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遵良帶著渾身的紗布，坐在一輛大車?yán)铩?/p>

　　這次可算是傾巢而出了吧。他自嘲地想著，薛將軍帶了千人來到南淮，先走了一多半，那辰月的老頭子又說什么“全體去沁陽支援”，這不是等于把南淮交回給百里家了嗎？他自問不太懂什么政治，但那百里遼，嘿，怎么看也不是個老實(shí)人。

　　牙將王鑫策馬走到車邊，徐遵良起身行禮，卻見這個金吾衛(wèi)出身的王牙將臉色很是凝重。徐遵良是跟著薛旭的老兵，雖然軍銜比王鑫低，但對這個從人稱“走馬金吾衛(wèi)，射雁羽林軍”出身的將領(lǐng)心中很是不服，特別他還在百里恬出奔之夜丟了城門，更是讓徐遵良一肚子的腹誹。然而面子總要過得去，徐遵良拱手問：“王將軍，有什么吩咐？”

　　“真曬啊……”王鑫看了看天上的太陽，俯下身子，低聲說：“我覺得，咱們這次是填陷的了?！?/p>

　　“誰？你說誰？”徐遵良想瞪眼，但臉上全是燒傷的痂，一抻就疼，就看王鑫說：“我是跟著楊將軍出身的，去過兩次天墟?！彼贻p的臉上突然顯出了夾雜著恐懼和向往的神色：“……我見過那個老人，他是辰月教的教長。”

　　徐遵良打了個冷戰(zhàn)：“教長？！”

　　辰月自從成為國教，權(quán)傾朝野，教長更是傳說中古倫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角色，號稱有移山填海之能，這樣的一個人，理應(yīng)出則風(fēng)雷動，止則云龍息，為了一個小小的南淮逆子，竟然微服簡行，卻是為了什么？徐遵良并非一個思緒慎密的人，但也感到了隱隱的不安。

　　王鑫從他滿頭的紗布里也看不出表情，自顧自說道：“所以這個事大不簡單，我派出去的斥候一直沒有回來，別看平國國主沒本事，但這宛州的水可深得很吶，要不然，一個教長會親自跑來這里，還下命令給咱們這些……小兵？”

　　徐遵良聽斥候沒有回來，心中有些著急：“那將軍的意思是？”

　　王鑫瞟了瞟四周：“咱們不要走得太快，以保存實(shí)力為上?！?/p>

　　徐遵良面色一變：“王將軍，我敬你是楊大人的手下，就當(dāng)沒有聽過這話。不管那辰月的教長存了什么心，薛將軍需要支援總是不假。不救友軍，不聽調(diào)令，不要說軍法要處斬，讓軍里的兄弟聽了，也要罵禽獸的！”說得急了，面上痂都破了，滲出些黃的膿水來。

　　王鑫朝后錯了錯身子，他自認(rèn)腦筋靈活，但楊拓石卻總認(rèn)為他難當(dāng)大任，此次派下來在薛旭手下歷練，發(fā)現(xiàn)這掠城營的兵果然不大賣他的賬，如今這隊(duì)人只有徐遵良一個副尉指揮，軍階低他一等，他自以為可以說動，卻被搶白一通，很是尷尬，只得干笑道：“徐副尉多心了，我也只是為穩(wěn)重起見……”一邊說，一邊悻悻地打馬去了隊(duì)首。

　　徐遵良有些忐忑，雖然這個牙將膽小怕事，但斥候沒回來卻不像是騙人，在這楚唐平原，難道還有反賊么？

　　徐遵良看看身邊的兵，大多是些步卒，還有十幾個是在百里恬出逃之夜時受傷的殘兵，這次那辰月的教長把他們?nèi)珨?shù)調(diào)出南淮，城里只留下那百里遼的私兵，讓他心里有些奇怪。

　　就在這時，路面突然振動起來，他聽到隊(duì)首的王鑫大喊：“起槍！起槍！”掠城營的兵士們大喝一聲，將肩上的過丈長槍舉起，槍桿搭在前面人的肩甲上，發(fā)出整齊地磕碰聲。薛旭為了追擊，帶走了幾乎全部的馬，但卻因?yàn)橐p裝追逐，剩下了足夠的重甲，現(xiàn)在這些步兵身上都是堅(jiān)實(shí)的鱗甲，雖然行軍很慢，但好在秋已漸深，倒也不算熱。

　　徐遵良勉力遠(yuǎn)眺，只見道上煙塵滾滾，總有百十騎人馬，發(fā)著一些胡亂呼喝，他哼了一聲，“草寇?！庇昧]動手臂，隨著他的手勢，兩個小隊(duì)的人抽出角弓，斜斜推弓，只等徐遵良發(fā)令，但他眼角被燒得傷了，看不真切，剛一遲疑，卻聽到對面煙中一陣呼哨，十七八根劣箭胡亂飛來。

　　王鑫首當(dāng)其沖，大喝一聲，格開一支羽箭，叫道：“還擊！”兩排黑羽箭射還回去。徐遵良看那來箭凌亂無力，被掠陣營的士兵用皮盾俱都擋下了，心中有些安穩(wěn)：這些蟊賊縱然有馬，但也未必是正規(guī)軍的對手，若搶了他們的馬，說不定還能更快些去支援薛將軍。正自想著得勝之后的戰(zhàn)利品，突然對面霹雷也似發(fā)了一聲吼，沖出一騎。

　　王鑫只看對面沖出一匹白馬，馬上那人沒戴頭盔，卻扛了一把半尺寬的巨劍，看起來只是個蠻人，心中存了輕視，叫道：“來者何……”，“人”字還未出口，那馬已經(jīng)過了一半路程。王鑫大驚，撥馬朝槍陣?yán)锿耍瑑梢砺映菭I的兵士舉槍掩上，王鑫身后蹄聲驟緊，就在他策馬退進(jìn)陣中的短短六步中，那白馬已經(jīng)沖到了他的身后。

　　王鑫沒有來得及回頭，但掠城營的槍兵卻看得真切，那白馬上的虬髯青年眼睛如太陽般明亮銳利，巨劍隨著馬勢蕩出，白馬躍起，劍光如明月在天，白馬從王鑫的肩頭越過，落入隊(duì)中，七八桿長槍被一揮而斷。王鑫從肩頭裂開，分成兩片，倒在馬的兩側(cè)。

　　對面的草寇們發(fā)出一陣震天動地的吶喊，頂著羽箭沖殺上來。

　　那青年并不停頓，縱馬直沖徐遵良的大車，徐遵良將心一橫，伸手抽出佩刀，那青年卻沒舉劍，一揮手，就摘了那青薔薇的大旗，橫掃出去，將兩邊弓箭手俱都打散，打馬沖出了這百十兵卒。

　　那神俊的白馬在他們陣后兜轉(zhuǎn)，青年將右手切在左拳上，對這些重甲的兵丁做了一個奇怪的禮節(jié)：“墨鷹團(tuán)，魏長亭?！?/p>

　　張子彪感到自己真是倒霉到了極點(diǎn)。他被點(diǎn)名帶了一些三流的兵丁去幫羽林天軍的大佬，結(jié)果在路上被叫墨鷹團(tuán)的傭兵，啊不，是反賊，打得七零八落；然后又來了一個死人臉的大官，比自己的將軍還要大上十七二十八級，一路上聞著草葉子啊樹皮啊，帶著大家走進(jìn)一片沼澤；這沼澤里到處都是陷阱，他親眼看到一個親兵走著走著就陷到一團(tuán)草里，連個泥泡都沒冒就看不見影了，不過還好他們的人走得慢，前頭走得快的羽林軍據(jù)說被蜘蛛絲割死了好幾十，連帶兵的薛大將軍都死了，乖乖，那得是什么蜘蛛??；現(xiàn)在那死人臉的陶大人——他現(xiàn)在臉色更可怕了——帶著他們橫穿沼澤朝北去，帶兵的就剩下他和張孟凱兩個，不知道前面會有什么情況，但看陶大人的意思，遇到危險，恐怕還是要他們硯平步兵先上去填——沒法子，誰叫那刺客是換了硯平的衣服刺殺了薛將軍呢，比如在夢沼正中那個河絡(luò)風(fēng)格城市的遺跡，突然爬出無數(shù)指頭大小的紅螞蟻，就是硯平的兵跑在后頭，死了十好幾人。

　　張子彪嘴里哼唧著，把褲子放下來，他們從夢沼走出來，除了那個陶大人，每人身上都是干掉的泥巴殼子和蚊蟲咬的包，但比起那些去探路陷死在泥塘里的弟兄，能活下來已經(jīng)謝天謝地，哪怕屁股上還掛著巴掌大的螞蟥，出來了就是幸運(yùn)兒。

　　他看了看周圍精神萎靡的同伴，再次哀嘆起來：那逃進(jìn)夢沼的小船上，分明只有兩三個人，怎么就能把大軍害得這么狼狽呢？他們究竟是什么人呢？

　　張子彪哀嘆的時候，那兩三個人里的兩個少年正在對峙。

　　“哥，如果那秘術(shù)師真的回去南淮，對姑姑下手怎么辦！”蘇秀行瞪著百里恬，“你真覺得天羅什么都能干嗎？”

　　百里恬沒有回答他，臉色愈發(fā)陰沉，事實(shí)上，從他對陶慕玄口出豪言之后，他一直都沒怎么開過玩笑，即使對這個從小長大的表弟。蘇秀行卻沒有把他的沉默看作認(rèn)錯，追問道：“如果天羅怕了辰月怎么辦？”

　　“你不也是天羅嗎！”百里恬終于爆發(fā)出來：“你告訴我，你怕他們嗎？你會縮手嗎？”他伸手抓了蘇秀行的衣服領(lǐng)子，蘇秀行沒有避讓地看著他：“我不怕他們。但我不是天羅，現(xiàn)在還不是?！?/p>

　　百里恬的眼角跳動著，慢慢松開手，順便拉了拉蘇秀行的衣領(lǐng)：“對不起……”

　　只聽蘇秀行繼續(xù)說：“哥，現(xiàn)在七公不在，我實(shí)話對你說吧，我知道七公是天羅，音夫人也是，我父親如果沒有死，是他們的上司?！?/p>

　　百里恬的臉色白了一下，蘇秀行的父親蘇懷純，就是自己母親的長兄，藥材商人蘇定昭的長子，在時疫中廣施藥材，活人無數(shù)，受封紫陌君，但這個人在五年前往寧州采藥時沉船遇難，不想竟也是天羅。

　　那么，我的母親，就果然是天羅了……百里恬這樣想著，心里卻奇怪地安定下來，張口似乎對蘇秀行，又似乎又自己說：“那么，她不會有事。”

　　蘇秀行顯然是猜出了他說的是誰，遲疑了一下：“可是辰月也厲害得很，何況還有二叔給他們幫忙。”

　　百里恬僵硬地?fù)]了揮手：“你等等，我想一想。”他抬起頭，木板的房頂上有一些蜘蛛網(wǎng)，亮晶晶的蛛絲映了窗外的斜陽，讓他稍微恍惚了一下。

　　在莫合山下的這個小驛站里，百里恬突然想起了一些過去的事：在記憶的淵壑中，他是幼兒時便聽過天羅這個名字的。

　　蘇秀行本覺得自己的表哥一路走來，心腸越來越硬，和之前的溫和沉穩(wěn)大不相同，趁著蘇七說出去探路，想要和他好好說說，卻發(fā)現(xiàn)百里恬望著天花板一動不動，雙眼有淚流下。

　　“媽……”蘇秀行甚至沒有聽清楚這個字，百里恬已經(jīng)把嘴閉上，猛地甩了一下頭，突然伸出雙臂，將蘇秀行緊緊抱住，蘇秀行呆住了，遲疑著拍拍他的后背，卻聽到百里恬在他的耳邊說：“我相信天羅?！彼晕㈦x開蘇秀行，再次重復(fù)：“我相信天羅?！?/p>

　　蘇秀行雖然聰明，卻還畢竟只有十五六歲，嚇了一跳，竟忘了想說什么。卻聽到外面伙計(jì)招呼的聲音：“七爺，回來啦！”

　　百里恬快速地抹了一下臉，打開房門。

　　直到很久以后，當(dāng)蘇秀行名列四大公子時，才知道自己的表兄下了一個什么樣的決心。但此刻，他被七公的表情嚇到了。

　　忠心耿耿的管家蘇七公已經(jīng)不見了，出現(xiàn)在這里的是陰無暇的丈夫蘇藻，天羅山堂最出色的守望人之一。

　　百里征拄著拐杖，正在庭院里練習(xí)走路，卻聽到一個姨娘來說，蘇氏過來了，他心中一驚：百里遼曾經(jīng)說這個蘇氏勾結(jié)盜匪，已經(jīng)被趕出家門，但他自己心里卻覺得，蘇氏為了保大哥的血脈，不惜請托野盜之流把兒子送出去，比起大哥的正妻胡氏死了兒子只知哭哭啼啼來，實(shí)在可稱女中豪杰。想到這幾個字，他突然打了個寒噤，趕緊朝外迎去。

　　百里征走到客廳，果然見自己的妻子息氏正陪著蘇氏在堂上坐著，邊上跟的似乎是之前伺候百里恬的小丫鬟阿惜。蘇氏見了百里征，起身行禮，百里征連忙道：“大嫂快坐?！敝髤s不知該問什么了。息氏站起來，拉著阿惜朝出走：“可憐見的，我?guī)闳コ孕┕??！甭愤^百里征的時候，快速地小聲說：“嫂子這些天可是受苦了，你要是敢跟著二叔跟她過不去，看我不擰掉你的耳朵。”

　　百里征趕忙道：“哪能呢，哪能呢?！贝蚬饕景哑拮铀统鲩T去，方直起腰板，咳嗽了一聲：“大嫂，這些天你去哪里了？”

　　蘇氏低眉道：“小音叫辰月的人殺了，我到皇月坊找了先父的老嬤嬤家借住，這些日家主在城里搜查得緊，想來想去，三叔是和先夫共過患難的，只有來投奔三叔了。”

　　百里征的面皮都漲紅了：“什么家主！二哥只會聽辰月的吩咐，大嫂你只管住下，我叫下人收拾個院子出來……”他突然猶豫了一下：“現(xiàn)在辰月的人都走了，是不是把小恬也接回來？”

　　“家主在城里抓我，辰月教在城外追我的兒子?！碧K氏低下頭輕輕搖著：“偌大的唐國百里家，竟落到這種境地……”

　　百里征一拍桌子，將靠在邊上的拐杖都震得滾在地上：“什么家主！等我能出門了，就再召宗祠會，長老們也不會容二哥這么胡來！大哥被辰……”

　　“喊什么，就你嗓子大。”息氏推門進(jìn)來：“嫂子不要怕，大不了我?guī)闳槼亲?，他們百里家怕辰月，我們息國可不怕?！?/p>

　　百里征喉結(jié)轉(zhuǎn)了轉(zhuǎn)，將“那是你們偏僻”幾個字硬吞回去，只是說：“賢妻哪里話來，二哥那也是……忍辱負(fù)重。”

　　息氏嗤了一聲，在蘇氏邊上坐了，“嫂子，我家爺說得也沒錯，現(xiàn)在辰月的人都不在，宗祠會換家主也不是沒有先例，你就安心住這里，下人們不會說出去的，我們幫你出去打點(diǎn)就是?！?/p>

　　蘇氏站起身，深深一禮道：“如此就托庇二位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