頭,活了三百年,這還是第一次。
直江覺得自己仿佛變成了景虎的孩子。
感受到父親的氣息,想要心無旁騖地投入他的懷抱。的確,景虎早已不算是個年輕人。三百年的歲月籠罩在他的身上,讓他的身影顯得無比晦暗。
——見到還是個孩子的你真是不可思議啊,讓人覺得仿佛在親眼目睹輪回轉(zhuǎn)生一樣。
一路走下來,彼此間的關(guān)系并非順?biāo)?。憎恨有之,信任亦有之?/p>
如今就這樣仰望著庇護者般的景虎,直江用天真無邪的聲音回敬道。
——您為什么來找我。
提出疑問的舌頭還不能夠像成年人那樣靈活。
景虎只是微笑著,什么也沒有說。
進行換生的人都會覺得這其實是件令人困擾的事吧。
把一個上了年紀(jì)的男人的靈魂塞進剛出生的嬌弱肉體里,實在是一種奇怪的行為。隨著年齡的增長,精神如何才能彌補與肉體的新鮮感之間的不協(xié)調(diào)呢。
如果只是說精神的話,自己也已經(jīng)老了。
但是,如果從嬰兒身上重新開始,就會回到孩子的心情上,這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心是沒有形狀的嗎。容易被容器的存在方式所影響嗎。連自己的心這種東西的真面目,直江都不知道。
就這樣以孩子的視線,仰望三百歲的老人。
如果以放空的心情去看待的話,似乎就能夠理解了。
啊,這個人果然還是打算接受終結(jié)的。
接下來的“死亡” ,將會是最后的“死亡”。
他說,他是來跟自己告別的。
看著自己的細小的手掌。這雙年幼的手被賦予了讓他人換生的力量。只要自己愿意的話,完全可以使出渾身解數(shù),把景虎換生到下一個肉體里去。
自己掌握著那個人的“下一次”。僅憑自己一個人的意志,就可以將景虎從安詳?shù)摹敖K焉”帶回殘酷的“生”。
直江望著融入夕陽中的那離去的背影,心里糾結(jié)起來。
就這樣讓他離開嗎。如果就這樣讓他走的話,可能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如果要叫住他,就是現(xiàn)在。
以自己這年幼的肉體,完全可以以依附父母的孩子般的心無旁騖去追趕景虎?,F(xiàn)在的話,以這幼小的身體,應(yīng)該可以拋開一切,粉碎一切糅雜在身體里的阻礙。
景虎應(yīng)該也會以回應(yīng)子女的想法來回應(yīng)自己。
但是直江做不到。
像個孩子似的想要追上去,卻突然停下了腳步。
因為他覺得景虎那蒼老的背影實在是太過虛無了。
如果以孩子的純真之心去靠近,他就會像海市蜃樓一樣消失。自己實在太過害怕,甚至都不敢出聲叫住他。
眼前出現(xiàn)的,是宛如蜻蜓一樣脆弱的靈魂。
那恐怕是會被自己的想法所擊潰,被那樣的想法所帶來的力量所破壞之物。
所以直江不敢去碰觸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著對方離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長長的影子從自己的腳邊遠去。
為什么不叫住他。為什么那個時候讓他走呢。
我能夠做什么,我應(yīng)該做什么。
(——難道只有目送他離去,才能夠拯救他嗎……)
被自己的無力感蒙蔽了雙眼。仿佛是日益膨脹的空虛感在讓這個肉體不斷成長一樣。在這個身體里循環(huán)的血是名為虛無的液體。
一切都太久了。
三百年來,人的心不再是為了生存而存在的。
眼前的一切都變得空虛,即使時代正在被動蕩的浪潮所沖刷。
我們的靈魂已經(jīng)疲憊不堪。
*
裹以新綠的京都,看起來比任何時候都要華麗。
東山三十六峰上嫩葉繁茂,終于褪去春寒。被清爽陽光包圍的鴨川河灘上,鳥兒嘰嘰喳喳地騷動不已。不時有魚兒猛地躍出波光粼粼的水面。
架與其上的三條大橋今天也是人來人往、熱鬧非凡。長途跋涉的旅人們停下腳步,透過欄桿眺望掩身在新綠中的八坂塔。
陽光明媚的這片土地上,哪里看起來像是不久前還因為攘夷志士們的天誅騷動而血洗過的地方呢。王城之地終于在表面上看起來似乎是恢復(fù)了平靜。
然而,這只不過是火種鉆進了地下而已。
在地底,灼熱的泥漿不停地翻涌著。
“京都的綠色對我們來說太過刺眼了?!?/p>
在欄桿旁喃喃自語的,是一個用斗笠的陰影遮住雙眼的浪人。
“哪怕是和故鄉(xiāng)一樣的新綠,但綠色的感覺卻不一樣。為什么會有如此光鮮艷麗的顏色呢?”
“是啊。”
“你出身的相州怎樣了?”
他回頭看著年輕的浪人,而對方露出曖昧的微笑回答。
“……箱根山的綠色雖然氣勢洶洶,卻沒有這么鮮艷。大高老師?!?/p>
“嗯。就連草木都和王城之地有著天壤之別?!?/p>
說罷他便哈哈大笑起來。這個被稱為大高的眼神冷漠的男人,說話中帶著些許播州口音。即使想要隱藏這個特點,一旦松懈下來,家鄉(xiāng)的口音就會流露出來?!安缓貌缓?!”大高拍了拍棱角分明的臉頰。
“在現(xiàn)在的京都,說家鄉(xiāng)話并不是什么值得稱贊的事情,搞不好新選組會在哪里支棱著耳朵偷聽呢?!?/p>
“您這么在意他們嗎?”
“逃出江戶的時候,我還扮成了和尚的樣子呢。自從被幕府逐出家門之后,我就學(xué)會了小心謹慎一點……喂喂,別用老師來稱呼我了?!?/p>
他年過四十,下巴棱角分明,眼睛卻很圓,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年輕的浪人看到他一笑右臉上就會露出酒窩,便也跟著笑了起來。
大高又次郎。
他是從播州林田藩脫藩成為活動家的尊攘志士。
“話說回來,春日?!?/p>
大高喊著年輕浪士的名字,沿著河邊的小路走去。
“你的劍法可真高明,年紀(jì)輕輕就這么厲害。是哪家流派的?”
“流派的話——是沒有的?!?/p>
“什么?沒有?那你是在哪學(xué)的劍術(shù)?”
“家鄉(xiāng)村落里的鎮(zhèn)守神社也是劍道訓(xùn)練場。除了每三月一次有神道無念流的老師來指導(dǎo)之外,就只是由附近的年長者來當(dāng)老師。雖然后來,我在江戶嘗試拜過幾次師,不過都覺得不適合自己,最后便只能自成一派了?!?/p>
年輕的浪士名叫春日信三郎。
大約一個月前,大高被新選組追殺之時,春日曾出手相助。之后被他看中了身手,成為了他的保鏢。雖然春日看起來還很年輕,其實已經(jīng)年過三十,不過還是比大高要年輕得多了。他中等身材,常年揮刀而鍛煉出來的手臂如同柔韌的鋼鐵一般。雖說相貌上沒有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卻有著一對清冷淡漠的眼瞳,看來是經(jīng)歷頗多的樣子。春日作為攘夷志士之一進入京都,據(jù)說曾經(jīng)參與過對公務(wù)要人的天誅。
“聽說大高老師學(xué)的是甲州流軍學(xué)。”
“是啊。我從小就被迫學(xué)習(xí)軍學(xué),甚至比讀書開始得還要早。作為制甲師,必須懂得戰(zhàn)事。不過那些知識里面學(xué)過的最有趣的是西洋炮術(shù)?!?/p>
身為尊攘志士的大高口中竟然冒出西洋炮術(shù)之類,信三郎不禁大吃一驚。一問之下才知道,關(guān)于西洋的知識他也學(xué)習(xí)過一些。
“要了解你的敵人哦,春日君。而且很明顯的,西洋炮術(shù)確實不錯。雖然不知道我所制作的皮甲能與他們抗衡到什么程度,但如果要實行攘夷的話,就必須具備與他們同等甚至更強的力量。我和那些魯莽的攘夷論者不一樣,我了解自己的敵人。”
信三郎沉默不語。大高回過頭來說: “我想讓你見一個人?!?/p>
“是個有趣的男人。他和你年齡相仿,你們應(yīng)該很合得來?!?/p>
*
從木屋町往里走幾條路的地方,有一家掛著“丹虎”燈籠的客棧。
大高所說的“想讓你見的男人”就住在那家客棧里。
“哎呀,這……”
房間里有兩個人。
“宮部先生來也來這里了嗎?”
“是啊。聽說重助回來了?!?/p>
“我來介紹一下,春日君?!?/p>
大高說。
“這位是宮部鼎藏先生。”
“宮部……是那位肥后勤王黨的宮部大人嗎?”
“嗯,沒錯。還有,這位是松田重助君,也同樣來自肥后熊本?!?/p>
聽到這樣的介紹,年輕人輕輕地點了點頭。這是一個眉毛粗壯,讓人聯(lián)想到九州男兒,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的男人。信三郎看著他,眼神中瞬間閃過一絲訝異。
(松田重助……竟然會出現(xiàn)在這種地方。)
“這位是我上次提到的擔(dān)任保鏢的春日信三郎君。他可是個武藝高超的劍客哦。一眨眼就殺死了三匹壬生狼(新選組)呢?!?/p>
“哦哦,那可真是太可靠了。你的本事和桂比起來,誰更厲害呢?”
“出門的時候,無論去到哪里,我都會保護好您的。”
“太感謝了。你能來參加今晚的會議嗎,大高?”
“嗯。當(dāng)然。我要先回趟家,傍晚再來這里?!?/p>
以“四國屋丹虎”為首的三條一帶的客棧中,有數(shù)家都在藏匿著潛伏中的尊攘志士。自從去年八月十八日的政變以來,這些尊攘志士似乎已經(jīng)從京都的舞臺上消失了一般。他們雖然潛入地下,但至今仍在虎視眈眈地活動著。這些客棧便成了志士們的藏身之處,好心的客棧主人們都在不惜一切代價協(xié)助他們。
簡短的交談過后,大高離開了客棧。信三郎也跟在后面。
“怎么了?總覺得你話不多?!?/p>
“感覺有些緊張罷了。說到宮部鼎藏大人,就連在肥后熊本的攘夷志士也是大人物中的大人物,是勤王的重要人物。像我這樣的無名志士竟然能見到他。”
“你在說什么?。坑凶鹑林镜娜?,都是同志。你也堂堂正正地與他相處就好?!?/p>
“可是……”
信三郎欲言又止。似乎察覺到了什么,大高說。
“……不必在意他那樣的態(tài)度。在那些高傲的志士之中,據(jù)說也有人看不起人斬,但沒有人能在不弄臟手的情況下保護日本不受外夷侵害。在這種亂世中,你的刀是可靠的武器。挺起胸膛。你也是志士的一員。”
大高鼓勵地說著,走在前面。
信三郎轉(zhuǎn)頭望向丹虎的二樓。
(宮部鼎蔵、松田重助……)
閃耀著暗色光輝的瓦屋頂上,天空藍得令人炫目。
*
按照白天的約定,晚上大高等潛伏志士聚集在一起舉行了會議。
大高雖然對信三郎說“你也一起進來吧”,但他還是拒絕了,沒有一同入席。
“我只是個保鏢,會在樓下守著的?!?/p>
事實上,這一帶被新選組和見回組盯得很緊。好在客棧老板對勤王志士很有好感,即使舉行聚會,也不會向外界透露,是個守口如瓶的人。
即便如此,最近在京都還是必須格外小心。大高被他的擔(dān)憂所打動。“這樣啊”他用信賴的眼神看著信三郎,“那就拜托你了?!?/p>
日頭西落,街上一片漆黑。志士們等待著夜幕降臨,悄悄地聚集在一起。在樓下戒備的信三郎在眾人中發(fā)現(xiàn)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那不是長州的吉田稔麿嗎?)
那是一個謙虛而誠實的年輕人,聽說才二十四歲,是長州屈指可數(shù)的俊才活動家。在吉田松陰的松下村塾,與久坂玄瑞、高杉晉作一同被稱為三秀,松陰對他的評價也極高。
(他回到京都了嗎?)
在這個時候長州藩的活動尤其困難。自從被薩摩、會津等公武合體派的政變趕下臺以來,長州一直處于極其弱勢的地位。勤王的志士們,作為不逞浪士成為官署的揭發(fā)對象,甚至成為了其中的典型。在這種情況下,竟然有這么多大人物齊聚一堂。
(似乎是要發(fā)生什么了的樣子。)
由于政變而一度離京的志士們,這幾個月也逐漸回到了這片土地上。在這些志士當(dāng)中,今天聚集在丹虎的這些人,可以說是其中的佼佼者吧。
從舉行會議的二樓房間可以感受到緊張的氣氛。討論越來越熱烈,時不時還會傳來怒吼聲。當(dāng)所有的討論都結(jié)束后,便開始舉辦起小型的宴會。
侍女們一被叫來,便是宴會開始的信號。雖然不能說是盛大的酒宴,但或許與志士們一直處于潛伏中而淤積的憂郁有關(guān)吧,大家都喝得很盡興。
“信三郎,你也來吧?!?/p>
大高過來叫他。雖然婉拒掉了,但還是被強行帶進了客廳,在宴席的一角接過了酒杯。定睛一看,宮部鼎藏和吉田稔麿都在眼前,喝得一副豪邁的樣子。
“別在意,喝吧喝吧?!?/p>
說著,松田重助摟住信三郎的肩膀,為他斟酒。他和宮部一樣是肥后出身,跟宮部學(xué)的是兵學(xué),可以說是師徒關(guān)系。
(松田重助。)
事實上,信三郎認識這個男子,不過是從帶有畫像的名冊中看到的。他在江戶是個著名的激進分子。甚至連官方都在通緝他,是個“名人”。
“真是的。被通緝了那么多次,竟然不喬裝打扮就在京都里走動。都叫你改了那么多次名字了,重助,你這家伙!”
“到底該說是剛毅?還是傻瓜???”
“我是不會那么做的,宮部老師?!?/p>
松田聳了聳肩。
“我就算使用化名,也會立刻忘記,反而會引起懷疑,所以不能使用化名。一旦暴露了的話,逃走就好?!?/p>
“嗯,你的話,只要一開口,就會因為你的肥后腔而暴露吧?!?/p>
“哈哈哈!只有這個不能改啊?!?/p>
志士們經(jīng)常在一起喝酒。不愧是一群能在官署眼皮子底下潛伏在京都的人,充滿了膽識。只要聚在一起,就會對局勢提出新的見解。他們是抱有著堅定決心的一群人。沒過多久,便有人喊出來。
“那些薩奸!這份仇恨,總有一天會報復(fù)回來的!”
這是對趕走長州的薩摩等人的怨恨。有些人甚至流下了不甘的眼淚。
去年的政變,也可以說是薩摩、會津、土佐、越前藩等公武合體派的大藩對作為尊皇攘夷先鋒官的長州抱有反感的一次痛苦的“懲罰”。然而,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這些勤王志士們因此而飽受折磨,他們將所有怨恨都轉(zhuǎn)移到了薩摩和會津身上。
甚至還有人在木屐背面寫下“薩賊會奸”等辱罵兩藩的字眼加以踐踏。
“不能讓這樣的人左右日本的未來。總之,長州將再次掌舵。讓我們勤王的旗幟飄揚在這座王城上。是這樣的吧,大家!”
哦!信三郎注視著這些揮舞著拳頭的男人們。
他們擁有著熾熱的靈魂。
“即使身在武藏荒郊野外,也要死守大和魂?!?/p>
突然有人朗聲吟起一首歌,是長州的吉田稔麿。
“……這是松陰先生的辭世句。我的老師吉田松陰先生,在被斬首前曾說過,日本就拜托我們了。如今守護日本的是我們,不是幕府。只有心系我們國家的志士們熾熱的大和魂,才能在外夷的威脅下守護這片土地。諸君,讓我們一起戰(zhàn)斗吧。不管經(jīng)歷了多少痛苦,我的心中一直寄托著松陰先生的意志,他依然活在我的心中。總有一天黎明會到來的。不,我們要親手推翻幕府,讓黑夜破曉?!?/p>
哇!在座的人們都沸騰了起來。
志士們熾熱的夜晚,還在繼續(xù)。
*
“這可真是沒少喝啊?!?/p>
黎明時分,信三郎帶著大高回到了他位于高瀨川沿岸的家中。迎接他的,是河對岸的桝屋主人桝屋喜右衛(wèi)門。
“宮部先生呢?”
“酒過三巡,留在丹虎了。”
“是嗎?我現(xiàn)在就叫人準(zhǔn)備茶點?!?/p>
大高現(xiàn)在租住的房子在這棟桝屋的對面。宮部等人也受到房東桝屋喜右衛(wèi)門的關(guān)照。這間藏匿勤王志士的工具店,并非是一家普通的店鋪。
店主本名古高俊太郎,是長州勤王活動家。
“對不起,信三郎?!?/p>
大高紅著臉笑著說。不知不覺間,稱呼也從姓氏變成了名字?!皼]什么?!毙湃纱饝?yīng)一聲,把肩上的大高放到家門口。
“大概是很久都沒有這樣恣意地喝醉了吧。連我也覺得很開心?!?/p>
“啊,是啊。總是藏身在暗處,只有借助酒精才能笑出來啊。”
不一會兒,家人起來了。大高咕咚一聲,滾到里屋鋪著的被褥上。
“……但是很快樂。我能體會到祖先的心情。如果和他們在一起,或許就能夠?qū)崿F(xiàn)勤王倒幕的道路?!?/p>
這是大高每次喝醉時都會引用的話。他的祖先是赤穗浪士之一,據(jù)說他是大高忠雄的子孫。
就像祖先殺入敵陣一樣,自己也要成為倒幕的義士。
“嘲笑一個制甲師嗎?但我不僅僅是個制甲師,是勤王的制甲師啊。只有我們才能保護這個國家。沒錯?!词股碓诰┒嫉幕慕家巴狻?/p>
“‘也要死守大和魂’……嗎?”
沒有回答。大高已經(jīng)睡著了。信三郎苦笑了一下之后便露出嚴肅的表情,盯著燈籠上細小的火苗。
(為了保護這個國家嗎……)
*
就這樣,信三郎作為大高又次郎等人的保鏢,一邊寄居在大高宅中,一邊確保他們的人身安全。家人們似乎都習(xí)慣了志士的寄居,對信三郎也很好。起初他只是個保鏢,但是大高看中了他的機智,等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jīng)允許他出現(xiàn)在宴席中了。
即使在酒席上,他們對于國學(xué)和兵學(xué)的討論也十分濃厚、魄力十足。信三郎見過許多只會像念佛一樣高呼攘夷的口頭上的志士,因此,他被眼前這些“真正的”志士震懾住了。光是在場,就會讓人覺得熱血沸騰。
(真是一群厲害的家伙。所謂的勤王志士,就是這些講話如此鏗鏘有力的人嗎。)
“結(jié)果薩摩等人想要做的,只能算是機會主義!公武合體,迎合幕府的幸存者什么的,腦子里只有自保而已!”
“他們想以我們長州為借口,掌握國家的船舵。如果讓這樣的人繼續(xù)統(tǒng)治下去,這個國家將處于危險之中。首先應(yīng)該打倒薩摩。征伐薩摩!”
“喂,等等,在這種事情上削減武力之前,應(yīng)該還有要做的事吧。干點能讓薩摩鼻青臉腫的大事?!?/p>
具體的對策,在宴席上是不提的。
干部們互相使著眼色,也就是說計劃只在部分人之間秘密進行。
就這樣,半個月過去了,桝屋對面的大高又次郎家里出現(xiàn)了一個男人。
帶他來的,是吉田稔麿。
當(dāng)那人悄悄出現(xiàn)在門口時,信三郎瞠目結(jié)舌。男人為了避人耳目而打扮成一名女性的樣子,他取下頭上的手帕,擦掉臉上的脂粉,露出一張凜然的男子漢面孔。
“我是桂小五郎?!?/p>
(桂……)
長州藩士桂小五郎。
他是大人物中的大人物。
信三郎早就聽說他好像潛伏在京都,但看到他本人出現(xiàn)在自己的眼前還是讓他不禁在心中咋舌。
“好厲害的變裝啊,桂先生。”
“如果不做到這種程度,在如今京都的街上無法走動。你們難道不是這樣嗎?”
“不過,你這樣的花花公子扮成女裝卻很普通呢。哈哈哈?!?/p>
果然,信三郎心想。把目標(biāo)鎖定在大高他們身上是正確的。這是個巢穴,也是最大的發(fā)熱源。潛伏志士中最為活躍的人都會聚集到這里。將這里定為目標(biāo)沒有錯。
(大人物都聚集在這里。這次會面的意圖中隱藏著怎樣的宏大的計劃呢?)
桂頻頻看著這邊。“那位仁兄呢?”聽到他以充滿戒備的語氣向大高問道,信三郎頓時僵住了。大高以他一貫的大方笑容解釋道。
“是我們的保鏢,叫春日信三郎。論劍術(shù),他可不輸給桂先生哦?!?/p>
桂遲遲沒有解除警戒,一臉疑惑地投來不善的視線。
“你是什么流派的?”
“是、是我自己的流派?!?/p>
“什么?自己的流派?”
桂不敢相信地提高了聲音。大高插話進來說。
“聽說他曾經(jīng)跟隨過和桂先生一樣的神道無念流的師傅?!?/p>
桂越發(fā)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信三郎。在作為門派傳人的桂看來,他根本算不上是同門,更說不上是一流的高手,無論怎么看都覺得十分可疑。
“以后有機會的話,我們比試一下吧。”
“好的?!?/p>
桂的回答十分不遜。桂似乎是來向大高訂購皮甲的。雖然現(xiàn)在沒有喬裝就無法在大街上行走,但他還是希望隨時做好萬一發(fā)生什么事的準(zhǔn)備。
“我知道了,交給我吧。先讓我來量尺寸吧?!?/p>
在測量盔甲的時候,他的盟友吉田稔麿正在陽光明媚的廊檐下注視著庭院里的楓樹。昨天下過雨之后,綠葉變得更加鮮嫩了。
“我看了桝屋的倉庫,在這個時代,竟然能夠采購那么多武器火藥。大高先生,在京都的正中央居然還有這么大的武器庫,想必那些公家的人也想不到吧?!?/p>
“嗯,多謝夸獎。”
“如果晉作看到的話,一定會垂涎欲滴,恨不得從喉嚨里伸出手來?!?/p>
對“晉作”這個名字有了反應(yīng)而回應(yīng)他的是桂。
“奇兵隊嗎?不是從武士,而是從百姓町人中召集兵力,這種做法實在很像晉作。”
(是指高杉晉作嗎?)
信三郎再次屏住了呼吸。說起長州的高杉晉作,在這個京都也是名震一方的人物。長州藩最近得到將軍家茂決心實行攘夷的承諾,血氣方剛地對通過關(guān)門海峽的美英商船進行了暴烈的攻擊。結(jié)果很快便遭到報復(fù)性回擊,只好緊急組建軍隊迎戰(zhàn)。就這樣,高杉晉作率領(lǐng)的“奇兵隊”成立了。不僅僅是武士,作為非戰(zhàn)斗人員的百姓和町人也被卷入其中,成為了士兵。在當(dāng)時看來,這是一支嶄新且劃時代的混合部隊。
“晉作是個腦筋靈活的家伙,今后一定還會做出許多讓我們吃驚的事來。要改變長州的,一定是那種家伙?!?/p>
聽吉田稔麿這么一說,桂似乎有些不那么服氣的樣子。雖然他與高杉晉作是盟友,但和自己現(xiàn)在的境遇相比,晉作被視為英雄,他大概無法以坦率的心情來稱贊他吧。
“不是靈活,而是破天荒吧。隨心所欲就會被當(dāng)成英雄,真是輕松啊,晉作?!?/p>
“……好啦好啦?!?/p>
大高又次郎進來勸解道。
“若有必要,我又次郎可隨時趕赴長州,為奇兵隊制造一些盔甲之物。”
“在那之前,我想在這個京都里才更需要吧?!?/p>
對于吉田稔麿的一番話,信三郎沒有聽漏。需要?在京都需要盔甲嗎?
(這群人要發(fā)動戰(zhàn)爭嗎?)
但是坐在檐廊上的吉田,看上去只是在享受著明媚的陽光。大高也很淡定,表情就像在為定制盛裝而測量尺碼一樣。
只有桂表情嚴峻,這讓信三郎頗為在意。
他們到底想干什么。
*
臨走時,桂一直在盯著信三郎。
那種目光讓他多少有些緊張,于是信三郎下定決心問道。
“……有什么事嗎?”
這時,桂才回過神來。
“我在什么地方見過你嗎?”
信三郎一臉詫異地回答說沒有。桂總算承認是自己多心了。
“不,果然沒有啊。因為我認識一個和你氣質(zhì)相似的女人。不不,我不是說你像個女人。我還以為是和你有血緣關(guān)系什么的——”
桂再次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信三郎。
“仔細看的話,長相也不是特別像??墒菫槭裁磿羞@種感覺呢? 真是不可思議。”
信三郎的心里稍稍松了口氣。被對方警戒的感覺,似乎是自己杞人憂天了。知道對方只是覺得自己長得像認識的人,也就放松了警惕。
“聽說你的劍術(shù)不輸給大高先生,作為神道無念流的使用者,我也覺得有些心動。 雖然很想和你比試比試,但我們作為同伴肯定沒辦法認真交手。不過總有一天,我想至少找個機會和你用竹刀切磋一下?!?/p>
“榮幸之至?!?/p>
“下次再見?!?/p>
說著,桂又戴上手帕,小心翼翼地環(huán)視街道,消失在夜色中。真了不起啊。一旦喬裝打扮起來,連行為舉止都表現(xiàn)得像個女人。信三郎佩服得五體投地,大高在一旁說道。
“起兵時,你的戰(zhàn)斗力和桂先生并駕齊驅(qū)。春日,我很仰仗你哦?!?/p>
(——“起兵”嗎?)
信三郎的內(nèi)心激蕩起來。
(這些人果然……)
*
數(shù)日後、木屋町。四國屋丹虎。
一位女性站在燈籠前,抬頭看向客棧的二樓。
從她站立的姿態(tài)來看,似乎是一位流浪的三味線演奏者。但是與京妓相比,總有一種不同的氛圍。即使只是臉上的妝容,比起京都那輕盈柔和的風(fēng)格,能夠讓人感受到氣勢十足。
“丹虎……就是這里?!?/p>
這名女性的名字叫阿蔦。
有同伴托她將信轉(zhuǎn)交給桂,她聽說桂在這里便一路打聽著找了過來。據(jù)說最近三條一帶經(jīng)常舉行同伴們的聚會,桂似乎也經(jīng)常順道過來,借此與同伴們保持著聯(lián)絡(luò)。
(不好?。?/p>
就在這時,路過一群正在巡邏新選組的隊士。如同赤穗浪士那樣染著統(tǒng)一紋樣的隊服,無論走在哪里都很顯眼,倒是對于其他人來說再好不過。人斬壬生狼這是為了為了炫耀吧,阿蔦痛苦地想著,盡力壓抑住自己的殺氣。因為是流浪的三味線演奏者,即使在夜晚的街上徘徊也不會被叫住,但還是會感到緊張。
最重要的是,桂他們在這里,如果被他們發(fā)現(xiàn)就糟了。
(走遠了。)
阿蔦,也就是柿崎晴家,目送他們離開后,便閃身鉆進了丹虎的大門。
同伴們好像在樓上。似乎客棧老板已經(jīng)被知會過,聽阿蔦報上自己的名字之后便十分爽快地就讓她上了二樓。那里正在舉行一個小型的宴會。
晴家一出現(xiàn),在座的人頓時嚇了一跳,但馬上又被桂安撫下來。
“是我的同伴,叫蔦?!?/p>
“這可真是一位多么美麗的同志?。 ?/p>
對于那些因為潛伏生活而完全遠離了那些有著藝伎們的華麗場所的志士們來說,阿蔦的身影只會讓他們覺得美得目眩。
“桂大人,這是青木大人寄來的信?!?/p>
說著,晴家將交給他的東西遞了過去。下一瞬間,她的余光掃到一名男性的身影,不禁嚇了一跳。一張意想不到的面孔混在志士們中間。
(在那里的是……)
視線的前方,是信三郎。
(為什么會在這里?)
這時,信三郎唰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我去下面看看,希望阿蔦小姐沒有被新選組跟蹤?!?/p>
信三郎穿過僵在原地的晴家身邊,來到樓下。
*
“等等,等等!”
信三郎正在巷子里等著走出客棧的晴家。他并沒有逃走,而是佇立在黑暗中等待著晴家的到來。
“你怎么會在這里!”
穿過泥濘的巷子,晴家厲聲叫出他的名字。
“你在這里做什么,景虎!”
信三郎的眼神變得冷淡,回望著晴家。
春日信三郎是個化名。
他還有這個化名之前所用的名字,但晴家并不知道。她所知道的是“原名”。
上杉景虎又恢復(fù)了黯淡的眼神,在泥濘的小巷里與晴家對視。
“你想要干什么?”
“已經(jīng)為時已晚了?!?/p>
奉大久保忠寬(后改名一翁)的密令行動的景虎,之所以會出現(xiàn)在志士的聚會上,理由只有一個——調(diào)查潛伏中的志士的動向。這種事晴家馬上就察覺到了,所以她的身體止不住地打起顫來。
“天哪……”
兩個月前,他們在人斬JINGHU事件中重逢。如果沒有那次重逢,晴家一定也不會意識到在這里的“春日信三郎”竟然就是景虎,但他們現(xiàn)在知道彼此的長相了。對于景虎來說,在此與晴家重逢,是日后的麻煩之源。
晴家是勤王派的人。
而景虎則是幕府方。
怎么辦?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之所以保持沉默,是因為彼此都陷入了沉思,不知該如何處理這種狀況。
(不能視而不見……可是……)
晴家是勤王志士。而景虎則是她三百年來一直忠心耿耿為之效忠的主人。話雖如此,他現(xiàn)在卻是堅定的佐幕派。景虎是站在幕府那一邊的。毫無疑問,他是晴家等人想要打倒的幕府的爪牙。自己現(xiàn)在的同伴會因為景虎而陷入危機。
“……從這里消失吧。景虎?!?/p>
晴家竭盡全力地訴說著。
“拜托。今晚的事就當(dāng)作沒看見。我能做的也就到此為止了。馬上從他們面前消失。否則,我必須告訴桂先生他們,你是幕府的密探?!?/p>
景虎的眼神陰沉而冷漠。
“什么也別說。離開這里,景虎?!?/p>
晴家好不容易才說出這些話。然而景虎依舊沉默不語。
他的眼神陰郁。
“……離開就行了嗎?”
說罷,他淡淡一笑。
“不告訴桂他們,所以什么都不說地讓我走。簡直天真得不像個勤王派的人啊。你可能覺得自己是在對以前的主人盡義務(wù),但你不會認為我來到這里之后,什么都沒有做過吧?!?/p>
景虎已經(jīng)在大高又次郎身邊,掌握了潛伏志士們交換的種種情報。他還掌握著吉田稔麿、宮部鼎藏等大人物的藏身處。晴家的臉僵住了。
“你這是在挑釁嗎?”
“……”
“的確,如果不是你的話,我絕對不會包庇幕府的密探。但就因為是你啊。難道說要我對你動手嗎?那種事我根本做不到啊?!?/p>
“如果做不到,那就太好了。不過,既然你已經(jīng)知道我的真面目,我也不能就這樣把你還給桂他們?!?/p>
晴家看到景虎的大拇指放在了鯉口上,頓時臉色煞白,身子越發(fā)僵硬。如果景虎正在執(zhí)行密探的任務(wù),自然不會放過知道自己真實身份的晴家。
“要走的人是你。晴家?!?/p>
“……”
“立刻離開京都!”
“如果我不走,你會殺了我嗎?”
這次不再是“人斬JINGHU”,而是貨真價實的“上杉景虎”。
這樣的景虎,這次為了滅口,居然想置晴家于死地。
“騙人的吧。不要這樣,這不是真的?!?/p>
“你是勤王派的?!?/p>
景虎說道。畢竟是無法相容的兩方。景虎逼迫著她,做出選擇吧。
“等等,景虎。你再好好考慮一下。他們不是無法無天的浪人。我真的很擔(dān)心我的國家。長州的人都是一群直率的家伙。錯的是那些在佐幕和勤王之間搖擺不定,大肆宣揚什么公武合體。是他們以把藩國引向錯誤方向為由,把主張攘夷的志士們一個接一個處死!你會成為那種人的一員也太奇怪了!”
“沒想到有一天我會和你討論國事?!?/p>
景虎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陰郁的苦笑,說道。
“你知道有多少官署的人因為這些正直的人被殺了嗎?”
“……嘶。”
“天誅也不是殺人的借口。而且不巧的是,我對國事毫無興趣。攘夷、勤王、倒幕,都只是用來狩獵的借口?!?/p>
“你也和新選組一樣嗎?我看錯你了,景虎。我還以為你是個能用自己的眼睛去分辨事物的人呢?!?/p>
景虎唇邊刻著越發(fā)陰沉的微笑,說道。
“越來越會說話了嘛,柿崎晴家。用自己的眼睛去分辨事物……?已經(jīng)作為狩獵怨靈的獵犬活了三百年,竟然還要思考生存的理由嗎?”
“!”
“你以為自己是誰?別自以為是了,死人!”
一聲大喝,晴家頓時僵住了。景虎左手的拇指已將刀刃自鯉口推出。
“回答我,晴家。你要抓住我嗎?抓住勤王的不逞浪士們嗎?”
被這么一問,晴家更加動彈不得。曾經(jīng)有一次,比起主君景虎,晴家選擇了自己的愛人,這件事讓她倍感愧疚。讓晴家做出選擇,這句話讓她的心像被嚇壞的幼鼠一樣僵住了。作為主人的景虎的咒縛,比晴家自己意識到的還要根深蒂固。
是啊,我是死人,不該生存在此處的死人。
(但是,你留在這里就是為了告訴我這句話的嗎?)
與謙信失去音信已有多年。這種看不到盡頭,也沒有報酬的工作,有什么意義呢。你只是想把你那揮之不去的徒勞感也強加給我罷了。我找到了,感受到了繼續(xù)活下去的意義。你應(yīng)該也覺得,被消滅怨靈這種使命束縛太奇怪了,是時候該自由了,不是嗎?
事到如今你還要跟我爭論嗎?明明比任何人都明白,只要換生,人就不再是死人了。
提起過去的戒律,景虎的臉上露出厭惡的表情。自己與景虎之間的羈絆比血緣還要深厚,自己怎么可能背叛呢。但是如果現(xiàn)在忽視景虎的存在,這次同伴的安全就岌岌可危了。
(我找到了的。為了保護這個國家——為了我所相信的正義而活著。)
“做出選擇吧,晴家!”
景虎手扶鯉口,踏著腳下的泥濘向這邊走來。晴家后退了一步。
“如果你不選,我來替你做出選擇?!?/p>
唰的一聲,他拔出了刀。黑暗中閃耀著慘白色輝光的刀刃令晴家的心臟為之凍結(jié)。
“拔刀!”
“啊……啊……不要!”
就在晴家把手放在三味線的琴柄上的一瞬間,景虎猛然動了起來。
慘叫聲響徹夜晚的小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