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菊與刀》(10)
百里恬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泥沼中,夜色已經(jīng)深了,遠遠的后方傳來嘈雜的聲音,似乎是喊叫聲,又像是風吹過葦塘的聲響。他突然腳下一滑,小腿一直陷到泥塘里,搭在他肩頭的手立即拽住他的領(lǐng)子,將他提了起來。他及時地咬住舌尖,沒有叫出來,那只手安撫地拍拍他,繼續(xù)推動著他前進。
他知道那是蘇七公的手。
蘇秀行的手里提著一個精巧的燈籠,照亮他們腳下的一圈地面,不時能看到呆呆的蛤蟆從光圈里跳出去,雖然這兩兄弟的腳已經(jīng)酸痛,身后漸漸顯明的聲音卻告訴他們,龍十四和那個叫李季存的獵戶并沒有能阻擋他們太久。
蘇七知道,龍十四和李季存已經(jīng)完了,但只要能趕到夢沼之路的入口,就還有希望。
他看了看平穩(wěn)趕路的百里恬,當龍十四和李季存提出留下阻擋時,他并沒有再掙扎反對,而是默默地接受了這個安排,然而他的眼里卻依然存著憤怒,呼吸也急促起來。蘇七心里知道,這個公子的心還需要更多的磨練。
突然破風聲響,蘇七將胳膊揚了一揚,幾支斷箭落在他們身邊,而更多的箭支打在他們身邊和身后的蘆葦與泥塘中。
“我攔他們……”蘇秀行躍躍欲試地說,旋即被蘇七公兜后腦打了一記:“快走,就到了?!?/p>
三個人盡力地跑起來,后邊的喊聲逐漸明顯,一道火線漸漸出現(xiàn)在霧中。
腳下的泥濘更加顯著,漸漸變?yōu)闇\水,淤泥如章魚的吸盤吮著他們的靴子,每一次拔腳都要費很大力氣,百里恬突然身子一歪,一篷血噴到蘇七公的手上:一支黑羽箭從他的左上臂對穿而過,這少年痛得腳下一軟,跪在水中。蘇七公心中一驚,就要把百里恬背起來,百里恬已把手搭在蘇秀行的肩膀上,一邊咬著牙關(guān),一邊從牙縫里吸著冷氣道:“七公,繼續(xù)走,不要耽誤,我……還行?!?/p>
蘇七略一點頭,心中飛快思忖:自己的行蹤被跟上,這些箭雨也準確得離奇,這絕不是一般的兵法能做到的,只可能是秘術(shù)師,莫非是南淮城中那個使用印池術(shù)的老人?即使自己的妻子也只能用一些放火的技術(shù)來限制他的印池術(shù)法,若是那個人追出來,只怕麻煩就大了。
這樣想著,他的手卻沒有停頓,腕子一翻,亮出一把小刀,只一揮,就把百里恬臂上的箭首削去:“忍著?!?/p>
他回身,將一個彈丸遠遠投出,轟然一聲,火光再起。
那是小黃曾用過的河絡火油,此刻再次在夢沼燃起。后邊的箭雨停頓了下來,蘇七本來想用它來阻止印池的探知秘術(shù),卻歪打正著地打斷了陶慕玄問道草木的歲正術(shù)。當箭雨再次開始散射的時候,他們腳下的水已經(jīng)沒到了膝蓋。
“是這邊了。”蘇七公指著一塊不知什么時候留下的巨石,“水道就從那鎮(zhèn)海石開始?!碧K秀行不知道他是怎么在深夜的沼澤找到這塊石頭的,就看蘇七公在石頭邊一陣鼓搗,竟拽出了一條皮筏子。
就在三個人爬上筏子的時候,蘆葦猛地搖曳起來,沒有風,但那些葉子卻發(fā)出了金鐵交鳴的聲音,一個披頭散發(fā)的長袍人排開葦蕩,出現(xiàn)在他們的身后:“余孽!受死!”
他抬起手,葦子都在應和著他的手勢抬起,蘇七把百里恬和蘇秀行按在筏子上,身體猛地低下,好似一只蓄勢待發(fā)的豹。
一條人影猛地從側(cè)面撲了上去,那是一個穿著硯平步兵甲的人,他的身上插著四五根箭:“走!”
蘇七公認出了那熟悉的動作。
陶慕玄被龍十四撲倒在水里,冷水嗆入他的氣管,他慌亂地掙扎起來。論肉搏,陶慕玄甚至不如一個普通的士兵,但龍十四曾被他的秘術(shù)割傷多處,又中了掠城營的箭,拼死搏殺幾個追兵,再狂奔數(shù)里兜圈趕上,已經(jīng)是強弩之末,拼著用全身體重將陶慕玄壓入水中,卻已經(jīng)抬不起手來。
蘇七沒有去支援他,只是用力用長漿將筏子撐開,蘇秀行叫著:“十四!”抬起頭來,卻被百里恬重重按了回去,那左臂的傷口濺出血來,但百里恬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蘇秀行感到自己表哥的手在微微顫抖,也許是受傷導致的疼痛吧?他這樣想著,卻發(fā)現(xiàn)百里恬直起了身子。
他看著翻騰的水面,蘇七靜靜地說:“從這鎮(zhèn)海石開始,只有一條能行船的水路通往夢沼中心,其他的地方雖然看上去也是水面,但至多只有幾尺深,下面是幾萬年沉積的淤泥,沒有植物能生長在上面,即使是木頭也會被它吸下去。這片水面在河絡語中叫做‘繚嘉杰黛斯托麻’,意思是‘多觸海獸的胃囊’?!?/p>
他這樣沉靜地說著,將筏子愈劃愈遠,遠處的火光漸漸熄滅,有黑色的人影開始從葦蕩中鉆出來,那是殘余的兵丁。而在水邊,龍十四和陶慕玄落下的地方已經(jīng)漸漸不再有波紋。
突然水波涌起,一個披頭散發(fā)的人影緩緩從泛著泥泡的水面冒出,似乎有什么正托著他的腳將他抬起,他的渾身都是泥漿,兩只手臂都不自然地垂在胸前,臉上還血糊一片,形貌狼狽之極。那人一張嘴,噗地噴出一大口泥水,直盯著筏子。雖然面貌看不真切,但蘇七和百里恬都能感到那人如同實質(zhì)的目光。
百里恬深深吸了口氣,伸出右手,指著渾身是泥水的陶慕玄朗聲說:“百里宗祠在上,我今必入天羅山堂,滅汝辰月?!碧K七嘆了口氣,將皮筏向更深的水中曲曲彎彎地撐去。
陶慕玄和趕來的兵丁漸漸被夜色籠罩,百里恬緩緩坐在筏子邊,渾身都在顫抖。蘇七把手捏在他的胳膊上,慢慢拉直,“嘭”地一下,將半截羽箭拔了出來,百里恬一激靈,蘇秀行趕緊用手按住了他的傷口。
蘇七褪下百里恬的衣服,用布纏著他瘦弱的胳膊,這個月來風餐露宿,這個貴公子已經(jīng)羸弱下去,但他的腰卻依然挺直著。
“公子,你剛才說了那些話,不會讓辰月的人對百里家——還有夫人——不利嗎?”蘇七一邊給他包扎,一邊似是隨口地問著。
百里恬抬起頭,夜霧已去,明月在天,北辰之側(cè)似有輔星閃爍,他的嘴角微微地揚起:“七公啊,我說不說那些話,會有什么區(qū)別嗎?”他抬起右手,輕輕抹了一下眼角:“辰月和我百里家,已經(jīng)是不死不休之局,我現(xiàn)在只有相信天羅?!彼粗K七公,問道:“可是天羅會幫忙嗎?”
“天羅會幫忙?!碧K秀行捏緊拳頭,“一定會?!?/p>
皮筏無聲地蕩開銀輝,滑入夢沼深處,發(fā)出豪言的少年終于沉沉睡去。
他夢到了南淮。
“我一直當她是自己的女兒。”
蘇氏點點頭,終于什么也沒有說。她對面的老人眉心有一點邪異的紅痕,如同火光跳躍著:“如果我能早一點到……”
蘇氏望向窗外,從這閣樓可以看到遠處的百里家大宅,一群工匠在修補著坍倒的房屋,音夫人想要一試范雨時的力量,但卻沒有想到一個照面就慘死雨中,天羅終究不是掌控一切的神。
“婉娘。”那老人叫著蘇氏的名字:“我要問你一件事?!?/p>
蘇氏低下素凈的頸:“陰老請講?!?/p>
那個墨藍衣衫的老人站起身,緩緩走到窗邊,將朝陽的光遮住,手扣在窗臺上:“你是為了讓天羅陷得更深,才故意叫無瑕去試探辰月教長嗎?”他扭頭看著蘇氏,眉心的紅痕愈發(fā)鮮艷。
蘇氏抬頭直視這個老人:“無暇如我的姐妹一般。”
“但百里冀是你的丈夫?!?/p>
蘇氏感到自己的皮膚表面也在微微跳動,白皙的面上有一道紅暈閃過,她輕輕咬著牙說:“對。而且百里恬是我的兒子。”
桌子上的茶杯突然顫動了一下,輪廓有些扭曲,那是充盈的白衣派密羅術(shù)心關(guān)波動的表征。
陰姓老人沒有動,屋子里的氣氛卻驟然凝重,蘇氏的臉回復了平靜,看著這個老人的眉心:“自從薔薇皇帝以來,山堂已經(jīng)蟬生二百年,現(xiàn)在到了動起來的時候了。亂世刺客,不值錢啊?!?/p>
老人的肩頭突然沉了下去,聲音也低沉下去:“這是蘇家老爺?shù)囊馑?,還是你的意思?”他沒有等蘇氏回答,自己搖了搖頭:“那就看你的兒子是否真的和山堂有緣吧?!彼麖奶K氏的身邊走過,出現(xiàn)在一個鴿子籠邊,高大的身形如同一縷煙塵,驟散忽凝,讓人看不清動作。
他伸出白皙如青年的手,掏出一只雙目血紅的鴿子,隨著他手的拂過,一些細微而似乎在搖曳的繁復紋路出現(xiàn)在它的黃木腳環(huán)上。老人流水般回身,將手揚出窗子,那純白的鴿子微微一墜,倏地展開雙翼,在秋陽里打了一個旋,摩云而去。
它先掠過正在修葺的百里家主宅,幾天前的大雨已經(jīng)將鏖戰(zhàn)的痕跡沖刷干凈,它張開翅膀,舒展羽翼,從南淮的城墻上越過,建河的水映著陽光,照到它的眼中,下面的蘆葦卻奇怪地倒伏了一大片,但它沒有足夠的智力去思考這件事,只是快速地越過了建河,借著陽光確認了一下方位,它向東南飛去。
有一隊步兵正在快步奔走,似乎也在向著同樣的方向前進,灰塵揚起來,遮擋了他們的旗號,但是管它呢,反正鴿子也認不出來,雖然它比其他同類要聰明得多。而且,它比其他同類也要快得多,如同一陣疾風,越過了這些步兵。
楚唐平原從它的身下飛速后移,它看到秋收的農(nóng)夫散落在這幾百里的田地中。它降落下去,啄了些谷粒,當它低空飛行時,有小孩蹦跳著朝他揮舞栓了布條的竹竿,大概是把它當成了麻雀,它不屑地攀升起來,卻看到一隊衣甲駁雜的馬隊,正在朝北行進。它無法數(shù)清有多少人,但打頭的那個背巨劍的絡腮胡子青年卻抬頭看了它一眼,伸手攔住了旁邊一個摘彈弓的家伙。它驚嚇了一下,急急地轉(zhuǎn)向一邊,當它從云層里找到正確的方位時,那些人已經(jīng)不知道去了哪里。
莫合山的輪廓在地平線上顯現(xiàn)出來,它略微降低了自己的高度,太陽已經(jīng)漸漸沉下,它感到北辰已開始旋出天際,再次修正了一下方向,斜斜地落向莫合山的主峰。但就在它想要借助傍晚的暖風進行一次爬升的時候,卻感到陰冷的氣息,如同被鷂鷹盯上,它猛力鼓動翅膀,向側(cè)面翻轉(zhuǎn),那廣域的視野卻已經(jīng)看到兩個黑色的身影抬著黑色的轎子,在沒有路的荒野上疾走如風。
它本能地繞過這怪異的行人,從還沒有開始落葉的楊樹和樺樹頂端飛過,轉(zhuǎn)過山坳和斷崖,一個小村出現(xiàn)在它的腳下。它想起了自己的目的地,盤旋一周,正聽到了一聲熟悉的唿哨,它欣喜地落下去,停在一根伸出的木條上,一只蒼老的手從它的腳上摘下腳環(huán),隨手在地上撒了一些玉米粒,它“咕咕”叫著去啄食起來,卻聽到身邊的那個人發(fā)出一聲嘆息,它轉(zhuǎn)了一下脖子,毫不在意地繼續(xù)吃。
蘇秀行禁不住說:“咱們這不是走回頭路么?”
他們曾經(jīng)換過騾子、驢、馬車和徒步,曾經(jīng)用灰土和女人的衣服偽裝自己,像乞丐一樣從沁陽的城邊溜過去,千辛萬苦來到夢沼的南側(cè),卻又花了好幾天時間穿越夢沼,來到北方。蘇七沒有說話,只是脫下百里恬的鞋,把他的腳泡進熱水里,“秀行,自己搓腳?!碧K秀行扭了一下,把鞋襪扯下來,將腳浸到木盆里,臉上露出享受的神情。
“要是能多住幾天就好了。”
百里恬搖搖頭:“那個術(shù)士還沒有死,他會追上來的?!?/p>
夜深霧重,陶慕玄和他們對面的時候又已經(jīng)披頭散發(fā),百里恬和蘇秀行都沒有看出那個渾身濕漉漉的長袍人就是天啟派來觀禮的宗正寺丞,蘇七卻認了出來,音夫人曾經(jīng)說那個人散發(fā)出谷玄之氣,想來是用了什么秘術(shù)一直追攝在身后。
在這個山邊小驛站的傍晚,蘇七公不由自主地開始思念起陰無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