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華者，富商張氏女，容顏絕美，明眸皓齒，淺笑嫣然，人見魂為之奪。腰肢纖細可握，似西漢趙飛燕，玉骨冰肌，似東漢末甄宓。蓮步盈盈若輕風拂柳，有艷名播于郡縣。及滿金釵之年，官宦之門商賈之家諸家子弟皆央鄉(xiāng)中冰人登張氏門求媒。張氏皆不許，藏于家中不與外人見。然其父不知，其女常攜婢子作書生裝化名游玩郡縣四鄉(xiāng)。鄉(xiāng)人不辯雌雄者多矣，皆以斯文秀士視之，殷勤執(zhí)禮。故麗華頗自負其變裝改貌之術。

后于縣郊結識書生程紹、崔疆。二人皆才華橫溢之士，程紹能辯，滔滔有理，善言古今之論安邦之術，聞者皆喜，聽者皆醉。達官顯貴常邀程過府論學，引經據(jù)典，雅語雄詞，若蘇秦似張儀，所蓄門客東館不能敵。崔疆善書，臨唐褚遂良字帖，方圓兼?zhèn)?，波勢自如，深得褚之神髓。曾臨褚遂良手書《陰符經》一貼，方家難辯。有書商邀買崔疆臨名家貼以求巨利，崔弗許。

一日程紹書童致麗華，言其主人與崔疆邀麗華次日共攀臨縣黑虎山以覽青山蒼翠。麗華允之。及見，崔疆未至，程紹言崔疆母夜發(fā)宿疾不得脫身。山勢延綿連長，恍如睡龍之狀。登山半壁，睹山河生輝，睥睨遠眺，城池驛站俱在腳下，云中仙氣盡入肺腑，神怡而心曠。程紹笑曰：賢弟，可知黑虎山因何得名？麗華答：正欲此問。程紹曰：賢弟不知。此山本無名。故老相傳百年前曾有蘇姓樵夫言此山為黑虎大王父子所轄，此人幸得黑虎大王良言數(shù)句趨避毀家之禍。后，山中行人遇難偶有得助，皆疑黑虎大王顯靈，時人多焚香禱告以求賜福免禍。黑虎山遂得名。麗華曰：為神者，不匿仙境廟堂，不枯披如泥塑金裝，卻施變幻之術、援世間困頓之人，善焉！程紹曰：賢弟此言差矣。鬼神之說，無稽之談，徒欺無知壯民！

不多時，疾風至，蒼穹潑墨，云遮天黑，頃刻雨如飛石而落。二人避風雨，得入一無主陋屋。起柴火，程紹曰：賢弟可知，楚王行雨，神女播云，便在此刻。愚兄仰慕賢弟已久，望一親芳澤。遂近麗華側，欲求歡好。麗華大驚失色，急曰：兄長何故發(fā)此醉言？吾非女子，昂藏若君。怎可為男女之事？程紹曰：不識卿女兒身者，唯縣東賽子牙一人耳。麗華曰：其人是誰？答曰：乃南郊無目卜卦人。麗華片刻無語，徐徐乃曰：兄，君子也。小妹欽佩異常。何故趁人之危發(fā)此污言？程紹曰：卿艷名播于郡縣，卿父富貴冠于四鄉(xiāng)。若得卿，復得卿家富貴。一舉雙得，何其美也。言畢，欲用強。麗華苦苦哀求，淚水如雨落，緊守羅衫。程紹怒，撲覆麗華于地。麗華力弱將不可擋。忽聞屋外虎嘯聲，二人皆大驚。腥風驟起，屋內柴火暗，飄閃欲滅。待火復亮，程紹已不見蹤影。麗華極恐，整衣裝而逃。得一小道，循徑而奔，不須臾，至山腳?；赜^身后，其路消逝無蹤。盡是木林擁簇，山石巍峨，分明無路可行。

得遇鄉(xiāng)中一老叟驅驢車歸家。老叟曰：張家女，何故一人置身于荒野。麗華驚問：吾著男裝，老丈何時知吾是張家女？答曰：君有盛名，雖易裝改音，然郡縣之中孰人不識？麗華復無言。及至老叟送女歸，心稍定。

翌日，麗華譴家人邀崔疆。以女裝見，崔疆笑曰：賢弟著男裝當謂人中之杰，著女裝可謂俊壓群芳。果不負盛名。麗華曰：兄長如何辯知麗華乃女郎？崔疆曰：吾非無目，焉能不識？麗華沉吟不言，乃問：既知，又何故仍以兄弟相稱？豈非內藏歹心？崔疆曰：非也。賢弟思維敏捷，才華過人，引人向往，故乃結交為友。然交淺不敢言深，況賢弟著女裝必有深意，恐女裝出行不便，抑或忌男女之防。君子不探私隱，愚兄何必多問。麗華沉吟許久，曰：令堂近日可曾問疾？答曰：家慈安康如常。麗華曰：近日可曾與程紹兄討論文章？答曰：俗人事忙，三五日未得聚。

自此，麗華不復出。時人皆嘆，郡縣鄉(xiāng)道絕色姿容不可復見。后官家得一尸于黑虎山下，似被獸嚙，腐壞不可辨，人以衣辨，乃程紹。麗華聞之，暗自焚香酬告神靈。

《平談怪錄》主人欲提筆作注，一友人笑曰：此事何怪之有？不過借虛妄之事，勸那鄉(xiāng)女婦輩慎重交友，以免身損受辱。主人曰：非也！莫說俗婦，便是我輩世人，皆或因愚、因誘、因惰受辱殞命者何其多，雖勸百人不見一人返。多說何益。君不見，如張麗華者，明明或妝容或所行，微末之際，已征兆不妥之害。卻無一友人直言其弊。錚言不順耳，順耳非錚言。好重聲名、欲守德行，明明不愿錚言失人，偏以不議友人是非為由者，可稱君子乎？麗華交友，何曾得友？似麗華者，天下幾多？

原文載自本人微信公眾號《仙熊紀》（ 2017-0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