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蒂尼姆的陽光從絲綢的窗簾后透出，照亮了寬敞到浪費的睡房。羅曼紋雕花的衣櫥木門、多層水晶吊頂?shù)牡鯚?、金絲鑲嵌花紋的立柱、以及同樣寬敞到浪費的、被帷幔遮蔽的圓床——

那分明就是博士房間的模樣。

“為什么……特地做這種事情……”

博士呆呆地注視著那遮住圓床的紫色帷幔，他甚至看到了帷幕下雪白的床褥和特蕾西婭熟悉的睡顏，他想要確信特蕾西婭就在那里等著自己，但寂靜的空氣卻讓他的心感到冰寒。

回答我啊……我想……聽到你的聲音……

他顫抖著走上前，深吸一口氣，握住了柔軟的帷幔，將它掀起——

特蕾西婭熟悉的白發(fā)映入他的瞳孔，然而，床上卻看不見特蕾西婭的身影，只有壓在那束白發(fā)下的、一封同樣雪白的和精致的信。

那束白發(fā)，甚至還是博士為特蕾西婭打理的模樣。

無數(shù)的訊息一下子在他腦海中炸開，無數(shù)的疑問在他心中發(fā)生，但悲傷卻讓他難以思考。他只是顫顫巍巍地伸出手，想要捧起這兩樣?xùn)|西，又在指尖觸碰到發(fā)絲的一剎那，想通了那個可能性。

整個人在原地彈起，博士發(fā)瘋似的沖出了房間：他想通了她的白發(fā)為何會出現(xiàn)在這里，他想通了W為何會在舷窗前露出那樣的表情，更重要的是，他想通了特蕾西婭的所在——

用平生最快的速度沖刺到大廳中的落地窗前，毫不顧忌身體撞上結(jié)實的玻璃所帶來的疼痛，博士瞪大眼睛，看向了他和特蕾西婭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在那里，一襲黑衣的“特雷西斯”抬起頭，朝著自己的方向露出了一個微笑。而與此同時，他的眼角捕捉到了遠處城墻上，城防炮的炮彈出膛瞬間閃爍的光明——

“不——”

“轟————”

下一刻，魔王纖弱的身體、半個花園的露臺以及連同博士的悲鳴，一起淹沒在炮擊震天的轟鳴之中。透過揚起的煙塵，博士看到王庭成員的身影一一走進花園里，隨后分列兩旁。阿米婭從正中走進，在扭頭看了一眼那里的廢墟后，走到了花園的邊緣，向下方的不知何人比出了一個手勢。

——博士看懂了，那是“目標(biāo)確認(rèn)清除”的訊息。

先是愕然，而后各種各樣的感情在一瞬間涌進了博士的腦海。博士第一次對這位一直以來都陪伴在她身邊的少女產(chǎn)生了恨意。緊接著，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回過身，一把抓住了W的肩膀，發(fā)泄似的怒吼起來。

“為什么特蕾西婭沒有和我們一起離開！你明明知道她在那里對不對？氏族王們?yōu)槭裁磿霈F(xiàn)在那里??？難道你們都背叛她了嗎?。俊?/p>

“閉嘴！”

W的聲音中，蘊藏著絲毫不弱于博士的憤怒，將他從失去理智的悲傷中驚醒。博士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的薩卡茲——她的眼淚不斷從眼角流出。

“用你的腦子好好想想……倫蒂尼姆的城防炮甚至傷不到血魔大君分毫……如果殿下不愿意，又怎么能傷的到她?。俊?/p>

W的反問讓博士一下子僵住，短暫的遲疑后，他的思緒再一次疏通，但那個結(jié)論對他而言卻太過殘酷和震撼。他抱住自己的頭，跌坐在地上，失神地望著下方空中花園的廢墟，此時，耳邊再一次傳來W的聲音。

“你以為……特蕾西婭是為了什么……才努力到今天……”

是啊，特雷西斯的所作所為已經(jīng)把維多利亞和薩卡茲之間的矛盾加深到了無法調(diào)和的程度，但如果真正代表著薩卡茲的王庭在戰(zhàn)爭中倒向和大公同盟的羅德島，擁護阿米婭為新的魔王，并殺死特雷西斯的話，那么大部分的罪責(zé)都會被推到已死的攝政王身上。更重要的是，只要凱爾希成功支持作為維多利亞王儲的維娜上位——并且阿米婭作為新任魔王在這個過程中發(fā)揮了足夠重要的作用——即使大公們想要追究卡茲戴爾的責(zé)任，也不得不考慮維娜和阿米婭的關(guān)系。而同時，這艘作為“特雷西斯殘存勢力”的飛空艇還在，大公們和羅德島的同盟在道義上便不會結(jié)束，這也能確保大公們難以立即在明面上展開針對阿米婭和羅德島的行動，為圍繞維娜進行的權(quán)利斗爭爭取時間……

一切的問題就此解決啊……但是，但是，這值得你付出生命嗎？

博士只覺得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他無力地癱靠在冰涼的玻璃上，淚水不可遏制地涌現(xiàn)，模糊了他眼前的世界。

明明好不容易決定要拋下一切……

明明好不容易決定要放棄所有……

明明好不容易決定要從今往后和你一起……

不知怎的，特蕾西婭那日堅定的話語忽然在博士耳畔響起，與之一同浮現(xiàn)在他腦海中的，還有那日在花園里特蕾西婭臉上復(fù)雜的表情——

“為了保護我的子民，我會不惜一切代價。作為薩卡茲的魔王，這是唯一的辦法?！?/p>

——博士忽然讀懂了，那是做好覺悟，要舍棄一切的悲傷表情。

身旁的W轉(zhuǎn)身離去，博士就這么地看著整個倫蒂尼姆逐漸沉入云層之下，直到再也看不到這座承載著他和特蕾西婭所有回憶的城市。就在這時，W的腳步聲又從身后接近，一封信遞到了他面前。

“殿下留給你的信……打開看看吧。”

顫抖著接過那雪白的信封，輕輕地從中取出信紙，特蕾西婭娟秀的字體展開在他面前。

?

博士親啟：

? ??當(dāng)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就說明一切都已經(jīng)結(jié)束，我大概已經(jīng)不在了吧。就這樣不辭而別，真的非常抱歉。

? ? 以你的智慧，肯定一下子就能想通我為什么這樣做吧。請不要責(zé)怪阿米婭，那孩子大概直到最后都以為，她下令殺死的是特雷西斯吧。

? ? 雖然這么說很自私，但如果正在看信的你有為我的離去感到悲傷的話，我這邊反而會比較開心呢。能想出這樣的計劃真的很不容易，如果是博士的話，也許會有更好的計謀吧？但我從一開始就決定好了，絕對不會再讓你去思考這些事情——畢竟，在巴別塔時期，博士就曾經(jīng)被類似的事情困擾到精神崩潰，甚至要我用源石技藝安撫，晚上才能好好休息。

? ? 況且，這種以我的死為前提的計劃，也根本不可能和博士商量的吧？我應(yīng)該可以認(rèn)為博士會舍不得我的，對嗎？

? ? 也因為這一層原因，本來是打算到最后也不把真相告訴博士的。但是看到整天吵吵鬧鬧的伊內(nèi)絲和W，以及連他們兩個都管不住的赫德雷，我還是覺得，接下來的兩件事情還是交給博士比較好，希望你能原諒我的任性。

????首先，接下來，飛空艇將會飛向薩爾貢，赦罪師大概會在那里和你們接頭。你們就以“投降”的名義，將這艘飛空艇正式納入薩卡茲的軍事力量吧。它雖然是特雷西斯為了戰(zhàn)爭而制造，但我更加希望它能成為保護羅德島和卡茲戴爾的助力，巴別塔——或者說羅德島，將代替這座大廈成為空艇的塔，二者連接著天空與大地，就好像曾經(jīng)的巴別塔以這種形式復(fù)蘇——也很浪漫，不是嗎？

? ? 然后呢，是有關(guān)我的王兄——特雷西斯。雖然他的手段粗暴了一點，但其實本性并不壞。我下令讓他在百年內(nèi)不準(zhǔn)踏入卡茲戴爾，我相信，在這么長的時間里，在他見識過這片大地上無處不在的苦難之后，他也一定能夠理解我的想法，然后更好的統(tǒng)治王庭和薩卡茲，到那時候，希望你也能助他一臂之力。

? ? 好啦！嚴(yán)肅的話題就到此為止吧，這邊也憋了一大堆話想要告訴博士呢——就算博士不記得了，我還是想把這些東西寫下來，因為這也是和博士的珍貴回憶嘛。

? ? 那時候，我已經(jīng)作為魔王在特雷西斯的輔佐下統(tǒng)治了薩卡茲長達百年。特雷西斯認(rèn)為，想要光復(fù)卡茲戴爾的榮光，必須要先周邊的國家陷入戰(zhàn)亂、自顧不暇，而在經(jīng)歷了數(shù)不清的戰(zhàn)爭之后，我已經(jīng)厭倦了殺戮。敵人也好、朋友也罷，當(dāng)看到他們接連因為我的命令而死去時，作為王的我卻注定無法和他們一同赴死，這種感覺，時常壓得我讓我喘不過氣。

? ? 王庭之中，絕大多數(shù)人都支持特雷西斯的想法，他們認(rèn)為我的想法太過天真軟弱。氏族王們不厭其煩地嘗試說服我，彼時的凱爾希則告訴我不必改變我的立場……我很感激她的支持，只是，大家好像都在問我想要如何領(lǐng)導(dǎo)薩卡茲，卻沒有一個人問過我是否愿意領(lǐng)導(dǎo)薩卡茲——那個時候，我太累了，累到想卸下魔王的皇冠，或許，我本來就配不上這頂冠冕，配不上這份權(quán)利。

? ? 也就在這個時候，你出現(xiàn)了。

? ? 凱爾希從烏薩斯帶回來的神秘人，以精妙的手段周旋了王庭和特雷西斯給我施加的壓力，讓我能在他們的壓迫下勉強喘口氣——雖然從未跟任何人提起，那時候，你對我來說真是救命稻草一般的存在，對你的好感，大概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吧。

? ? 而后來，當(dāng)我和你第一次在羅德島上見面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你和我是同一種人啊。我們輕而易舉地拆穿了彼此偽裝的堅強，不是互揭傷疤，而是互舔傷口。你是唯一能理解我的人——懷著這樣的心情，我當(dāng)時覺得，也許是宿命將我引向了你。但當(dāng)普瑞賽斯小姐的名字從你口中說出的時候，當(dāng)你說我和她真的很像的時候，我才發(fā)覺，原來你解讀的并不是我，而是她投影在我身上的虛影。

? ? 可說來，我卻也是在那一刻真正喜歡上了你。

? ? 你提起她時，眼中的那份溫柔，那份眷戀，那份空虛，那份悲哀，都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里。我忍不住想，這份跨越了紀(jì)元的愛戀，到底需要多大的毅力，這場分隔于紀(jì)元的愛戀，又到底代表著多少痛苦。

? ? 宿命真是殘酷啊，無論是對我，還是對你。

? ? 在后來的日子里，看著你逐漸和過去的我重疊，看著原本應(yīng)該由我來承擔(dān)的壓力一步一步將你逼瘋，我開始覺得，只要能夠安慰你，就算你把我當(dāng)成她的代替品也沒有關(guān)系。懷著這樣的心情，我鼓起勇氣，向你坦白了你是我的初戀這件事情，可換來的卻是你滿臉痛苦的拒絕……

? ? 明明……我不想給你徒增煩惱……

? ? 彼時的你身上的負擔(dān)太過沉重，只要你愿意，我隨時可以重新接手你的工作。可你總是太過溫柔，一次又一次地拒絕我的提議，只愿意把這份殘酷留給自己。我一邊越發(fā)被你的這份善良吸引，一邊忍不住想，相較之下，把這些工作輕易推給你的自己是多么惡劣。

? ? 好在我最終作出了決定。只要能夠讓卡茲戴爾的子民停止內(nèi)戰(zhàn)，只要能讓我深愛的你不用再經(jīng)受這樣的折磨，只要能讓我稍稍彌補我所犯下的過錯……哪怕代價是我的生命。

為了保護我的子民，為了保護你，我會不惜一切代價。作為薩卡茲的魔王，作為博士的特蕾西婭，這是唯一的辦法。

? ? ——當(dāng)上一次我和你分離時，我早做好了這樣的覺悟。所以能夠再見到你，對我而言已經(jīng)算是意外之喜。

? ? 必須要向博士道歉——我趁著你忘記了普瑞賽斯小姐，對你做了很過分的事情。如果你能再見到她，請?zhí)嫖蚁蛩狼?，也請告訴她，請她替我珍惜如此溫柔的你。

? ? 從前的你從來不會讓我牽你的手，從前不會讓我抱你，從來不會夸我的頭發(fā)好看——就算最后你對我說出了那樣的話，卻也還是第一次親口承認(rèn)了你喜歡上了我。即使這最后的美好時光是如此短暫，我還是覺得非常滿足，因為我確信了，如果我比她先遇到你，你會選擇和我在一起。

? ? 所以，博士，請不要為我感到傷心。

? ? 唯一的遺憾大概就是，我費盡心機想出來的計策，無論如何也想親耳聽到博士的夸獎——但想也知道，那一定是不可能的吧。

? ? 在最后的最后，其實我思考了很久，到底要留什么樣的禮物給你。想起你曾經(jīng)夸過我的頭發(fā)，所以就將它們作為紀(jì)念留在你身邊吧，而且，不是說頭發(fā)是少女的生命嘛？既然我是作為特雷西斯死去，那么就讓它們作為特蕾西婭永遠陪伴著你吧。

? ? 想說的話還有很多，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想把這封信一直寫下去……果然到最后，還是有一點小小的不甘心?？傊┦?，請原諒我就這樣離你而去，也祝愿你終有一天能和普瑞賽斯小姐再次相遇。

? ? 勿念。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愛你的，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特蕾西婭

?淚水滴落，將在寫作時便被相同的物質(zhì)浸潤過一次的信紙打濕。博士合上信紙，抬頭看向特蕾西婭的房間，那里發(fā)生的一切都還那么明晰，云層之上的陽光從窗外攝入，將整個房間渲染成溫暖的顏色，就連床上的屬于她的白發(fā)也隱約發(fā)出了輕柔的流明。

“你的頭發(fā)好看什么的……明明我只是敷衍你的假話啊……還有明明是虛假的喜歡……為什么你能滿足于那種東西啊……”

博士握緊拳頭，重重地砸在了堅硬的地板上，而后又無力的松開。明明是魔王，明明可以那么輕易地占有自己，可為什么她的那份喜歡都是那么的小心翼翼……

“請……更加貪心一點啊……”

“——不是虛假的。”

上方傳來的話語讓博士一怔，他茫然地抬起頭，W正低頭看著自己，臉上帶著夾雜著幸福與悲傷的扭曲表情。

“薩卡茲的法術(shù)必須依托源石存在，否則最長也就存在幾天，所以像博士這樣的非感染者……”

后面的話博士已無法聽清，他的腦海中不斷閃過和特蕾西婭在一起的回憶，此時才揭露的真相對他而言過沉重，巨大的悲傷將他層層掩埋——

“……這樣的話，我要如何在這個沒有了你的世界里活下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