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禮上，我沒有哭，外婆哭得驚天動地。躺在紅木棺材里的是外公，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紅撲撲的充滿朝氣?；貞浝锏谝淮我姷酵夤那榫啊簳r，媽媽帶我回娘家，一路奔波，從清晨到日暮?；氐侥锛遥瑡寢屚蝗粨涞酵夤珣牙锟蘖似饋?。外公擰著眉頭，一言不發(fā)。外婆接過媽媽的行李，里面裝著好多花生。

“媽媽，你怎么把東西給別人家的老太婆？”

“她是我的媽媽，是你的外婆?！?/p>

外婆對我笑了笑，把我拉到一邊。我偷偷打量外公，他看起來很疲憊。媽媽哭著對外公說，她不想和那個男人在一起過日子。我不知道那個男人是誰。外公不善言辭，結(jié)結(jié)巴巴地安慰媽媽讓她為孩子著想。我依舊不知道那個孩子是誰。相比于他們，我和外婆的談話顯得十分有趣。

“你奶奶找了幾個老頭子？”

我也不知道外婆的問題是什么意思，以為多說幾個顯得更有面子。于是開始掰手指，數(shù)來數(shù)去總覺得太少。

“一大把。數(shù)都數(shù)不完?！?/p>

外婆聽完我的話，笑沒了眼睛。

八歲那年，外公騎自行車帶著我差點(diǎn)掉到溝里。上坡的時候，一會向左，一會向右。我問他為什么，他說這樣騎省力。外公說的沒錯，長大后每次騎自行車上坡我都會用他的方法，腦袋里回想著那個烈日炎炎的下午，坐在外公的自行車上搖搖晃晃。外公經(jīng)常天還沒亮就騎自行車來找我玩，等他到了已經(jīng)是下午。他把自己做的玩具送給我，撥浪鼓，風(fēng)車，竹蜻蜓。外公特別愛干凈，每次來都會把我好好搓洗一番。洗完澡他騎自行車帶著我在田野間兜風(fēng)，去山林里摘野果。黃昏時分他簡單地吃兩口飯菜就騎著自行車回家。夜里，那條路又黑又長。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什么是擔(dān)心。后來媽媽告訴我外公在那條路上摔倒過好多次，我紅著眼，內(nèi)心無比酸楚。爸爸媽媽離婚之后，休息日外公總是騎自行車帶我去他家里玩。這是我最后一次坐他的自行車。他已經(jīng)累得不知道自己累了。為了防止出現(xiàn)意外，他把我送上公交車。這是我第一次單獨(dú)坐公交車，緊張得不停哆嗦，別人不下車我也不敢下車。就這樣離家越來越遠(yuǎn)。終于跟在一群人身后下了車，沒過多久，只剩下我。我一個人慢慢往回走，以為能夠找到回去的路。太陽快要下山，身上滿是泥濘。偶爾會迎面走來一個路人，我低下頭不敢看他們。外公找到我時，也是低下頭，不敢看我。

后來，外公又摔倒了，癱瘓?jiān)诖?。他并沒有被病魔打倒，雖然半身癱瘓，卻總是神采奕奕。他聽醫(yī)生的話，按時吃藥，每天堅(jiān)持鍛煉身體，想要趕快好起來，重新站在我們面前。他的兒女們漂泊在外，只有過年才會回來看看他，這也是他最期待的日子。兒女們想留下來照顧他，他卻說：你們都有自己的事業(yè)，不要因?yàn)槲业R了。有老伴在這陪著我就行。外公對每個人都很好，每個人都喜歡他，只有一個人例外，那就是和他相依為命的老伴。外公癱瘓的第一年，外婆還對他照顧有加，第二年竟對癱瘓?jiān)诖驳睦习槿蚰_踢。隨手拿起手邊的任何東西去打他，用惡毒的語言罵他。外公日漸憔悴已經(jīng)完全癱瘓。每次我們?nèi)ヌ酵纳砩蠞M是傷痕，慘不忍睹。問他是怎么回事，其實(shí)我們都心知肚明。他卻佝僂著腰，目光呆滯，手腳無力的垂在身前，嘴角流著口水，用盡全力地笑著。

那笑容每每想起，我都會暗自垂淚。

看著他銀白的發(fā)，錯綜雜亂的胡子，憔悴枯朽的臉，暴露在冷風(fēng)中的身體。兒女們強(qiáng)忍淚水，把他送進(jìn)養(yǎng)老院。一群人費(fèi)盡力氣將癱瘓的外公搬來移去。終于安頓好，養(yǎng)老院的護(hù)理人員慈眉善目?？墒峭夤珔s帶著畏懼。一群人又匆匆離去，留下那個老人躺在充滿腐朽，散發(fā)著死亡氣息的房間里。就這樣過了一段時間。外公雖然免受皮肉之苦，但是精神上的折磨讓他奄奄一息。他和子女們說自己快不行了，想要回家。一群人又匆匆地把他搬回那張熟悉的床上。這張床我也十分熟悉。一張破木拼湊而成的床。木頭早已失去原有色彩，取而代之的是油光發(fā)亮的污漬。坐上去還會吱吱作響，高低不平。外公告訴我，這是他親手打造的。從結(jié)婚那天一直用到現(xiàn)在，幾十年了，他的婚姻在這張床上留下歷久彌新的痕跡。這張床陪伴著他們白頭到老。

我無法忘記外公活著的時候，我見他的最后一面。那天我長途跋涉來到他面前，他正躺在床上，眼角掛著水珠。我猜他是睡著了，也許正在做噩夢。我試著喊醒他，給他一個驚喜。

“外公?！?/p>

他沒有睜開眼睛。當(dāng)我打開隔壁房間的門，外婆正和陌生老頭手忙腳亂地穿著衣服。我愣在那里，外婆慌張地對我笑，陌生老頭也對我笑。我惡心地想吐，拔腿就跑，邊跑邊哭。也許那個癱瘓?jiān)诖驳睦先艘埠臀乙粯釉诳薨?。可他又不能像我一樣放聲大哭，只能裝作沉睡，默默流淚。

最后外公還是死在自己親手打造的床上，臉上沒有表情。床上又臟又亂，冰冷的石頭上面還帶著血斑。衣服上，被子上全是已經(jīng)干燥的排泄物?？諝庵袕浡钊俗鲊I的，無法呼吸的惡臭。他死后終于穿上嶄新的，深藍(lán)色的，閃閃發(fā)亮的衣服。他在冬天死去，在烈火中化為灰燼。這團(tuán)猩紅的火焰照亮人間通往地獄的路。一路上無數(shù)人被押進(jìn)地獄，也有無數(shù)惡鬼涌向人間。

一個人連自己都照顧不好，沒有被愛的資格。

我有把自己照顧好嗎？

無論和誰在一起，我都是孤獨(dú)的。我曾想尋一處凈土，埋葬自己的孤獨(dú)?？墒沁@世上哪里有什么凈土，更沒有所謂的孤獨(dú)。只是一個人想和另一個人在一起卻又不能的時候。便視有她的地方為凈土，站在原地的自己為孤獨(dú)。這個世界有太多不知不覺，不辭而別。有些人忽然就從你的生命里抽離，再無關(guān)系。

驚雷震大地，流水滅溝渠。

四周伸手不見五指。只有當(dāng)驚雷爆裂夜空時，才能在一片慘白下捕捉到周圍的景色。經(jīng)歷過幾次驚心動魄的雷聲后，我漸漸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橋洞下濕潤的草地上，頭頂是久經(jīng)風(fēng)霜的石橋。眼前凝固著死寂的河流。碩大的雨滴拼命撞擊水面，卻驚不起一絲波瀾，更沒有一點(diǎn)聲音。我不知為何身處此地，愈發(fā)恐懼。借著驚雷余光。水面下隱約可見一片紅色的影子向我漂蕩而來。路線曲折詭異，不急不慢。就在它漂到岸邊，快要沖破水面時，雷光消逝，四周再次陷入漆黑。冷風(fēng)掠過，陰森可怖。我開始害怕下一次驚雷炸裂，害怕看見那迎面而來的紅色影子。我環(huán)抱雙膝，縮成一團(tuán)。眼淚莫名其妙地流淌，體溫也隨著淚水汩汩流出。淚水似乎可以帶走我的恐懼，我開始渾身發(fā)抖，大聲痛哭。哭聲打破原有的寂靜，在四周回蕩，久久不能平息，反復(fù)不能消散。過了一陣，所有的恐懼都已經(jīng)傾瀉而出。我抬起手臂，擦拭未干的淚水，手肘傳來冰冷的觸感。我意識到此時此刻，有人正與我并肩而坐。我下意識地準(zhǔn)備起身逃跑，卻發(fā)現(xiàn)雙腿早已麻木，寸步難移。無限恐懼再次席卷而來，無法呼吸。此刻，一道驚雷再次撕裂夜空。我立馬轉(zhuǎn)頭向右看去，身穿血紅連衣裙的女子，正坐在那直勾勾地看著我。眼球像是鑲嵌在眼眶里的黑石。她披散著濕漉漉的頭發(fā)，水珠沿著蒼白的臉流下，經(jīng)過暗紅色的雙唇，留下一條條紅色路徑，緊接著從她的下巴滴落在胸前。暗紅色的連衣裙似乎正在流血。她和我一樣用手臂環(huán)抱雙腿，面無表情。

雷光消逝，遁入黑暗。

“葉心，你怎么在這？”

我在黑暗中睜大眼睛。驚恐地細(xì)聲低語。

“我來接你回家啊?！?/p>

“家？在哪？”

柏葉心沒有回答。反而用冰冷濕漉的手臂纏繞著我的脖子。我越是反抗，越是難以呼吸。

“我要每天都和你在一起。”

柏葉心的聲音顫抖不停，陰森恐怖。

我猛然坐起，驚出一身冷汗。鏡子里的我臉色蒼白，眼神空洞。想起剛才的夢渾身發(fā)抖，骨頭撞擊出咯咯的聲音。

一個人走在街上隱隱作痛。冷風(fēng)吹過，我突然想爸爸了。想到他，我不停發(fā)抖。無意間看見鏡子里自己憂郁的眼神，爸爸也有一雙憂郁的眼睛，我聽到最多的聲音，是他的嘆氣。我決定去找他，盡管滿是恐懼。歷經(jīng)一整天奔波，終于到達(dá)爸爸居住的地方。他在這生活那么多年，而我今天是第一次來到這陌生的地方。原來他待在山窮水盡之處。天空黑得透徹，附近空曠幽靜，道路兩邊是平坦的農(nóng)田，遠(yuǎn)處圍繞著高低起伏的山丘，路的盡頭才有燈火。路邊有個水果攤，要不要買些水果呢？可是又不知道他喜歡吃什么?？帐幨幍能囋诳帐幨幍穆飞闲旭?。一會見到他，我該用怎樣的表情，用怎樣的語氣說怎樣的話？他一定又老了很多。我開始害怕。下一站就是終點(diǎn)。他會在那等我嗎？寒風(fēng)中的他是不是正瑟瑟發(fā)抖。車轉(zhuǎn)入下個路口，我看見一個男人，臉和夜色一樣漆黑。剛下車就想逃回車?yán)?。我慢慢向他走近，腦海里一片空白，想要強(qiáng)迫自己說些什么，隨便擠出兩個字也好。他看見我，滿臉的皺紋都蕩漾著笑意。

“走吧，家就在附近。”

家？他騎車載著我，我坐在后面偷偷地抱著他。沒多久就到家了，我還想多抱一會兒。

我不停地發(fā)抖。女人站在門口等他回來。小屋子一覽無遺，床，小桌子，骯臟的煤氣灶，快要散架的木頭凳子，堆積著的破舊衣服，桌子上滿是灰塵，煙灰缸里塞滿了扭曲的煙頭，旁邊還放著一盒活血化瘀止疼藥，以及兩個腐壞變質(zhì)的柚子。他的女人親切地招呼我坐下，把新買的牙刷，毛巾，拖鞋遞給我。

“咋突然來。我都沒時間準(zhǔn)備幾個好菜。”

自從做廚師以來，從未給家人做過飯。我和爸爸低著頭，喝酒吃菜。他點(diǎn)起一根煙，煙霧從他不善言辭的口中噴吐而出，在冰冷的房間里飄散。他的雙眼已經(jīng)黯淡無光。吃完飯，爸爸佝僂著腰端來一盆熱水放到我面前。我的腿忽然間疼痛萬分，眼眶已經(jīng)濕潤。我拘束地洗去腳上泥濘，滿是愧疚。疲憊的我很快就睡著了，轉(zhuǎn)眼間又在寒冷中睜開眼睛。爸爸一轉(zhuǎn)身，被子無情地把我扔在寒冷的深夜。此情此景，如童年時。我蜷縮在床邊，從未在他身邊睡過一天安穩(wěn)覺。

凌晨三點(diǎn)，爸爸起身為我蓋好被子。冰冷的身體漸漸有了溫度，手腳開始逐漸恢復(fù)知覺。那個女人忽然開口。

“每天起早貪黑，這么累的活不知道我們還能干幾年。今天下班我們?nèi)ゼ匈I點(diǎn)好菜回來，做給你兒子吃。”

爸爸一言不發(fā)，點(diǎn)起一根煙默默嘆氣。良久，他穿好衣服帶著女人出了門。我偷偷從被窩里鉆出來，再也無法入睡。在凌晨的雞鳴中不辭而別。帶著那雙嶄新的拖鞋原路返回，這里的景色被我深深記在腦海。我不知道自己是為何而來，又為何離去。回到住處，我躲在被窩里不停發(fā)抖，本以為是勞累，是緊張，是寒冷，是自責(zé)。卻是那無盡的憤怒，為自己的無能為力憤怒。我只能看著父母為生活所迫，被往事折磨。我想去踏足他們的生活，卻發(fā)現(xiàn)沒有落腳的地方，只能眼睜睜站在原地淪為旁觀者。

“你媽媽得了腦腫瘤。她怕你擔(dān)心，所以沒有告訴你。我覺得你應(yīng)該知道。醫(yī)生讓大家一起商量要不要手術(shù)。不做手術(shù)還能活半年。所以現(xiàn)在征求大家意見。我覺得需要手術(shù)，至少還有希望。而且還要讓她知道手術(shù)風(fēng)險(xiǎn)很大，以及可能出現(xiàn)的后遺癥。讓她自己決定要不要做手術(shù)。她的生命應(yīng)該由她做主。我們只能勸導(dǎo)她積極面對，讓她留下以防萬一的話語。”

媽媽的妹妹冷靜說道。

“腫瘤壓迫視神經(jīng)，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失明。手術(shù)肯定要做。雖然風(fēng)險(xiǎn)很大，但是絕不能等死。不過我覺得沒有必要告訴她風(fēng)險(xiǎn)很大。我怕她知道后接受不了，更怕她做出什么傻事，失明已經(jīng)讓她變得膽小?！?/p>

媽媽的現(xiàn)任老公說道。我也是才知道他們一個月前已經(jīng)結(jié)婚。也許是怕我為難，所以沒有告訴我。其實(shí)我才不在乎，甚至想予以祝福。

“我不會告訴她手術(shù)風(fēng)險(xiǎn)很大，即使是百分之一的幾率會失敗，那也不是我能承受的。我想讓她知道，這個手術(shù)對她，對我們十分重要。我不會隱瞞自己對她的擔(dān)憂，也不會隱瞞自己沒有她有多痛苦。我要讓她擔(dān)心，讓她舍不得，讓她知道自己對我們有多重要，必須堅(jiān)強(qiáng)地面對手術(shù)。我會將心里的話都告訴她，也讓她好好思考自己想做些什么，想對我們說些什么。我寧愿哭著與她道別，也不愿笑著看她離去?！?/p>

我沉默良久，考慮半天。自以為是地說道。

“這個女兒以后我是指望不上了。手術(shù)還是不要做的好。不是還能活半年嘛，吃好喝好玩好，走了也就走了。做手術(shù)不僅要很多錢，最后別死在手術(shù)臺上。死了倒也輕松，如果癱瘓?jiān)诖材蔷妥兂傻満α恕５綍r候你們誰能一直伺候她，給她端飯倒水，接屎盛尿。一兩年還好，五年，十年，誰能做到。她也受罪，我們也受罪。事到如今也不怕你們知道，我敢做敢說。她爸爸癱瘓?jiān)诖?，兩年就把我折磨得滿頭白發(fā)，直不起腰。一開始我是精心照料，半年后就每天盼著他咽氣。他沒有倒下的時候?qū)ξ疑俨涣舜蛄R?，F(xiàn)在遭了報(bào)應(yīng)，癱瘓?jiān)诖?，我心里也好受些。沒想到他倒下后，折磨我比以前更加厲害。整日里不睡覺，躺在自己的屎尿里睜著眼干嚎。剛洗干凈的衣服床單就被他糟踐得像從茅坑里撈出來的一樣。我累得沒時間喘氣，給他喂水喂飯，他卻躺在床上拿眼睛剜我，歪著嘴罵我。我氣得發(fā)瘋，一邊罵，一邊用木棍打他。我不敢弄死他，只能殺了自己，我走到井邊，跳下去就解脫了，但是我沒有，我不能死，我要好好活著，該死的是他。跟他一輩子也沒過上好日子。最后了，還折磨得我生不如死。他癱瘓，卻把我活埋。我這個女兒命不好，從小被我打到大。為了擺脫我，在外面把自己肚子搞大了。嫁到鳥不拉屎的地方，吃草啃樹，還被人欺負(fù)。嫁妝就兩把椅子。有一次我去看她，她挺著大肚子坐在椅子上?？匆娢覈樀貌铧c(diǎn)從椅子上掉下來。她怕我，恨我。我也不怪她，也不能怪我，誰讓她是女孩呢。我半輩子生了六個女孩，留的留，送的送，死的死。人家在背后笑我，罵我。我只能拿她撒氣。現(xiàn)在閻王爺要收她，誰也擋不住啊?！?/p>

外婆眼神中充滿恐懼，連呼吸都小心翼翼。

當(dāng)日，我來到媽媽身邊。時隔數(shù)月，我已記不清去她家的路，羞愧難當(dāng)。當(dāng)我們出現(xiàn)在彼此眼前的時候，卻不敢相認(rèn)。她已經(jīng)變得臃腫不堪，神情恍惚。看著她空洞的雙眼，我難過得想要跪下來抱著她的雙腿痛哭。短短幾秒鐘，凝聚了所有痛苦與歉疚。再不做些什么，沉重的空氣會把我壓在地上。于是我艱難地走過去，握著她的手。她微微一顫，滿臉驚慌，不知所措。

“你為什么不告訴我?！?/p>

“我怕你擔(dān)心?！?/p>

這是母愛嗎？長久以來的無話可說，不就是因?yàn)殡[瞞嗎？害怕對方擔(dān)心，用自己的恐懼欺騙對方的恐懼。為了怕我擔(dān)心，她甚至不愿看我最后一眼。我張開嘴，又無言以對。

“我切個橙子給你吃?！?/p>

媽媽用刀瞄準(zhǔn)半天，想要掩飾自己的病情卻也有心無力。我伸手奪刀，她卻緊握不放，倔強(qiáng)地把橙子大卸八塊。橙子的味道只是一味地苦，苦到心底。那些縈繞在心里的話也變得苦不堪言。我想告訴她，這并不是簡單的失明，生命岌岌可危。我想知道以防萬一，她會給兒子留下哪些話語。我想知道她還有何未完成的心愿。我想她是堅(jiān)強(qiáng)的人，勇敢面對劫難。是啊！那個膽小脆弱的我卻坐在一邊想而不敢言。

她的這個家又臟又亂，到處散發(fā)著腐敗的氣味?？菸幕ú?，灰塵密布的桌子，堆積如山的臟衣服，腐爛變質(zhì)的食物。只有對生活麻木不仁才會使房間臟亂不堪。我開始瘋狂收拾，累得汗流浹背。才收拾了九牛一毛，就已經(jīng)累得骨松筋疲。我做了一桌子菜。她已經(jīng)看不見，聞不到。拿著筷子在桌子上胡夾亂戳。我要幫她夾，她反而生氣。就這樣一桌子菜竟然被她吃得干干凈凈。我不知道該開心還是難過。

又是凄冷雨夜。玻璃上的雨滴不安地蛇行。我閉上眼在房間里走來走去，試圖感受她的恐懼。有些不想說的話似乎必須表達(dá)。我小心翼翼地坐在媽媽身邊，她面前的桌子上堆積著小山一般的甘蔗渣滓。聽到我的聲音，她再次驚慌失色，身體為之一振。

“這些年我過得不好。但是不想讓你知道，所以一直沒有話說。你總喜歡把我小時候的事翻來覆去，說了一遍又一遍。卻對自己絕口不提。身為親人。難道不應(yīng)該一起分享喜悅，一起承擔(dān)痛苦嗎？既然我們對彼此都那么重要，就不要再獨(dú)自承受。這個世界上只有你最了解我，只有你一直支持我。即使我為自己的選擇承擔(dān)巨大的痛苦，但是因?yàn)槟愕闹С?，我從未后悔。我一無是處，碌碌無為。正是因?yàn)橛心阍?，我才一次次從絕望中掙扎出來。我試著熱愛生活，熱愛生命，享受痛苦。我不快樂，不想快樂，不能快樂。在我的記憶里，我從未叫過一聲爸爸，卻總是纏著你，喊你媽媽。自從你們離婚，你不愿讓人知道自己有這么一個兒子，于是讓我喊你姐姐。從那時起，我不敢喊你媽媽，更不愿叫你姐姐。至今二十幾年，我變成一個沒有禮貌的人。身邊的親人不斷指責(zé)我。親人們給我?guī)淼耐纯嗍菬o法言表的陌生，避無可避的虛偽，無時無刻的拘束。我總是讓自己避免遇見他們，無可奈何，相遇了，便對以虛假的微笑，真心的慚愧。我并不討厭他們，只是討厭自己的存在。對我來說與親戚相處最好的方法就是老死不相往來。我不愿知道他們過得好不好，也不愿讓他們知道我的生活。我從小孤言寡語，那隨著年齡不斷增添的零愁碎恨得不到安慰與化解。親人們只是教導(dǎo)我要有禮貌，要能說會道，活潑開朗。如若不依即是罪大惡極。我被孤獨(dú)與自卑折磨，卻沒有悲傷的權(quán)力。親人的每一份關(guān)懷我都銘記于心，只是為了還給他們。只有你才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永遠(yuǎn)無法償還。我從未想過你會突然生如此大病。這次手術(shù)我很害怕。萬一你不在，我想知道你有什么話對我說?！?/p>

“你想要什么呢？我也沒什么好給你的。沒想到我剛結(jié)婚一個月就遭受如此大難。我從小吃苦耐勞，聰明懂事，媽媽卻不讓我上學(xué)，整天刷鍋洗碗，燒火做飯。稍微有一點(diǎn)不滿意就是拳打腳踢。我身上的傷從未間斷過。我恨她，恨不得她早點(diǎn)死。但是我長大了依舊對她千依百順?？墒撬ツ赀€在這里打我，我都已經(jīng)年近半百了，她還打我，罵我。當(dāng)時我差點(diǎn)從這窗戶跳下去，一死了之。遇到你爸，我以為他能解救我。沒想到只是從一個火坑跳進(jìn)另一個火坑。那個軟弱無能的男人，任由一家老小被人欺負(fù)。留我們娘倆在那窮鄉(xiāng)僻壤，吃別人扔掉的，穿別人剩下的。他這個人胸?zé)o大志，思想迂腐。家里都吃不上飯了，他卻拿著買米的錢去打麻將。氣得我摔鍋砸盆，鬧得昏天黑地。當(dāng)時你還不到三歲，拿著碎成兩瓣的碗在我面前說：媽媽不哭，媽媽縫上。我知道你是不想看見我們吵架，不想看見我傷心難過。你越是懂事，我越是恨那個男人。豬狗不如的畜生，毀我一生。我要和他離婚，他那眼睛瞪得像被腳踩過一樣，竟然轉(zhuǎn)身拿把刀威脅我：你要是敢和我離婚，無論你走到哪，我都要把你給殺了。在他身邊，我沒睡過一天好覺。好不容易跟她離婚，投靠妹妹，沒想到這次更讓我寒心。我比她聰明能干，每個月賺的錢比她多。那時候她也剛離婚，帶著孩子天天吃我的，喝我的。我對她付出一片真心，什么好東西總是先想到她。對她的孩子比對你還好。可是后來我做生意失敗，向她求助，她卻對我冷嘲熱諷，漠不關(guān)心。她為了和我攀比，眼睜睜看著我流離失所。簡直不配做人，不得好死。她的那個孩子也不是什么好鳥，跟他媽媽一模一樣。我從小給他帶大，不知道花了多少錢，付出多少心血，現(xiàn)在對我像陌生人，不理不睬。一群忘恩負(fù)義的畜生。我拿真心待人，別人卻隨意踐踏。我真恨自己當(dāng)初有眼無珠，不分好壞?！?/p>

媽媽的心一直被仇恨浸泡。她的恨又讓身邊的人承受著她那無盡的憤怒與不滿。她把生活奉獻(xiàn)給仇恨，面目愈加可憎。我發(fā)現(xiàn)她的生活習(xí)慣非常惡劣。她每天從早吃到晚，用食物來發(fā)泄怨恨。我略加阻攔，她就又嚎又鬧，亂發(fā)脾氣。每次她的老公下班回家，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讓他出去買那些愛吃的東西。一邊吃，一邊抱怨：他要把我餓死。他不聽話，老公你打他?？粗峭袒⒀剩倚娜绲陡?。她已經(jīng)完全墮落。從前的她為了健康美麗，口味極其清淡。如今，像是在報(bào)復(fù)從前的自己，解開所有禁忌。她因?yàn)樽约鹤兊糜殖笥峙侄鷼?，卻依舊胡吃海喝，毫無節(jié)制。為了發(fā)泄自己的怨恨，六親不認(rèn)。我用兒子的身份試著勸導(dǎo)她。

“這個世上沒人可以管我！”

我也想從這窗戶跳下去。然而我不能在她最需要的時候離開，即使我無關(guān)緊要。我從剛開始的傷心難過，變成自責(zé)慚愧，繼而又是失落釋然。有些東西一旦放下了，便沒了感情。我自知這樣不好，需攜手共進(jìn)，予以安慰。呵，我不過是螢火。而且我畢竟不是斑衣戲彩之輩，亦不是巧言令色之流。她時常要求我唱歌給她聽，雖不是難于登天，但我卻咬唇縮舌。

小時候，媽媽給我削了半截甘蔗。那是別家孩子吃剩下扔在媽媽身上的，媽媽撿起來削給我吃。甜得讓人流淚。待我回過神來，只剩下一拃咬不動的根，我丟在地上。媽媽卻又撿起來咀嚼，萬分不舍地吐出帶血的渣滓。如今看她暴食甘蔗，我的嘴里滿是苦澀。寄人籬下的滋味已經(jīng)讓我生不如死，難以排遣的壓抑更使我痛不欲生。也許真正的痛苦是無法咽淚裝歡的，只有強(qiáng)大的人才敢流出痛苦的淚，才能在淚水中得到救贖。毫無疑問，我是弱小。極力逃避。人最強(qiáng)大的武器就是那流不盡的淚水。媽媽說，她的淚已經(jīng)流干了，心也變得干裂。她已經(jīng)不再嫌棄自己丑陋。一個不愛美的人，又怎能發(fā)現(xiàn)人生的美好。去醫(yī)院之前，一群人帶著她燒香拜佛，乞求保佑，尋求心靈上的安慰。我跪在那兒，卻不知道該祈求什么。不如把給她的懲罰統(tǒng)統(tǒng)加在我身上。

我攙扶著她走進(jìn)醫(yī)院的一剎那，她面色蒼白，舉步維艱。我才意識到，她并沒有我想象中那么堅(jiān)強(qiáng)。醫(yī)生告知病情，她的臉又蒼白幾分。大家還沒來得及安慰她，她卻先安慰我們不要害怕，說自己不怕。我倒希望她害怕，一個連死都不怕的人，活著也是極其痛苦的。住院期間粗茶淡飯，她鬧了無數(shù)回。不斷要求來看望的人帶來那些她想吃的東西。一幫人似乎在滿足她最后的愿望，將病房變成甘蔗田，雞鴨場，燒烤攤。我忍無可忍，對媽媽大發(fā)雷霆。

“有我在，這些東西你一口都別想吃！這樣下去，做手術(shù)還有什么意義！”

她拉長著臉，漆黑的雙眸雖然只能看見黑暗，卻依然能夠表達(dá)憤怒與不滿。親人們紛紛指責(zé)我不孝，冷血無情。倒也是千對萬對。我深知，想要拯救她的心靈比打開她的頭顱切除腫瘤還要難。

六點(diǎn)鐘護(hù)士送來饅頭，白粥。媽媽自然不愿吃，于是我出去給她買早餐。外面黑漆漆一片，細(xì)雨綿綿。穿過無數(shù)街道，沒有一家店鋪開門。風(fēng)把我的臉龐吹得冰冷，僵硬。但是我依舊不愿回去，我無法接受自己的無能，無法給她帶去失望。天空已經(jīng)漸漸蒼白，雨依舊下個不停。天吶，你讓我怎樣都行，能不能不要再折磨她。天吶，我竟然再也不想看見自己的媽媽。天吶，我還算是個人嘛。

我回到媽媽身邊，沒有一點(diǎn)人的氣息。她躺在床上睡覺，粥已喝完，饅頭也消失不見。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我在心里不斷重復(fù)這五個字。下午帶著她做了各種檢查，在醫(yī)院里東奔西走?；氐讲》恳呀?jīng)精疲力盡。

“打電話給我老公?！?/p>

“為什么？”

他正在工作，這段時間也已經(jīng)被折磨的不人不鬼，形銷骨立。

“讓你打你就打！那么多廢話！”

“老公！你快來看我！我都這樣了，你還上什么班！半個小時之內(nèi)必須到！別忘了給我?guī)Ш贸缘?！我快要餓死了！”

媽媽在病房里急得走來走去，每隔十分鐘打一遍電話催促，語氣越來越壞。

“你怎么還沒到！你也想把我餓死！說好的半個小時，這都過去一個小時了。你不要我這個瞎老太婆了？”

媽媽氣得渾身顫抖。過了一會，她的老公終于灰頭土臉地出現(xiàn)，雙眼布滿血絲。帶了些飯菜，一杯甘蔗汁。

“你給我滾！你為什么把它榨成汁？是吃甘蔗，你懂嗎？不是喝！你想氣死我！”

我坐在一邊無聊地玩弄著自己的膝跳反應(yīng)。只覺得五臟六腑爛成一團(tuán)似乎快要從口中噴吐而出，四肢冰冷，頭痛欲裂。我多次想起身離開，再也不回來。天各一方的父親卻適逢其時發(fā)來一條信息：照顧好你媽媽。

黑窗漸漸變作烏青，眨眼間又化為灰白。天空朦朦朧朧的不能看透。陰森的晨風(fēng)搖曳著所剩無幾的樹葉。再不消幾番風(fēng)，幾番雨，那樹就會光禿禿的唯有凄涼。醫(yī)院的清晨讓人睜開眼就陷入恐慌。今天會是怎樣？回家的路還有多長？媽媽醒來后一反常態(tài)，睜著眼不言不語，不吃不喝，不哭不鬧。即使看不見，依舊將眼睛睜到最大，在黑暗中等待光明。而我在光明中看見的卻是無邊黑暗。還有兩天就輪到媽媽手術(shù)，她開始有些神經(jīng)兮兮。

“醫(yī)生把我辛辛苦苦長出來的腫瘤割掉，那腦袋里豈不是空了一塊，是不是要填個咸鴨蛋進(jìn)去？”

“老公，我要是癱瘓，你可別偷偷把我弄死?？蓱z可憐我這個癱瘓?jiān)诖驳南棺?。一定要?jīng)常陪我說話，你可以不說，只要握著我的手。我會把這輩子的痛苦，每天和你說一遍。”

“如果萬一我死了，老公，你替我看著，把那些仇人死時的慘狀寫在紙上燒給我。”

還好她沒什么話想對我說。

手術(shù)前夜，親友們陸續(xù)出現(xiàn)，輪番拉著媽媽的手，不停懺悔。

“姐姐。我倆雖然性格不合，畢竟血濃于水。以前的那些恩怨都過去了。你也不要怪我。你只知道我把錢看得比親人重要，卻不知道我的難處。你離婚后獨(dú)善其身，而我卻帶著孩子。我必須給孩子最好的，給他雙倍的關(guān)愛。一無是處的女人，帶著年幼的孩子漂泊在外，又能做些什么。我知道你恨我，很多人恨我。你放心，我不是無情的人，就算你不在了，我也會孝敬媽媽，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p>

“我的孩子??！你一定要原諒我，我不是一個好媽媽。打你罵你都是為了你好！你現(xiàn)在變成這個樣子，我的心里不知道有多難過。為什么遭難的不是我，我已經(jīng)一把年紀(jì)，早該入土。你還那么年輕，怎能讓我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咸鞝?！求你下刀子把我千刀萬剮！放我女兒一條生路！”

“老婆，別害怕，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大家說完，目光投向我。此刻，我也不知該說些什么。她卻拉著我的手。

“我不是一個好媽媽。遭此劫難是我罪有應(yīng)得。這些天我也體會到親人是多么重要。沒有你們我只能等死。自從生病，你們對我關(guān)懷備至。我既羞愧又感動。媽媽！妹妹！以前的不開心我都已經(jīng)忘了。也請你們原諒我，以后我定會做一個好女兒，好姐姐?！?/p>

說完，她松開我的手，擦拭著眼角的淚。她能放下仇恨，我也非常欣慰，為她高興。一群人哭得昏天暗地，不忍離去。終于走了，媽媽迫不及待地說道。

“一群沒良心的畜生，裝模作樣。老公，如果我死了，你不必難過。你看妹妹怎么樣，你可以和她在一起，我來世投胎做你們的孩子，我們一起折磨她。不過她沒我漂亮，你只能將就將就。你可別打媽媽的主意，那個老不死的糟老太婆，想男人想瘋了，千萬不能遂了她的心愿。至于我的兒子，你就當(dāng)做沒有他。他是閻王爺派來的討債鬼，我已經(jīng)還清了。在紅豆粉里摻一點(diǎn)我的骨灰，多放些糖，吃了紅豆糕我就可以一直活在你的身體里?！?/p>

一個男人此生能夠經(jīng)歷的最大痛苦，就是不再喜歡自己的媽媽。

次日，早晨八點(diǎn)媽媽被推進(jìn)手術(shù)室。一群人在外面等候。很多我從未見過的親朋好友紛紛到場。每個人似乎都帶著些許緊張不安。以至于他們談笑風(fēng)生的時候總是冷場。我并不擔(dān)心，也不焦急。只是感到恐懼，因?yàn)椴恢涝摓楹螒峙?。外面下著雨，天空很低。落葉從這一秒，流落到下一秒。我們從出生走向死亡，生命不停流逝。過了今天，又是新的一天。今天，過得去嗎。我在走廊里無意識地漫游。雨喧囂更甚，灰白色的天漸漸黑了下來。不知不覺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diǎn)。手術(shù)室的門突然打開。一群人跌跌撞撞地沖過去，語無倫次。醫(yī)生笑著說，手術(shù)很成功。我卻笑不出來，抬起腳與他們背道而馳，瘋狂地沖出醫(yī)院。

我沒有逃避，是這個世界在逃避我！

憂心不遂，斯言誰告兮。

站在樓下，猶豫著要不要回到空蕩的房間。天邊的云落在地上似的，軟綿綿的堆砌在一起。落日融化出一片橙紅。橘貓趴在圍墻上搖動尾巴。

一個人忽然從樓上跳下，我下意識地沖過去，那身影在空中蕩來蕩去，落在我懷里，原來是條黑色連衣裙。我抬頭看著陽臺，她到底長什么樣子。抱著長裙，慢慢走上樓。房間里燭光搖曳，她躺在白色長桌上。

我站在原地看著她模糊不清的臉，想要過去看個仔細(xì)。慢慢接近，屏氣凝神。她突然坐起身子，面朝墻壁，顧影弄姿。我停止前進(jìn)，凝視著她的背影。她跳下桌子，走到我的面前瞋目而視。

“你終于來了。”

她畫著詭美的濃妝。

“你的裙子。”

她穿上裙子。

“我美嗎？”

我轉(zhuǎn)身離去。

“我叫顧鳶，如果你一定要走，請記住我的名字?！?/p>

……

我們走在冬夜長街向火鍋店前進(jìn)。唐筱雪雙手塞進(jìn)口袋緊緊跟在周賢身后。小林在我耳邊不停抱怨工作中遇到的不開心，我靜靜聽著，偶爾應(yīng)和兩句。他突然趴在我耳邊小聲嘀咕一句。

“師父，我好像喜歡上筱雪姐了?！?/p>

“什么？你怎么會愛上那個自閉癥少女？”

“愛，這個字對我來說太沉重，我只是想和她在一起?！?/p>

“為什么？”

“師父，我們年輕人做事從來不問自己為什么。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僅此而已?！?/p>

青澀與羞紅的顏料勾勒出小林的神情。

走進(jìn)火鍋店，我們在二樓靠窗的位置坐下。一桌子菜很快上齊。鍋里濃湯滾滾，咕嚕咕嚕。蒸發(fā)出的濃霧在玻璃上相聚。坐在對面的唐筱雪雙手托腮，望著窗外模糊的一片白。

“賢老大。做廚師好累，我的熱情快要消耗殆盡?！?/p>

“以為你會厚積薄發(fā)，結(jié)果是久積成疾。我和你師父剛踏入這行時，每天都像是被擰到底的發(fā)條青蛙不停向前蹦噠。你才做了幾個月，怎么？發(fā)條被擰斷了？”

“賢哥，你是怎么堅(jiān)持下來的？”

“你為什么選擇做廚師？”

“烹飪是一門藝術(shù)?！?/p>

周賢搖了搖頭。

“烹飪可以是藝術(shù)，但廚師不能成為藝術(shù)家。廚師的職責(zé)只有一個，那就是保護(hù)食物。不要玩弄食材，不要浪費(fèi)食材，要對食物存有敬畏之心。只有尊重食物，才能從廚師這個身份獲得成就感，才能喜歡這個行業(yè)。如果為了藝術(shù)，為了追名逐利，還有好多行業(yè)可以選擇?！?/p>

小林皺著眉，似懂非懂地看向我。

“師父，你為什么當(dāng)廚師？”

“我以前有個朋友很喜歡吃?！?/p>

“筱雪姐為什么當(dāng)廚師？”

唐筱雪在紙上寫下一個字。

“吃?！?/p>

“簡單純粹。賢老大，你是不是對她有意思？”

“何出此言？我和她的關(guān)系更加簡單純粹。你的腦子里天天在想些什么。老衲早已斷情絕愛，皈依我佛了。”

小林露出滿意的笑容。

“那你不再想她了？”

我隨口問道。

“想，有什么用。不想去想，不敢去想，卻又不能不想。如果心里沒個朝思暮想的人，總覺得空落落的?！?/p>

“你和她在一起這么多年，到底是怎么堅(jiān)持下來的？難道也是成就感？”

“人生只一悟字了得，一妄字掙脫。這些年面對我和她之間遇到的種種波折，我不斷覺悟，在覺悟中讓內(nèi)心變得強(qiáng)大?？墒钱?dāng)我強(qiáng)大到不痛不癢，對她的感情卻迅速消減。我只好在感情里肆意妄為，把自己從麻木的刀絞中抽離。只有疼痛才能讓我清楚感受到自己還是那么喜歡她。我無法像侍衛(wèi)一樣甘愿默默守護(hù)她，更不能像乞丐般等待她的施舍。我每天夜里輾轉(zhuǎn)反側(cè)，到底為什么要喜歡她？怎么都找不到答案，也許感情就是這樣，總有人會為了幾秒鐘的心動奉獻(xiàn)出自己的一生。我知道她和我一樣，如同我喜歡她那般喜歡著另一個人?！?/p>

周賢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然后用手托著頭，乜斜著眼不知道該看向哪里。唐筱雪全神貫注地從火鍋里夾出一個鵪鶉蛋放在他碗中。

也許人這輩子能夠承受的痛苦是有限的。再也無法承受的時候，等待我們的是什么？

我們離開火鍋店，轉(zhuǎn)彎來到小林家，周賢半醉半醒地倒在床上鼾聲如雷，輾轉(zhuǎn)反側(cè)？這呼嚕聲怎么像是哭。

“師父，你先送筱雪姐回家吧。”

唐筱雪帶著我坐上回家的公交車。她一個人回家確實(shí)讓人不放心，遇到危險(xiǎn)也不能呼救。公交上慢慢只剩下我和她。她的側(cè)臉和媽媽有幾分相像。讓我有一種想要躺在她懷里的沖動。水珠從玻璃上滑落，剛好經(jīng)過她倒映在玻璃上的側(cè)臉。

“媽媽，我不想死?！?/p>

我看著唐筱雪的側(cè)臉，情不自禁地小聲嘀咕。

“你喜歡我嗎？”

唐筱雪突然看向我，面無表情。她的聲音如冰，堅(jiān)硬冰冷。我下意識站起身，頭頂撞到車頂后又坐下，呆呆地看著她。

“你，你怎么可以聽到我說話，不是，你怎么可以說話？”

“你喜歡我嗎？”

她再次問道，聲音和剛才一樣冰冷。

“不，不敢喜歡?！?/p>

“膽小鬼?！?/p>

唐筱雪轉(zhuǎn)過頭，不再說話。

下車后，我依舊跟著她。唐筱雪迅速掃了我一眼，并沒有搭理我。我們保持距離，小心翼翼地走著。我的腳步漸漸慢下來，最后停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我覺得自己受盡冷落。唐筱雪繼續(xù)走，頭也不回，肯定是夜色隱藏了我，以至于她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不在她身邊。好失落，壓抑得無法呼吸，我這是怎么了。她只是一個認(rèn)識了很久的陌生人而已，為何我好似被撕裂。她忽然停住腳步，點(diǎn)起一根煙，轉(zhuǎn)過身若有若無地看著我。

夜寒隨風(fēng)掠，凜冽天地間。我趕緊脫下外套披在她身上，懊惱自己怎么沒有早些發(fā)現(xiàn)她穿的那么單薄。唐筱雪環(huán)保雙臂，眼睛打量著自己身上的外套。我期待她說些什么，可是她就站在那一言不發(fā)，眼神恍然若無，嘴角欲起便伏。她指尖的煙燃燒著醒目的紅光，使我得以看見那張憂郁的臉。煙霧如同從她口中呼出的憂愁，在空氣中凝固，遲遲不肯飄散。我覺得自己和她好像，那種相似感讓人既歡喜又痛苦。不知不覺站了好久。唐筱雪將煙頭踩滅，微笑著揮手示意我離去。慘白的月光在她的笑容里流浪。她的背影，與這夜色格格不入。我站在原地，欲辨已忘言。

柔情蜜意難遮掩，相對無言！

孤身攜影入晚煙，誰痛誰憐？

因?yàn)橐粫r的喜歡，折墮了一世歡喜。

獨(dú)自回到住處，拿起花瓶里的鑰匙，躺在床上。黑夜污月，情與欲交織在一起，愛與愁也勢均力敵。黑暗中，那些眼睛一直盯著我。我失去理智，躁動不安。往日的種種在腦袋里凝聚成一團(tuán)烏云在黑暗中傾瀉出憤怒不甘的濃稠。

“我要搬出去住了?！?/p>

“為什么？”

“我和她在一起了?！?/p>

“誰？”

周賢看了一眼墻角的唐筱雪，我的腦袋一片空白。

“以后再也不用聽你打呼嚕了?！?/p>

“不知道她會不會嫌棄我打呼嚕?！?/p>

“沒準(zhǔn)她也打呼嚕呢?！?/p>

“臭小子，頭給你打掉！”

周賢一巴掌甩在我的后腦勺上。

“什么時候搬走？”

“今天下班，東西已經(jīng)收拾好了，唐筱雪過來幫我一起搬。”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示意他不要再說了。晚上我們?nèi)ゲ耸袌鲑I了些菜，做菜的時候一句話不說卻又十分默契，這么多年同事早已經(jīng)太熟悉對方。我驟然意識到自己從來沒有把他當(dāng)成朋友。

一桌子菜很快就做好了。周賢拿出提前準(zhǔn)備好的白酒，滿臉興奮。

“我們開吃吧?！?/p>

“不等她嗎？”

“不等。今天這是瓶好酒?！?/p>

我喝不出來好與不好，只覺得沒那么難以下咽。周賢越喝話越多，說著無關(guān)緊要的話，我想說些什么，又覺得無話可說，咕嚕咕嚕又喝了幾杯酒。

周賢自顧自說了些我聽不懂的話，躺在沙發(fā)里睡著了。我也有些醉意，神志不清。他倒頭就睡，可憐我半醉半醒，無以慰藉。走到窗邊，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雨，數(shù)不清的雨珠在玻璃上爆裂開來。它們在昏黃的玻璃上相遇，分離，再次相遇，還是分離。反反復(fù)復(fù)，在玻璃上形成密密麻麻，縱橫交錯的路徑。

樓下有個黑色身影在雨中一動不動。

我轉(zhuǎn)身朝臥室走去，走到門口，忽然響起微弱的敲門聲，斷斷續(xù)續(xù)。打開門，原來是唐筱雪，她的衣服上還有水珠滴落下來。稍顯彎曲的頭發(fā)濕漉漉地趴在胸前。

唐筱雪面色蒼白。

她的目光在周賢身上稍作停留，然后又看向臥室。唐筱雪進(jìn)去后，四處打量一番，憋了一眼墻角的行李箱。房間里很簡單，沒什么多余的東西。她似乎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有趣的事物。于是走到陽臺，坐在椅子上翹起腿，點(diǎn)燃一根煙。

“你要嗎？”

她緩緩?fù)鲁鲆粓F(tuán)濃霧。

我使勁搖頭。

“下雨真是讓人討厭，不知道老天為什么哭的這么傷心?！?/p>

她看著玻璃上總是分離的水珠，皺眉。

“傷心的是你吧?！?/p>

她忽然一怔，雙目失神。眼淚像玻璃上的雨珠肆意流淌，在臉上分離出一張網(wǎng)。過了很久她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淚流滿面，她一咧嘴，準(zhǔn)備大哭一場，卻又強(qiáng)行平靜下來，用手臂擦干眼淚，像是什么都沒有發(fā)生。我有些不知所措。

“不好意思，雨水從眼睛里流出來了。”

唐筱雪呼出一口煙霧，把煙蒂扔進(jìn)花瓶。周賢的呼嚕聲忽然響了起來，我和唐筱雪面面相覷。

“我睡覺的時候才不打呼嚕。”

唐筱雪環(huán)抱雙臂，幽怨地盯著我。還好我半醉半醒，假裝沒聽清把目光轉(zhuǎn)向別處。她折下一朵花忽然沖過來，狠狠抱住我。她的身上散發(fā)著花香。周賢的呼嚕聲讓我略微清醒，試著推開她，可是她像長在我身上一樣，怎樣都不松手。

“我害怕。”

“我比你還要害怕?！?/p>

她在我身上顫抖著說道。原來她口中的煙味是香甜的。

外面落雨的聲音澎湃洶涌。漫天雨滴飛落而下，在光潔透亮的玻璃上分分合合。唐筱雪的淚水滴落在我胸膛。她在我身上起舞，掠奪每一寸皮肉。

周賢的呼嚕聲忽然消散。下了半天的雨也停止鬧騰。不知道是誰先開口。

“如果這是永遠(yuǎn)該多好?！?/p>

“如果沒有明天該多好?！?/p>

周賢突然出現(xiàn)，我渾身顫抖，下意識地扔掉手中的煙。

“我們走吧。雨停了。”

唐筱雪拉著他離開。

我看著那朵花難以釋懷。雙目昏沉，躺在花瓣上陷入沉睡。

“咚咚咚?！?/p>

迷迷糊糊中聽到有人敲打玻璃的聲音。

“我來了。哈哈哈。”

女人的狂笑聲從窗外傳來，在嘈雜的雨聲中詭異無比。我睜開眼睛，看著黑暗，恐懼莫名。

“嗚嗚嗚。你為什么不理我。”

她的哭聲如同鬼魅。我蜷縮在窗戶下，瑟瑟發(fā)抖。

“你是誰？”

我怯弱地問道。

“你聽不出我的聲音嗎？你仔細(xì)聽聽?！?/p>

她發(fā)出沉悶的呻吟。我不敢說話，任由她在那癲狂。她止住聲音，我的恐懼剛要消退，又聽到指尖摩擦玻璃的聲音，毛骨悚然。

“快把這該死的窗戶打開！”

她憤怒地咆哮。還好窗戶關(guān)上了，她進(jìn)不來。這易碎的玻璃給了我些許安全感。不對！一個念頭急閃而過。窗戶并沒有鎖，睡覺前我曾打開過一道縫隙?？謶织偪褡躺?。她隨時可以打開窗戶掐住我的喉嚨。我害怕得手腳不聽使喚，只能睜著眼睛不停發(fā)抖。身上的被子已經(jīng)被汗水濕透。

“咚。咚。咚?！?/p>

她的頭用力撞擊玻璃。

“你快看看，我流血了。求求你把窗戶打開。”

她變作可憐的哀求。

“你走吧。我不認(rèn)識你。”

“??！你不是說過要帶我走嗎？”

她聲嘶力竭，似乎迫不及待把我啃食。

“不，不。對不起，我錯了。再給我一次機(jī)會?！?/p>

窗外響起清脆的響聲，一個耳光接著一個耳光。

“你到底是誰？”

我用盡全身力氣吼了出來。

她傷心痛哭，聲音沙啞。我決定在下次閃電落下時一看究竟。突然，四周亮如白晝。我猛然坐起身，看向窗外。一張模糊的臉緊緊貼在玻璃上，面目猙獰地看著我。怒目圓睜，嘴角扯到耳垂，暴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閃著冷冷的光。玻璃上縱橫交錯著一道道血跡，在她白嫩的臉上鋪散開來。黑暗再次降臨。我的大腦一片空白，下意識地伸手打開窗戶。卻發(fā)現(xiàn)原本開著的窗戶又被鎖了起來。黑暗中我摸索著打開窗戶的開關(guān)。我的手停在那里，渾身顫抖不停。眼睛慢慢習(xí)慣黑暗。透過玻璃，我清楚地看見那張面目猙獰的臉，兇狠凄絕的目光。

柏葉心！

“我會一直等著你的?！?/p>

窗外又傳來凄厲恐怖的聲音，每一個字都顫抖得七零八落。斷斷續(xù)續(xù)，深深淺淺。冗長的回聲里蕩漾著深深的絕望。她似乎走了。我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突然間有人壓在我的身上，我猛然睜開雙眼，柏葉心看著我凄厲地笑著，鮮血刺穿她的臉。

“如果全世界只有我一個人喜歡你，夠嗎？”

“你不要再纏著我，你無法再折磨我分毫。”

我翻過身，把柏葉心壓在身下，親吻她血淋淋的臉龐，扯開她濕漉漉的衣裳。

“我還沒有原諒你呢！”

柏葉心流著淚，痛苦說道。

“我知道你不是真的。”

“你為什么把我一個人丟在那？”

“對不起?！?/p>

“我要聽你說愛我，假的也好?！?/p>

“我愛你。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我更愛你。”

柏葉心微笑著抹去我的淚水。

“再也不要流淚，以后我來替你哭泣。”

“我想和你永遠(yuǎn)在一起。”

“我愿意，可是我該怎么做？”

“要么取悅我，要么毀滅我?！?/p>

“你想讓我選擇什么？”

“取悅我?！?/p>

“怎樣才能取悅你呢？”

“毀滅我?！?/p>

柏葉心狂笑不止。

“醒醒吧，別做美夢了?！?/p>

我從夢中驚醒，再睜開眼時，全世界只剩我一個人。我無法控制自己，不假思索地飛奔出去。我站在雨中狂笑。雨如墨，浸透了我。

咚！咚！咚！

奇怪的聲音響徹靈魂，逐漸加快。胸膛傳來劇烈的疼痛。久違的感覺如困獸出籠，狂暴地肆意破壞。它帶回?zé)o窮盡的痛苦來取悅我。心痛才是最至高無上的折磨，讓人如癡如醉，要死要活。

也許我不該回來。

空蕩蕩的房間，只剩下孤獨(dú)陪著我。

身體越來越寒，魔鬼也不愿被我沾染。我把自己泡在流水里，躲在俗世背后，暗自偷笑，暗自茍活。不是我愿意躲，是它容不下我。我不需要人陪，一點(diǎn)也不委屈。喜歡獨(dú)處，享受寂寞。我是悲傷，始終被憂愁滋養(yǎng)。我擁有各種各樣，截然不同的悲傷，如同星空下璀璨的煙火。我絕不掩飾，絕不假裝，任由它流放，任由你觀賞。快樂的人，你喜歡哪一個？

我不再打掃衛(wèi)生，房間里垃圾如山，臭氣熏天。每次開門，屋子里聚會的蟑螂就會四處躲藏。我想和它們做朋友，于是大擺宴席。結(jié)果沒有一只愿意與我共進(jìn)晚餐。我只想讓它們知道：不用閃躲，我并不厭惡你們，更不會傷害你們，我們同樣弱小，骯臟，被發(fā)現(xiàn)了就四處躲藏?？赡苁俏业恼嬲\打動了它們。一只蟑螂在畫紙上慢慢向我走來。它站起來，伸出四肢。我同那四條手臂依次握手，以示友好。為了表示誠意，我把房間讓給它們，自己搬進(jìn)周賢的房間。陽臺上的花草早已枯黃，手指輕輕一觸便化為飛灰。

蟑螂成為我的朋友。它們有時候會把吃剩下的食物送給我，有時候會成群結(jié)隊(duì)為我舞蹈，有時候會鉆進(jìn)墨水瓶中和我一起畫畫。它們都是藝術(shù)家，我自愧不如。也許有天它們會開口說話，于是我開始教它們讀書寫字。果然個個都是天才，一學(xué)就會。學(xué)會了文字，好多蟑螂突然變得多愁善感。經(jīng)常在我面前賣弄文采。它們陪我一起快樂，一起悲傷，陪我一起吃飯，一起睡覺。它們每天都在茁壯成長，而我卻日漸糜爛。

不知道睡了多久，疼痛與我一起醒來。腐爛的紋路已經(jīng)蔓延全身，血跡在衣服上縱橫交錯。我決定離開，去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地方長眠。我慢慢打開門，蟑螂朋友們密密麻麻地向我涌來。差點(diǎn)將我撲倒在地，一個個抱著我撒起嬌來。我在今天的湯圓里下了毒。除去那些絕食的，其它蟑螂全部死得直愣愣的。趁著月夜，打開窗戶，它們朝著月亮飛翔。

“再見，再見，再見……”

我站在窗前與蟑螂朋友們一一揮淚告別，目送著它們相繼離開。既然月宮中已有蟾蜍，希望嫦娥也喜歡蟑螂。月光下，一團(tuán)團(tuán)黑云正在空中慢慢游走。別了，我的朋友們。這條路又冷又長，迷霧重重。但是不要害怕，明天更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