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虎哥聽說最狠的活往往有一個戲劇性波折的開始，以供后來的看客蕩氣回腸，
但他自己的出場并沒有什么傳奇的地方，只是蹲在地上心虛地瞥了眼鏡頭，揮手砍向板磚然后痛苦地歪倒在地。

他勸同鄉(xiāng)小亮一起整活時，小亮只是長嘆一聲，點了點頭。
當(dāng)多年之后所謂的東百往事在一片寂寞中落幕時他才明白，小亮是明白人。既然結(jié)果注定是失敗，路途開始時早早的失望，總好過在終末的黑暗中哀默絕望。時至今日關(guān)于他緩緩踱進鏡頭里浮夸地喊叫時心中懷有何種感受早已忘卻，東百的雪一層層在他的心頭壓著，冷風(fēng)打在他的臉上，刺痛使他確定這一切并非夢境。
鏡頭里的虎哥在人群里雙手高舉宣布自己是重量級人物，直播間的零星觀眾給這個啥比刷了點禮物，而現(xiàn)實的他在啥比的外殼里無助地戰(zhàn)栗。
直播后被汗水浸透的虎哥查看數(shù)據(jù)，最終他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平庸。

被流量莫名其妙推上臺前的人多如恒河沙數(shù)，勝者高歌猛進走上更大舞臺，發(fā)出更大的聲音，獲得更多聽眾；而絕大多數(shù)人則平淡無奇日益沉默，滾燙的心任時間的風(fēng)吹過，直到年歲把他的銳氣磨光灰溜溜夾著尾巴轉(zhuǎn)身走遠(yuǎn)。
但那些年輕的后來者看不到他們，他們看到的是成功者意氣風(fēng)發(fā)地站在舞臺，看到的是高樓大廈，看到的是資本和鎂光燈合力映照出的那片霧茫茫。

虎哥深情地看著鎂光燈里的世界，光線分割出大明星與貴物的定義。
他渴望萬眾矚目。
但他終究站在鎂光燈外，
他絞盡腦汁地自殘、炒作。
但他終究站在鎂光燈外，
他恨這個，恨那個，如同一顆燃燒的煤球不合時宜地滾進這個冬夜。
但他終究站在鎂光燈外。
如今他決定退場，
幸虧他站在鎂光燈外。

柴浩背著背包坐在回哈爾濱的列車上時，他盯著車窗對自己的倒影說：再見了，虎哥。
他終于后知后覺地明白，不是二十歲的他選擇了狠活，而是狠活選擇了他的二十歲。

東北雨后的夜空澄澈清朗，明月映照他的眼睛，漫天繁星嘩啦一聲順著眼角傾瀉下來，列車輕輕地晃著，不知駛向何方。

2.

虎哥忽然覺得現(xiàn)在的生活也不錯?；貧w現(xiàn)實，老老實實靠著抖音直播生活。前前后后折騰這么多年，終究都兜轉(zhuǎn)回原點。

每天早晨掏出身份證把網(wǎng)絡(luò)上自己曾經(jīng)的狠活舉報得一干二凈，放下手機拉開窗簾，偷偷望向那條令他心悸的沈陽大街，遠(yuǎn)處馬路對面一群精力過剩的無聊的年輕人的正在五月古箏圣地巡禮。

陽光大好的時候，希望是有的，很滿很盛，只是偶有云翳投下——他會忽然陰影勾勒的自身輪廓中，驀地看見曾經(jīng)正在整活的，活著的自己。

3.

任何嬉笑的模仿在經(jīng)歷更多之后就會變得如此不愿再回首，而成為某種現(xiàn)實中悲傷的的“東北往事”。

這就是現(xiàn)實的魅力，東百狠活、二創(chuàng)、模仿、再模仿，都會被現(xiàn)實的離心力狠狠地甩出理想的邊際而成為下一個輪回中的傷痛文學(xué)起點——他們管這個過程叫做“浪漫化”。下一批人懷著笑容有一次聚集，上一批人把心中的某部分機能永遠(yuǎn)伴隨著狠活兒留在那里，默默退開。

我們偉岸嗎？一個沉迷于整蠱與三俗的群體有什么高貴可言。

我們渺小嗎？我們平庸無能理想粉碎如煙塵，可是你休想在這世上找到第二個我。

現(xiàn)實是個多么理性、復(fù)雜、美麗、律動著的，讓無能者感到痛苦的冰冷系統(tǒng)啊。

我們的身與心都伴隨著時間成為供料，唯煙火與浪漫永存。

4.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我誠摯地向你道歉。

我沒能如你期望的那樣成為一名光榮的科學(xué)家，

我沒能在學(xué)術(shù)的海洋中奮力遨游，沒能為美好的世界做出貢獻(xiàn)。

更沒有研究出長生不老藥，讓我們的祖母永遠(yuǎn)存在。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我誠摯地向你道歉。

我沒有埋頭苦讀點燈夜戰(zhàn)，也沒有嬉笑打鬧享受青春，

我只是進入了一個一般的高中，上了個一般的大學(xué)，找了個一般的工作。

慵懶散漫，傲慢呆滯。理所當(dāng)然，我成為了一個一般的人。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我誠摯地向你道歉。

我沒能讓你擁有那份草莓蛋糕一樣的愛情，

不是失去，不是拒絕，不是刻骨銘心的記憶

而是我沉吟許久，故作輕松地沒有開口。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我誠摯地向你道歉。

我甚至沒能足夠善良，足夠勇敢，

我在地鐵上看著老人搖晃著，卻連讓座的意愿都已消失，

我的自私和虛偽，令人尖叫。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我誠摯地向你道歉。

讓白天鵝和丑小鴨綁在一起，

我們看著現(xiàn)實的戲劇發(fā)笑，又看著戲劇的現(xiàn)實流淚。

你假裝不在乎，我假裝很快樂，我們假裝擁有一個光明的未來。

在命運的軌跡下茍且偷生，渙然而不自知。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我誠摯地向你道歉。

我沒能擁有很多財富，讓父母享受生活。

我甚至在異鄉(xiāng)連三尺立錐之地，都無法擁有。

沒有事業(yè)，沒有人脈，沒有積蓄，

只有一夜又一夜，一年又一年，一歲又一歲。

不知悲歡。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我誠摯地向你道歉。

二十多年過去了，

我沒能成為我自己。

5.

親愛的，

我晚上睡不著時，常常會想：

如果有來世，我會盡可能向你靠近一點。

我們都太鋒利，所以我只敢在想象中默默靠近你。

如果有來世，我想生在城市。

這樣一來，

荒廢的土地，流失的玩伴，彎曲的老人

爭斗，咳嗽，骨刺，農(nóng)藥

就不會出現(xiàn)在我的夢中。

如果有來世，我也想減減負(fù)。

逃離河北，逃離河南，逃離教育資源的短缺。

我已經(jīng)厭倦了每一次考試排名，

那些會議，那些動員，那些訓(xùn)斥，

每一年癲狂的笑，和絕望的哭泣。

如果有來世，我想有錢一點點。

這樣我也可以聽到那些產(chǎn)品經(jīng)理的噓寒問暖。

我清楚地知道在這個優(yōu)秀的城市我并不配擁有任何一個容身之地；

我只是希望，

不要在異鄉(xiāng)深夜每一場關(guān)于未來的思考，

都得到絕望的回響。

如果有來世，我想讓我的父親，

我白發(fā)蒼蒼的父親，

他“退休后游山玩水”的愿望真正實現(xiàn)，

而不是被下一代掏空積蓄后一句悵然若失的幻想。

他理當(dāng)向我索取，

可他依舊保持沉默，咬緊牙關(guān)，

像他的父親一樣。

我想讓母親再正眼看我一次?。?/p>

我的母親啊，我慈祥博愛的母親，她把愛平等地分給了每一元人民幣。

她的兒子面無表情地從賓利中走出，勞力士顯示出距離拍賣會還有十分鐘的時間；

她美麗的女兒們在嶄新的五星級酒店門口排成整齊的兩行，齊刷刷的朝客人鞠躬。

我想讓她知道，我們雖然渺小，卻并不是一個數(shù)字。

親愛的，可是人哪有來世。

可是人哪里有來世。

6.

在我離開沈陽之前，我老老實實地告訴他:我給你過去整的狠活剪了一個視頻。

他失落地笑了笑，叼著身份證給視頻點了舉報:“你狗屁才藝!”

我追問他:“你難道不想整活了嗎?”

他夾著煙抬起頭沉默，許久過后自嘲地說出一句:“我狗屁才藝”。

我落寞地轉(zhuǎn)身走向夕陽落下的方向，一聲爆響突然在我耳邊炸開——正如四年前每一場瘋狂的表演，我驚訝地回頭。

人已不見蹤影，只看見一瓶被打穿的紅牛，噴射著水霧歪倒在馬路邊。

五年前整不出的活，他終究還是做到了。

那動作想必他暗自練習(xí)了許久，也許是在失眠的每一個夜晚，也許是在失落的每一場夢。

我終于明白狠活的真正代價:想要打穿那瓶紅牛，就要首先擊穿自己的夢；想要叼著身份證舉報一個視頻，就要讓過去表演過的所有狠活在每一個失眠夜晚循環(huán)。

原來逐漸屈從生活不再表演狠活，就是東百這片失落的大地上最悲傷的狠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