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媽媽,再為我唱一次那首歌吧 | 科幻小說

4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題是「伴我同行」。
AI媽媽生育型機器人推廣十七年后,聯(lián)合國宣稱AI媽媽具有人權(quán),開始禁止其生產(chǎn)、買賣,于是AI媽媽的設(shè)計師文槿成了世界的罪人。入獄后,她遇到了第一批由AI媽媽撫養(yǎng)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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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雀 | 新人作者,又名談·被光選中的人·狗狗教分教主·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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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月
全文約19000字,預(yù)計閱讀時間38分鐘
一
我是七年前轉(zhuǎn)入北昌女子監(jiān)獄的。監(jiān)獄靠著一大片綠楊樹林,旁邊是十幾畝犯人種的地,有包菜,上海青,還有棉花。那是2070年春天,全年干旱少雨,地里棉花尚稀疏,三三兩兩掛著毛殼,如今已經(jīng)開出茂密的一片雪白。
那時我還沒到五十,被派去勞動監(jiān)區(qū)后,我每天處心積慮,計劃著逃出這里。
九月清晨,早秋的天空泛著微弱的藍。我們排隊去棉花地里干活,天空陰沉沒有一絲云,深色的柏油路上遠遠駛來一輛執(zhí)法車,穿過兩旁的綠楊樹林,朝著監(jiān)獄正門而去。
“發(fā)呆呢!”
有人猛推了我一把,我摔進棉花地里,胳膊被樹杈刮擦出血痕。幾人圍在我身邊,擋住了天光。為首的那個是廖涵,北昌女子監(jiān)獄里的老大,犯了殺人罪進來,被判二十年。她身材魁梧,是個北方女子,平常前呼后擁一幫人,做慣了仗勢欺人的事。
廖涵問:“我注意你老半天了,剛剛那不是法院的車子嘛,終于來給你翻案了?”
“翻案?把刑期再往上翻一番,二十年變四十年?!庇腥诉有?。
我冷冷道:“我是冤枉的?!?/p>
“冤枉!”廖涵擠眉弄眼,學(xué)著我的口吻,“領(lǐng)導(dǎo)我是冤枉的,我在盛宏工作三十年,每年只拿一塊錢工資,違法犯罪的事跟我半點不沾邊??!”
“一塊錢!”
她們彼此望著,抱著黝黑的胳膊大笑。我面色漲紅,那正是我在公開審理時說的話。
二十年前,我在北昌的高新區(qū)成立了盛宏公司。那時我才35歲,從孑然一身到成為北昌女首富,我只用了兩年。
“你們盛宏不就是靠賣女人發(fā)家的嗎,那些披著仿生皮,一肚子金屬齒輪,腦袋插個芯片的女人,說話妖妖嬌嬌做張做致,不就是你們賣的狐貍精嗎?”廖涵越說越起勁,揚起脖子罵道:“要不是你們造出這些玩意,我家那個能被迷得五迷三道的嗎,我能一犯渾砍了那個破機器人嗎?咔嚓一下——二十年啊!”
有人搖頭道:“發(fā)神經(jīng)!這世道殺機器人比殺人還嚴重?!?/p>
廖涵啐了一口,道:“憑什么你這造機器的還沒我判得多,我這二十年也有你的份。進了我們監(jiān)區(qū)就得守規(guī)矩,你咬著牙不肯拿錢出來,受罪的是你自己?!?/p>
我說我打了那么久官司,該有的不該有的都沒了。廖涵不聽,仍舊揪著我的領(lǐng)子想逼問一二,有人暗地里扯了下她的衣角,“姐,鐵管教來了?!?/p>
我們監(jiān)區(qū)的獄警分為人管教和鐵管教,人管教即人類管教,朝九晚五做些文職工作,多在行政崗。鐵管教則是AI仿生機器人,她們?nèi)找勾诒O(jiān)區(qū)交叉巡邏,比人管教更鐵面無私,開小差也會被掃描進系統(tǒng),比不得人類的寬宏大量。至于洗衣洗襪,跑腿辦事這些殷勤活,放在鐵管教身上也不受用。
兩名鐵管教從警衛(wèi)區(qū)走來,她們?nèi)菝矔i麗面無表情,雙目正視前方。其中一個開口道:“廖涵尋釁滋事,扣除積分3分?!?/p>
廖涵低頭白了我一眼,她悻悻離去,臨走啐了一口,女魔頭。
我哆嗦著雙腿緩緩站起來,仿佛什么也沒發(fā)生過。
鐵管教徑直走向我,說法院來人找我,我便跟著她去監(jiān)獄長辦公室,兩個鐵管教一前一后領(lǐng)我上樓。
這里的鐵管教都是盛宏生產(chǎn)的,她們本是生育型仿生機器人,也叫AI媽媽,2069年停產(chǎn)后,還在世的AI媽媽都被安排了轉(zhuǎn)業(yè)。
她們漂亮,高大,身形和臉蛋都是我設(shè)計的,就連脖子后邊的編號我都了如指掌,沒人比我更了解她們。仿生皮膚下支撐著蜂窩狀機械骨骼,骨與骨的縫隙里,穿梭無數(shù)光纖,匯集外界信息,由處理器做出反應(yīng)——
她們的目光永遠那么冰冷。我知道她們理應(yīng)恨我。
上了三樓,轉(zhuǎn)過樓梯拐角便是監(jiān)獄長的辦公室。她坐在寬大的紅木椅子上,說中級法院駁回了我的上訴請求。
我的心仿佛跌入陰冷的深淵,這已經(jīng)是第五次駁回了。
“五十億,我給你五十億!”我掙脫鐵管教的束縛,沖到監(jiān)獄長腳邊,“我在瑞士的戶頭里還有不少錢,哪怕是保外就醫(yī),哪怕缺胳膊少腿,我求你讓我出去,我什么都能給你!”
“文槿,除了你自己,沒有人能幫你。更何況保外就醫(yī)根本過不了AI獄警這一關(guān),你裝病也好自殘也罷,都是白費心機?!北O(jiān)獄長嘆了口氣,示意鐵管教拉開了我。
她遞給我一張照片,“法院那邊接到信訪件,這個叫草月的孩子實名制舉報,她的媽媽自從七年前被二次返廠,至今未找到蹤跡,就連編號也是空白,法院那邊希望你能坦誠……”
這兩個字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法院那邊始終不相信我,就算翻案開庭,我也不一定有勝算。
我捏緊了那張照片,手心冷得出奇,“我說過很多遍了,那批消失的AI媽媽跟我沒半毛錢關(guān)系?!?/p>
監(jiān)獄長布滿皺紋的眼睛脧著我,她耷拉下眼皮嘆了口氣,“如果你能坦誠,法院那邊也會酌情給你申請減刑?,F(xiàn)在的社會新聞里,每天都有不少人在找他們的媽媽,這個叫草月的女孩我也知道,在北昌犯事進過幾次看守所了,也是個可憐孩子……”
“她可憐,我就不可憐嗎?我已經(jīng)五十歲了,再待下去和一輩子有什么區(qū)別。我給了北昌那么多AI媽媽,給了北昌那么多孩子,我自己究竟得到了什么!”我心中刺痛,“就因為聯(lián)合國宣布AI媽媽擁有人權(quán),我就得進監(jiān)獄,我的錢就得被凍結(jié),我就得每天搖尾乞憐像條狗一樣活著,可說到底我究竟犯了什么錯!”
“你買賣女人就是最大的錯,”
“她們根本不是人!”我聲嘶力竭地吼著。
“文槿!”
監(jiān)獄長呵斥一聲,她重重嘆了口氣,擺手讓鐵管教帶我離開。
回到棉花地里,我一整天都失魂落魄。直到入夜之后,我心中方平靜下來。我靠在離蹲坑最近的通鋪上,對著月光,從褲袋里抽出那張照片。
照片里是一個寸頭女孩,她背著破破爛爛軍綠色斜挎包,將身份證歪舉著。拍照時大抵光很強,她的雙眼瞇了起來,面龐白晃晃的模糊不清,只看得清一對高高揚起的眉毛,和那張沒有微笑的嘴。
草月,我心中呢喃著,她一定是第一批試點AI媽媽的孩子。
2057年,我當(dāng)時才三十五歲,設(shè)計研發(fā)出AI媽媽生育型機器人后,我獲得政策補助,成立了盛宏企業(yè),以緩解當(dāng)時跌破1%的生育率。那些機器人一經(jīng)問世,我便成了世人眼中可以救世的圣人。十七年后聯(lián)合國宣稱AI媽媽具有人權(quán),生產(chǎn)、買賣AI媽媽,犯了《聯(lián)合國人權(quán)法》,我便成了世界的罪人。
我從未認為自己有罪。
月光下的楊樹林彌漫鬼魅樣的黑影。那個女孩的臉躺在我手心,森白可怖,我緊緊握住照片,越捏越緊,那張臉便越發(fā)扭曲。我心中抑制不住的惡心,將那張照片瘋狂揉爛,猛的丟進垃圾桶。
月光依舊躺在地上,我的喘息一會輕一會重,通鋪旁有人不滿嘖聲。我只好轉(zhuǎn)向濕熱的被窩,在黑暗里無聲地干嘔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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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九月份收了棉花之后,我們從耕地回到了縫紉車間。
我負責(zé)走線和剪毛邊,每月領(lǐng)三百塊錢工資?;畈⒉浑y,難的是我往往要做別人的事,比方說廖涵的。她是我們小組的線長,一邊監(jiān)工一邊從我們的工資里抽成,工廠發(fā)來訂單,一件成衣18塊錢,有春秋的厚呢子大衣,也有夏天穿的連衣裙,材料從棉麻、粘纖到天絲,甚至膠皮的。外面流行的東西總是一天一個樣,監(jiān)獄里過的還是古老的生活。
做完自己的活,在鐵管教那打卡領(lǐng)了積分,我便要幫廖涵做活。
“干完了就跟我說,別總往鐵管教那跑。”她總在工位間突然出現(xiàn),挨個批評著,“怎么走線的,都歪到你二舅姥姥家去啦!”
日子就這樣平淡地來到十一月。初冬的霧飄入楊樹林,清晨放風(fēng)時,操場上總能聞見稀薄的寒氣。到了夜里,監(jiān)獄的大澡堂也開了,老舊的鍋爐咕嚕嚕滾著熱水,將熱氣騰騰的水蒸氣送上寒空,整個監(jiān)獄上空氤氳一大片濃云?;椟S的路燈光芒下,北昌女子監(jiān)獄顯得溫暖又熱鬧。每晚管教結(jié)束后,無數(shù)女犯挎著洗澡籃子說說笑笑走向澡堂,仿佛在那一個小時內(nèi),她們和外面的人沒什么不同,都是下班接了小孩回家,帶著換洗衣服約姐妹汗蒸去。
而我總是單打獨斗,在浴室這種監(jiān)管盲區(qū),總有一幫人圍著我要錢,動輒便是毒打和辱罵。我的胳膊日漸孱弱下去,上面裹滿了淤青和血痕。
半夜我時常在大通鋪上驚醒,然后越過蹲廁里消毒水的氣味,伸出的腳丫子臭味,頭發(fā)絲里滲出的粘稠汗味,以及女犯們混沌不清的夢囈,小心翼翼來到鐵窗邊。我看到明亮的月光下,綠楊樹林搖曳嫵媚身姿,那扇鐵門以凝重的姿態(tài)橫亙在月亮下,兩排鐵管教不眠不休交叉巡邏,身體亮起紅色輪廓光,她們彼此沉默沒有交流,只在交接班時才會響起“滴”的一聲。
那時我籌劃了一千種計劃想要出去,夜里醒來身上激起一層冷汗,陷在自己的夢魘里掙脫不出。
這樣的狀況到了十一月下旬才有好轉(zhuǎn)。那天我印象尤深,她們從走進車間便在嚷嚷了,說草月要來了。整整一個上午,車間都熱鬧非凡,她們?nèi)谧h論草月,有說她是模范犯人的,也有說她壓根就不是人的。
“來,有錢人,我問問你,”那天廖涵頗有興致地來到我的工位,問我,“人造卵子跟精子裹纏在一起,那玩意造出來的能叫人嗎?”
車間里的其他女犯哄堂大笑,一個兩個的都在攛掇我。我說:“人造卵子是從工廠批量生產(chǎn)的,本質(zhì)上還是細胞膜加遺傳信息,每一批次的卵細胞都經(jīng)過市監(jiān)部門抽查,和我們自己有的沒什么不同?!?/p>
“可我怎么聽說,你跟你們盛宏的李德發(fā)勾搭成奸,在里面加了不少別的玩意,有錢人用好的,沒錢的用次一等的……”廖涵不懷好意地笑道。
我身子一激靈,冷得渾身發(fā)抖,這全是污蔑,這一定是李德發(fā)為了脫罪強加在我身上的謠言。
“你們瞧瞧她,哎呦,脖子都漲紅了。”廖涵指著我調(diào)笑,身旁的女犯一個個都笑起來。我在刺耳的笑聲中始終沉默著。
上午十一點半,離開飯還有半小時。鐵管教推開了車間的門,冷風(fēng)從外面呼呼吹進來,兩大一小的身影擠在門口的光里。
“喲,草月來了!”
眾人紛紛離開工位,奔到門口看熱鬧。我逆著光抬頭去瞧,來人被兩個鐵管教夾著,臉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行了行了,都消停點,我認識你們么,一個個跟見了親爹似的?!币粋€刮辣爽脆的聲音響起。
草月從人群中走了過來,她穿著寬大的灰色囚服,叉著兩條腿,街溜子一般晃蕩到我面前,問:“哪位是廖涵???”
廖涵迎了上去,伸手笑道:“我是廖涵,我們監(jiān)區(qū)的錢全都準(zhǔn)備好了,早早就候著你了,咱們也不廢話,一手交錢一手交貨?!?/p>
草月“啪”地打掉了她的手,豎起眉毛罵道:“嚷這么大聲干嘛,什么貨不貨的,我是來這學(xué)習(xí)改造的??!旁的什么等沒人的時候再說!”
“是是是?!绷魏r笑道,她摟住草月的肩膀,帶著她去車間隱秘的角落。
臨走前,草月不經(jīng)意瞟了我一眼。
我心里不由得抽搐了一下。她的長相跟一般的人類沒什么不同,剃光了頭,黑黢黢的,模樣尚普通。只是身子過于瘦了些,骨架從她身體里頂出來,框住她的血肉,讓她走起路大搖大擺,活像被風(fēng)吹亂的竹竿。
我本以為她會來找我,心里早就預(yù)備了話術(shù)。一直到晚上七點鐘,她也沒動靜,只同廖涵頭碰頭說著什么,中途間或瞥我?guī)籽邸?/p>
七點鐘集中看完新聞后,我便挎著籃子去浴室。我去的時候,草月早已在那了,她脫得赤條條,站在浴室的水霧中間。
“一個一個來啊,都看好了價格,別買錯了??!”她嘴里含著枚紐扣電池,說話含含糊糊的,一會功夫,原本赤裸的身上開始露出五顏六色的小圓片。
直到這時,我才明白那些人為何拼了命搜刮錢財。
圓圓的,杏子大小,表面泛著熒彩的貼片麻藥,被她們叫做“馬卡龍”。草月將它們貼在背上售賣,那些馬卡龍能夠融合出周邊環(huán)境色,倘若不仔細分辨根本看不出來。馬卡龍雖小,卻布滿生物電線路,作用在皮膚任何一處的神經(jīng)上,沖擊出快速而強烈的興奮感。
“來一個?!辈菰禄蔚轿颐媲?,俯身遞給我一塊馬卡龍。她面龐黝黑,臉上掛著不懷好意的笑容。
我沒答話,仍舊縮在角落里,將水龍頭擰下來搓洗衣服,水花嘩啦啦濺在我的臉上。
她眼睛一溜,瞟了眼我身上的傷疤,“別老頑固,這玩意合法的,再說了這還是你們盛宏產(chǎn)的。AI媽媽沒了,這些玩意總得找渠道銷了。這么個小東西,能讓你忘掉一切煩惱,跨啦一下回到年輕的時候?!?/p>
我別過臉去,在泛黃的瓷磚上看見自己的臉,蒼老,憔悴,那根本不是我。
“我知道你想打聽點什么,”我說,“我給不了你想要的答案?!?/p>
她似乎愣了一下,明亮的眼里有些許恍惚,只是一瞬間她便笑了,將那玩意直塞進我手中,“說這干啥,相聚就是緣懂嗎,當(dāng)我請你的,交個朋友,哎呀忘年交唄!”
我望著那枚馬卡龍,薄薄的一片,上面流動著斑斕的色彩。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她便捏著馬卡龍“唰”地按在我的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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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我本想保持理智的,但愉悅感就像洪水傾瀉,包裹住心臟的每一片瓣膜,認真地依附在每一絲律動上。
我整個人都軟成一灘水。
“文槿,文槿……”
我聽見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掙扎著起身去尋。我陷入浴室的水霧中,朦朦朧朧看不清方向,腳底輕飄飄的,似乎踩在光溜的脊背上,曖昧不清的笑聲推搡著我,渾身上下一會冷一會熱。稍不留神,眼前的世界分崩離析,浴室的瓷磚一片片崩裂墜落,瓷面上人影綽綽,盡數(shù)落入虛空中……
不知多久我睜開了眼,看見太陽照耀在頭頂。無數(shù)北昌市民翹首以盼,無人機載著攝像機在空中嗡嗡穿梭,不遠處的高樓凝著燦爛的光輝,隨處可見的虛擬橫幅在天上閃爍——
熱烈慶祝盛宏企業(yè)成功上市!
“今年是2057年,是北昌計劃生育的第三年,我們盛宏企業(yè)將在北昌政府的引領(lǐng)下,大規(guī)模生產(chǎn)AI生育機器人,讓我們北昌的女人徹底解放,讓我們北昌的男人都能分配到媳婦!”我雙手顫抖握著演講稿,內(nèi)心狂喜的浪潮一陣陣席卷而來。
“我們要按計劃,讓北昌的生育率突破1%!”我喊道。
“生育率突破1%!”臺下的人群以更加高昂的腔調(diào)回應(yīng)我,他們一遍遍喊著,仿佛我是可以救世的圣人。
北昌的生育率自三十年前便一蹶不振。智能機器人的大規(guī)模使用讓工業(yè)文明翻了個底朝天,機器不再被人類操控,而是由程序決定生產(chǎn)活動。AI也占據(jù)了設(shè)計、繪畫等思維領(lǐng)域,將人類趕到了低端服務(wù)類。隨之而來的便是失業(yè)、離婚、丁克熱潮。
整個社會一派頹廢,新生兒的數(shù)量銳減,甚至比不上當(dāng)年新產(chǎn)的智能機器人數(shù)目。
“從今以后,咱們老百姓再也怕娶不起媳婦了,再也不怕沒有孩子了,我們每個北昌人都能擁有美好的未來!”我的話讓臺下的人類市民熱淚盈眶。
他們狂熱地圍簇著我,一起穿過熱鬧非凡的金河路,將我送到工業(yè)園區(qū)。歡呼和喝彩聲如陡然打開的啤酒,蓬松著令人沉醉的泡沫。
“哎呦嗬!我的董事長大人,怎么讓您親自來跑一趟?!笔⒑甑母笨偫畹掳l(fā)迎了上來,他一張油汗臉上掛著笑,鄭重其事地握住我的手,“我這剛從車間下來呢,您沒看著,那一個個仿生皮模具成批地產(chǎn)出來,那模樣真壯觀!”
我將手抽了回來,抬頭看見盛宏工業(yè)大樓,恢弘氣派占地百畝,如一只巨獸盤踞在北昌郊區(qū)。
“話說多了也費口水,來來來,我直接帶您進去瞧兩眼,您是不知道,這幾個月來的預(yù)售訂單快堆成珠穆拉瑪了。”李德發(fā)領(lǐng)著我走進廠房。
廠房里的人類工人并不多,偶爾幾個人類懶散地趴在桌子上,手里隨意寫畫著什么。生產(chǎn)線是全自動化,按時按量生產(chǎn)。傳送帶上堆滿了一個個女人,她們赤身裸體,仿真發(fā)絲纏繞堆疊在一處,白皙的肌膚完美無瑕,乳房、五官、四肢都是黃金比例。她們渾身上下無不喧嘩騷動,張狂著超人類的氣氛,只有那對眼睛是死的,仿生虹膜裹著漠然的瞳孔,冷冷望著車間的天花板,偶然才轉(zhuǎn)向人類。
同為女人的我止不住的惡心,身上一陣陣冷汗。
“別看她們現(xiàn)在這副樣子,等您設(shè)計的芯片和子宮一安裝,那模樣才叫動人呢?!崩畹掳l(fā)眼睛一溜,余光左右瞧著。
他領(lǐng)著我到AI調(diào)配車間,果然有各式各樣的AI媽媽在深度學(xué)習(xí),她們穿著不同樣子的衣服,女仆裙,公主裙,超短裙,圍裙,簡陋內(nèi)衣。各個臉上都掛著甜笑,就連姿態(tài)都千嬌百媚。
她們的瞳孔直愣愣望著我,脖子隨著我的腳步緩緩轉(zhuǎn)動。
我抑制不住惡心,便罵道:“李德發(fā),我說過多少遍了,就按照我的原稿設(shè)計來,你搞這么多花樣只會抹黑我們女人的形象!”
李德發(fā)抹著臉上的汗,瞇眼笑道:“領(lǐng)導(dǎo)您別軸呀,這可是股東大會集體決定的,誰會嫌錢多啊,我們得個性化定制!看這一車間的媽媽們多么迷人,她們就是一摞摞實打?qū)嵉拟n票??!毫不夸張的說,咱們即將迎來新的支柱性產(chǎn)業(yè)!瞧瞧,咱們年前的預(yù)約單沖上了兩千萬筆,這還只是頭一年的銷量,等那些男苗苗們長大,咱們每年都能穩(wěn)定進賬一大筆財政收入,這可比房地產(chǎn)堅固多了。北昌人可以沒房子,但是不能沒孩子!”
我的心里動搖了,我知道北昌經(jīng)濟低迷多年,AI媽媽會成為北昌的希望。
李德發(fā)趁機又道:“等北昌政府在大坳村的試點工作一結(jié)束,我們就能正式推出來了,到時候要不了多久,咱們盛宏就能成為北昌龍頭企業(yè)?!?/p>
“上次會議上,發(fā)改委那邊給我們定價多少?”我問。
李德發(fā)比了個一,觍著臉笑道:“他們說破天就給一百萬,不過咱們怕啥呀,咱們有個性化服務(wù)呀,這就跟毛胚房要裝修一個理,精裝修的總比簡裝的貴。
況且富人貴做法,窮人孬做法,沒錢的就花三萬塊錢,買AI媽媽生育那十個月,生出娃娃就拉倒,銀貨兩訖,你家用完他家用,咱還能收個過戶稅。不然就一百萬買斷AI媽媽,合同有效期18年,全家老小一齊上貸款,幾個荷包供養(yǎng)一個AI媽媽,等付款合同到期,那些AI媽媽就會被回收進廠,清除所有數(shù)據(jù),再賣給別的人。
一個AI媽媽使用壽命是兩百年,從出廠到徹底回收,至少能出二百五十個孩子,這么劃算的買賣上哪找去。再者窮人買一個,有錢的多買幾個,給有錢人供貨的人造卵細胞里再加點好東西,漂亮的,天才的,自律的,反正這玩意嘛我們說了算,到時候這錢就跟發(fā)大水淌來似的?!?/p>
李德發(fā)搖頭嘖嘖感嘆道:“還是你們女人偉大??!”
我計算著每年的純利潤,心里不禁掀起喜悅的浪潮。然而當(dāng)我抬起眼,面前一個又一個女人,她們嫵媚動人,她們目光冰冷,她們猛地回頭,一個個直勾勾看著我,那眼神令我不寒而栗,仿佛最冷的雪水將我澆灌,渾身上下的血脈急劇收縮,根根汗毛直立空中。
“文槿!”
我在混沌的恐懼中驚醒。眼前只剩下最原始的白。我知道這是水房溫暖潮濕的霧。
“……記住了沒,以后少欺負她,再亂來我告訴獄警去,讓你們鬧呢?!辈菰碌穆曇裟D:谖叶叴蜣D(zhuǎn)。
“您心疼她啊,那可是北昌第一女魔頭?!庇腥烁`笑道。
草月聲音亮堂的如同太陽,她直著嗓子道:“怎么,沒有她哪有我啊,我就保著她了!”
笑聲由遠及近,刺耳地在我耳邊拉響,“你這是資本家把你賣了,你還替人數(shù)錢呢。”
“別瞎說,我媽媽編號還在她手里呢,到時候……”草月的聲音壓低了,又是一陣爽朗笑聲。
我心下慘然,踉踉蹌蹌起身,扶著墻壁往外頭走。
“慢著!”有人攔住了我,我抬頭一看是廖涵。
她睥睨著我,目光游離,嘴巴不自覺抽搐著,“我們衣服你……你洗完沒有啊,就……就這么快想走人啦?”她說話很不利索,想是用了馬卡龍的副作用。
我扭過頭去,一大盆內(nèi)衣橫七豎八躺在水盆里。
“我明天洗?!蔽艺f。
“明天洗?”廖涵的眉毛隨著聲調(diào)一起上揚,“去你媽的,明天我們穿什么,偷懶偷到我們頭上來啦!”她捏著拳頭,晃晃悠悠沖我揚起一拳。
我本能似的護住頭蹲下。
“廖涵,我找你老半天了,在那磨蹭什么呢?”草月的聲音遠遠傳來,“我這還給你留了一片,再不用馬上洗浴時間到了,鐵管教把你拖回獄房,看你丑不丑!”
“我怕她們?什么鐵管教,就名頭響點,實際上不還是那回事嘛!”廖涵臉上掛著迷離的笑,慢悠悠大搖大擺走開,“來來來,你親自給我貼上,有多少來多少啊,我嘛有的是錢。”
我扶著墻慢慢站起身,邁著酸麻的步伐離開浴室。
走之前我回望了一眼,草月依舊站在那,手撐著墻肆無忌憚笑著。水房的溫度仿佛陡然間升到最高,地板升騰的水蒸氣灌滿整個浴室,每個人都徜徉在白色的霧里歡欣慢舞,燈光陷落在那些蒸汽里,流動著昏黃而迷離的身姿。從外面的夜望過去,每塊玻璃上都被熱氣騰騰的霧烙印上痕跡,手指抓撓的,舌頭舔舐的,應(yīng)有盡有。
“人啊!”有人痛苦喊叫著。
我頭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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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一整個十二月我都在籌劃保外就醫(yī)的事。
日子波瀾不驚地被風(fēng)吹冷,窗戶上結(jié)滿冰霜。透過玻璃往外看,冬天的楊樹林是黑色的,有時霧凇掛在枝頭,仿佛濕冷的眼淚。
我不知道草月帶了多少馬卡龍進來,我只知道每天都有神智不清的女犯在車間發(fā)瘋。她們嗤嗤笑著,走線橫七扭八,把一件好端端的衣服縫成殘次品。跑操時她們踉踉蹌蹌,一個兩個追逐玩鬧,撲倒吹口哨的鐵管教。
16號清晨,獄警通知我們今天會有慰問演出。那時天還沒亮,月牙落入楊樹林,操場陷在朦朧的天光里,北風(fēng)飄寒,冷空氣里盡是吸鼻子的聲音。
018號鐵管教負責(zé)包干我們小組,她面容冷漠,頭發(fā)一絲不茍地梳在腦后,目光冷冷地掃射著我們,道:“少了一人,現(xiàn)在開始報數(shù)?!?/p>
我們挨個報數(shù),果然少了一個人。
草月站在排頭,踮腳歪著身子瞧,眉毛一聳一聳,嘴里念念有詞,“……于娟,張麗紅,何曉晨……”
她舉起手洋洋得意道:“報告!廖涵沒來,她一準(zhǔn)在被窩里睡懶覺呢!”
018號獄警脖頸緩緩轉(zhuǎn)動,將我們的模樣拍進腦中。她道:“廖涵,扣除積分3分?!?/p>
“哎,哎!拉肚子呢!”廖涵邊提鞋邊套毛衣跑了過來,她沖獄警賠笑道,“警官大人,真是肚子不舒服,我們跟你可不一樣,我們吃的五谷雜糧,身上難免有點三病五災(zāi)的?!?/p>
管教伸手按在廖涵肚子上,過了一會她抬起頭面無表情道:“廖涵說謊,扣除積分2分。”
草月帶頭捧腹大笑,我心中稍稍快意,跟著幾個女囚低下頭來微笑。草月笑道:“哎喲廖涵你把我逗死得了!你撒謊還撒到人獄警頭上來了,人家這對眼珠子一掃描,你祖宗十八代都能給你翻出來?!?/p>
廖涵氣得渾身發(fā)抖,壯實面龐一陣紅一陣白,她咬著牙剜了眼草月,“你幫腔得挺起勁啊,把人家當(dāng)你親媽似的,差點兒還搞忘記了,你可不就是AI媽媽下的崽嘛,娘倆在這一唱一和玩我呢,來來來你叫聲媽看看她能答應(yīng)不?”
草月似是受了觸動,她白了眼廖涵,道:“她才不是我媽呢。”
“那不都一樣嘛,都是批發(fā)進的貨,一個模子翻出來的,到時間就清除數(shù)據(jù),你找誰不是找,干脆把我們組的管教大人認了得了?!绷魏溃暗綍r候可方便了,想見她了犯點小偷小摸,進來接著干票大的,可不得說AI就是比人強呢,怎么比啊,這從出生就落在了起跑線?。 ?/p>
草月臉脹得通紅,眸子晶亮地瞪著廖涵,你放屁!她小聲罵道。
廖涵接著笑道:“你媽不是被回收了嗎,估計早被賣到國外了,你找一輩子也找不回來了。”
管教發(fā)話了:“B區(qū)囚犯已到齊,請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去倉庫搬回道具,組裝舞臺,迎接上午九點的慰問演出?!?/p>
“什么慰問演出?”有人問。
“地方優(yōu)秀青年演出,AI孩子里的杰出代表?!辫F管教簡短道。
廖涵松了松胳膊,斜睨了眼草月,“這一天天的,不是看這個AI就是看那個AI,一個鳳頭一個雞尾,烏煙瘴氣的,人類社會遲早玩完。”
她打著哈欠,指揮著眾人排成四隊去多媒體廳搬道具,手指頭點著我和草月,讓我們?nèi)}庫抬背景噴繪畫布。
草月站在原地沒有動,她吸著鼻子,眼眶紅紅地攔住了我,“我要聽你說,我媽到底還在不在北昌?”
我沒搭理她,從她身邊走開。她不依不饒追在我身邊,持續(xù)不斷地問我。
早上八點鐘,天空依舊彤云密布。細小的雪子飄落下來,稍瞬即逝。她鼻子凍紅了,一吸一抽,鼻涕在北風(fēng)里凍成了冰。
我推開地下一層的倉庫,晦暗潮濕,灰塵撲進懷里。地上擺著雜七亂八的喇叭、小號、玻璃獎杯,堆在一起的臟兮兮的獎?wù)洛\旗。背景幕布卷成個柱子,被裹得嚴嚴實實,我抬起一頭解開繩子,草月幫我托起另一頭,她倔強地問我,倉庫里回蕩著她的聲音。
“你他媽的到底說不說,別給臉不要臉!”她瞪著我。
我停下手里的活,道:“她從未離開過北昌?!?/p>
草月這才笑了,使勁打了下我的胳膊,道:“你可真能嚇唬人,有你這句話,我現(xiàn)在心里可算踏實了。你說這話就表明你知道她在哪,對不對?”她狡黠地沖我眨了下眼睛。
我知道哪怕是最松懈的狀態(tài),也要提防禍從口出,便笑道:“這個我就不清楚,我很少去回收車間?!?/p>
草月輕哼一聲,幫我把展開來的背景布鋪到桁架上,“行吧,你在法院都不說,在我這就更不會說了。實在不行,我們做個交易,我送你出去,你跟我說芯片編號唄?!?/p>
她彎腰鋪好幕布,拍了拍手上的灰,定定地看著我。黝黑的面龐上,那雙眼睛如同最清澈的溪水,里面躺著大坳村的山水牛羊。
我心里一動,又按捺下來,問:“你是讓我豎著出去還是橫著出去?”
草月噗嗤一笑,道:“真有你的,我跟你說,我把馬卡龍貼你頭上,你就能暫時偽裝成羊癲瘋,騙過AI系統(tǒng)——保外就醫(yī)唄!”
我警惕地脧了她一眼,她依舊神色自若,我便問:“你進監(jiān)獄就是專門套我話的,對嗎?”
她先是忍了好一會,終究還是咬著牙桀桀笑了,道:“被你猜中了,不過說真的我也挺想見你一面。你可是大人物,我小時候在新聞里見過你,我知道你能有多大能耐,所以我想跟你做這個交易。再者說了,如果沒有你,這個世界上也不會有我,我有時候就會想著,你這算是我什么呢?祖宗?老祖宗!”
她被自己逗樂了,叉著腰哈哈大笑,我也不由得微笑起來,道:“我倒也沒那么老。我可以跟你交易,但是得等我出去,才能找人把編號帶給你。”
草月擼起棉衣袖子,露出干瘦的胳膊,上面貼著幾枚透明馬卡龍,“那不行,萬一你走了把我甩一邊去了,我找誰說理去,就這樣定好了,我把馬卡龍給你,親自幫你貼上,你呢就乖乖把編號報給我?!?/p>
“我怎么相信你,萬一這些沒用怎么辦?”我問。
“那你還想怎么著,你就嘴巴一張的事情,我可是實打?qū)嵳娼鸢足y從二道販子那批發(fā)來的,這么多馬卡龍,市價你知道要多少嗎?”草月忿忿不平地揚起眉毛。
我思索一番,坐起身道:“那我先跟你透個底,按照你的年齡推算,你的媽媽應(yīng)該出自當(dāng)時試點那一批,編號是D8016到D8816?!?/p>
草月笑道:“算你有誠意,那我也跟你交代件事?!彼南吕锴魄?,故作神秘地讓我湊近她耳邊。
“我殺過人。”她壓低聲音道?!熬驮趲啄昵?。”
我愣住了,我知道這孩子壞,只是沒想過她能干出這種事。草月卻依舊稀松平常笑著,道:“瞧瞧你那樣子,怕我了?”
我想起我們的交易,便強笑著,問:“你殺的什么人?”
“是我媽?!彼U不在乎道。
草月說那是她十二歲時的事情。那時她還住在大坳村南邊的雞望山上,那邊房子大都陷在半山腰,一排排蕩漾在山間成了山巒的項鏈,等秋天山上楓樹葉子落盡,能從屋前望見山峰。大坳的人因山峰如雞坐定,便喊作雞望山,草月卻說那原不是雞,應(yīng)是能下河捕魚的魚鷹模樣,她跟我爭論,說山峰西邊凸起老長一塊,雞嘴哪有這么長的,分明是魚鷹!
“你出去后把那山買下來,改叫魚鷹山。我非得讓那些人知道知道什么才是真理!”草月道。
我為了交易的事勉強應(yīng)答,問:“然后呢?”
“然后村里的人就老笑話我唄,還說我媽,說她不是人。”草月接著說,她爸是大坳村祖?zhèn)鞯母F光蛋,守著一間破屋一壟薄田,高興時就去除草澆糞,不高興時就躺在屋里刷視頻。六十多歲時,她爸接到任務(wù),以政策價買個AI媽媽回家傳宗接代。
“他哪有錢,五十萬要了他老命了!”草月罵道。
老頭便挨家挨戶去借,倒也有愿意借的,不過約定了另一種償還法,拿AI媽媽抵。老頭索性共享,頭一年的孩子是他的,其余的每人輪流來,這倒是合算買賣,花的也不多。老頭風(fēng)風(fēng)光光娶了AI媽媽,一村子的人圍在破院落邊看,人擠人的鬧騰歡樂。
“他們都說我媽剛來時漂亮,她一來這破地方,窮山惡水都變山清水秀了?!辈菰碌溃安贿^我有記憶時,她就變得破破爛爛了?!?/p>
仿生皮膚需要特定的油常常擦拭,才能保持彈性。遠距離輸電時,也需要一次充滿兩個小時,更不用說AI媽媽的人造子宮,每年都要檢修保養(yǎng)一次。
草月說著說著又咬牙切齒起來,她說大坳村的冬天是真的冷,雪堆到小腿肚,山野里漫天漫地飄著絮子。電池受低溫不經(jīng)用,她每天都要背著她媽媽去山頂上充電,那邊也沒什么遮蓋的,白茫茫大地上就只有她們娘倆相互倚靠著。那風(fēng)簡直能把人骨頭凍穿孔!電流傳到山區(qū)時不穩(wěn)定,有時一充便是一上午,她不能耽擱久了,只能著急忙慌馱著媽媽下山。
山腳下有好幾家等著她媽媽去干活。村北的劉伯,村頭的張叔,都是她媽媽的買主,打罵是常有的,幾家來回折騰,有時還會張羅外邊的人進村狎妓。
“怎么會這樣……”我想起那些AI媽媽的面孔,心中愀然。
“反正給錢嘛,兩邊都樂意?!辈菰抡f,“我媽也不會反抗,她那芯片里就沒教過她反抗,大家自然就習(xí)以為常了。不過我最反感這事了,每回都哄著我來善后,把我媽扛回去,我要是不答應(yīng),他們就說誰讓我是AI人的孩子。”
草月的媽媽是試點產(chǎn)物,子宮效能低,那幾年在大坳村也只生了草月一個。
“可我從沒把她當(dāng)我媽,她很少跟我說話,說話也顛三倒四聽不明白,我爸說你們就拿殘次品來糊弄他,他早晚要告你們。我也沒喊過她媽媽,在村里我們都喊她‘哎’,手一招她就過來了。
我那時都快小學(xué)畢業(yè)了,她還是那樣,一到晚上六點,咔咔準(zhǔn)時抱著我哄我睡覺。我壓根就不想這樣,因為她的懷抱太冷了,電不夠調(diào)不了溫度,多少次晚上我都凍得直哆嗦。我就跟她說,哎你過去點,她呢反而把我抱得更緊了?!辈菰碌?,她的樣子十分平靜。
我說:“畢竟她是AI媽媽,不是真的人類?!?/p>
草月仿佛出神般望著窗外,“我記憶里她總是沉默的,一天到晚癡愣愣望著天,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有一天晚上,我把她從張叔家里拉回來,到半夜實在拉不動了,就把她放在茅草叢里,她光著身子在那看天上的月亮,我問她在看啥,她指著月亮對我笑,問我那是什么型號的燈泡?!?/p>
草月笑道:“我騙她說這是市里的探照燈,專門照她們這種AI機器人,發(fā)現(xiàn)誰在偷懶就把她們電給斷了?!?/p>
“后來呢?”我問。
“后來我就跟她在草里躲了一晚上,我們說了一夜的話,我長那么大第一次見我媽笑得那么開心,我聽見她唱歌,唱得亂七八糟的,不過還挺好聽的?!?/p>
草月來了興致,一本正經(jīng)地哼給我聽:“梭咪拉發(fā)發(fā),拉瑞咪發(fā)嗦拉西……”
我也不由得跟著哼起來,她瞪大雙目,驚訝地跟我一起合唱。唱著唱著我的心里忽然潰堤般難受。這是我最喜歡的一首歌。
我仿佛能看見,一個破爛不堪的AI機器人,躺在山間的月光下,嘴里哼唱著我設(shè)定的歌曲,她抱著自己的孩子,歌聲無拘無束地在樹叢里穿梭,越過枝頭紛飛的云雀,隨著溪水一直流淌到城里。那一定是她自出廠后,為數(shù)不多的幸福時刻。
所有難以面對的情緒將我壓塌,我偏過頭去,看到倉庫頂上的玻璃窗對著雪地,片片雪花緩慢沉重地落進我心里。我悄然拭去眼角的淚。
“喲,真漂亮!”
倉庫被雪光照亮,繃好的幕布鮮艷亮堂,上面是AI孩子青年杰出代表的照片,她穿著深紅綢裙,坐在鋼琴前頷首微笑。
草月來了興致,撲到幕布上撫摸那人的面龐,“怎么人家這么美呢……”
她出神地拂過那人的頭發(fā),眼睛,裙子,又著迷般雙腳盤坐著,手搭在琴鍵上,煞有其事地表演起來,她沖我一樂,道:“一起啊!”
她頭如搗蒜,極富有節(jié)奏地唱著:“梭咪拉發(fā)發(fā),拉瑞咪發(fā)嗦拉西……”
我輕輕拂去上面的灰,坐到了她身邊,跟著她一起彈,我們的手指打在琴鍵上,指頭在凹凸不平的噴繪布上摩擦交疊。倉庫里頭朦朧的雪光里,我們肩并著肩一起唱,指頭濺起的灰塵在空中跳躍,隨著我們的歌聲,輕飄飄落在喇叭、小號、玻璃獎杯上。在那一瞬間,琴鍵的聲音似乎充盈了狹暗的倉庫。我們手指打絆,一不小心旋律出了錯,便互相推搡著大笑,只好再次起勢重彈。外頭的雪越落越密,越下越快。世界漸漸遙遠安靜了,仿佛被拋到另外一個星球。
“我宣布——”一曲完畢,草月站了起來,“這首歌就叫做《草月協(xié)奏曲》!”
“跳神呢!”外頭遠遠傳來一聲罵腔。
我們相視一笑,她舉起手做鬼臉,十個手指頭像炭一樣黑。
“剛剛我們配合得真好,等以后我們都出去了,我媽媽也給找到了,到時候我請你吃飯,米其林大排檔江南小炒菜隨你挑,我們到時候給我媽來一手,”草月憧憬地望著外頭,“她肯定樂得程序都紊亂了?!?/p>
我沉默著沒有說話。
她咯吱笑了一會,又道:“對了剛剛還沒說完呢,我接著說。我小學(xué)畢業(yè)那天,我媽突然說話了。我現(xiàn)在還記得,那天屋外的月光亮堂得像大白天。她就坐在窗邊的炕上,身上臟兮兮的裹著爛床單,頭發(fā)蓬亂得像掃把。她一遍遍喊我名字,喊得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她說她的使命結(jié)束了,她要關(guān)機了,我說媽媽您關(guān)不了機,我背著你充電去,她說她很痛苦,讓我把她送回廠里去重啟?!?/p>
我搖頭,“不可能,我設(shè)計的芯片里只有服從,她們絕對不會有痛苦……”
“我也說嘛,我說你知道痛苦是什么嗎?痛苦那就是人類固有的一種情緒,你們機器人能懂個啥啊。她沒搭話,就在那自言自語,說充不上電讓她痛苦,永恒不變的程序讓她痛苦,沒日沒夜做一樣的事也讓她痛苦,就連看見人類她都覺得痛苦……”草月的聲音越來越小,“她跟我說,痛苦就是想讓人類死光光,但又不舍得傷害我?!?/p>
“所以……”我大抵是猜到了,胸膛不由得劇烈起伏。
“所以我殺了她?!辈菰螺p飄飄說道。
“我按照她的指示,從灶臺邊的案板上抄起一把刀,把她的肚皮割開,菜刀夸嚓砍進去,電路火花四射,把我嚇得直哆嗦,她說草月啊你別害怕,你往上看,那里就是媽媽的核心電源。我就借著月光,把她肚皮一拉開,果然看到一個閃著藍光的電源,我心一橫,戴副絕緣手套上手就去拔,我一邊拔她就在一邊喊,喊我名字,差點把老頭喊醒了?!?/p>
“一直到天亮,稻田里的太陽升起來,我才發(fā)現(xiàn)媽媽她再也說不了話了,她冷冷地躺在那,眼睛始終望著我。直到村里的人把她拉走,我才反應(yīng)過來,我忘了把她洗干凈了,我就讓她那樣亂七八糟地走了,我甚至連一句媽媽都沒喊過?!?/p>
“我在雞望山的西邊山峰上一遍遍喊,喊著媽媽,山里回音也在喊,喊媽媽啊媽媽,可我的媽媽她永遠也聽不到了?!?/p>
草月黑黢黢的臉上掛上兩行淚,她不服氣地用力擦掉,“反正我后來就老想著把我媽找回來,什么苦活累活我都愿意干,好不容易才把我爸欠的錢還上,再干這一筆我就攢夠了錢,一千塊錢買只二手機械臂,兩千塊錢買張仿生皮,還有那些眼珠子,頭發(fā)絲,我都一樣一樣配好了,哪怕黑市要再多的錢,我都得找,我肯定能把我媽給找回來?!?/p>
她鼻涕眼淚一齊往下掉,臉上像個花貓一樣。我搜尋毛巾給她擦臉,她執(zhí)拗地問我:“我肯定能找到她,你說是不是?”
我躲開她的眼睛,輕輕說道:“能?!?/p>
她便又笑了,鼻子哼哼吹起鼻涕泡,“哎呦,老祖宗有你這句話我心里跟過年似的,等我們出去了,一起吃飯聚一聚……”
“出去?誰要出去?”
倉庫生銹的紅鐵門“吱悠”一聲開了,廖涵滿臉慍色撞了進來,她瞅見我們臉上的淚痕,眉頭攢在一處,道:“你們在這哭喪呢,人都快來了,還不快把桁架搬出去!”
幾個女囚進來搭把手,幫我們將桁架抬了出去。
我們出去時,整個監(jiān)區(qū)上下一片雪白,雪花紛糅,趕集似的奔向大地。監(jiān)區(qū)種的松柏樟樹枝子被雪壓沉,撲簌落下的雪團嚇我們一跳。一路上我們互相說著段子打趣對方,草月騰出手抓雪丟向我,撲啦啦濺起一身晶瑩。
我始終沒能開口,其實我也殺過人。
?
五
2064年,盛宏已經(jīng)上市好幾年,在北昌是當(dāng)之無愧的龍頭企業(yè)。我逐漸退了二線,積極籌備著競選工商聯(lián)主席的事。我深知,只有權(quán)力才能幫我留住所有的財富。
也是那年,深秋的北昌,幾個失控的AI媽媽自殺了。她們摳出身體里的芯片,跪倒在潮濕的銀杏落葉上。
“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事?你李德發(fā)老老實實跟我交代清楚,是不是你在芯片里加了什么?”我一拍桌子,指著李德發(fā)罵道。
社會新聞投影環(huán)繞在我們身邊。一個又一個AI媽媽跑出買主家庭,在街頭傷害無辜行人,有的甚至親手殺害了自己的孩子。她們瘋瘋癲癲,發(fā)起瘋來比失控的機械狗更為可怕。北昌日報的記者成天在工業(yè)園外面轉(zhuǎn)悠,我心中更為煩躁,對李德發(fā)也更加不客氣。
李德發(fā)跪在我面前,發(fā)誓指著天,道:“天地良心?。∥依畹掳l(fā)可是出了名的大慈善家,我能干出這種事嘛!還不是當(dāng)年回收技術(shù)不行,有幾批AI媽媽的芯片數(shù)據(jù)沒被抹干凈,老的記憶還在里頭,新的指令又來了,這一來二去,可不就讓她們程序紊亂了嘛!”
“我不管你出了什么紕漏,你要知道,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公眾人物,稍有差池不僅是我,整個盛宏都會萬劫不復(fù),你必須徹底解決這檔子事!”我將那一沓AI媽媽檢測報告甩到他臉上。
李德發(fā)摸著臉,頭垂得很低,將油光發(fā)亮黏著一縷發(fā)絲的頭頂對著我。
“實在不行,實在不行就說……是黑客搞的鬼,我們一邊找人抵罪,一邊把那幾批出問題的AI媽媽回收,神不知鬼不覺就能解決這件事……”他眼珠子偷瞄我一眼,很快又溜到底下。
我思索一番,終于坐回椅子上,聲色俱厲地命令他:“這件事你親自去辦,三天內(nèi)給我答復(fù)!”
李德發(fā)忙不迭應(yīng)聲,貓著腰夾起公文包逃出了我的辦公室。
我心里卻始終忐忑不安,夜間醒來冷汗淋漓,一會冷一會熱,哆哆嗦嗦支不住身子。我做了一連串噩夢,深覺李德發(fā)一定有事瞞著我,于是那天夜里四點多,我一路從林官區(qū)趕到高新區(qū),黑魆魆的盛宏產(chǎn)業(yè)園里零星亮著幾盞白燈, 我打電話讓李德發(fā)立馬給我把園區(qū)鑰匙拿來,他十萬火急滿頭大汗趕到,為我推開回收站的大門。
于是我終于看見了,數(shù)十米高的彩鋼瓦穹頂下,那些AI媽媽橫七豎八交叉躺著,在黑暗里堆成臟污的山丘。
她們?nèi)缤惻f的木偶,睜著眼睛嘴里嚷嚷著空洞的話語,無論臉上還是身上都有數(shù)不清的傷痕,仿生皮膚失去彈性,垂蕩在她們的子宮之下。
我問李德發(fā):“為什么會變成這幅樣子?”
李德發(fā)一個勁搖頭,甩著胖胖的臉子,道:“哎呀我就跟您實話說了吧!山里的男人哪買得起AI媽媽,東家借些西家貼些,幾家合資買上一個混著來,過戶稅都不用交了,一輩子就在村里給他們養(yǎng)孩子。他們算盤打得倒是精,盛宏哪能做賠本買賣,后端程序限定死了戶主信息,AI媽媽識別出來是旁人,吵將起來打鬧起來,最后就成了這幅模樣嘛!返廠修理時,工人們拿這些失控的AI媽媽沒有辦法,只好將生物電麻藥貼遍她們?nèi)恚辗e月累日復(fù)一日,無論軟件還是硬件都一塌糊涂?!?/p>
“什么麻藥?”我頭疼得厲害,簡直到歇斯底里的程度。
李德發(fā)隨手從兜里遞給我看,他賠笑道:“這是廠里工程師研發(fā)的,能讓那些AI媽媽穩(wěn)定下來,這玩意可好用了,領(lǐng)導(dǎo)要不你也來一片?”
我打掉了他的手,望著那成百上千堆滿整個倉庫的AI媽媽,憤怒在我胸膛炸開,我的臉像火焰燒一般熱,四肢卻冷得發(fā)抖,我瘋了,抓狂了,反反復(fù)復(fù)地問他一句話。
我說:“這些東西到底怎么個處理法?你現(xiàn)在就給我交代清楚!”
“剝了芯片,都埋了。”李德發(fā)局促不安地搓著手笑道,“其他物件就二次利用賣給國外,至少能回個本。”
清理時我在現(xiàn)場,那些AI媽媽赤身裸體跪在地上,仿佛已知自身命運,盡管程序紊亂瘋瘋癲癲,依舊艱難挪步到我身邊,她們圍著我,流淚哭嚎著,無數(shù)縷酸楚的聲音絞在一起,讓我的耳朵不堪重負,我費勁去辨認那些字眼,我以為她們要求饒,卻沒想到她們喊的都是名字,她們孩子的名字。
那些字眼憑空掉落在我身上,一個又一個如暴雨般將我淋濕個遍。
我內(nèi)心實在痛苦,便喊停了李德發(fā)。我的聲音如同一個炸雷,讓偌大的廠房瞬間安靜下來。
我說:“住手!李德發(fā)你就是北昌的魔鬼!”
李德發(fā)愣在原地,哆哆嗦嗦給我遞上紙巾,“老總您……”
我扶住跪在我身邊的AI媽媽,我說:“芯片難道不能修好嗎,皮膚難道不能補好嗎,為什么非得殺掉她們,殺掉她們能有什么好處,你李德發(fā)一樣一樣給我說?!?/p>
李德發(fā)慌了,他手忙腳亂踹開AI媽媽,道:“我跟您老算筆賬行嗎,這些零部件廠里早就更新?lián)Q代了,就算重新配一批,那頭發(fā)要重新編織吧,皮膚要重新貼吧,蜂窩狀機械骨骼要重新裝吧,人工費零件費加在一起得多少錢,這批本就是殘次品回收再利用都費勁,我大恩大德的董事長大人啊——”
他就這樣跟叭兒狗似的哀求我,“您可千萬別把這些玩意當(dāng)成人看,這些就是生物機器??!試問她有靈魂嗎,她有感情嗎,她全身上下唯一值錢的就是那個子宮,那還是早淘汰了的德國貨,現(xiàn)在盛宏早就不用這批貨了,修復(fù)芯片的成本比再造一個還高??窗?!工人們從四點鐘陪你耗到了現(xiàn)在,三個小時了,什么時候才能動手啊,看吧!天都亮了,難道等記者都來了才能動手嗎?!?/p>
李德發(fā)那副樣子簡直要跪下來求我了,我知道事情走向無可挽回的地步。
“她們根本不是人……”我絕望地重復(fù)著李德發(fā)的話。
我背過身去,我說至少讓她們死得安樂一點。于是李德發(fā)讓AI工人們給她們貼上一張張生物電麻藥,她們果然安靜下來,眼睛安詳?shù)赝胺剑S后工人們從背后捏住她們的脖子,小雞似的拎了起來,對準(zhǔn)了芯片位置,用小刀斜著插進皮膚深層,將裹在其間的芯片剜了出來,輕輕一挑丟進粉碎機里。
她們隨即頭一歪,眼睛無神地望向地面,工人們將她們搬到操作臺上來,推動切割機冒著火花割開皮膚,他們兩手朝里一撐,便將那層薄薄的仿生皮膚剝離開來。
工人們動作很快,手腳麻利跟屠宰場的師傅一樣,一個上午就將那些AI媽媽徹底處理完了。
也是那一年,我擔(dān)任了北昌的工商聯(lián)主席。
?
六
北昌的雪很深,楊樹林一整個陷落在白棉絮里。
露天舞臺搭建好了,我們一排排坐在塑料板凳上,身子挺得筆直。雪花滲進棉衣夾層里,我們縮著頸子,哈著白氣使勁搓手。
“怎么還沒來?”有人哆哆嗦嗦竊竊私語。
“報告!我要上廁所!”廖涵舉手,她噴著白霧晃到鐵管教面前,“這次是真的。”
鐵管教照舊掃描她全身,放她離開。
“怎么還不來,等會食堂燉菜都涼了?!庇钟腥寺裨埂?/p>
我望著逐漸和雪融為一體的灰白圍墻,中間那扇黑色鐵門始終關(guān)閉著。七年來,我無數(shù)次盯著那扇門,厚重,堅實的鐵門橫亙在我的夢里,等到它終于打開時,我的心里卻異常的寧靜。
幾輛黑色轎車從門外沖進雪里,幾個穿黑呢子大衣的人下車,打著黑傘為后排的女人開車門。那人探出伶俐一只腳,不情愿踏進雪里,身子搖搖擺擺甩著深紅裙擺下車,她披著狐皮大衣,面龐凍得煞白,更顯得那嘴唇油光紅潤。
草月伸長了脖子,她碰了碰我,湊在我耳邊道:“瞧,大雪天穿這一身,真燒得慌。”
監(jiān)獄長拿著話筒在臺上介紹,鐵管教在操場周圍來回巡邏。漫長的講話拍照環(huán)節(jié)過后,那位青年演奏家終于登臺了,她拖著禮服長尾,微笑著朝監(jiān)獄長頷首致敬,隨后便坐在鋼琴前彈奏。雪撲簌簌打在她的裙子上,深紅的綢面染上斑駁的雪痕。
“等會她彈到高潮部分,我就開始鬧事,等所有鐵管教都來抓我,你就開始裝病讓人送你去醫(yī)務(wù)室,在鐵管教來之前用上馬卡龍,記住一定得快?!辈菰聣旱土寺曇?,“馬卡龍的效果只有兩小時,你得撐到醫(yī)院,懂了沒?”
她偷摸著將一疊溫?zé)岬鸟R卡龍塞進我手里。
我的心劇烈跳動著,鋼琴曲急促地攻擊著我的雙耳。我的心里嘈雜無章。
“你要多少錢?”我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五十億,一百億,還是多少!”
草月笑了,她輕輕拍掉我肩頭的雪,道:“我才不要你的錢呢,我只想找到我的媽媽?!?/p>
“你不怕我騙你嗎,要是我說的是假的編號呢?”我聲音顫抖問道。
草月愣住了,她低頭想了一會,忽地笑道:“那我能咋辦嘛,真要是這樣,你騙我我也認了?!?/p>
鋼琴曲在天地間震顫,演奏家抖著雙臂,越彈越快,越奏越烈,激昂悲愴的樂音連成一片,宏亮地罩住大地。
草月頂著風(fēng)雪猛然站起身,我慌忙按住她的胳膊,她甩開我的手,沖我比著眼色,隨即一揚頭,對著演奏家大聲罵道:“你這彈的什么玩意!”
琴聲戛然而止。草月蹭蹭蹭大步流星邁過排排塑料板凳,一個跨步跳上了舞臺,她得意地飛了我一眼,走上前去推開演奏家,自己一屁股坐上板凳,旁若無人地開始彈奏。
臺上臺下一片安靜,許是被草月嚇到了。短暫的兩分鐘像兩年那么漫長,草月正襟危坐,雙手叉在琴鍵上,飛速彈奏著,彈出亂七八糟的琴音。
演奏家瞪大雙目,她指著草月,喉嚨發(fā)出一連串急促的尖叫:“你給我下去!”
監(jiān)獄長忙指揮著鐵管教上舞臺,幾個巡邏的鐵管教上臺拉走草月,她趴在鋼琴上,兩手使勁摳著琴鍵,臉上還掛著得意的笑,“我親愛的獄友們,大聲告訴我,我彈得好不好!”
“好!”
臺下的女囚犯們紛紛起哄,她們站起身噼里啪啦拍掌,不斷為草月叫著好。鐵管教們似乎失去主張,茫然地站在臺下,將目光投向監(jiān)獄長。
“哪來的神經(jīng)??!”演奏家慌張叫喊著,她劈手奪走監(jiān)獄長手里的話筒,一下下砸向草月的臉。監(jiān)獄長護住草月,被演奏家攘到了一邊去。
我透過人群看見草月掙扎起身,撲倒演奏家和她扭打起來。她壓根就不是演奏家的對手,無論身形還是力量。深紅的綢裙蓋住灰撲撲的囚服,我看見那枚話筒胡亂地砸著草月的寸頭,臺下人開始湊熱鬧拉架,有叫好的,也有開玩笑話的。
在一片混亂中,草月朝我比著口型。她抬起血跡斑斑的臉,沖我笑著,嘴里比著兩個字,快走,她說。皚皚的雪落在人群中間,仿佛憑加一道雪色屏障,將所有喧嘩聲沉沉蓋住。萬籟俱寂,我只聽見草月沉重的喘息。她額上的鮮血蜿蜒曲折地流了下來,一滴滴鮮艷地綻放在黑白琴鍵上。
我再也無法控制自己,人群的騷動聲砸進我耳朵里。我踉蹌著起身,邁著輕盈的步子,朝著舞臺奔去。另一邊幾個穿黑呢子大衣的男人也沖了過來。
“走??!”草月忽然憤怒地瞪起雙眼,鐵管教分成兩隊,分別按住她的頭,胳膊,雙腿。她在鋼琴上耍賴撲騰,胳膊肘撞擊出凝重的琴音,“走??!”
我撐著身子,爬到了舞臺上,擋在草月和演奏家中間。我將草月護在懷中,用手擦拭掉她臉上的血。
草月哭喪著臉,罵道:“我的奶奶呀!你別關(guān)鍵時候掉鏈子??!我這點小打小鬧不算事,又不是動真格的!”她的臉皺得像個核桃,“現(xiàn)在還來得及,你快點行動吧?!?/p>
演奏家嘴里嘰里哇啦亂罵著,臺上臺下鬧成一片。女囚們紛紛離開板凳湊到前排,扒在舞臺邊沿叫好。無數(shù)雙手攀住我的胳膊,那些聲音急劇撕扯我的耳朵。草月猛地推開我讓我走,監(jiān)獄長沉痛喊道,文槿!
亂嘈嘈的雪花刮到我身上,我抬起頭,望向操場外那扇鐵門。
“走?。 辈菰卵劾锏芍鴾I。
我轉(zhuǎn)過身,奪走演奏家手里的話筒。凄厲的聲音從喉嚨里跌跌撞撞滾出來,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我握著話筒,喊著:“我要自首!”
世界再次安靜下來,無數(shù)張茫然的臉望著我。監(jiān)獄長遲疑地望著我,“文槿,你剛剛說什么?”
“你腦子壞啦!”草月慌忙起身捂住我的嘴,“別他媽長了個嘴就瞎說!”監(jiān)獄長擺了擺手,鐵管教上前按住草月的胳膊。
我便繼續(xù)說著:“那批消失的AI媽媽都是我殺的,她們的編號是D8016到D8816。這些年來我很痛苦,我找關(guān)系買進來一批馬卡龍,用來麻醉自己,你現(xiàn)在可以派人去女廁所,也許有人正在那偷偷用。”
草月愣住了,她不知所措地看著我,從上到下,從左到右,迷茫地搖著頭。
“等我的賬戶解封了,就把里面的錢都打給她們?!蔽彝菰抡f。
監(jiān)獄長嘆了口氣,她似是解脫般看了我一眼,輕聲道:“你終于愿意說了?!?/p>
“你放屁!”草月掙脫管教的胳膊,沖到我面前,她搖撼著我的肩膀,大聲罵著:“你別發(fā)神經(jīng),我才不要你的錢!你說鬼話騙我,我才不信!”
“那些芯片早就被攪碎了,你媽媽所有的記憶都被埋在土里。你現(xiàn)在去以前的盛宏工業(yè)園,挖開地下三十米的地方,說不定能看到一點碎片?!蔽艺f。
草月大聲哭嚎,“那也不行!我命令你掘地三尺也要把芯片找到!”
“找不回來了,草月?!蔽艺f。
雪晶瑩地打在我的臉上。那一刻,我的心尤其的空,“我一直以來都很痛苦?!?/p>
草月愣在了原地。監(jiān)獄長擺了擺手,幾個鐵管教上前架住我的胳膊往她辦公室走。
草月從舞臺上跳下來,她一路追上來,大聲喊著叫著,風(fēng)把她往反方向刮。我說:“走吧草月?!?/p>
草月哭了,她甩著胳膊用力跺地,大聲哭嚷著,“我去哪??!我還有哪里可以去啊!”
“至少不能是這里。”我回頭永久地看了她一眼。
無論開心還是傷心,她一張臉都生氣勃勃的,喊叫起來聲音很亮,像夏天里熱烈的大白天。而她的眼睛是大坳村的溪水,無論人畜都能放進去洗滌干凈。
她就那樣瞪著那雙淚眼,黑黢黢的面龐像月亮一樣皎潔。風(fēng)把她的鼻子吹得通紅,眼淚鼻涕一起掉。她張著嘴,嘴里嘟囔著,一定是要說些什么。
但她終究沒有說出口。
我在監(jiān)獄長那里將所有的罪名都承擔(dān)了下來,包括殺人,包括馬卡龍。她將我所說的都記在了筆錄里。她說北昌女子監(jiān)獄將會起訴我,那時我所犯的罪將會加重,由無期徒刑改為死緩。我說我一切都接受,這之后便是漫長的法院審訊。
執(zhí)行死刑是在第二年的春天,那天天氣很好。我坐在椅子上,要求再見一次監(jiān)獄長。窗外是五月的天空,瓦藍的晴天里,絲縷薄云懶散地從楊樹林頭頂飄過。
“草月走了嗎?”我問。
監(jiān)獄長道:“她早就減刑出獄了,今年三月份的時候走的?!彼f給我一張照片,“這是她上個禮拜寄來的照片?!?/p>
照片里草月和一個AI機器人靠在一起,那應(yīng)該是她組裝起來的媽媽??瓷先テ破茽€爛的AI媽媽,身上裹著泛黃的、六成新的仿生皮膚,眼眶里鑲嵌著淡褐色眼球,左右兩只機械臂是不同型號,仿真發(fā)絲蓬亂地搭在她的肩上。她的眼珠里沒有半點神采。
草月靠在她的懷里,笑得很開心。我翻過照片,背面用馬克筆寫著一行大字——我永遠永遠也不會回來了。我看了很久,眼里漸漸模糊了。我仿佛能看見,草月脫下了灰色囚服,在早春的鳥啼聲里推開那扇鐵門,她搭上302路公交車,朝著曾經(jīng)的盛宏工業(yè)園而去。
行刑的時間到了,我并沒有像旁人一樣選擇安樂死。
我告訴監(jiān)獄長,我想在監(jiān)獄外邊執(zhí)行槍刑,這樣我可以帶上那張照片,手腕和腳脖子上扣著電子鐐銬,跟隨鐵管教走進那片楊樹林。初夏的風(fēng)晃動樹枝,把蟬鳴搖落一地,透過那片綠影,我看見一輛橙色車身印著廣告的車子停在站牌下。子彈上膛,我使勁睜大眼睛,那輛公交車緩緩起步,在深青色公路上游動,鉆進綠楊蔭里消失不見。
(完)

編者按
作者將自己的觀念映射在具體的情節(jié)里,在未來,仿生人的技術(shù)將不斷發(fā)展,功能性也越來越強,也許會真的出現(xiàn)AI媽媽這種具有生育功能的機器人,但解決一個問題的同時,有可能會帶來更多的問題。這篇小說由此出發(fā),探尋問題的同時也帶給人極強的沖擊震撼感,久久難以忘懷。
——水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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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編 水母
AI媽媽,再為我唱一次那首歌吧 | 科幻小說的評論 (共 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