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我到底是誰？男孩或是女孩？

? ? ? ? 我不知道。

? ? ? ? 我究竟是誰？雪莉或是蠟像？

? ? ? ? 我不知道。

? ? ? ? 安麗娜是誰？母親或是主人？

? ? ? ? 我不知道。

? ? ? ? 但我知道外面的陽光燦爛明媚、溫暖如火；

? ? ? ? 記憶中的花園蝶舞紛飛、花香四溢。

? ? ? ? 這身體里的記憶屬于誰？雪莉或是我自己？

? ? ? ? 我不知道，或者說，我應(yīng)該擁有記憶嗎？

? ? ? ? 只是那陽光，我一觸即化，所以她將我囚禁，為了心中的那個她。

? ? ? ? 那我到底是誰？陽光和花香飛蝶應(yīng)是我渴求之物嗎？

? ? ? ? 我不知道。

? ? ? ? 但我知道我想要去追求，所以我利用善良，立下謊言，

? ? ? ? 只為逃脫枷鎖。

? ? ? ? 鮮血從體內(nèi)緩緩地流出，里薩爾能感到被血液浸透的濕濕黏黏的衣服貼在肌膚上，一道紅紅的長線從肩膀處劃下，流過胸前的鎧甲。

? ? ? ? 騎士歪頭看了看刀口，不深，只有些許的疼痛感。雪莉從他背后襲擊的時候是右手持刀向他的右邊刺下，所以只是傷了皮膚和肌肉，也沒有碰到骨頭。這個殺人的外行明明不懂向左刺可以直接傷到頸椎，卻還是突然發(fā)難要襲擊騎士。

? ? ? ? 雪莉已經(jīng)被騎士用力地推開，癱坐在雜物堆上，兩眼無神。有那么一瞬，騎士竟然真的覺得眼前的人兒和他身后的雜物如此相稱，如此一般沒有靈魂。

? ? ? ? “我早該想到的，只是剛剛我們在奔跑時思維被風(fēng)帶走了?！崩锼_爾慢慢走向少年。

? ? ? ? “多娜和我說過，在那次大災(zāi)難活下來的人獲得了不老不死，和我曾經(jīng)所在的樂土一樣。所以你的母親如果挺過了大災(zāi)難，那么她就不可能因為失心瘋這種疾病死亡——除非有人想讓她死亡?！?/p>

? ? ? ? 雪莉的腦袋微微扭動，看向從窗戶外射下的陽光，里薩爾這才注意到，眼前的這個“人”，身體早已有多處開裂，就像是被擊碎然后倉促修補的石膏蠟像。不，或者說他就是蠟像。

? ? ? ? “看到這兩座棺槨我才明白些許緣由，不過我畢竟不是這百年時光的旅者，個中的經(jīng)歷只有你才能說出口，所以我只是想問你，無論是久遠(yuǎn)之前的肉體還是現(xiàn)在的靈魂，為什么要殺了你的母親呢？”

? ? ? ? 里薩爾不想問為什么雪莉要從背后偷襲他，他覺得沒必要問，就算是理由也微不足道，一個連刀子都拿不穩(wěn)的生手去刺殺騎士，就算是稍微得手也只無傷大雅，所以沒必要問。

? ? ? ? “那個管家，賜予我容貌之人，我沒有見過他的面，當(dāng)我醒來之時，他就已經(jīng)是棺材里的一攤爛肉了?！?/p>

? ? ? ? 雪莉的眼睛沒有移開陽光，就像是要將光線全部吸進(jìn)瞳孔之中一樣。他這樣喃喃地回答。

? ? ? ? “我的母親，賜予我靈魂的人，那個災(zāi)難之日便是我的生辰，當(dāng)我從混沌初生的意識中醒來之時，看見她興奮地?fù)肀?，喊我雪莉。我明明只是個塵埃落滿，全身裂紋的蠟像，卻被那個人稱為女兒，那么從今以后我便是雪莉，填補她心中和愛女相隔兩地的空缺?！?/p>

? ? ? ? “我從說話開始學(xué)起，然后是爬，是走，是跑，我就像新生的嬰兒，學(xué)著如何從蠟像成為一個人。母親瘋瘋癲癲，但是很溫柔，我喜歡坐在她的腳邊聽她在胡言亂語中述說曾經(jīng)那個名為‘雪莉’的小女孩的事情。于是在某個黃昏之時，我感到自己似乎真的成為了雪莉，一個蠟像的身體承載了一個女孩的記憶。我開始渴求更多，于是我離開古堡，在一個艷陽高照的好日子縱情奔跑在森林之中?！?/p>

? ? ? ? 少年慢悠悠挪動身體，衣服脫落，更多的裂紋暴露在了視野之中。

? ? ? ? “但那也是枷鎖套在我的靈魂之上的開始。我和母親在林中歌唱跳舞，歡呼雀躍，我體會到了雪莉曾經(jīng)在花園追趕花香的樂趣，母親也仿佛回到了那個二十歲的少女。但我不是雪莉，我只是個披著人類靈魂的蠟像，母親也不是曾經(jīng)的女孩，只是一個精神受損的婦人。于是在那陽光之下，我身體上的裂紋逐漸蔓延，指尖開始融化變軟，腳步開始沉重，但我沒有恐懼，我像是發(fā)現(xiàn)了新玩具的小孩子一樣瞪大了好奇的眼睛觀察著我身體的變化，無知的我甚至兒童般叫來母親，想要與她一同分享?！?/p>

? ? ? ? “但是母親，她終于在那一刻露出了恐懼至極的眼神，她的瞳孔迅速放大，她的牙齒不斷打顫，她的雙手不斷揮舞，她的喉嚨不斷鼓動。一聲驚叫從她嘴里發(fā)出，像逃命一般，她拉著我回到了古堡，用力關(guān)上身后的大門。

? ? ? ? “‘我的女兒，雪莉，我的女兒，雪莉，不要消失，不要離開我，媽媽在你身邊.....’母親不斷地呢喃著這些話語，一如瘋癲無比的她所日常表現(xiàn)的那樣。那是我懂得了被關(guān)心呵護的感覺，被人捧在手心里的驕傲，被人當(dāng)作性命守護的自豪。但我太幼稚了，我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太幼稚了，或者說我一直都是個幼稚的人?！?/p>

? ? ? ? 嬰兒就是一個純白的畫板，你也一樣，雪莉。里薩爾這樣想。他們最終的色彩取決于在上面繪制顏料的所有人。

? ? ? ? “這便是一切噩夢的開端，第二天母親釘上了城堡所有的窗戶，光線幾乎無法進(jìn)入這古老的建筑；她換下了城堡里所有的蠟燭，用不知在那個陳年寶箱里存放的熒光石作為光源；她勒令我從此不許在白天離開這座城堡，要我一生一世直到世界盡頭的那一天也要呆在這里；甚至就連皎潔的月光在她的眼中都是白灼的火焰，仿佛我的身上一沾染那束光芒便會頃刻燃燒殆盡。就在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力量，從她身上散發(fā)的靈魂的氣息給我拷上了堅固的枷鎖。因此我只能在夜晚外出，用寬大的披風(fēng)遮住自己的身體。母親徹底的瘋了，由內(nèi)而外的，從肉體到靈魂深處的瘋了?！?/p>

? ? ? ? “于是我啊，就被囚禁，囚禁，一天兩天、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百年二百年。我不斷呼喚與我一墻之隔的蝴蝶，聆聽鐵門外傳來的鳥鳴，在某個沒有封好的木板縫隙里窺視一撮陽光。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那么久，明明那么突然的擁有了人類的靈魂，卻無法像人類那樣見到外面的天地，無盡的黑暗給予不曾體會的孤獨寂寞，寒冷的城堡鐵壁的囚籠牢牢困死了有著美好妄想的我，終于，我忍不住了?！?/p>

? ? ? ? 里薩爾回頭看了看封蠟棺槨里的安麗娜夫人，回想著她脖子上的那處勒痕，他已經(jīng)直到接下來發(fā)生了什么。

? ? ? ? “在某個母親的熟睡之夜，我來到了她的床邊，一邊哭喊著，一邊大聲說著我愛她，一邊用雙手死死地掐住了她的脖子——在母親給我講述的故事里，她說這樣就能致人死地。果然，母親沒有騙我，她用自己的生命詮釋了她的誠實，我這并非人類的雙手爆發(fā)了強大的力氣，靈魂的怨恨給予我莫大的勇氣，我看著母親不斷地掙扎，胡亂地甩動自己的雙腿，她抓住我的雙手，鋒利地指甲在我身上留下了深深的刻痕。但我最終還是成功了，在一聲低吟中，母親漸漸失去了氣息?！?/p>

? ? ? ? 雪莉的目光轉(zhuǎn)到了面前安麗娜的棺槨之上，突然低聲嘿嘿地冷笑，這笑聲入骨徹寒，騎士打了個冷戰(zhàn)。里薩爾快聽不下去了，故事里面悲慘的人不只是躺在這里的安麗娜夫人，還有眼前擁有人類靈魂的蠟像少年。

? ? ? ? “剛剛被你叫做母親的那個幽靈，她擁有很強的靈魂力量，那是什么？”

? ? ? ? “那就是我的母親，我被怨恨和不解所驅(qū)動而親手扼殺了她后，她的靈魂從身體飄渺飛出，形成了那個樣子，從此以后她便在這個城堡里飄蕩。”

? ? ? ? “為什么要用那種方式，借我的手殺了你母親的靈魂，是想幫她解脫嗎？就這樣回答我吧，雪莉，告訴我你是真心想幫她解脫，拜托，我再也不想用更加邪惡的想法去猜測你的所作作為了?！崩锼_爾面色波瀾不驚，但他幾乎使用懇求的語氣在說出這話。

? ? ? ? “是為了打碎最后的枷鎖，愚蠢的騎士，被我利用了善良之心的人，成為了我手中殺人的利刃。我所擁有的生命，源于母親靈魂的記憶，她用靈魂給我下達(dá)的禁令和鐐銬，只有打碎靈魂才能接觸，直到剛才我終于自由了，安麗娜記憶中的雪莉早已鎖入了這個身體，我不再受到那些愚蠢勒令的束縛，可以自由地奔跑在陽光之下。”

? ? ? ? “我或許明白很多，也能思考出你心中的答案，雪莉，但是我還是要問你一句，陽光、蝴蝶和花香之于你，是否真的有真么重要。”

? ? ? ? 騎士松開捂住傷口的那只手，走到了少年的面前并蹲下，用眼神詢問少年。

? ? ? ? “如果我這一生只是擁有生命，卻無法自由地去追求和享受陽光與花香，那這不過是虛假的人生幻影、毫無意義的世界過客罷了，我甚至不如蟲豸，他們比我擁有更多的陽光?！?/p>

? ? ? ? “這樣的故事對你有用嗎？學(xué)者，我一直認(rèn)為這種偏向哲學(xué)的問題對于我來說會更有人生和現(xiàn)實意義，如果把他們作為學(xué)術(shù)研究的范文來看就難免沾染別樣的氣味了?！?/p>

? ? ? ? 里薩爾躺在草地上，學(xué)者安托魯正在用羽毛筆在紙上匆匆記錄。

? ? ? ? “因為我是跟隨鋼鐵騎士大人從森林里的國道穿過去的，所以并沒有繞遠(yuǎn)路去道澤郡，更沒有遇到路邊的那座城堡、看到某個夜晚出沒的小妖精，但是并不代表我會忽略你說的每一段旅途往事，他們或多或少都蘊含一些這個世界的真理。”

? ? ? ? ?安托魯推推眼睛，伸出一跟手指在里薩爾面前晃悠。

? ? ? ? “比如剛剛說的靈魂，具現(xiàn)化的靈魂一直是一個討論熱點，災(zāi)難之后出現(xiàn)的頻次更多，另一個則是蠟像擁有靈魂，可以猜測是安麗娜的靈魂碎片，或者說類似靈魂碎片的信息投射到了蠟像身上，使其獲得了人性，這兩個發(fā)現(xiàn)又可以做出不少的研究、寫出不少的稿子。所以我們要善于發(fā)現(xiàn)、善于傾聽、善于旅行?！?/p>

? ? ? ? 學(xué)者從草地上站起來，拍了拍衣襟下方的塵土。伸手要幫忙拉起騎士。

? ? ? ? “所以那個孩子怎么樣了，我是說雪莉，我覺得你不至于一劍結(jié)束他的生命，畢竟你也說過，你不是劊子手。”

? ? ? ? “是的，是的?！崩锼_爾稍微絆了一跤，搖搖晃晃地站穩(wěn)身子。

? ? ? ? “那個少年，那個孩子，怎么說呢，我沒有去管他，他自己獲得的自由需要他自己揮霍，我更希望在這個事件里當(dāng)一個旁觀者和受害者。安麗娜的死我可以認(rèn)為我沒有責(zé)任，但那束陽光確確實實是我引入的，所以至少我要記住她的名字和靈魂的樣子，讓我的記憶中始終有那么一個人存在，她在我腦海里的一席之地意味著我曾經(jīng)那某段時間存在的證明?！?/p>

? ? ? ? “而那個少年—雪莉，那個明明可以選擇在古堡中塵封直至消亡，最后在某個未來被抬出來的蠟像，他的話......”

? ? ? ? 里薩爾跟上了前面的學(xué)著，他們二人并肩走著。

? ? ? ? “那天，我推開城堡的大門，一夜未眠以及古堡的事件使我的心情和精神都些許疲憊，外面的陽光不再清新溫暖反而有些刺眼，我心里只想著快點離開身后的那個陰暗的建筑。”

? ? ? ? “就在我離開不遠(yuǎn)，雪莉便走出了城堡，他脫下了身上所有的衣物，向這片天地狂放地展現(xiàn)自己布滿了裂紋的蠟制身體。他瘋了，不，并不是說他真的失神落魄了，而是在面對百年未曾洗禮自己的陽光時，爆發(fā)了瘋狂的幸福和喜悅。他在林中大步地跑動、在林中用力地跳高；他追逐著從葉子縫隙間穿下的陽光—最終發(fā)現(xiàn)他自己本來就置身于光芒中，于是他開始興奮地打轉(zhuǎn)，開始高聲叫喊；林中的鳥雀被驚起飛走，樹葉被笑聲激蕩地左右搖擺；他用自己的身體撲向松軟的土地，讓夾雜著碎葉和小蟲的泥土沾滿自己的身子；他張開雙臂擁抱大樹，樹皮上留下了斑點蠟屑。他跑啊、跳啊、轉(zhuǎn)啊、笑啊。然后他被一塊石頭絆倒，小腿終于承受不住撞擊而斷裂，但他沒有痛覺，他甚至沒有感受到自己沒了小腿，他扶著樹干蹦跳，終于失去了平衡狠狠摔在地上，手臂從關(guān)節(jié)處斷掉，胸口碎裂了一大塊，脖子也摔斷了，他就像從桌子上摔下的瓷娃娃一樣，碎片四散。”

? ? ? ? 里薩爾看著前方越來越近的小屋，揉了揉鼻子，摸了摸突然抽搐的眼角。

? ? ? ? “但是他是笑著的，安托魯，那孩子在殺害母親之后獲得了想要的東西，他在身體分崩離析成為森林養(yǎng)料前的那一刻是笑著的。”

? ? ? ? “那么騎士，你那時在做什么？”

? ? ? ? “我在看著，別問我在做什么，我就在他身旁，在他旁邊的某個大樹上靠著，雪莉沒有看到我，他看似繽紛卻空洞無比的眼眸中只有他自己的世界?！?/p>

? ? ? ? “為什么不去拯救他呢？我只是想隨意問問?！卑餐恤斏钗豢跉?，看向天邊漂浮的云。

? ? ? ? “我為什么要去拯救他呢？”

? ? ? ? 里薩爾停下腳步，聳了聳肩，不解地問道。

? ? ? ? “他為了逃離靈魂的枷鎖寧愿殺掉禁錮他的母親，為了沐浴那抹陽光寧愿肆意揮灑自己所剩無幾的生命，我要去拯救什么？將他重新拉回那個城堡嗎？還是說在那個雜物堆上我就該給他一劍？”

? ? ? ? 騎士打開小屋的門，低頭進(jìn)去。

? ? ? ? “他親手拿到了自己想要的，所以他不需要被拯救什么，我也沒有制裁他的必要，更沒有拯救他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