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的樹都青著，綠著，它卻卷著銀灰色的葉子干巴巴的掛在枝頭。風(fēng)吹過，枯葉落在湖面，即使在水里也是干巴巴的。再也無法注入新的生命。

汗水流進(jìn)眼睛，眼前的景象模糊不清?？諝馑坪醵急恢苜t吸走。雙腿漸漸由疼痛變得麻木，驟然寂靜，無聲無息，心跳也仿佛停止。我在虛無的空間里狂奔，沒有方向，沒有盡頭。淋瀝的雨打在身上，落在地上，沒有聲響。我試圖停下腳步，雙腿不聽使喚。再多一步就會掉入深淵。此時，背后傳來一聲呼喊，似乎是她聲嘶力竭的苦苦哀求。我恨不得馬上沖到她的身邊擁抱她。就在我轉(zhuǎn)身的剎那，一切恢復(fù)如初。江水朝著沒有盡頭的遠(yuǎn)方流淌。我站在樹蔭下回首來時路。身體早已被汗水濕透，一陣秋風(fēng)掠過，把我吹倒在地。

周賢矗立在落日余暉下，而我只能躺在地上拼命呼吸，安撫異常狂躁的心。她的呼喊讓我難以釋懷。不知怎的，竟自顧自說道。

“跟我走吧?！?/p>

“去哪？”

“海角天涯。”

周賢一巴掌打在我的后腦勺上讓我回過神來，空洞的雙眸再次有了色彩。

可是閉上眼，她又顫顫巍巍地站在黑暗里，抱著瑟瑟發(fā)抖的身體。凄涼無比，痛苦萬分，聲嘶力竭卻寂靜無聲。凄楚的畫面拼圖般慢慢涌現(xiàn)。我的心像被熊舔了蜜之后踩在腳下的蜂窩。

因?yàn)檫€沒有遇到她，這個世界還殘留著星星閃閃，幻真幻滅的希望。

除此之外。

我苦苦追尋的是什么？

是孤獨(dú)寂寞的自得其樂？

是繽紛夢幻的人間煙火？

到如今，一無所獲?？鞓穯?？

落日消失不見，月亮在夜空中散光。我和周賢躺在江邊的長椅上，看著無星寂寥的夜空，怔怔。江風(fēng)微涼。

次日，我們來到陌生的地方。

細(xì)雨泣秋風(fēng)，我感到陣陣?yán)湟?。周賢從行李箱中費(fèi)力地掏出一件暗紫色外套給我。寒風(fēng)冷雨中我們坐上前往海邊的客車。司機(jī)一身黑衣戴著墨鏡，冷漠淡然。周賢坐在右側(cè)靠窗的位置閉上眼睛聽著音樂。這家伙每次聽音樂都會把聲音開到最大，竟然還能睡著。

我百無聊賴地欣賞沿途風(fēng)光。

迷途的巴士在筆直的道路上，暗黃的路燈下?lián)u搖晃晃，徐徐前進(jìn)。車窗外秋雨婆娑。遠(yuǎn)處的小山連綿不絕，遠(yuǎn)山，矮房，青田，在霧靄沉沉的天空下融合。烏云像是從百姓家的煙囪里噴涌而出，原本灰白的天空染作墨黑。漸漸的，車窗外只能看到路燈散發(fā)出微弱的光。

車內(nèi)稀疏的人們不時寒暄幾句，試圖緩解累積已久的壓抑。我跨過走道坐在左邊靠窗的位置。深秋的冷意將車窗緊閉，沉悶得透不過氣。打開車窗，本想呼吸濕潤的空氣，洶涌而來的卻是一股令人作嘔的腥臭。我裝作氣定神閑，躲避著他人鄙夷的目光。良久，臭味避退。清風(fēng)伴著細(xì)雨在臉上肆意橫行，多希望就這樣一直一直，一輩子活在此刻?？v使余生歡喜無憂，我也絕不貪求。喧鬧的心尋到一絲令人愉悅的靜謐。

車忽然停下打斷我的愁緒。陸陸續(xù)續(xù)又進(jìn)來幾人，她在我身邊坐下。我覺得自己正迅速枯萎，四周死氣沉沉。本不想多看她一眼，可就在命運(yùn)驅(qū)使的一瞬，我們出現(xiàn)在對方的眼睛里。我看見一雙終生難忘的眼睛，是凄冷而不冰冷，渴望卻又迷茫，簡單但是強(qiáng)烈。使我久久不能平靜。如此近的距離使我面紅耳赤。她低下頭避開我火熱的目光。我自知失態(tài)，再不敢正視她。司機(jī)，你可否開得再慢一點(diǎn)，讓我在她身邊多坐一會。我正沉浸在臆想中沾沾自喜，她突然面向我。只見她明眸皓齒，膚如凝脂，芊芊玉手交錯于胸前，如墨細(xì)絲依偎在兩肩，翠眉微皺，紅唇微啟。

“不好意思，能不能把車窗關(guān)上?！?/p>

柔嫩的聲音驚雷般在我腦海炸裂。我下意識地瞪大眼睛，驚慌失措地看向她。寒風(fēng)夾雜著細(xì)雨從窗外沖進(jìn)來，她的頭發(fā)和毛衣依附著晶瑩的水珠。身體在冷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我趕緊把該死的車窗關(guān)得死死。激動地面朝窗外，呼吸變得急促，心跳加速。到底該怎么做？怎樣才能將一場美麗的邂逅變成一輩子的廝守？

老天似乎明白了。

一束強(qiáng)光穿透玻璃上的雨點(diǎn)，僵硬了燦爛的笑臉。完了，今當(dāng)我死也。危機(jī)關(guān)頭，我猛地轉(zhuǎn)身將那單薄的身軀擁入懷中，把她的頭護(hù)在自己胸前。只聽一聲巨響，我擁著她撞上車窗。后腦勺一陣劇痛，轉(zhuǎn)眼間失去意識。

不知過了多久。

“快醒醒?！?/p>

溫暖雄厚的聲音把我喚醒，仿佛帶著一種奇妙的力量，讓人無法抵抗。

我費(fèi)力地睜開雙眼，白茫茫一片，朦朧中，矮胖的老人緩緩向我走來。他手持一根破木拐杖，皮笑肉不笑地看著我，眼神中沒有一絲情感。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亡靈引路人？難道我已經(jīng)死了？

“咳咳，我不是亡靈引路人，不過你真的快要死了。只要給我一樣?xùn)|西，我就可以讓你起死回生。”

“什么東西？”

我看著他稀疏泛黃的牙齒半信半疑。這個奇怪的老頭竟然可以看穿我的心思，也許真是一位得道高人。

“本大仙是正直善良的好神仙，歷經(jīng)百世苦難，看破紅塵，滅殺七情六欲，埋葬世俗心得以成仙。從此無憂慮，無界限，無生死。”

他用粗短的手指，不知從哪里夾起一根煙，平靜地說著。

“你到底要什么東西？”

原來這就是超凡脫俗的神仙，長得真讓人失望。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膛。

“把你的心給我，這樣我就可以去轉(zhuǎn)世投胎，重新探尋做人的樂趣。”

“心給你，我怎么活。”

“我自然有辦法讓你活下去。本大仙是在救你?！?/p>

他的濃眉向下一沉，分不清到底是眉毛還是胡子。好像是生氣的表情。

我思來想去，猶豫不決。

“你再不說話，我就走了?！?/p>

他轉(zhuǎn)過身走了半天似乎還在原地。

“給你！反正它也折磨我很久了?！?/p>

“閉上眼睛?！?/p>

四周靜得可怕。一雙肥胖的大手扒開我的胸膛。我猛然坐起，驚出一身冷汗，打開衣襟，胸膛完好無損。只是上面多了三個曲折詭異的漆黑大字：有心人。

環(huán)顧四周，原來我正坐在病床上，頭上纏著繃帶。周賢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應(yīng)該沒有受傷吧。不知道那個老神仙此刻在做些什么。希望他投生一個好人家。

“你睡醒了啊。”

周賢推開門慢悠悠走來。

“你怎么如此冷血？我可是剛從鬼門關(guān)里出來?！?/p>

“鬼門關(guān)？哈！”

面對我的指責(zé)，周賢愣了兩秒，然后噗呲一笑。他慢慢走過來，坐到病床上，揚(yáng)起那孔武有力的手臂準(zhǔn)備像往常一樣打在我的后腦勺上，當(dāng)他看到我頭上一圈圈的紗布，百般不愿地放下毒手。

“對了。她怎么樣？受傷沒有？”

“只有你一個人受傷了。醫(yī)生說你的后腦勺只是皮外傷，不用擔(dān)心?！?/p>

身體各處完好無損。只有頭還隱隱作痛。不對！我的胸膛確實(shí)是空空蕩蕩。該死的神棍竟然騙我，還說什么要救我一命。根本就是在我昏迷的時候把我的心給忽悠走了。老天保佑他投胎做豬去吧。

“我這里有一個好消息，你想不想聽？”

“不想?！?/p>

“那個昨天被你，算是被你救了的女孩今天會來探望你，昨天是她和我一起把你送到醫(yī)院的。醫(yī)生說你只是輕傷，她還是很擔(dān)心，非讓醫(yī)生用紗布在你腦袋上多繞兩圈。你一直沉睡不醒，她在這待到很晚才走。我約她今天中午一起吃飯，你可要把握好機(jī)會?！?/p>

我站在窗邊默默出神。窗臺上的花瓶里插著紅花。對于花，我很冷漠。斑駁的陽光像一群活潑的精靈在花瓣上跳躍。我有些嫉妒這一束不知名的花朵，不由自主地捧起一束陽光，覆蓋在自己胸膛。

深邃青空下，素雅的房屋坐落在山腳。白色的墻壁印著深藍(lán)色條紋，給人來人往的街道增添一種情趣。人們腳步匆匆，男男女女，目光流離。他們在畏畏縮縮地尋找著，期待著，一場不虛此行的相遇。

咚咚咚，響起一陣敲門聲，輕柔緩慢。周賢走過去用力地把門打開。與敲門者相比顯得十分粗魯。我偷偷瞥了一眼，帶著些許期待。她果然來了。

“他已經(jīng)睡醒了。像傻子一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微微一笑，緩緩向我走來。一襲白裙，藍(lán)色帽子，舉手投足間有些不知所措。

“你好！我叫柏葉心，柏樹的柏，葉子的葉，開心的心。你還好嗎？”

柏葉心？這個名字好耳熟。她的模樣也似曾相識。面對我的沉默，她無助地站在原地，雙手不知該放在哪里。

“我們一起去吃飯吧?！?/p>

周賢中止了房間里不斷滋生的尷尬。一行三人走到附近的飯店。頭上纏著紗布的我吸引了不少客人的目光，不過他們隨后又不假思索地把目光轉(zhuǎn)向我身后的柏葉心。在他們貪婪羨慕的目光下，我選擇靠墻的一張桌子坐下。周賢坐在右手邊，柏葉心坐在對面。我自顧自地拿起菜單。

“我要涼拌豬耳，爆炒豬肝，苦瓜炒臘肉，黃豆豬腳湯?！?/p>

“豬怎么得罪你了？”

周賢的話我裝作沒聽見，柏葉心卻被逗笑了。她的臉上泛起一層紅暈，美若晨曦。我偷偷看著她，默默沉醉。

菜很快就上齊了，每道菜吃了一遍，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令我眼前一亮的味道。于是我不停地挑著苦瓜吃。周賢拼了命狼吞虎咽，他的食欲異于常人。柏葉心低著頭，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我的后腦勺還在隱隱作痛，于是放下手中的筷子，揉搓著太陽穴緩解疼痛。周賢看了我一眼隨之把目光投向柏葉心。

“你為什么一個人來到這里？”

“我也不知道，總覺得有人在這等我?！?/p>

“那你看看是不是我身邊這個傻子?！?/p>

柏葉心看了我一眼，紅著臉低頭不語。陽光透過窗撫摸著她的臉龐。

“相遇就是緣，我們一起在這玩兩天?！?/p>

“好啊?！?/p>

周賢埋頭苦吃，強(qiáng)忍笑意。奇怪的是，我并沒有因此而感到開心。尋找那個呼喚我的人？轉(zhuǎn)眼間遇上了，我不該喜笑顏開？難道我現(xiàn)在所有情感在沒有心跳的情況下不能起一絲波瀾？就像在遼闊海面扔一粒沙，無邊沙漠落一滴淚，平靜得可怕。我抬起頭發(fā)現(xiàn)柏葉心正在凝視著我，我們不約而同地低下頭。又是一次四目相對，這次我從她的眼睛里已經(jīng)不能再感受到什么。

我害怕和人對視，眼睛不會說謊。

“你就不怕咱倆是壞人嗎？”

“怕?！?/p>

吃完飯，我們在古城里閑逛。一條條縱橫交錯的石板路，一間間緊密相連的房屋，一汩汩不知要奔向何處的流水，一個個似曾相識的路口。形形色色的游客在琳瑯滿目的商鋪中進(jìn)進(jìn)出出。

柏葉心一路上笑容滿面。也許是她擔(dān)心我這微不足道的傷勢，所以始終跟著我的節(jié)奏走。我總是不經(jīng)意地看向柏葉心，當(dāng)她看過來，我立刻東張西望。

“你們快來看。這里有很多好吃的?！?/p>

我和柏葉心聞聲而至。眼前出現(xiàn)的竟是密密麻麻的蟲子。我們嚇得各自后退一步。這些蟲子形態(tài)各異，張牙舞爪，會是什么味道呢？

“你看上哪一個了？”

周賢不懷好意地看著我。

“我才不吃?！?/p>

“這個黑色的蟲子不錯，應(yīng)該挺適合你的。老板，這是什么蟲？”

“這個叫臭屁蟲?！?/p>

“哈哈。果然很適合你，”

“不要，不要。拿走，拿走?！?/p>

“老板。這是什么蟲子?！?/p>

柏葉心開口問道。

“這是竹蟲。”

竹蟲在一堆妖魔鬼怪中算是比較可愛的。柏葉心拎起一個放在嘴里。我和周賢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看著她不敢說話。

“挺好吃的。不信，你試試?！?/p>

“我信，我信?！?/p>

“那給你吃一個。”

“你來，你來。你剛才肯定沒吃飽?！?/p>

我尷尬地笑了笑，絕望地看著周賢，希望他能救我一命。沒想到他的頭搖得像撥浪鼓。雙手不停在空中擺動。原本最起勁的他，此刻卻是面無人色。

“我在減肥。還是你吃吧，你看看自己都瘦成樹枝了。”

在柏葉心的注視下，我選擇一條稍微瘦小些的竹蟲放在嘴邊遲遲不肯張嘴。

“怎么？你不想吃嗎？”

“才不是。我在聞它的香味?！?/p>

我閉著眼把可愛的竹蟲丟進(jìn)嘴巴，不敢咀嚼，一鼓作氣吞了下去。

“什么味道？”

“你這么想知道，何不自己嘗嘗？”

“我們?nèi)e的地方逛逛吧。”

話還沒說完，周賢就已經(jīng)跑出去八百米。

夜晚，空氣中游蕩著濛濛細(xì)雨。我們走到古城深處，眼前是一處燈紅酒綠的古道，惆悵的歌聲把這里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我走進(jìn)一家客人較少的酒館。屋里彌漫著昏沉柔和的燈光，妖嬈艷態(tài)地在空氣中飄蕩。臺上年輕的歌者一身漆黑的皮衣，懷里抱著漆木吉他，彈奏著陌生的歌。我在靠窗的圓桌自顧自坐下，周賢見我如此，使勁瞪來一個白眼，然后替柏葉心拉開沉重的木椅。

“你好！兩杯酒，一杯橙汁?！?/p>

我一如往常點(diǎn)了這些，只是喝橙汁的人已經(jīng)不是她。

悠揚(yáng)的歌聲戛然而止，隨后在寂靜中再次響起。

“寂寞也揮發(fā)著余香，原來情動正是這樣?！?/p>

我立即陷入這憂傷且深情的淺吟低唱。周賢拿起酒杯一飲而盡，默不作聲，兩條眉毛相擁而泣。我也舉起酒杯，不經(jīng)意間看到柏葉心面前的橙汁一口未動。我拿空洞的雙眼看向她，她也同樣看著我，眼波流轉(zhuǎn)。柏葉心突然奪過我手中的酒，咕嚕咕嚕喝了兩口。

“傷還沒好，不可以喝酒，給你這個?！?/p>

她把桌上那杯受盡冷落的橙汁推向我。

“誰說這算是情愫？”

歌聲在這畫上句號。

“已經(jīng)很晚了，我們回去吧?！?/p>

我自顧自地站起身朝著夜色走去。不知道那杯橙汁的命運(yùn)如何，恐怕也只是流于污濁。

一行三人低著頭走過來時的路，沉默不語。晚風(fēng)自顧自地吹著。穿梭在漆黑幽深的巷陌。也不知回去的路還有多遠(yuǎn)，只希望它長一點(diǎn)，曲折一些。

回到住處已是深夜。側(cè)臥在睡床上，擁抱著輕薄的被子。柏葉心在做什么呢？回想這一天的相處。自己應(yīng)該沒有做錯什么事，說錯什么話吧?？傆X得自己表現(xiàn)得不夠好，但是一切都不能重來。我總是想太多，給自己造成很多不必要的困擾。

睡夢。獨(dú)坐在枝繁葉茂的暗柳下，紛紛落葉簌簌飄落。每一片都十分妖嬈，隨風(fēng)而起，隨風(fēng)而去。仿佛從枝頭落下的時刻才是它們最開心的瞬間?？偸谴谝粋€地方肯定很無聊吧。哪怕枯萎腐壞也想去看看不一樣的風(fēng)景。忽然間狂風(fēng)驟起，卷走鋪天白云，吹飛滿地落葉。甚至將柳樹連根拔起，無蹤無跡。而我還站在原地。風(fēng)停了。失去云層和樹蔭的遮擋，濫施淫威的太陽毫不留情地烘烤著身體各方。皮膚上涌出一顆顆碩大的汗珠，如大海烹舟般使渾身毛竅發(fā)出駭人哀叫。我隨著熱浪搖擺晃蕩，目眩神迷，仿佛身處煉獄。整個世界一片猩紅，鮮血淋漓。大地在顫抖，天空在扭曲，轉(zhuǎn)眼間天崩地裂。我隨著落石墜入深淵。突如其來的失重令我猛然驚醒，睜大眼睛。我想向周賢求救，可身體不聽使喚。我想把燈打開，腿不聽使喚。身體已經(jīng)脫離操控。我使盡渾身解數(shù)也不能挪動絲毫。這種癱瘓的感覺比噩夢更加恐怖千萬倍。這個夜晚對我充滿惡意。我真希望周賢過來抽我兩巴掌，把我從這該死的夢境中解救。

就在我痛苦掙扎，恐懼萬分的時候，一個紅衣女子慢慢飄過來，緊緊地抱著我。她的身上濕漉漉，散發(fā)出陣陣腥臭。我的恐懼到達(dá)極點(diǎn)，拼盡全力想要挪動身體。

“我好冷，我好冷……”

她說著我想說的話。

清晨，陽光明媚。

昨日歸來已是夜深，沒有看清這家客棧。環(huán)顧四周，所有房屋都是用棕紅古木搭建而成。長廊上花開得正好，兩只飛鳥稍作停留，跌落的花瓣在風(fēng)中流轉(zhuǎn)。微風(fēng)裹挾著芬芳，心曠神怡。最引人注目的還是院中的一池綠水。汩汩清流從假山上飛奔而下，義無反顧地撞擊水面。藍(lán)天白云，亭臺樓榭，落水流花，恍如隔世。二樓角落的房門被輕輕推開，柏葉心沿著長廊款款而來，長發(fā)在微風(fēng)中欲起便伏。當(dāng)她看見我時，笑著向我跑來。今后的日子，那笑容總是不經(jīng)意間在腦海浮現(xiàn)。

“頭還疼么？”

我移開目光，微笑著搖頭。這一搖又痛了幾分。

“我們走吧！”

出了客棧，街上的游人并不多。一路上吃吃喝喝，走走停停。可能是不堪回憶，我們對往事只字不提。

一行三人來到海邊。海與天緊密相連，恍恍惚惚，如夢幻。在深邃的大海面前，我們沉默著坐了很久。柏葉心癡癡地望著海面，海水在她眼睛里蕩漾，閃著粼粼波光。忽然之間，海水涌出眼眶沿著她的臉頰隨風(fēng)落在我的手心。我不敢相信那是淚，可是手心卻如此灼熱。她的臉此時只剩下凄楚，被掠奪，被拋棄，被摧毀，只剩下凄楚。如果不是為了沉浸在這份凄楚之中，她將什么也不會剩下。我想解救她，想為她付出一切。不！我想成為她，什么都不剩下，跳入她那片空空的海，失色的海，死寂的海，悲傷的海。我愿意沉入海底，化作一塊頑石，永不見天日。她會接受我嗎？

“我去別處看看。不打擾你們?！?/p>

周賢飽含深意地向我使個眼色，起身離去。

柏葉心就坐在身邊，我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我郁悶地?fù)炱鹨粔K石頭扔進(jìn)海里。原本平靜的海面突然間掀起海浪，兇猛地撞擊著岸邊的巖石。雪白的浪花飛濺在我身上。我下意識地準(zhǔn)備起身逃跑，卻聽見柏葉心幽幽的聲音。

“大?？梢月犚娙说男穆?。它已經(jīng)把你心里的秘密告訴我了?！?/p>

我的心？大海，你能聽見什么？

呼嘯的海風(fēng)從我身邊饒過，忽然間一切都與我無關(guān)。我起身向來時的路走去，并不是想回去，只是不知道如何前進(jìn)。

大海，你不要再傾聽，這惹淚的話語。

“我想每天都能看見你?！?/p>

柏葉心扯住我的衣角。我不知道她此時是怎樣表情。那讓人聽了就想終生守護(hù)的聲音拉住時鐘指針。一秒，一秒，一秒，安安靜靜。我恨不得轉(zhuǎn)身拼命抱緊她，可是胸膛里唯有死寂，沉甸甸的死寂。

太陽漸漸沉入海底。這片海被落日煮得金黃。越是落幕時分，越是不忍遠(yuǎn)離。柏葉心在海邊輕輕舞動，那晚風(fēng)也跟著舞，那波浪也跟著舞。這個世界漸已失色，她還是不停地舞，面帶微笑。我拉住她冰涼的手，沿著來時的路回到住處。分別時，她笑著看我一眼。我揣摩著她的笑容，魂不守舍地回到房間。周賢正在收拾行李。剛想坐下休息，他卻讓我去買些吃的回來。我越走越遠(yuǎn)，走進(jìn)人跡罕至的角落。腦袋里想著她的笑容，迷迷糊糊，不擇路地亂走。我停下來，停在水坑前，水很臟，竟然從中看見自己清澈的笑容。我忘記自己從何時開始笑，也不知道為何而笑。我揣摩著自己的笑容，又走了好久。思來想去，沒有答案。柏葉心？柏葉心。柏葉心…

“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

腳還未落地，尖銳的汽笛聲便震得我全身僵硬。

“走路不長眼的！笑什么笑！”

司機(jī)從車窗探出頭，大聲向我咆哮。我深深鞠躬，等他離開，繼續(xù)笑，繼續(xù)走。不知不覺回到客棧，房間里的燈卻是關(guān)著的，我沒有鑰匙。門上貼著紙條，上面歪歪扭扭寫著：“我忘記給別人帶禮物，出去看看，不要等我，你去對面和柏葉心一起吃吧?！?/p>

看著自己兩手空空，我笑得更厲害了。柏葉心！她的房間亮著燈，我站在門前，舉著手始終沒有敲門。她在里面做什么呢？是不是在想我。哈哈，肯定是。我揮動手臂，手指即將敲響門板時趕緊停下來。里面是什么，是人？是鬼！是冷，是熱，是簡單？是復(fù)雜。是希望，是迷茫？是純真，是過往，是幸福，是痛苦，是深淵！是飛鳥，是蛆蟲一堆！是我，是她！是懦弱，是可愛，是紅色，是風(fēng)，是琴，是石頭，是恐怖，是死亡，是荒唐，是發(fā)霉的襪子一雙，是你嗎？我是病，是苦湯。你是否還愿意敲響？

轉(zhuǎn)過身，坐在地上，走廊，池水，胡思亂想。只感到寒冷，躺下來，像是躺在水底，像沉尸，我看見岸上的她在輕輕舞動，我也跟著舞，卷起水花，她看見浮尸，微笑。那個人忽然拉走她。我也回去吧。走到自己房間。隔著門，隱約能夠聽見周賢起伏不定的呼嚕聲。原來這家伙一直待在房間里。好想把他扔進(jìn)下水道。我趴在護(hù)欄上，想啊想，望呀望，一二三四五六七，一顆星星都沒有，紅橙黃綠青藍(lán)紫，怎么可能有彩虹嘛。無聊透頂。表演個金雞獨(dú)立，再來個大鵬展翅。還是歇著吧。

是誰在后面看我！

是誰從天邊揭開這無邊黑夜。頃刻間，晴空萬里。

鼓起勇氣向柏葉心的房間偷偷看一眼，晨光透過窗戶，不知道是否停留在她臉龐。庭院里那一池水倒映著藍(lán)天白云。低頭看去，我的身影也在水波里搖晃。我想跳進(jìn)去，可身體卻迫不及待逃離。

“你在外面站著做甚？”

周賢倚在門框上打著哈欠。

我繞開他，進(jìn)去洗漱。

“你昨天晚上怎么不回來？害得我獨(dú)守空房?！?/p>

我本想破口大罵，不知為何，一句話都說不出。

歸途蕭瑟，一路無話?；氐竭@陌生的城市，看著這些礙白日，磨蒼穹的高樓大廈，來去匆匆的行人。意識到自己又一次投身于喧鬧的都市洪流之中。繼續(xù)漫無目的，隨波逐流。我早已從厭倦變?yōu)槁槟?，不痛不癢。

周賢氣喘吁吁地把重若千斤的行李箱推拉扯拽到門前。這些東西幾乎沒有派上用場，可他卻一副有備無患的樣子，沾沾自喜。我在口袋里尋了半天也沒找到鑰匙在哪。無奈之下只好打開周賢的行李箱把他的鑰匙拿出來。沒想到會如此慘烈，拉鏈扯開的剎那衣帽橫飛，像是被轟炸過。我趕緊打開門逃回自己房間，舒服地躺在床上。秋風(fēng)透過窗子，吹過窗簾，從身體表面流過。平靜中閉上雙眼，聽著周圍突兀的聲音。周賢整理房間的聲音，他肯定在把那些白跑一趟的行李物歸原處。接著響起一陣下樓梯的腳步聲，如同哀嚎，似乎百般不愿。忽然傳來一聲貓的慘叫，接著是婦人的呵斥，孩子響亮的哭聲，夕陽下佝僂老人的感嘆。深沉的倦意使我陷入沉睡。耳邊不斷回蕩著漸漸向我走來的腳步聲。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近。我捂上耳朵，蜷縮著，顫栗著，乞求她停下腳步。她一步一步走進(jìn)我的身體。

清晨，陰風(fēng)陣陣。大街小巷已經(jīng)人潮涌動，車來車往。賣早餐的商鋪排著長隊(duì)。一如往常，我和周賢睡眼惺忪地踏入上班的公交。這段路異?？部溃@輛公交也異常顛簸。整輛車?yán)锢锿馔庠缫褮埰撇豢?。公交車在紅燈前停下，我看見街角那灘死水，一動不動，倒映著天空。一片梧桐樹葉飄飄蕩蕩正好落于水面，劃破天空驚起層層波浪。那一灘死水竟然在我面前笑了，笑得十分透徹，清新脫俗，自然坦蕩?；厝フ宜?？不！我寧愿在這擁擠的車廂里搖搖晃晃過完一生。

走進(jìn)廚房，那些不知道在哪買的特產(chǎn)被周賢一股腦倒在桌子上。

“兄弟們，我回來啦！給你們帶了好吃的。先到先得。”

“賢哥威武！”

同事們聞聲而至，毫不客氣地拿起食物往嘴里塞。

“老大！兩天不見，您又變帥了。高大威猛，氣宇軒昂。”

“你少來這套?！?/p>

小林平均一天要拍八次周賢馬屁。

“老大，今天您準(zhǔn)備教我什么菜？”

“教你歇菜。一邊玩去?！?/p>

周賢走到廚房角落，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盒子遞給唐筱雪。她扶了扶教書先生般的圓片眼鏡，默默收下。

“老大怎么又去找那個小啞巴玩了。我不可愛嗎？”

“可愛?！?/p>

“還是你懂我。老大的屁股是榴蓮。為啥就是不愿收我為徒。我那么聰明。要不我勉為其難拜你為師吧。師父。賢老大該不會看上那個小啞巴了？那個自閉癥少女有什么好的。”

我對唐筱雪知之甚少，她那種隱晦陰暗的性格讓人反感。

周賢走出角落，開始指揮大家工作。他比我更適合當(dāng)廚師，對烹飪的感悟與堅(jiān)持遠(yuǎn)遠(yuǎn)在我之上。

渾渾噩噩地忙碌。

周賢帶著唐筱雪早早下班，趁他不在，我批準(zhǔn)小林給客人做碗面。他的眼睛像手電筒散發(fā)光芒，雙手不停顫抖，雖然已經(jīng)看我做過無數(shù)次，依舊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我該怎么做。我一個字不說，認(rèn)真看著他。半點(diǎn)期待，更多的卻是唏噓。他手忙腳亂地煮了一碗面，緊張地看著我。我嘗了一口，點(diǎn)了點(diǎn)頭，竟然比我做的好吃。他屏住呼吸，像是端著炸彈交給服務(wù)員，即便早已被送出廚房，依然目不轉(zhuǎn)睛。良久，莫名狂喜。

“師父！這是我第一次給客人燒飯。吃那碗面的會是怎樣的人？那個人會覺得好吃嗎？會吃完嗎？會不會稱贊我！那簡直太讓我開心了。原來給別人做飯是那么快樂的事情，哪怕對方是一無所知的陌生人。長久以來的迷茫與痛苦瞬間煙消云散。我決定做一輩子廚師。”

“既然你那么好奇，出去見見那個人。勉為其難地接受人家的稱贊?！?/p>

“不不不！我害怕！”

我出去看了看，那人吃了兩口，面無表情地起身離去。服務(wù)員同樣面無表情地把那碗面倒入垃圾桶。我既憤怒又痛苦，各種負(fù)面情緒在臉上匯聚成讓人窒息的陰霾。

結(jié)束工作，走在回家路上，突然大雨滂沱。當(dāng)我追上公交車時，衣服已經(jīng)濕了一半。車頂砰砰作響，雨滴慢慢滲進(jìn)來，車內(nèi)開始下著小雨。下車后，距離住處只有五十米的距離。雖然早就渾身濕透，但我不愿成為他人眼中的異類，無可奈何，沒有傘的我只能在雨中狂奔。滿懷愁緒，腳步迷離。忽然黑影閃過，我被掀翻在地。我躺在黑夜里，躺在雨中，躺在馬路邊，躺在路人的圍觀中。腦袋里忽然蹦出一個問題：周賢和她去哪了？

“沒事吧？你還好嗎？”

我不好，非常不好。你是青光眼，還是白內(nèi)障？這還用問？喜歡穿黑色皮衣的沒一個好東西。你那裝模作樣的關(guān)懷真讓人反胃。劇烈的疼痛使我寸步難行，只好坐在路邊抱著受傷的腿咬牙切齒，面目猙獰。行人們躲在傘下，駐足而視。雨水似乎快要將我刺穿，好想逃，好想逃。我強(qiáng)忍著疼痛向肇事者有氣無力地從牙縫中擠出兩個字：沒事。然后低著頭一瘸一拐地逃。我痛得全身涌著熱汗。肚子里翻江倒海，似乎有一腔熱血要從口中噴吐而出。干嘔兩聲后，又繼續(xù)坐在地上，抱著腿齜牙咧嘴。眼前那熟悉的樓梯讓我感到高不可攀，拖著受傷的腿用盡所有力氣向上爬去。終于爬到家門前，卻又想起自己沒有鑰匙，我總是沒有鑰匙。轉(zhuǎn)身坐在地上，一條猩紅的血跡緊跟著我。這破腿并沒有流血，哪里冒出來的？我漸漸感到背后有股熱流，輕輕一碰，手指立馬變得血紅。又是倒霉的后腦勺！我用力捂住鮮血直流的傷口，用另一只手緊緊抱著自己。周賢回來看到我會是怎樣表情，這下子又要給他添麻煩了啊。

空氣中彌漫著深深惡意。

一個身影在眼前飄過，忽然間全身被刺骨的寒冷侵襲。腦海被她占據(jù)，月光下，她的長發(fā)閃著皎潔的光在水里流淌。我的意識漸漸模糊，半夢半醒間聽到熟悉的腳步聲。住在對面的女人回來了。她半分驚訝，半分戲笑地看著我，欲言又止。我不敢直視，偷偷瞥見她把鑰匙放在花盆底下，然后把我關(guān)在門外。轉(zhuǎn)眼間忘記了她的容貌。我盯著花瓶，不知不覺站起身，想要伸出手，卻發(fā)現(xiàn)手掌已經(jīng)被血緊緊粘在后腦勺上?？赡苁俏疑窠?jīng)錯亂，竟然一使勁把手從后腦勺上揭下來。劇烈的疼痛毫不留情地席卷而來。溫?zé)岬难?，在后背流淌。天旋地轉(zhuǎn)，翻江倒海，還是趴在地上舒服。周賢差不多快要回來了，不能讓他看見我這副慘狀。脫下外套忍著疼痛擦去樓梯上的血跡。用屋檐下的落雨清洗自己。坐在家門口等周賢回來。

“你怎么躺在地上像死人一樣，快起來，妨礙我開門?！?/p>

我費(fèi)力睜開眼，低著頭，拖著腿回到自己房間。

他把夜宵放在桌子上，滴著水的雨傘扔在一邊。

“你這腿是怎么回事？”

“沒事?！?/p>

接連下了好幾天雨，心情也濕漉漉的。

這雨總是喜歡在夜里招搖過市，擾人清夢。夜半時分，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窗外的流水聲如同奔跑的小溪。我覺得自己睡在船艙里，隨著流水，漂流而去?？煞窳魅肽瞧?？和你在一起的每個片段都像被烙鐵深深地印在腦子里。有你的回憶每一秒都彌足珍貴。你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每每想起便暗自歡喜。甚至有些后悔那天的不辭而別，我從未后悔過任何決定。

這輩子第一次對我的腿那么好，熱敷，涂藥，按摩。每天如此，卻沒有好轉(zhuǎn)的跡象。反而愈加嚴(yán)重，疼痛難忍。我甚至連看都不想看，影響食欲。里面的淤血發(fā)紅發(fā)紫，皮膚像蛻下的蛇皮，如同練了什么邪門武功，讓人望而生畏。折磨我更深的是無休止的頭痛。就連睡著時，那夢境都是疼的。我想方設(shè)法轉(zhuǎn)移注意力。拿起筆胡亂涂鴉。小時候因?yàn)楫嫯嬏蟊焕蠋煍Q了十幾圈耳朵，后來畫得更丑了。翻開書，漆黑的文字隱藏著難尋蹤跡的歡愉。無解，無處排解，還有什么樂趣？

熟悉的腳步聲漸行漸遠(yuǎn)。她是何容顏？我突然想起窗臺上的花瓶。邪惡的念頭如離弦之箭，貫穿理智，落入沼澤腐爛。窗外已經(jīng)黑透。你在看我嗎？我小心翼翼地扶著墻，用一只腳跳到門外。屏住呼吸，趁著四下無人，拿起花盆下的鑰匙。這鑰匙和我弄丟的一模一樣。無意識地打開那扇門，趕緊把鑰匙放回原處。強(qiáng)烈的異香撲面而來，我瞬間神魂顛倒。頭頂上傳來下樓梯的聲音，驚得我趕緊跳進(jìn)房中，關(guān)上門，顫抖不停。房間里的慘狀嚇得我差點(diǎn)奪門而出?？蛷d中間橫著一張干干凈凈的白色長桌，桌面空空如也。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家具。所有墻壁都貼著黑色墻紙，連地磚也是黑色。地面上一片狼藉，各式各樣的酒瓶凌亂地豎在那，瓶口插著紅色蠟燭。腐爛的蘋果，橘子皮，瓜子殼，枯萎的花，各種零食包裝袋，揉成團(tuán)的紙，還有好多布滿灰塵的鞋子，尋找半天才能湊成一對。我扶著墻大膽地向前跳，正在進(jìn)食的蟑螂停下來打量著古怪的稀客。廚房堆滿了各種食物，水池里的碗筷不知道泡了多久，紅色的一層油污上生長著青色霉菌。鍋里還有早已變質(zhì)的米飯，化作標(biāo)本的土豆絲。不知道會不會有老鼠，我趕緊跳出去。來到臥室門口，墻上掛滿了那個女人的照片。每張照片都喜笑顏開，有的站在山頂，有的坐在海邊，有的騎在馬上，有的立在雪夜，所有笑容都相同，也都形單影只。黑色大眼睛看得我毛骨悚然。床上白色薄被看起來并不能抵御多少風(fēng)寒。呼吸變得急促，空氣中彌漫著的香味讓我頭昏腦脹。我跌坐在床邊，不停揉搓太陽穴，愈加昏沉，意亂情迷，鼻子里流出一股鮮血，躺下來，疲倦地閉上雙眼。睡得深沉，無比舒暢，終于不是被噩夢驚醒。我不舍地睜開眼睛，黑暗中那個女人坐在床邊撫摸著我的頭。我瞬間全身僵硬，血液倒流，驚恐地看著她模糊不清的臉，黑色眼睛如同映月古井。從井底傳來溫柔的聲音。

“你知道嗎？它總是不讓我撫摸。我真該踢死那只貓！”

這女人是什么猛獸？

我屏住呼吸，掀開被子跑了出去?？蛷d里燭光搖曳，把我倉皇而逃的身影照得形同鬼魅。我拼了命跑回自己房間，反鎖房門，癱坐在地上痛哭流涕。腫脹的腿似乎剛反應(yīng)過來，千百倍地傾瀉疼痛。牙關(guān)緊咬，汗水直流，腹內(nèi)翻江倒海。不必驚慌，不必驚慌，人生不過是噩夢一場，噩夢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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