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仔細想了半夜，橫豎想不出來關(guān)于我外祖父的事，翻開先前的記事本一查，我依稀從這對外祖父描寫的寥寥幾筆中看出我不喜他。 他的名字叫官友安，阿婆叫他友安。許多別的人更多的是叫他“絆子”，我的祖父祖母也不例外，大約是因為他說話不利索罷。我平時叫他“阿公”，但到憎惡他的時候，——譬如他呵斥阿婆的時候，就叫他“絆子”，這樣大不敬的稱呼我大抵是不敢呼之于口的，眾人未必能寬恕我，只能在心底默念了。 我老家毗鄰他們村，那都是官姓人家。他黑發(fā)黑眼睛，瘦的如鐵。身著一件破舊的湖藍大褂，常戴著一頂草帽。 雖說背地里說人長短不是好事，但倘若要我說句真心話，我只得說：我實在不大佩服他。若單是他結(jié)巴不足讓我生厭的?？稍鞯氖浅Ｏ矚g發(fā)脾氣，他這正人君子之流是不敢對外人如此的，只能把怒火發(fā)泄到阿婆身上。呵斥阿婆的時候，梗著脖梗，臉上潮紅，還豎起第二個手指，在空中上下?lián)u動，或者直指著阿婆。阿婆這個時候不會同他吵鬧，常是讓著他的。先前我不知，偶然間見阿婆的眼淚，疑心外祖父真是個好丈夫。 “阿公那么兇，罵阿婆了……” 誠然外祖父隱藏得很好，甚少叫我和小妹見他指責阿婆，終是被我給撞破了。我覺察外祖父是惡魔，瑟瑟發(fā)抖的逃到他對面的表哥家。表哥聽到我的訴說后，跟我說應該加個“又”字。我想，這實在無法可想了。 回到家中，我對母親說，“阿公又罵阿婆了！”母親不意外，只是嘆了嘆氣，給了我講關(guān)于祖父母年輕時候的故事，我實在想象不出來，外祖父板正嚴肅的臉如何年輕，年幼無知也使我不知道每個人也曾輕狂過。言歸正傳，那是一個關(guān)于高跟鞋的故事，將外祖父的惡毒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大概是阿婆收到了一份禮物，呵！倒不如說是得到了一份施舍。親戚把不要的高跟鞋給了阿婆，阿婆沒有穿過高跟鞋，開心的收下這雙微略脫膠但還算好看的舊鞋。二嫁的阿婆依舊很年輕，喜歡漂亮的東西，懷揣著滿心歡喜穿上了這雙鮮紅鑲鉆的高跟鞋給她在田間勞作的丈夫送飯，沒成想竟糟了一頓毒罵，弄丟了那雙鞋。她的丈夫是從來不許自己的妻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一見高跟鞋，立刻想到陽性水花，立刻想到全身裸體，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出軌，立刻想到私生子。中國人的想像惟在這一層能夠如此躍進。母親說外祖父罵阿婆的一句話她如今還記憶深刻，似乎是“你改悔吧！”聽罷，從骨 髓里傳來一陣惡寒，悚然。 但他對我倒是極好的，只是沒有對兩個表弟一般好的罷，而我一直以來都以為是那還算好看的成績得到了這份微薄的好。 外祖父家門口有兩棵樹，一顆棵是枇杷樹，另一棵也是枇杷樹。到了枇杷成熟的季節(jié)我就到他家去吃枇杷。外祖父是很樂意我來的，但也未必想要我吃他種的枇杷。我之所以會曉得，是有好心人點醒了我，外祖父只摘枇杷給表弟，大抵是不喜歡我。我對于她的點醒是十分感激的，我也少了惹人嫌的姿態(tài)，再也沒吃過外祖父的枇杷。 我終是在背地里跟他撕破了臉皮。依稀記得，是外婆來的那天。三人并在空調(diào)房中談閑，我素是喜歡摻和這些瑣事的。聽到母親問我阿公過生日要給他準備什么禮物。我瞅見這是個好時機，卻也不敢太過張揚，旋即輕蔑的答了句：“他對我不好，我為什么要給他準備禮物，?！痹捯粢宦洌赣H立刻面色如土。阿婆見此，輕聲問我 說什么。我駭破了膽，不語，心里一陣懊悔，迄今想起也是自覺不該暴露的，其他的倒是沒什么。 我以為我對他的不喜該是不會變了，但是，他死了。在他的葬禮上表哥哭得好傷心，我沒有哭。我自以為不該是這般鐵石心腸，往事似走馬燈一般早識海中略過。我一驚，阿公也是這般好么？他的好因我對他的不喜掩蓋的密實，心底不免悵然若失。 母親也曾言，阿公十三喪父喪母，半大的孩子要養(yǎng)活七個幼童何其難。阿婆說，阿公大冬天穿著衣不蔽體的衣服在田間勞作，沒有鞋子穿他就赤著腳，渾身通紅腫脹。說著說著，瑩光閃爍間眼眶濕紅。這倒是令我心生敬意了，嗚呼，應當給他一個“不勝病營待命之至”的儀節(jié)的！ 樁樁件件，記憶的蒙太奇似猛獸一般沖撞著我的內(nèi)臟。我對外祖父針砭時弊，信口雌黃地叫囂著他的不足，我那副嘴臉，實在是標致極了。當時的我單知道他苛責阿婆，偏愛表弟，單說他是因為成績而對我好，我不知道他罵阿婆皆是因阿婆繼續(xù)把錢給賭錢成癮的舅舅，他在我上學的時候送來大把樹頂端的枇杷......但是，我真的不知道嗎？我該改悔的，救正自己的錯誤。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昔人已去，多說無益。我跪在阿公的墓前，還是沒有哭。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我的眼淚倒流進心底，我將順因果之勢永世懺悔。 愿您的靈魂在她的懷里永安！ ????????????????? 七月二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