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INI，我們一起去捉魚好不好？”小小的孩子興沖沖地從竹林盡頭跑過來，木屐大了幾圈，踩在光滑濕冷的青石板上，發(fā)出脆硬的聲響。

籠著衣袖的東方少年瞇起狹長的眼，琢出一臉耐人尋味的笑容，對那孩子說：“小菊，跑慢點(diǎn)，不要摔跤了?！?/p>

“可是我好高興啊，nini你來看我了，我好高興。”

本田菊在王耀跟前停下，伸開寬袖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只要小菊聽話，我就會經(jīng)常來?！蓖跻⑿χ咽指苍诤⒆宇^發(fā)上，輕輕揉亂，“……你又長高了呢?！?/p>

本田菊聽著他淡淡的聲嗓，忍不住把臉貼向他緋色的衣料，深嗅，是牡丹的清香。

他說，只要小菊聽話，我就會經(jīng)常來。

他是個很守約的人。

那之后，他常常撐著骨節(jié)分明的綢傘漫漫出現(xiàn)在本田菊家窄窄的小石徑上。有時帶來一匹帛緞，有時攜來一枝狼毫，臉上總?cè)局鴮庫o柔和的微笑。

“小菊，這是我做的豆糕。”

“小菊，我教你寫字吧?！?/p>

“小菊，來我家過年好嗎？我準(zhǔn)備了好多吃的。”

年復(fù)一年。

“小菊?！彼咎锇涯_浸到清涼的湖水里，然后問，“為什么要把路上的竹子都砍了？”

“因為我要種櫻花啊。”尚且稚嫩的眉宇微微鎖起，“留著竹子只會礙手礙腳，不如全部砍掉?！?/p>

王耀恍惚在他黑褐色的瞳間捕捉到戾色，可是不及他確定，那戾色便被笑痕遮去，菊說：“nini不喜歡我這么做？”

“……也不是不喜歡，只是一下子都砍了，那些竹子怎么辦？”

“能用的用?！?/p>

“不能用的呢？”

“燒?！本掌届o地說。

大和魂里極盛而衰的詛咒，虛掩在溫暖畫皮下的殘忍，很多年后王耀一身是血站立不穩(wěn)地往向本田菊，依稀會悔恨當(dāng)初自己沒有觸撫到他呼之欲出的獠牙。

落得和敗竹類同的厄運(yùn)。

“nini，我討厭那家伙?！本沼檬謩冎涞臉淦?，硬硬的木癤，摁下去麻癢微疼，隱約有些滿足的痛感。

“啊？小菊討厭誰？”

指甲卡入樹干中，樹汁染上來，一團(tuán)青澀難懂的苦香。本田菊輕輕開口，目光猶如兩池捉摸不定的死水：“……布拉金斯基?！?/p>

“啪?！蓖跻皇Х执?，折斷了手中把玩的枯藤。

“……小菊，你聽到了什么？”

“你明明打勝了仗，為什么還要把土地讓給他？”

王耀不回答。

“為什么？”菊抓著樹干，聲音悶悶的，“那明明是你的東西?！?/p>

“nini，你對他太好了，他究竟給了你什么？”

他究竟給了你什么。

“伊萬，小菊說我對你太好了。”王耀對著身體上方的少年說。少年頓了一下，勾鍥起紫色的瞳微笑：“那耀認(rèn)為呢？”

“……我不知道。”他嘆了口氣，將手覆在前額，“我不知道，伊萬。”

少年低下頭，親吻著耀的頸側(cè)，溫暖的呼吸敷上耀的皮膚，癢意里充斥了界限不清的香。

“你說我們這樣好嗎？”王耀壓抑著聲音，卻惹來伊萬更深的侵入。

喟嘆磨成瑣屑的低吟浮出咽喉。

“小耀”白金頭發(fā)的少年賭氣般咬住他的頸，舌尖濕潤，動脈的起搏勾出嗜血的罪惡，“專心點(diǎn)，我討厭你在這時候三心二意，想著別人的話?！?/p>

“你只能想著我”他讓耀隨著他的律動壓抑地喘息，“否則我會吃醋，你知道的，我自私慣了。”

王耀嗤之以鼻。

“本田菊那家伙，說到底不過是個孩子，他的話一點(diǎn)意義也沒有?！币寥f在他耳邊輕聲說。

王耀笑了：“伊萬，你和我比起來也是個孩子?！?/p>

伊萬不置否，只任性而干脆地吻上耀的唇，昭彰地封住了自己不喜歡聽的這番言論。鏤花床榻邊一盞金獸將道不盡的心思浸漬在糾葛的瑞腦曖霧中。? ? ? ??

白凈的足一勾一揚(yáng)，木屐滑脫，掉在石階上。

然后一個人走過來，俯身，挽起寬袖，堪然拾掇起落下的屐，睫羽低垂熏出流麗的眼線，將木屐輕輕套上本田菊赤著的腳。

“小菊，穿好鞋，入秋了，天涼?！彼f，而后坐在本田身側(cè)的石塊上，石頭紋路縱橫，脈痕檢引出幾支瘦瘦的苔印。

小島上的紅楓溫柔得仿佛會擠出血來。

本田菊撇嘴不言，仰躺在階上翻了個身，順帶將左手架在了王耀腿上，瞇著黑褐的眸子。

王耀出神地望著他，忽然笑了出來：“菊，都過了這么多年了，你為什么還是長不大呢？”

孩子不作聲，裝睡。

王耀將冷白的手指覆進(jìn)菊漆黑的短發(fā)，一指代櫛輕輕梳理，孤島上清涼的海風(fēng)盈滿衣袖，染著秋海棠獨(dú)特的微香，本田菊緊了緊襟領(lǐng)，往王耀身邊挪了挪，然后開口，聲音清清亮亮的，像斷竹剖面流出的新鮮汁液：“nini，你以后多來陪陪我好不好？”

回答自然是好，王耀從來不擅長拒絕別人。

那天他離開的時候籠著衣袖，袂帶翻飛如同謫仙，他平平垂下眼簾望了望本田菊白凈的腳，弧度細(xì)膩，骨指分明，趿拉著大了好幾圈的木屐，啪嗒啪嗒。

他的面容上琢出一絲笑紋，說：“小菊，當(dāng)這雙鞋合腳的時候，你就來問我要一份成人禮吧。”

孩子愣了一下，隨后笑逐顏開。

“nini，我要什么都可以嗎？”

“都可以。”他不以為然地許下承諾，一個孩子而已，會苛求什么呢？于是他微微俯身，捏了捏菊的臉頰，“只要你喜歡，我都給你?！?/p>

他當(dāng)時滿不在乎，他是天朝，一個孩子的野心在他眼里無足輕重，他根本不會被這隨口而出的應(yīng)許攪擾到，珊瑚玉樹，瓊漿仙露，他富甲天下，什么東西到不了手？

沒過幾年，他便把這件事淡忘了。

但是菊不一樣，他為了這個許諾，努力地都快癡瘋了，刀戟火器，金銀珠璣，王耀狹長的眉眼在他心里瘀成一壇不敢輕易開封的酒，酒香凜冽敦促他一路向前，不曾停駐。

后來，他聽說王耀的上司在門上封了條，閉了關(guān)，向來守信的君子，在某天離開這座小島后就杳無音訊，菊空等了好久好久。

他忽然有些怨恨，怨恨疊壓在冷靜的外表下，一瓢一飲，與身體的高度一同遞增。

比起伊萬直白明了的霸道任性，菊嚴(yán)絲合縫的心事是蟄伏的，也是令人懼怕的，這些王耀懂得太遲。

若是懂了，他也不會輕易許諾給他的成人禮。

當(dāng)鞋合腳時。

狹長的指從伊萬的背脊一路上襲，而后勾近他的頸，貼住他染著酒香的唇。伊萬紫色的瞳中帶著輕（百度）佻的笑意，溫溫和和結(jié)束了這綿綿長長的邀（百度）吻。

昔日的東歐少年又成熟不少，無論從哪個方面。

“小耀今天為什么這么主動？”他在他耳邊低喃，聲音沙啞，但是很好聽。

“今天我高興阿魯?！币坠欠置鞯哪_不安分地勾起，腿環(huán)住伊萬的腰。伊萬皺了皺眉，他的東方情人太過反常，失了束縛便蛻為子夜狐，他有些不安。

叫他小耀也不反駁。

絲毫不壓抑的吟喘。

“你莫非和柯克蘭那家伙一樣？表面嚴(yán)肅禁（百度）欲，被阿爾弗雷德上了就原形畢露，開發(fā)得很?！?/p>

王耀吻了吻他的喉結(jié)，惹得伊萬一陣燥（百度）熱，他說：“亞瑟？……他可是賣給我了不少好東西啊?！本淠┱Z音上揚(yáng)，蛻成一聲濕濘的低（百度）哼。

“……伊萬……你這家伙，好歹也讓我把話說完啊?！蓖跻Z氣里帶著責(zé)備，卻又立刻被青年的律動打得破碎不堪。

伊萬笑了笑，手掌撐在王耀身側(cè)：“換作其他會考慮小耀感受的人，恐怕不能滿足你吧？”

頗有挑釁的意味。

東方情人出人意料地不加否定。

伊萬真的不安起來，他停下動作認(rèn)認(rèn)真真盯著王耀的眼睛，問：“耀，亞瑟到你賣給你什么了？”

“我不知道阿魯?！蓖跻f，“他說那叫鴉（百度）片，之前我從未聽過?！?/p>

“伊萬你聽過嗎？”頓了頓，他又問。

“……沒有?！币寥f沉默一會兒，眼神忽然深邃起來，“我沒聽過?！?/p>

耀一天一天清瘦下去，咳血，慵懶，病懨懨的。

伊萬捉著他的手腕，支棱棱的骨，好像用力一捏，白森森的骸骼就會刺破皮膚扎出來，染得他掌心一片斑斕。

伊萬看不下去了，帶著他去看病，大夫卻說沒事，精神不佳，調(diào)養(yǎng)調(diào)養(yǎng)就好。

于是回家，金絲錦囊系在煙桿上，五指慘白狹長地一拈，致命誘惑。整日便坐倚于軟榻，望著燈火熏暖，燭煙氤氳下的翠玉屏風(fēng)。

慘綠間幻化出昔年的聊齋逸聞，癔思凌亂甚于一頭長發(fā)。

他把天朝之名迷失在了黑色淤塊染出的煙霧里，日復(fù)一日地消沉下去。

珠璣浸漬，焚香靡爛。

然后一日，他把背靠在榻沿醉生夢死地吸食鴉（百度）片時，有人推開紫檀雕龍門走了進(jìn)來。高幫軍靴踩在木制地板上，佩刃清響。

他以為是伊萬，于是斜瞥過眼，淡淡道：“你來了么。”

那人皺了皺眉，這間房子里的香味柔膩到發(fā)苦，他適應(yīng)不了，用力咳了幾聲，一縷金發(fā)垂到眼前。

“王耀，你竟已瘦成這樣?！蹦侨苏痼@，卻很快恢復(fù)了冷靜。

王耀迷糊得不輕。

他未嘗阻止他席卷了他的所有，那日闖入他房間的亞瑟獲得了讓別人眼紅不已的利處。

然后弗朗西斯帶著酒香和玫瑰香登堂入室，洗劫一空。

兩人一把火，園毀樓塌。

金殿梁傾，玉瓦蒙灰。

他偶爾清醒的時候會有強(qiáng)烈的惡心感，他厭惡自己的瘡痍與墮（百度）落，可是他卻一直戒不掉那一桿描金云紋煙槍。

真是諷刺，明明是手一松就能拋掉的物件。

為什么如蛆附骨，怎么樣也剝離不掉？

他都能把天朝之名一松手扔得徹徹底底無比干脆，卻獨(dú)獨(dú)割舍不去它，那種蝕心的慰感竟比尊嚴(yán)更重要。

天朝垮了。

本田菊踩著木屐在廊下踱步，這一年孤島的雨水特別多，膩膩糊糊打在檐瓦木臺，弓箭上的鐵片都生了澀澀的銹。

不過他長期對它們的冷遇閑置或許才是腐朽的最重要因素。

菊把晴天娃娃懸在瓦下，一雙手滑過絲緞系了一個活扣，退后幾步端詳一陣，不滿意，解了開來，白凈的十指一搭一收。

腕上脈絡(luò)顯出，他將系晴天娃娃的緞線打了一個只能簡單的死結(jié)。

畢竟要豁出去了。

他摸了摸倚在柱邊的步槍，又回望一眼墻上懸著的弓箭，清秀的臉上沒有多余的表情。他走到階前，準(zhǔn)備換上軍靴，一低頭看見自己的腳，趿著木屐，不大不小，弧度柔和。

他的眼神忽然寧靜起來。

“耀君，我來向你要成人禮了?！?/p>

收緊靴子的繩帶，他試著走了幾步，有些別扭，但很靈便。

木屐的余溫漸漸散去。

昔日無人膽敢正視的土地破敗成一片墟場，本田菊登陸的時候，一貫冷靜的臉也遮不住驚愕。

部下在黃海海戰(zhàn)中獲勝，他隱約知道王耀早已不再強(qiáng)大，甚至是久病難愈的，但真正看到哪個人的時候，他仍舊不敢相信那是他。他似乎只描摹地出那人撐著傘在竹林割碎的斑駁光影中漫漫走來，步履輕捷，蹋碎一地金色。

可是現(xiàn)在那人的目光沒有焦點(diǎn)，淡淡飄散在虛幻中，輪廓憔悴嘴唇蒼白，一根細(xì)線勾出消瘦的面容，滑至頰側(cè)筆鋒忽轉(zhuǎn)，便在下頷草草終了。

昔日衣冠若雪，辯驚四座，現(xiàn)在誤墜淺灘，行將就木。

本田菊是感慨的，但胸中的凌虐感與幸災(zāi)樂禍更強(qiáng)。

你答應(yīng)要常來看我的，你沒有做到。

報應(yīng)。

這是你遺忘我的報應(yīng)。

他扯過他許久未打理的長發(fā)，毫不客氣地噬咬著他的唇，一腔懨懨病血在齒唇間化開，生硬如同斑駁鐵銹，本田菊說不出的滿足，卻又覺得胸腔里的器官隱隱作痛。

他忽然想到，nini走后的好幾年里，他都回坐在竹林盡頭的臺階下，抱著膝蓋默默地等，默默地望。伊豆的櫻花初透宛若春衫，長崎的紅楓轉(zhuǎn)濃如同血淚，大雪紛飛，酷暑灼炎。春秋交復(fù)，那個人卻始終沒來。

他的木屐一天比一天合腳。

他卻還是不來。

不張不揚(yáng)，卻又不離不散的痛感，鑿進(jìn)骨子里。

“nini……你為什么不來找我……你為什么不肯再來看我?！彼枧爸跻∈莸纳碜樱蒙硢《鴰е耷坏穆曇糌?zé)問，“我等了你好久你不知道么？……你再也沒有出現(xiàn)?！?/p>

王耀不作聲。

本田菊忽然惱怒，一雙黑褐色的眼睛里除了水光又多了深深的悲哀，他拿起放在床邊的武士刀，狠狠地，毫無預(yù)兆地砍在了王耀的背上。

血光四濺。

牡丹一般散在枕被間。

“小菊，我看低了你?！?/p>

那是他最后一次聽他叫自己小菊。

琉玨金銀一箱一箱被人抬走，弗朗西斯看上了翠玉屏風(fēng)，搬不掉，便惱火地砸了，阿爾，路德維希，費(fèi)里西安諾，一個一個并踵而來趨之若鶩，喧嘩穢（百度）語刺進(jìn)耳膜讓他暈眩。

他什么也保護(hù)不了。

柯克蘭，瓊斯，瓦爾加斯，路德維希，波諾弗瓦，埃德爾斯坦。

……本田菊。

夠了，他什么也沒了，還有誰要來。

他受夠了。

阿爾搬東西的時候落下了一面嵌玉銅鏡，他拾起來照見了自己的臉，那一瞬間他從中看到了百年的繁華落盡，垣墻頹敗，王朝的旌旗落入泥潭，污臟了，任誰也滌不凈了。

他抱著銅鏡，目光空洞地望了一個下午。直到伊萬來了。

“對著它照多沒意思，也看不清楚，我下次給你帶一面我家的鏡子吧。”他把下巴抵在王耀肩窩，輕聲說。

王耀卻緩緩答道：“……夠了，我不敢看得太清楚?！?/p>

深吸一口氣，肺部隱疼。

“伊萬，我倦了?！?/p>

他揉了揉僵酸的關(guān)節(jié)，從地上站起來，松去了衣衫。瘀痕瘡痍死死伏在他的皮膚上，連同那道血痕未干的傷疤，赫然撞入伊萬眼簾。

“……他碰你了？”

“他？”瘦得不堪的臉上露出一絲古怪的嘲諷，王耀冷冷笑了，忽然轉(zhuǎn)成昔日霸主的凌厲眼神，“……他們。”

恨得深刻。

那一晚上的伊萬很恐怖。怒極，暴（百度）力，毫無理性。

本來就精力過人的家伙，愈發(fā)無休無止。

原來他沒喝酒也可以這么瘋狂的。

王耀覺得自己都快被扯裂了，那雙紫色的眸子從未顯得如此陌生，眼角帶著血絲，神情是憤怒的，悲慟的。

伊萬，你也不肯放過我，是嗎？

布拉金斯基，為王耀的天真打上了最后的封條。

有些東西，不用鏡子也照得清楚。

早上他醒來，伊萬已經(jīng)走了，屋子里凌亂不堪，到處是恥辱的印記。

那之后，王耀很長一段時間沒聽到他的消息。

上司狼狽逃走，給了他一個踉蹌荒謬的背影，他強(qiáng)撐起病體從榻上坐起來，怔怔托著唯一沒被搶走的龍紋錦被，沉默了好久。

忽然一狠心，將褥子扔進(jìn)了火盆。

連帶著奩盒里僅剩的幾枚鴉（百度）片。

王耀，該醒了?！麑︾R子里的人說，然后拿起剪刀，將長發(fā)一下一下，削至及肩，一地青絲凌落，帶著鴉（百度）片與硝煙的余味，凋敝在塵埃微積的地板上。

頭繩繞了三道將黑發(fā)高高束起，他換上一套簡樸但還算干凈的衣服，深吸一口氣，鄭重地打開了房門。

陽光涌了進(jìn)來，擠滿每一寸腐爛的罅隙。

“好久不見阿魯?！彼炜?，久病的面容上泛起一痕淺淺的微笑。

戒毒是一個痛苦的過程，他痛，他的屬民也痛，有的人承受不了觸死南墻，有的人嘔盡苦膽近乎瘋癲。

他盡力鼓勵著剩下來的人們，雖然他自己也瘦得臉頰深陷，但他強(qiáng)撐起精神對絕望的民眾展露笑顏，他知道誰都可以垮，只有他不能。

可是到了晚上，他仍舊會偷偷躲在破舊的棉被里流淚，他偽飾了太久，他很累，然而沒有一個人能讓他狠狠地，用力地抱住，給點(diǎn)溫暖哪怕一時半刻。

“……你不能總想著依靠那些混蛋，你只剩自己了阿魯。”他用纏著繃帶的手背胡亂抹了抹眼睛，對自己說。

亞瑟和弗朗西斯他們?nèi)耘f沒有滿足，亞瑟看中了他家最孤僻的孩子小西，王耀嗤之以鼻卻又無可奈何。香君都給他了。他還不夠么？

同年，他聽聞他昔日的東歐情人和本田菊在黃海，滿洲大打出手，據(jù)說那東歐情人直嚷著要替他討回公道，他笑了笑，卻絲毫不懷感動，因為他再清楚不過，那只北極熊也只是想從中謀求利好。

結(jié)果是熊受了委屈，怒氣沖沖卻又無比郁悶地回了老窩。

這家伙也落寞了。他扯扯嘴角，露出一個笑容，手搭在窗臺上，木質(zhì)的窗欞粗糙堅硬，有些扎人。他望向窗外灰蒙蒙的海天，忽然心情舒暢，能夠幸災(zāi)樂禍對他而言都算是一種幸福了吧。

那天他們并肩作戰(zhàn)，殲敵無數(shù)。他們踩著死尸的頭蓋骨和黏膩的血，在空曠的天穹下走的無比堅決。尸骨祭奠著他們曾經(jīng)受過的瘡痍，可是伊萬晚上回到宿地，仍舊陰惻地說：“他們死得遠(yuǎn)遠(yuǎn)不夠。”

王耀用毛巾擦了擦臉上的泥土和血污，順手把另一塊毛巾丟給了伊萬：“把傷口去洗一洗，涂點(diǎn)藥，我今天看到你受傷了阿魯。”

“……耀。”

“嗯？”

伊萬摸著步槍，那上面還沾著血，凝固了，成了褐色的繭狀物。他問：“你今天是不是下不了手?！?/p>

“……沒什么下不了手的?！蓖跻剿磉叄砷_了鞋帶，回答道，“他們殺了我家這么多人，我又不是佛，總會有恨的。”

“可是你今天看起來很難下手的樣子。”

王耀把酸痛的背脊靠在拍松的枕頭上，說：“我下手了，伊萬，我沒有你想的那么單純，在你還對我沒什么了解的時候，我家的殘忍是你不能想象的?！词桂B(yǎng)尊處優(yōu)久了，一時間無法適應(yīng)，我的本性也還在阿魯。”

伊萬湊近臉盯著他，笑道：“我根本看不出來。”

王耀哼了一聲。不屑的態(tài)度。

他活了五千年，看得多了，怕的自然也就多了。

被背叛了，就學(xué)會處心積慮。

摔得痛了，就學(xué)會步步為營。

他深知存活就是不斷地判處無辜的人死刑，每天吞咽進(jìn)去的飯菜都是生命的尸骸，在身體里悲愴而痛苦地消化掉。他的上司在他的眼皮低下骨肉相殘，子弒父，臣弒君，手足反目，兄弟成仇。千秋萬代由血淚離合鑄成。

他看得心驚肉跳，到最后麻木了，也學(xué)會了。不過是……戴著假面而已。

這是強(qiáng)大的伊萬看不到的。

但是王耀低估了自己的善良。吳儂軟語大漠孤煙揉成的血淌在心里，那才是他的本性。他過強(qiáng)的仇恨和自我保護(hù)欲讓他難辨這點(diǎn)。

所以還是伊萬說對了。

“不給你一點(diǎn)教訓(xùn)你就不知道我是hero！”阿爾踩著本田菊的腦袋生氣地對他說。

二戰(zhàn)結(jié)束了。

負(fù)者慘痛。本田菊任由阿爾踩著他的頭，黑色的發(fā)垂在微微睜著的眼前，生不如死的屈辱感。王耀望著他稍稍露出的黑褐色瞳眸，忽然想到很久很久以前，在那個吹著秋風(fēng)紅楓如雪的小島，也有一個孩子瞇著這樣一雙眼睛，躺在石階上，手架著他的腿，聲音清清亮亮。

“nini，你以后能多來陪陪我嗎？”

風(fēng)裹起大片斑駁的陽光碎裂在肆意翻飛的紅楓間，濕涼的青石板小路像是涂了魚子醬的長條面包。

“能?！彼咽指策M(jìn)菊的黑發(fā)里輕輕地梳，“當(dāng)然能……”

王耀閉上眼睛。海風(fēng)狠狠劃過眼角，撕扯得生疼。

“怎么了？”伊萬關(guān)切地問他，“是不是哪里的傷口又疼了？”

王耀搖搖頭，緊咬著嘴唇不說話。

伊萬難得善解人意，不去追問，只伸出手契入他的掌心，用力捏了捏。

“去向王耀道歉！”阿爾踢了本田菊一腳，自己啃著漢堡走到亞瑟身邊。王耀愣了一下，但臉上并沒什么表情，只淡淡望著本田菊抹了抹嘴角的血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爬起來，一步一個血印。

“他要來和你說對不起了?！币寥f在他耳邊輕聲道，“耀，你會原諒他嗎？”

王耀也輕聲回答：“除非他死在我面前?！?/p>

或許是有些違心的，感情復(fù)雜了，他自己都讀不懂。

本田菊撐著千瘡百孔的身子慢慢走到王耀跟前，短短的一段路他卻像走了幾度花開花落，開了血腥的亡魂，落了長崎的深秋。這條路全是怨恨，魍魎捉住他的腳踝，他步履維艱。

那些美好和罪惡一步一步凋敝。

他和他的距離太遠(yuǎn)，窮盡一生也追不上了。一路荒蕪。

空了。

王耀面無表情的看著本田菊，就好像當(dāng)初在凡爾賽宮簽合約時，本田菊也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但是王耀真的覺得胸口很悶，他抿著嘴唇不帶表情是怕泄露了自己莫名其妙的心事。

王耀忽然有了一個很可笑的想法。

——當(dāng)初的本田菊，是不是也和現(xiàn)在的他一樣。

冷淡的神色下是擁擠不堪的心情。

伊萬又緊了緊他的手，好像要為他見證什么一般。

臥室的光線隨著煙火一明一暗，明的時候，他看見他沉溺的面容，暗的時候，他傾聽他粗重的喘息。

昔日裹著大圍巾，頂著厚毛帽在大雪中而跌跌撞撞行走的東歐孩子，是什么時候長成了強(qiáng)大而英俊的男人了呢？他有些出神地想著——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們都長大了，灣灣，小香，小菊，伊萬，勇洙，全都長大了。這一百多年發(fā)生了太多，足夠讓一個富甲天下的人變得一無所有。

現(xiàn)在他的身邊，只剩下一個伊萬。

王耀環(huán)住他的頸，深深吻上，把低吟統(tǒng)統(tǒng)緘封于喉間。

“果然像是結(jié)婚?！鼻宄繒r，伊萬振振有詞，王耀將酸疼的身子往棉被里縮了縮，故作鄙視地望了他一眼：“是結(jié)盟，布拉金斯基同志。”伊萬側(cè)過臉揉了揉王耀散亂一枕的黑發(fā)，笑得如同初陽。

伊萬討厭阿爾弗雷德，最近這種情緒有增無減，原因是阿爾弗雷德欺負(fù)了小北朝，而王耀家門口也很榮幸地受到了該死的波及，這位新的布爾什維戰(zhàn)士手槍一扣便去了戰(zhàn)場。以北極熊的思維來說，自己是和親愛的東方情人結(jié)了婚，結(jié)了婚就該去度蜜月，雖然東方情人打死也不承認(rèn)這點(diǎn)，但伊萬仍舊一口咬定阿爾是個敗他雅興的混球。

“Еби в твою мать！我現(xiàn)在全身心地想在那個白癡腦門上開個窟窿！”伊萬握著水管，“сука！”

娜塔莉亞冷靜異常：“你應(yīng)該好好休養(yǎng)，以后在他腦門上開洞的機(jī)會有的是。還有就是……柯克蘭挺無辜的?！?/p>

炮聲轟鳴。

王耀把倔強(qiáng)的小北朝護(hù)在身下，泥灰濺起，砸在王耀腿上背上頭發(fā)上，硝屑掉進(jìn)頸領(lǐng)，難受得不行。小北朝用臟兮兮的手背抹了抹哭紅的眼睛，死咬著嘴唇恨恨望著昏黃的天際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王耀在旁邊看著他的一舉一動，莫名其妙地想到了不久前的自己，兄弟反目，倍受欺凌，流不出的眼淚，止不住的鮮血。王耀忽然覺得胸口一陣窒悶，他緊緊抱住身邊的少年，拿袖管替他擦去臉上的血污，也一并拭去了未干的淚痕。

壕外的震響一刻不絕，王耀掰轉(zhuǎn)過他的臉，大聲說：“小朝！你可以的！什么阿爾弗雷德，讓他見鬼去吧！”

聲音和炮響混雜在一起，王耀的眼睛亮亮的，像晴日下的池水。

這里需要注釋以下：Еби в твою мать……就是中華神獸草x馬，至于сука，雖然是罵女性的，但也可以引申為狗niang養(yǎng)的，所以娜塔會說亞瑟很無辜= =

戰(zhàn)爭中王耀時不時收到伊萬從后方寄來的手槍，糧食和信函，伊萬甚至還托人捎來了一雙新軍靴，用牛皮紙仔仔細(xì)細(xì)地包裹著。信人說伊萬讓他換一雙鞋，原來那雙不合腳就扔了吧，王耀笑了笑，卻依舊穿這那雙大了幾號的軍靴。

他不知道自己在惦念些什么。

狂風(fēng)擠進(jìn)耳膜扎得生疼，他伏倒在壕沿大口大口喘氣，小朝受了傷躺在后面的窯洞里動彈不得，王耀安頓他的時候，他拉著王耀的袖子不說話，只是一個勁地掉眼淚，灰乎乎的臉上沖出一道道水印，磨破了的手掌微微顫抖。王耀哽咽著說沒事的小朝，你沒有事情的，他一邊說一邊用手撫摸著他淌滿血污的頭發(fā)，力氣很大，像是要把希望從手心注入到小朝心里。

小北朝搖了搖頭，蒼白的嘴唇一開一合，聲音很輕很輕。

“nini……我好想勇洙……我好想他……”

王耀緊咬著下唇，拼命忍住眼淚，可是無濟(jì)于事，滾燙的液體不自覺地流下，滴在小朝傷口猙獰的手背。他緊緊抱住年輕的戰(zhàn)士，就好像抱住了曾經(jīng)的自己，他不停地在他耳邊呢喃：“沒事的，勇洙馬上就回來，他馬上就會回來的，小朝，你是他的兄弟他怎么會不要你……”

你是他的兄弟。

……他怎么會不要你。

那些泛著花香的回憶，在硝煙中顯得如此扭曲而不可觸及。仿佛是上一秒還握住他的手糯糯嚷著：“俺是中秋的起源，所以小朝我們不要再分離了，我們一起回家好不好？”，下一須臾就扛著步槍一臉漠然地站在阿爾弗雷德身后呼喊：“全體開槍！”

我們明明曾經(jīng)住在一個家里的。

你和我。

我們。穿著長長的衣袍，在海風(fēng)里寬袖飄飛,仿佛那就是永遠(yuǎn)。

去年一滴相思淚，今朝方流到腮邊。

小朝。

王耀回頭瞥了一眼黑黲黲的窯洞，在心里默念。

——你盡力了，剩下的交給我吧。

“到這里為止了！我不會再讓你們前進(jìn)一步！”王耀利索地翻滾出戰(zhàn)壕，按住扳機(jī)對沖上來的阿爾家人一通掃射。那些戰(zhàn)意并不高的士兵被打得抱頭鼠竄丟盔棄甲，鮮血像是秋天的山楓吹落一地，淤積在泥土上漸漸成了凄慘的紅河。

從什么時候開始，他也對死亡麻木了呢？

戰(zhàn)爭是一個充滿了虛無光明的墳冢，埋葬著所有的天真與純潔，獸性成了最高級的勛章，配在冰冷的胸前，毫無起伏。

王耀咬開手雷的安全栓，用力朝混亂的金發(fā)士兵們擲去。

砰。

滿天的泥灰攪亂了氣流，石子尖屑紛紛落進(jìn)他的領(lǐng)口，他忽然很后悔沒裹著伊萬的大圍巾上戰(zhàn)場。

砰！！

又是一聲轟響，王耀向后縮了縮，嗆進(jìn)幾口煙灰，然后他聽見有戰(zhàn)斗機(jī)低嘯貼地俯掠的壓抑聲音，他側(cè)過臉一看，阿爾家的士兵被狂轟濫炸亂成一鍋沸粥。頭頂嗖嗖沖過幾架布陣整齊的戰(zhàn)機(jī)，機(jī)翼上赫然漆著鮮紅的水管旗。

王耀愣了一下，瞇起黑褐的眼睛，半晌才低聲道：“……喂……真的假的……”

一架灰色的飛機(jī)忽然偏離陣隊，單獨(dú)盤旋幾圈后降落在壕邊，強(qiáng)大的勁風(fēng)卷裹著石子亂飛，王耀那手臂擋出了臉，軍裝被吹得颯颯有聲。

“王耀同志！”駕駛艙探出一個白金色的北極熊腦袋，掛著一臉堪比太陽的笑容，“我飛得很好吧？”

王耀差點(diǎn)被他驚悚到吐血。

阿爾家人對于這場仗打得很心不在焉，但小北朝依舊傷痕累累，好不容易碰到勇洙卻立刻被阿爾隔在身后。伊萬也沒閑著，整頓好家事后就開著飛機(jī)跑過來幫王耀炸人，一天晚上，他們在廢平房里過夜，王耀替睡著的小北朝蓋好了被子，伊萬便湊近腦袋問：

“他睡覺踢被子嗎？”

“嗯，但比你好，你踢人?！?/p>

伊萬不好意思地揉著鼻子笑了，過了一會兒他又問：“王耀同志，你有沒有想過我們什么時候才不用被逼著去打仗？”

王耀瞥了一眼北極熊，回答：“沒有，光想有什么用，空的。該打的不該打的統(tǒng)統(tǒng)攪和在一起，這世界真亂阿魯?！?/p>

伊萬用樹枝撥了撥篝火，明橙色的火焰流淌在他們身上，篩出黑暗的影子，兩個人一時都沒說話，平房里只有柴火爆裂的聲音。這種沉默維持了幾秒鐘，然后伊萬打破了它：“王耀同志，我們一起把布爾什維的火種帶向世界好嗎？到那時我們大家就不用受欺負(fù)了，我保證?！?/p>

早點(diǎn)散會吧阿魯。

時間不動聲色地爬行。

輪到伊萬發(fā)言。椅子發(fā)出一聲悶響，北極熊站起來，帶著扎眼的微笑：“看到大家都這么健康地活著我真的很開心。”王耀看到托里斯又開始擦冷汗，翠綠的眼睛里滿是無奈，北極熊接著說：“今天我沒有什么特別重要的事要拿出來提議，不過對于王耀同志最近的行為，我想表示明確的否定?！?/p>

原本還在漫不經(jīng)心轉(zhuǎn)筆的王耀倏忽抬起了連，不可置信地看著伊萬?？墒且寥f并不與他交換目光，有些灰暗的光線從歐式玻璃窗外流淌進(jìn)來，吻在伊萬白金色的頭發(fā)上，將他的面容遮在陰影里，看不真切。

窗外白鴿撲棱而過，將昏黃的光芒切得支離破碎。

“王耀同志及其家人的作為嚴(yán)重背離了我們的精神宗旨，作為一個有著先進(jìn)覺悟的國家，我——”聲音不響，但卻像潮汐一般沖擊著王耀的鼓膜，周圍的國家都瞪著他和伊萬，目光有詫異，有嘲諷，有不解，也有幸災(zāi)樂禍。王耀只覺得耳中嗡嗡作響，促得他惡心，反胃，幾欲作嘔。

他不知道伊萬說了多久，只覺得他嘴唇開開合合，過了好長好長時間。

會議結(jié)束。

別人魚貫而出，腳步亂而復(fù)雜，王耀卻還坐在椅子上，靠著椅背，以手加額狠狠揉著太陽穴。

伊萬收拾文件放進(jìn)資料袋里，從他身邊走過，長長的圍巾在風(fēng)中打了個卷。

我不想你成為別人的，王耀。

我讓你瞎目斷爪，讓你榮光盡失，讓你饑寒交困，讓你孤立無援，只有這樣你才會依賴我，你才會跌跌撞撞死心塌地?zé)o路可退地跟著我，你才會哭著求我。所以——

對不起，耀。

伊萬垂著頭默不作聲地離開，沒有人看清他眼里的痛苦任性和霸道的愛意，這是他真誠到快要死了的心。孤獨(dú)一人在冰雪中摸爬著長大，他最怕來之不易的溫暖如同指間流沙般逝去。占有欲早已刻入他的基因，成為戒不了的惡習(xí)。

王耀煩躁地揉了揉頭發(fā)，手重重拍在紅木會議桌上，想一把拿起面前的茶水灌進(jìn)干澀的咽喉里。

手卻被輕輕覆止住，非常溫和的力道。

“耀君，茶涼了?！?/p>

王耀抬起頭，看到的是本田菊清秀的臉，長長的睫毛輕顫，淡然對他說：“我給你換一盞好不好？”

他的聲音如此寧靜溫和，似乎他們之間從未有過硝煙火起，戰(zhàn)角錚鳴，似乎他們之間從未有過殺戮暗算，血腥掠奪，但昭示著他們早已回不到往昔的，是本田菊商量的語氣。

王耀很想不通為什么本田菊會出現(xiàn)在這里，然后又忽然記起本田菊今天也要和阿爾他們開一場會議，就在隔壁。

背上的舊傷隱隱作痛。

“不用了，謝謝你?！?/p>

本田菊動了動嘴唇，終究沒發(fā)出什么聲音。

王耀疲憊地合上眼睛，問道：“你和阿爾的會議開完了？”

“……嗯?！北咎锞胀ｎD一會兒，似乎想說什么，可是一開口卻成了，“茶冷嗎？”

王耀搖了搖頭：“我心里冷。”

長崎血河一般的紅楓鋪天蓋地涌上心口，唦沙拂過眼底留下一脈難以磨滅的傷痕，斑駁的光陰化為一滴血淚從武士刀尖流淌下來，王耀在這一刻忽然覺得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不過是一場隨性而擬的游戲，游戲末了，陽光穿透太陽旗穿透鐮刀旗穿過五星旗，一切洞悉。

鏡花沉入水月，他，伊萬，菊，他們的交點(diǎn)只有利益。

從來就不存在什么萬古長青。

依舊注釋：

布加勒斯特會議，伊萬家赫魯曉夫上司曾在會議前夕公開發(fā)表攻擊nini的文件，在會議中又帶頭抨擊nini家政策。露中關(guān)系至此急轉(zhuǎn)直下。

“我要走了?！蓖跻＞氲貙Ρ咎锞照f，“讓上司和家人看見我們走得這么近會很麻煩的?！?/p>

他起身整理文件，過程中菊一直看著他，眼神孤獨(dú)像極了伊萬，菊猶猶豫豫地開口：“耀君……從今往后我……我要跟著阿爾走了?！蓖跻氖诸D了一下，然后繼續(xù)拾掇資料，嘴角上揚(yáng)舀盛的卻全是苦澀：“那么希望你們能夠長久。本田君在阿爾弗雷德的心里很重要不是嗎？……自從小朝和勇洙打仗之后，他就開始發(fā)現(xiàn)你的好了?！本兆谝巫由希o抿嘴唇不作答。王耀將最后一支水筆扔進(jìn)袋子里，對本田菊笑了笑：“祝你們的友誼萬古長青。”

說完之后他自己都覺得心里悶痛，背上的傷疤也好，伊萬的嚴(yán)詞也好，鑿在骨子里，一輩子也磨不掉了。

轉(zhuǎn)身出門。

走到屋外時，王耀抬頭看了看天，暗灰暗灰的，邊際有一道愴然的死白。

緩行幾步。

“王耀同志。”

他忽然聽到有人在叫他，回過頭又發(fā)現(xiàn)周圍根本沒人。

一片紙屑飄落。

然后紛紛揚(yáng)揚(yáng)千片萬片撕裂空氣落了下來，王耀在一片盛大而悲哀的蒼白精靈中抬起臉，看到伊萬坐在二樓的露臺上，拿著一疊紙狠狠撕碎，手一攤，大風(fēng)裹起紙片吹落一地，伊萬側(cè)過紫瞳對王耀微笑，淺褐色的羊絨大圍巾在冷涼的空氣里柔和飛揚(yáng)，他的微笑遙遠(yuǎn)而捉摸不定，就像隔了一層曖霧，王耀瞇起眼睛皺著眉往著東歐情人的動作，開口問：

“你在干什么，為什么還不回去？”

伊萬不回答，而是又從袋夾中取出一疊紙，大聲宣讀：“《中蘇鐵路援修合約》，《中蘇科研友好互助合約》……”

手一發(fā)力。

合約發(fā)出刺耳的碎裂聲。

風(fēng)聲鶴唳，鳧水驚寒。

滿地紙片飛旋，磕碰在雨花石鋪成的花園小徑上，破破碎碎白紙黑字印著的都是曾經(jīng)的溫暖，印著圓潤的俄文和犀銳的漢字，印著千金重許，印著一起強(qiáng)大的舊夢。

印著人間獨(dú)應(yīng)我愛，世上唯有君知。

刻薄的風(fēng)譏諷他們愚蠢而自以為是的愛情，雪一樣的紙屑落滿王耀肩頭，發(fā)間，砸在王耀臉上，身上，王耀只覺得眼角有砂礫狠狠劃過的味道，他慌忙合上眼睛，將紛亂的白屑后，那人狹促的笑容倉惶關(guān)在視網(wǎng)膜外。

一紋苦痕從尖尖眼角延伸至太陽穴邊。

天地似乎倒了一個位置。

很多年之后，王耀依然會慶幸那日的天色晦暗，風(fēng)急云涌，還有那仿佛永無止盡的蒼白，在朔風(fēng)里滌蕩，掏空了看客的心，也模糊了他眼角偷偷流下的一滴咸澀，原來這十年間，他們竟簽了這么多合約，然后，全都可以在一瞬間毀滅掉。他不敢用手去擦拭眼睛，唯恐被露臺上的伊萬看出他的悲傷與軟弱，殊不知在他合眸的須臾，靠在浮華護(hù)欄上的那個東歐男人亦再也無法維持違心的微笑，低垂睫羽捂住嘴悄悄濕潤了眼眶。

紙張不及扯碎便吹落一地。

他想用注定要離開的愛人的頭骨，琢磨成他這一輩子都將誓死捍衛(wèi)的王冠。

那圣潔耀眼的森森白骨有著溫和的弧度，失卻了畫皮的包裹后，骨骼上的紋路是如此瘦弱清晰，一痕一脈都鎖著愛人生前不曾言說的情。

耀，你如果不肯成為我的，就讓我親手將你折碎吧。

白骨扎進(jìn)掌心里，血污斑斕，毀掉，亡去，再也分不清你我。

這樣多好。

很久很久之后的某一天，伊萬無意中和王耀提起這件事，王耀一言點(diǎn)醒：布拉金斯基，如果我們之間真的除了利益什么都不再擁有，那么我們又何苦作這種兩傷的蠢事情?！贿^，那是伊萬的家名成為俄/羅/斯之后的事了。

一九六零年的七月。

他與他并肩而行的道路走到了盡頭。分道揚(yáng)鑣。

開得盛大，光輝的花骨永遠(yuǎn)不會長久，就像是當(dāng)初結(jié)盟時的煙花點(diǎn)點(diǎn)，炸裂在空寂的夜幕，璀璨落盡不過轉(zhuǎn)瞬，然后無邊的冷漠又會襲來，把咫尺之遠(yuǎn)的喧囂沖刷得恍如隔世，情人帶來的溫暖深刻卻短暫，年輕氣盛，各懷抱負(fù)，很難安安穩(wěn)穩(wěn)地走下去，王耀苦笑，可是我明明早已不再年輕了阿魯。

歷史將他的抱怨無聲無息地拋棄。

冒險家和北極熊反目，他和他的宿命線被狠狠扯斷。

他們站在金燦燦的向日葵田旁，驕傲的花經(jīng)過往日的精心侍弄美得觸目驚心。伊萬和王耀默默走在田壟間，然后伊萬忽然停了下來，嘴唇開開合合理出一句不著邊際的話：“好看嗎？”

“……好看。”

“喜歡嗎？”

“喜歡?！?/p>

伊萬向他伸出手，一雙紫色的眸子晦朔不定：“跟我走，耀，跟我走好嗎，去我家，我把所有花都送給你……”

王耀搖了搖頭，把輕輕手放在伊萬掌心，伊萬感覺到有什么冷冰冰的東西掉進(jìn)自己掌中，等王耀移開手時，他低頭一看。

——陽光照在一枚布爾什維克勛章上，反射出眩目的光芒，刺得他眼前一片斑斕，伊萬沉默一會兒，輕聲問：“你這是什么意思？”

“就是這個意思?！?/p>

“我不懂你的意思?！币寥f忽然笑了，陰惻惻的，很明顯散發(fā)出危險的氣息。這種表情王耀不止一次見過，在他們并肩對戰(zhàn)本田菊家士兵的時候，伊萬曾好多次用槍托上的刺刀洞穿別人的咽喉，鮮血絞殺著音節(jié)爆破在斷裂的喉管中，一滴滴濺到地上，伊萬的金發(fā)上，他就用這種表情對垂死的人說：“不哭不哭，馬上你就不會痛了哦?！闭吵淼募t色順著臉頰滑落，天真的笑顏令人心寒。

王耀在此時又見他露出這種神情，下意識地警覺起來，手悄悄繞到腰側(cè)扣住槍。

可是伊萬并沒有拿刺刀戳他也沒拿熊掌扇他，他甚至沒有任何明顯的動作，只是慢慢問了一句：“你把它還給我，是想離開我們的陣營嗎？”

王耀說：“不，我依然屬于布爾什維克，但我不想再跟在你身后，你知道的，有的路必須一個人走。道路太宰，伙伴的手應(yīng)該松開了?！以跁h上你不是也說過了么，你很不滿意我家的作風(fēng)?！?/p>

伊萬依然微笑著，但笑容有些僵硬。王耀已經(jīng)悄悄打開了手槍的保險拴，掌心因為緊張滲出細(xì)汗，兩人一時間都沒說話，然后伊萬打破了沉默：“王耀同志，你想清楚了，你只有我可以依靠?！?/p>

王耀搖了搖頭，說：“不，我還有我自己?！币寥f怔了一下，隨即擠出一絲嘲諷：“你以為你還是天朝嗎？王耀同志?！?/p>

王耀不作答，但是一雙黑褐色的眼睛卻毫不退卻地望著伊萬。

伊萬又說：“耀，你不會離開我的，你無法離開我的對不對？你一直是我的小布爾什維克，你永遠(yuǎn)是我的小布爾什維克，沒有我你什么也做不成的?！?/p>

于是這次嘲諷的神情順利成章地挪到王耀臉上：“你以為你已經(jīng)是天朝了嗎？布拉金斯基同志。”

紫色的瞳孔猝然收攏。

閥門被打開了。

伊萬抓著他的肩指節(jié)突起，他說王耀你會后悔的你會哭著跪著來求我，你會窮的一無所有你會恨我恨到入骨。

王耀淡淡看著他，目光一寸一寸冷下來，他說，布拉金斯基，你知道什么是仇恨嗎？

伊萬沉默了，捏著他肩膀的手微微顫抖，王耀接著說：“仇恨就是抹不掉的傷疤，會痛會流血也會結(jié)繭，但是一輩子也不可能愈合得了?！比缓笏鹉?，望向那大片大片金黃的花田，眼神飄飄忽忽不知落在何處，那里面有傷痛，血腥，黑暗，永無止境的凌辱，繁華落盡后的頹敗，青絲削落映照在暈黃的銅鏡里，情人反折過落魄龍君病入膏肓的身體毫不憐惜地侵入。錦袍帷幔碎裂一地，打翻的苦澀中藥流在光滑陰暗的地面，和那些白濁的情液，妖嬈的鮮血混肴難分。

伊萬忽然明白了什么，眼睛里掠過一絲振顫，他只覺得喉嚨干澀，他知道的，王耀的眼神早已拂過一望無際的向日葵花田，落在了百年之前的清宮頹墻里。

“……你還恨我是不是?！币寥f輕聲說，“你還恨我……我和柯克蘭他們曾經(jīng)做過的事情，你還恨我的?！?/p>

“…我一直試圖欺騙自己，直到你撕碎了我們之間定下的三百多份合約?！?/p>

“哈?！币寥f揉著金發(fā)大笑起來，“哈，欺騙自己？……你不是一直試圖欺騙我么？你說你原諒我了你不再討厭我，……王耀啊……”目光忽然冷得像兵器，一字一頓擠出咽喉：

“你這個騙子?！?/p>

騙子。

王耀將下唇咬出了血，過了好久才說：“……布拉金斯基，我是騙子……那你又算什么呢？”

會議那天彌漫穹廬，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蒼白碎紙屑，又紛紛揚(yáng)揚(yáng)落回兩人心里。

“……伊萬?！彼卣f，極力維持著聲調(diào)平靜，生怕暴露出一溜痛苦和不舍，“我們之間只有利益，我利用了你正如你利用我……現(xiàn)在包裹火焰的紙被燒穿了，我們的游戲結(jié)束了。”

頓了頓，王耀覺得自己簡直都快撐不下去了，再這樣下去他怕自己會崩潰，會一把拽過伊萬說混賬我他媽有多愛你你心里難道不清楚，我為什么不扔掉你給我的舊鞋為什么輕易說原諒你曾經(jīng)做過的事情為什么跟你在硝煙冷霧中走了十幾年從沒想過要回頭，這些東西難道你都不明白嗎布拉金斯基你是瞎子嗎？？??！

但是他卻深深吸了口氣，掛起沒心沒肺的笑臉：“結(jié)束了，我們分開吧?！?/p>

他們都太好強(qiáng)了。

騙子，既然你這么認(rèn)為……伊萬，那我就供認(rèn)不諱吧。

王耀并不明白自己的心情該怎么收拾，太亂了，從來沒這么亂過，擰在一起扭在一起死死的，毫無頭緒。

他其實很想告訴伊萬他真的很愛他在那個戰(zhàn)火紛飛百受排擠無依無靠的年代，他永遠(yuǎn)不會忘記是誰向蜷縮在戰(zhàn)壕茍延殘喘的他伸出了寬厚的手掌，十指契合溫暖幾乎扎進(jìn)骨子里。他永遠(yuǎn)不會忘記那張逆光微笑的臉，夕陽虛虛在頭發(fā)上涂一層金邊。

他想告訴伊萬，他真的試著去原諒他，就在伊萬披著大衣走出軍帳，把跪在靶場無助哭泣的他狠狠抱進(jìn)懷里安慰的時候，他就死心塌地地想試著去原諒他。他真的很努力地試過。

他想告訴伊萬，他曾經(jīng)給他的溫暖敷在傷口鎮(zhèn)痛，以至于麻醉了仇恨。他想說如果你不是那么固執(zhí)，我又何嘗不想自欺欺人下去。

可是他卻堅定而緩慢地陳述：“布拉金斯基，我曾經(jīng)這么依靠你的原因，就像當(dāng)初你給我的那雙舊鞋，它不合腳，但我卻可以用它走出血泊走向光明。”

他卻不告訴伊萬其實他愿意穿著它繼續(xù)走下去走到春暖走到花開走到世界的盡頭去，他不告訴伊萬只要他不再強(qiáng)硬，并且尊重他的新家和家人，他愿意繼續(xù)和他在一起，一起在伏爾加河的船只上唱江南小曲塞北長歌，一起找到向日葵和牡丹的莊園，一起。

可是縱使他有千般私心，他也不能說出其中一句，因為他的身后站著的是翹首以盼的億萬家人。

他忽然明白了很久很久以前，阿爾弗雷德從亞瑟家獨(dú)立出來時，那種撕裂心肺卻又不敢言說的心情。

他貌似鎮(zhèn)定地看著伊萬的眼睛，就好像伊萬曾頂著一張人畜無害的笑臉招搖撞騙，那么拙劣的掩飾，僅僅只用指尖便可輕輕點(diǎn)破的謊言，可是他卻自欺欺人地瞞騙自己的眼睛，跌跌撞撞跟著他走了十余年。

他說，我們之間只有利益。

他說，伊萬，你什么都不懂，我活了五千年而你還太年輕。

他說，再見伊萬。

再見，布拉金斯基。

遠(yuǎn)處的耀家人囂囂鬧鬧搬來一堆從街頭巷尾撕下來的中蘇友好海報，統(tǒng)統(tǒng)扔在了向日葵山田里，壓彎了花朵。伊萬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他們要做什么，然后王耀笑了，晦朔不清曖昧不明便藏住了傷痛。

“……這是他們給你撕碎合約的回禮?！?/p>

一把火投入其中。

橙焰欺天。

伊萬和王耀看著滿山火光一明一暗，潑在田壟間像一灘洶涌的血水，硝煙噼啪攪著焦臭，燒去的都是光陰。那些印著中蘇友誼萬古長青的海報在猩紅的火海中迅速凋零，化為點(diǎn)點(diǎn)劫灰污濁了天空。

他們看見星火遺落接天的驕傲向日葵付之一炬，花朵在熱流中發(fā)出無聲的嘶吼和嗚咽，那些明黃的蝴蝶妖嬈如同他們開在戰(zhàn)火中的愛情，短暫，不可一世，然后，一碰就化。

年輕人做事就是容易沖動。

一沖動，成就了輝煌，也葬送了后路。

灼熱的氣流熏紅了他們的眼睛，農(nóng)人說，這叫拋荒，燒了一座山，不要了。

伊萬走了，臨別前含義不清地說：“既然那是一雙不合腳的鞋，就扔了吧?！?/p>

紫瞳深深，捉摸不定。

王耀迎著花朵和紙片焦灰的屑末大步走回家。和伊萬一左一右，互相背離。

都過去了，伊萬。

寶卷香簾的浮艷旖旎也好。

交頸糾纏的姽婳誘惑也罷。

都過去了，不是嗎？

……都過去好幾百年了，那些殘垣舊事。

現(xiàn)在的他很強(qiáng)大，再不是那個雪域里找不到棗色烈馬的戴著白熊毛帽的孩子了，他可以毀掉所有他厭惡的東西，自然也包括那個他自認(rèn)為背叛了他的小布爾什維克。

“娜塔莉亞。”第二天早上他對軍帳外的白俄說，“收兵?！?/p>

純粹的威懾毫無意義，他想通了，也狠下了心，他要讓他賠，讓他賠得一文不剩餓殍遍野，他要讓他知道伊萬?布拉金斯基就是這個世界的天朝，不容違逆。

他一紙函件下去。讓王耀還錢。

“是我扶你站起來的，你把欠我的都換回來?！?/p>

上司很強(qiáng)硬，王耀也倔得很，即使當(dāng)時家里窮得叮當(dāng)響，他們也硬生生攢了一筆一筆錢往遙遠(yuǎn)寒冷的克里姆林宮送去。衣著單薄的耀家人在漫天冰雪中凍得嘴唇發(fā)紫，但依舊昂著頭不叫一聲苦。

王耀好不容易到了克里姆林宮，現(xiàn)在望著那座紅墻真有種物是人非的感覺。雪松覆著厚厚的潔白，被伊萬家人修剪得棱角分明。他搓了搓臉活絡(luò)一下血脈，然后將背上的一筐蘋果卸了下來。

這是入秋時新摘的，還有些青澀，但王耀真的找不出更好的了，家里趕上了自然災(zāi)害，本來就已經(jīng)民不聊生，他還能到哪里去給伊萬采更多紅艷的果子？

王耀揉著酸疼的臂膀在燈火輝煌的克里姆林宮門口等伊萬家人來驗收，可是過了好久依舊沒有人來。

“他們會不會忘記了阿魯?！?/p>

空蕩華麗的宮室寂寞得令人心寒，窗外風(fēng)雪凄厲像是無家可歸的游魂砸著玻璃窗，撕扯出尖厲的響聲。

這么冷的天，向日葵都謝了吧。

沒有光照，沒有溫暖。

什么都沒有之后，一個人是無法活下去的。

他抱著膝蓋縮在臺階上等收貨的人，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瑣屑的雪點(diǎn)更密更急，模糊的風(fēng)雪中出現(xiàn)了一個人影。穿著厚厚的大衣，戴著毛帽，一步一步走近。

然后王耀看清了他的臉，嗆了一下，刺骨的風(fēng)涌進(jìn)鼻腔，火辣辣的抽疼。

來人走上臺階，摘去毛帽露出一頭溫暖的金發(fā)，他瞥了一眼表情僵硬的王耀。心里忽然一陣難受……這家伙怎么比以前更瘦了呢……但轉(zhuǎn)至臉上仍舊毫無表情，他并不多說什么，而是自顧自撣干凈衣服上的雪點(diǎn)。

“……東西給你送來了阿魯?！蓖跻f，“我在這里等人來收蘋果，沒想到會是你。布拉金斯基同志?！?/p>

伊萬走到他身邊，從筐子拿出一只蘋果掂量一下，王耀看著他的動作，開口：“家里遇上了災(zāi)害，這已經(jīng)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了?！?/p>

伊萬瞇起眼睛，笑得狹促無比：“這和我有關(guān)系嗎？這些我不要，我只要最好的?！?/p>

手一松。

蘋果跌回筐里?？某龀翋灥穆曧?。

王耀合上眼睛，眉頭緊鎖像是被迫吞進(jìn)了令他十分痛苦的東西。

伊萬說：“王耀同志，你離開我之后還能站得穩(wěn)嗎？”

王耀睜開眼睛，卻不作聲。

伊萬接著說：“你欠我太多，還不清的。這個世界上除了我沒人會幫你，也沒人可以幫你，阿爾弗雷德恨我也恨你，你跟著我走過的路太長，想折回去是不可能的。”

王耀冷冷笑了：“折回去？……你把我當(dāng)什么了？”

然后王耀側(cè)過身，忽然抬起腳，踢翻了竹筐，青澀微紅的蘋果像飴糖一般滾落，糖罐子碎了，新鮮甜美的愛情流了一地。

覆傾難收。

從來就沒打算回頭——這是你的答復(fù)嗎？王耀。

束著馬尾的東方少年轉(zhuǎn)身離去，軍綠的背影在伊萬眼中漸行漸遠(yuǎn)。

雪地上踩出深深腳印。

腳印又被大雪輕輕蓋去。

紅色的蘋果寂靜地躺在白雪上，一點(diǎn)一點(diǎn)遮蔽不見，那樣熱烈高傲的顏色，血珠般悄無聲息。愛情和甜蜜碎了，不留半點(diǎn)情面。

伊萬瞪著王耀的背影消失在漫天大雪中，終于忍不住用手捂住嘴紅了眼睛，他不管不顧地沖進(jìn)大雪里扶起倒在一邊的竹筐，將陷在雪地里的蘋果一個一個撿起來，在衣服用力擦干凈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回去。冰珠凝結(jié)在他睫毛上又被他狠狠抹去，抹得眼角生疼他也毫不在意。

王耀你欠我的你欠我的，我恨人背叛，尤其是你。

他坐在雪地里，拿出一只蘋果塞進(jìn)嘴里咬了一大口，狠狠咀嚼，酸甜的汁液淌進(jìn)咽喉，比他喝過的任何烈酒都嗆人。

這過程中王耀一直沒有抬頭，直到獠牙穿日，最后一縷陽光也被吞入大地腹中，他才緩緩站起來，沿著那五道生生死死不曾輕忘的血痕，走到灣灣掉落的鬢花邊，俯身，拾起，將那還殘留著發(fā)香的花朵包攏入掌心。他想把它放進(jìn)懷里最靠近心臟的位置，可是他終究是顫抖著手把那朵嬌艷的，不會枯萎的花貼在側(cè)臉摩挲著，眼淚流下浸潤了瓣葉。

“灣灣……我不配把它留在身邊……它是你驕傲不屈的見證，對我卻是最大的譏諷?！?/p>

然后手一松，鬢花落入燃燒著的火盆。

他怔怔望著火苗心滿意足地爆裂，照得地上的血跡暗暗淡淡，心里卻無論怎樣也忘記不了灣灣血淚縱橫的臉。

“上司……你安心了么……”

他自言自語。

他忽然覺得這次無論如何，不能讓小越變得和灣灣那樣絕望。

因為上司不再是那個昏庸無能的上司，王耀也不再是那個任人宰割的王耀。

剪斷枝莖最下端爛掉的部分，王耀把一束花小心翼翼地放進(jìn)小越床頭的花瓶里，然后搬來一把椅子坐在她病床前，握住她的手：“想吃什么？”

“吃不下……耀君陪我說說話好嗎？”

“好?！?/p>

孩子笑了，很憔悴但是至少還是充滿希望的，她說：“耀君，你有什么故事嗎？我想聽?！?/p>

“故事一時想不起來了呢……”王耀苦笑，畢竟還是個孩子啊。如果自己現(xiàn)在有亞瑟一半扯故事的能力就好了。

“那你們家的詩呢？我聽說耀君的家人很會寫詩的?！?/p>

“詩嗎……”王耀望著窗外的泡桐樹，目光深邃。

那天他握著小越的手，一筆一劃，一字一句，一邊念著平仄韻調(diào)，一邊寫著豎折彎鉤。

——

君自故鄉(xiāng)來，應(yīng)知故鄉(xiāng)事。

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

指尖溫暖劃過手心，小越似懂非懂地望著王耀復(fù)雜的神色，什么都不多說。

君自故鄉(xiāng)來，應(yīng)知故鄉(xiāng)事。

第二個來到醫(yī)院探望小越的是穿著厚厚風(fēng)衣的伊萬。

他推門進(jìn)來的時候是晚上。

王耀趴在床邊睡著了，雙手交疊伏在病榻之沿，皺著眉。

伊萬看到王耀，先是愣了一下，但他并沒發(fā)出聲音吵醒他，而是把懷里捧著的向日葵放進(jìn)玻璃花瓶。花瓶里原先就擺著王耀送給小越的康乃馨，現(xiàn)在再加上幾朵金黃色的花，不免顯得有些擁擠，卻很充實。月光淌進(jìn)室內(nèi)，在花瓣上虛虛描出一層銀邊。

伊萬瞇起眼睛，看看熟睡的小越，又看看熟睡的王耀。

“……真是缺乏戒備啊……”

王耀睡著了。所以伊萬并不需要裝出一副兇巴巴的樣子威懾他。白金頭發(fā)的男人繞到他身邊，側(cè)過臉望著小布爾什維的睡顏，似乎怎么也看不夠一般。

“小耀我真想你?！彼蠈嵃徒坏貙λ瘔糁械娜苏f，“沒有你在旁邊，列寧格勒的床冷極了?！?/p>

然后他沒有多想，伸手虛虛抱住王耀的肩，他不敢用力，唯恐吵醒王耀之后，自己又得馬上回到現(xiàn)實中，戴上那副沒心沒肺的面具。

他把臉埋進(jìn)王耀的衣料里，那人的衣服上永遠(yuǎn)帶著牡丹的香氣，他最喜歡的那種香氣。

好久沒有聞到過了。

“小耀，你那天踢翻的蘋果我都揀回來了，一個不少?！彼p輕說，好像只要這樣做，王耀在夢里就能一字不差地夢到，“你這個白癡……我怎么可能真的不要你辛辛苦苦找來的東西呢？”

他的眼神柔和干凈，是最純粹的紫色：“小耀，讓我抱一下，偷偷抱一下下?！?/p>

就一下下，緩?fù)纯嗪退寄睢?/p>

然后他依然是那個霸氣蠻橫的北方戰(zhàn)士，就當(dāng)什么也沒發(fā)生過。

多么自私的秘密。

“我走的路沒有錯，我會證明給你看的?！?/p>

他悄悄將唇貼上王耀的前額，合上眼細(xì)心體會那人皮膚的溫暖。

第二天早上王耀醒來的時候，伊萬已經(jīng)走了。一切都還是那么平靜，就好像他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一樣，除了花瓶里多了的幾朵向日葵，以及花瓶下壓著的一張小紙條。

王耀抽出來一看，是一小片信紙，似乎是匆匆撕下來的，上面的俄文很潦草，就像伊萬狷介自傲的神態(tài)。

寥寥幾行字，說小越的醫(yī)藥費(fèi)他已經(jīng)付了，然后是幾道烏七八糟的涂痕，看不清原先寫了什么，但能肯定后來伊萬對這幾句話很不滿意，然后直接跳到信紙最后——錢要還清。否則讓你哭著求我。

王耀氣地差點(diǎn)沒有直接去掛急診。他瞪著那張紙看了一會兒，還是好涵養(yǎng)地沒讓自己暴走，只是將紙條揉成一團(tuán)丟到了垃圾桶里。

“你去死吧，布拉金斯基?！?/p>

王耀怒氣沖沖地對著垃圾桶說。他絲毫不知道自己額頭上還殘留著該去死的布拉金斯基嘴唇的余溫。

北極熊現(xiàn)在心情很好，道理就像一只貓偷了腥，心滿意足了。他晃蕩著腳坐在高椅上笑瞇瞇地望著遠(yuǎn)道而來的阿爾弗雷德：“漢堡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嗎？我可是完全沒有忘記是誰在小越身上開了個窟窿呢?！?/p>

阿爾摘了眼鏡，微笑：“我只是來問一下對于上司提的意見，水管先生有什么看法?！?/p>

“哦~”伊萬的尾韻一波三折，“上司的意見……分治世界？謀求談話？”

阿爾藍(lán)色的眼睛很平靜：“對，就像你家上司說的，分治世界。”

一個蛋糕，一刀下去，未必切的均勻，誰都想要大的那塊。

惹毛了阿爾，又背離了伊萬，想重新振作起來的王耀發(fā)現(xiàn)這樣的日子的確不怎么好過，那些個趨炎附勢的家伙成天對他白眼相加，正在他苦惱該怎么收拾這兩極格局下自己的爛攤子時，弗朗西斯出現(xiàn)了。

“喲，小耀~”圓滑的音韻帶著濃郁的紅酒香味，那個男人把王耀約到公園里見面。

王耀裹著厚厚的大衣，眼圈有些暗灰，他的病情一直沒什么好轉(zhuǎn)，自然沒力氣和紅酒男閑扯。

“……有什么事嗎？”

金發(fā)男人將手親昵地覆上王耀額頭：“哦……還在發(fā)燒嗎？伊萬家的小布爾什維克？”

王耀厭惡地皺了皺眉。

弗朗西斯笑了：“其實我今天來是想把這個交給你?！?/p>

他從袋子里抽出一疊潔白的紙，遞給王耀。王耀瞥了一眼，說：“這該不會是什么該死的條約或者伊萬讓你丟給我的討債書吧？”

弗朗西斯笑得更明亮，身上的香水味隱隱透出，他說：“看來我們的小布爾什維克真的被伊萬那家伙逼得好狼狽啊?！?/p>

王耀冷哼一聲，然后弓著背咳嗽起來。弗朗西斯這下慌了手腳，連忙拍著他的背幫他順氣：“喂……真的假的……居然病到這種程度還去不看醫(yī)生。”

王耀擺擺手，緩了口氣：“……你有什么話快點(diǎn)說吧，家里還在熬著藥。”

弗朗西斯把那疊紙的第一頁翻開：“王耀，你想被承認(rèn)嗎？”

“……”

“告訴我，你想被承認(rèn)嗎？”

王耀劇烈咳嗽幾聲，費(fèi)力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弗朗西斯說：“在這上面簽字，讓我們的外交正常化。從此之后，法蘭西承認(rèn)你的五星紅旗。”

王耀捂著口的手振顫了一下。

抬起來，那留著胡渣，藍(lán)眼睛的男人正帶著罕見的認(rèn)真嚴(yán)肅，直直望著他。

伊萬曾經(jīng)說過，這個世界上除了我沒有人會認(rèn)同你，你必須跟著我走。

伊萬曾經(jīng)說過，你是我的小布爾什維克，沒有我你什么也做不了。

伊萬曾經(jīng)說過，王耀同志沒有人可以幫你的，也沒有人會幫你。

弗朗西斯讓他的話成了泡影。

“雖然是我為了對付阿爾那小家伙，可是好歹會讓你好過一些。”——男人臨走前對王耀直言不諱。

王耀緊了緊領(lǐng)口，握著那份來之不易的合約，站在花樹下笑了。

伊萬暴怒，嚷嚷著要掀了愛麗舍宮把那個胡渣男弗朗西斯丟到伏爾加河喂魚。阿爾則在震驚之余開始考慮自己下一步該采取的對華政策。但王耀的病情并沒因為弗朗西斯的到來而好轉(zhuǎn)，反而更糟糕了。

他帶著合約回家，然后病倒了。

娜塔莉亞看得清楚，他和伊萬都太好強(qiáng)，早就沒有退路了。他也不是不明白這個淺顯的道理，可是當(dāng)弗朗西斯叫他小布爾什維克的時候，他的心事依然會這么擁擠，真蠢，是不是……王耀你真蠢，他對自己說。

王耀家最近亂的厲害，年輕時意氣風(fēng)發(fā)激昂文字的上司到了晚年已是老眼昏花固步自封，上司的妻子躍上街頭拉幫結(jié)派扯著嗓門蠱惑人心，一時間志士成了牛/鬼/蛇/神，先進(jìn)成了走資反動。稚嫩的孩子們?nèi)恿苏n本跑出來搖旗吶喊，大有占山為王的派頭，上司曾經(jīng)的副手舉著憲（度）法對那群瘋子說道理，結(jié)果肋骨被生生踩斷幾根。

王耀的眼睛在那一刻濕潤了。

他回來了。

回到了這個地方。

20年的冷遇后，他重新回歸，帶著他的驕傲，帶著他的家人，帶著他們的執(zhí)著，忠貞和不屈。帶著第三世界的友誼，理想和奮斗。

1971年10月25日。紐約的聯(lián)合國大會室爆發(fā)出震裂山河的掌聲。

那些孩子圍在他身邊開懷大笑，阿爾向他伸出手，說：“祝賀你，王耀先生。”

伊萬從人群中遠(yuǎn)遠(yuǎn)望著，同樣在遠(yuǎn)處默默看著的還有本田菊。

然后伊萬轉(zhuǎn)身走出了會議室，圍巾飛揚(yáng)。

王耀在他轉(zhuǎn)身的那瞬愣了一下，因為他無意間看到，伊萬胸口的那枚勛章變了，那是剛才他不曾注意到的。

——原本是一枚五星，下面系著紅白綬帶。

現(xiàn)在卻在綬帶末梢又別上了另一枚五星。

質(zhì)地精致，色澤老舊，正是他們分離那日王耀還給他的布爾什維克勛章。

他一直珍藏著，和那枚代表著他生命與決心的五星一起，別在胸口，別在靠近心臟的位置。

他一直珍藏著。

王耀忽然很想跑出去拽住他和他說說話，隨便說什么都好?？墒侵車鷵頂D了好多人，人頭攢動，阻絕了他濕潤的視線，等到他再看到伊萬站的地方時，那人已經(jīng)連高大溫暖的背影都消失了。

“祝賀你王耀。”娜塔莉亞將手伸給王耀。然后就勢抱了抱他，就在那一瞬她貼近他的耳畔，輕聲說，“哥哥在廣場上等你，他說想送你一雙新鞋?！?/p>

王耀有些不知所措。

走出會議樓的時候，他看見伊萬坐在噴泉旁，圍巾溫順地垂落，正仰著臉望著各國國旗。

“王耀，走吧，看什么呢？”阿爾推了推他。

——沒錯，那枚是曾經(jīng)別在我胸口的勛章。王耀有些出神。他還留著它，可那雙鞋已經(jīng)被我燒了，我如果去找他，他問起來只會讓彼此更尷尬。

所以——

“沒事……走吧?！?/p>

他轉(zhuǎn)身。

一面鮮紅的五星旗在廣場上冉冉升起，和鐮刀旗靠在一起。

驕傲的飛揚(yáng)。

就好像他們的理想從未遠(yuǎn)去，就好像他們從未互相背離。

伊萬坐在廣場上等了很久，等那個注定不會來的小布爾什維克。等著送那雙注定不會有人收的新鞋子。

日影西斜。

焚香爐燒出一溜淡藍(lán)煙氣，伊萬用金匙小心翼翼地挑了挑香油焰心，火苗噗地竄起，映照得紫眸一瞬清明。

娜塔莉亞哂然：“哥哥，你老情人送的青木香還沒燒完？”

“……最后一罐了?！币寥f有些消沉地望著火焰，輕聲說。

娜塔莉亞撇撇圓潤的嘴唇：“我可是和他說過了，他自己不來找你的?！昧瞬痪褪且浑p鞋嗎，王耀家沒窮到這份上你放心吧?！?/p>

伊萬不理他。

娜塔莉亞站了一會兒，無趣地轉(zhuǎn)過身，朝門口走去。

“……喂?！币寥f在她一只腳已經(jīng)踏出門檻的時候開口了，“讓托里斯去燒晚飯，我要吃包子和湯圓?！?/p>

東歐姑娘冷哼：“托里斯不會燒這些東西?！?/p>

伊萬咳嗽幾下，一雙眼睛陰惻惻的寫滿固執(zhí)，“……不會燒不能學(xué)嗎？這么蠢為什么不去死一死呢？”

目光犀利像是兩段剛出匣的兵器。

“……哥哥你清醒點(diǎn)或許會比較好?！?/p>

布爾什維克的軸心是偉大的理想，還有盤虬在理想周圍的鼓勵，支持，寬容，共圖富強(qiáng)。但是伊萬心亂了，除草時一并扯斷了青藤蘿，手被粗糙的邊緣劃傷。血流了下來。

時間一久，水凝成的沙子開始干了，恐怕輕輕一碰，就會散了。

娜塔莉亞走在街道上，不斷聽到人們的切切私語。

——你說我們這么做真的對嗎？

——誰知道呢。

——這個國家真的可以帶領(lǐng)我們找到光明嗎？

——……誰知道呢。

娜塔莉亞抿抿嘴，裹緊寒衣走遠(yuǎn)了。

小越依舊沒有起色，所以同樣陷入尷尬，甚至比伊萬更尷尬的是阿爾。

“無恥！我們不可以這么做，欺負(fù)一個小女孩不是好男人的作風(fēng)！！”

“撤軍！我們要求撤軍！”

阿爾一大早就被吵醒，他走到白宮的落地窗前，透過窗簾縫看著拉著橫幅鼎沸高呼的家人。https://imgsa.baidu.com/forum/w%3D580/sign=21f7935cc3cec3fd8b3ea77de689d4b6/7c9c262762d0f703096afb4c08fa513d2497c5d2.jpg

https://imgsa.baidu.com/forum/w%3D580/sign=7e72aa846b600c33f079dec02a4d5134/27d789bf6c81800a0cc9e09eb13533fa838b4785.jpg

那天阿爾興沖沖地找到本田菊：“喂，本田君，我去找過王耀了，他好像并不生氣了，就是精神狀態(tài)不太好，下次你也去他家玩吧，我和他說過了，他同意的。”正在修剪花枝的少年怔了一下，嘴唇囁喏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yīng)，伊豆夜晚和煦的風(fēng)撩起他的黑發(fā)，他的表情復(fù)雜至極，猶豫，驚訝，還有壓抑不住的狂喜。

枝鉗一顫，牡丹花瓣血滴似的落在本田菊白凈的腳邊，那雙腳趿著老舊的木屐，說不出的辛酸禁錮在木紋繩結(jié)之間，不大不小，恰好合足。

孩提時的約定，百年易過。

那天娜塔莉亞憤憤不平地找到伊萬：“唯！哥！你老相好和你死對頭勾搭上了，對了還有你死對頭的小跟班，正巴望著劃船去找你老相好敘舊情呢！”正在搗鼓水管的男人怔了一下，手一哆嗦水管差點(diǎn)砸在腳背上，西伯利亞刺骨的風(fēng)撩起他的金發(fā)，他的表情復(fù)雜至極，震怒，驚異，還有壓抑不住的委屈。

長風(fēng)呼嘯，向日葵腰肢纖細(xì)恣意扭動，仿佛下一秒便會絕地而去，那枝花系著高貴和固執(zhí)的明黃，道不盡的情緒擁擠在花瓣蜜粉之中，行將殤滅。

戰(zhàn)爭時的壯志，十年夢醒。

歷史總在不斷重演，螺旋上升，沒有永恒，只有利益。

經(jīng)年之前的日爾曼將王者之劍沒入羅馬胸膛，基爾伯德帶著一直快樂的小鳥直逼維也納城下，亞瑟和弗朗西斯的紛爭一晃百年，軍靴吸飽恨血。王耀親眼所見，親耳所聞，那些疼痛不在于傷口猙獰，而在于傷口是重要的人留下，這一點(diǎn)，他比誰都清楚。

王耀和本田菊相見的日子來臨。

王耀跟著上司去接機(jī)，北京的山楓如血，夾裹著冰糖葫蘆的香甜闖進(jìn)嚴(yán)絲合縫的心里。

艙門打開，王耀瞇起黑褐色的眼睛，注視著一個一個人物魚貫而出，卻沒有一個能在他眼底留下倒影，直到一雙——

那簡直是肯定的，他心里隱隱作痛，一雙再熟悉不過的舊木屐。勾鍥著白凈的足，無比妥貼。

一步。

——nini，你來看我了，我好開心。

兩步。

——nini，你對他太好了，他究竟給了你什么？

三步。

——……nini，鞋子合腳了……

NINI。

王耀緩緩合上眸，風(fēng)吹過的時候，似乎有一道蒼老的痛意扯住眼角，一直拉伸至太陽穴。他深吸了一口氣，再睜開眼時，本田菊已經(jīng)走到了他的面前，目光平平抬起，相交，黑褐對上黑褐，古井無波。

秋風(fēng)吹卷落葉沙沙而過。

這次沒有伊萬在身邊用力握著他的手和他一起面對了，于是他用力捏了捏自己的手掌，不動聲色地平靜下來。

“……本田君?！彼Y貌地對著菊微笑，伸出手，“歡迎?！?/p>

本田菊看著他的臉，還是那么清秀，高貴，可是他卻覺得少了什么東西，那是一種……很早之前就遺失的東西。

他握住王耀伸出來的手，指掌相契合的須臾，他忽然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那人曾經(jīng)的笑臉，在小島青石鋪就的小徑上舒展開，泛著花香淺淺，引得竹葉紛落，長風(fēng)過袖。

那時候他的笑臉是清秀的，高貴的。……還有呢？

——還有溫暖的雙膝枕于本田頸下，他染著笑意以指代櫛輕輕梳理他的黑發(fā)。

“菊，都過去這么多年了，你為什么還是長不大呢？”

——還有挽扣寬袖拾起階下落履，微笑著輕輕套上本田赤著的足。

“小菊，穿好鞋，入秋了，天涼。”

那笑容中走失的是一味真心，對嗎？

從小菊，蛻為了本田君。

從跑慢點(diǎn)別摔倒了，凋敝成一聲歡迎。

上司們寒暄著，互相謙讓著移步到議樓里，關(guān)了門商榷事宜。王耀和本田菊彼此對望一眼，都不知道該做什么，氣氛頗有些尷尬，然后王耀理了理被風(fēng)吹到眼前的長發(fā)，提議：“一起去散散步好嗎？”

他們走在開滿桂花的后院里，王耀低著頭默不作聲，兩雙腳一左一右步調(diào)委和，他看了看自己穿著的高筒軍靴，又瞟了一眼本田菊的木屐，忽然想念起了伊萬那雙已成齏粉的鞋子，心里空蕩蕩的。繞過第三道竹橋時，本田菊停了下來，用那雙明亮的眼眸注視著王耀。

“怎么了阿魯？”

“……你為什么不穿自己家的衣服？就是袖子很寬的那個……漢服?！彼回５膯栴}讓王耀一時語塞，過了好久才說：

“那衣服舊了，破了，我不要了。”

本田菊用腳蹭磨著落在石階上的細(xì)小金桂，輕聲說：“……你還是穿以前的衣服好看，而且……你不要它，自然會有別人搶著要，比如勇洙?！?/p>

王耀打量著他的和服，在心中琢磨他這句話的深意，后來卻發(fā)現(xiàn)越琢磨越不是滋味，只好倚在橋欄上望著池魚發(fā)怔。

本田見他如此自知言錯，又忙著補(bǔ)充：“不過這件也好，方便活動?！?/p>

王耀瞇起眼睛側(cè)過臉淡淡道：“……是以前伊萬家人做的。”

“……哦?！?/p>

“我又讓家人改過了，原來那樣袖子太長，總是礙手礙腳的。”王耀說著，折了橋頭一枝桂花在手中把玩，“伊萬他家做事情特別不徹底，爛攤子總留給別人收拾，時間越久這個毛病就越明顯?！?/p>

本田菊說：“所以你受不了他了？”

王耀捋了幾點(diǎn)花骨丟到水里，打碎兩人的倒影和一池天光：“這是本田君該管的事情嗎？”

錦鯉踴躍，卻不知是被落下的桂花吸引，還是純粹為了爭看橋上那人狹長的眉眼，細(xì)細(xì)尖尖毫無春意。

晚上王耀帶本田菊去吃飯，琳瑯珍饈擺滿一桌，自然也少不了擱上一壺陳釀，不過后來王耀十分懊悔叫了酒，他不曾料到幾百年過去，這家伙的酒量還是這么差，兩杯落肚廢話就開始多了起來，還扯著他嚷嚷——

“nini，我和你說，我超討厭布拉金斯基那個混帳的！”他暈乎乎地對王耀說，后者忍不住揉了揉額角，心里念叨布拉金斯基同志的酒量不知比你小子好多少倍。

“nini~”他一把扯住他的袖子，王耀嚇了一跳，本田菊笑了，腦袋抵在他肩頭，居然哼起了北國之春。王耀哭笑不得地放下筷子，想把菊推開扶正，可是手一碰到他，他就固執(zhí)地掙開來，咕噥幾句王耀聽不懂的菊家語，然后繼續(xù)哼唱：故鄉(xiāng)啊故鄉(xiāng)我的故鄉(xiāng)，何時能回你懷中？

直接扎進(jìn)王耀懷里。

低低鼾音。

王耀覺得自己真的明白了什么叫發(fā)酒瘋，好端端一個謹(jǐn)慎沉穩(wěn)的少年像得了時間錯位癥似的，孩子氣地鉆在他臂彎下呼吸暖暖，這樣比起來，伊萬難得喝醉幾次之后拿著水管到處敲人真的還算正常。他開始暗自慶幸自己定了包廂，否則指定被人嘲笑到羞憤自盡。

罪魁禍?zhǔn)子置悦院緡亷拙鋸U話，然后安靜了一會兒，就在王耀剛想松口氣的時候，那小醉鬼忽然輕聲說：“nini，你以后能多來看看我嗎？”

王耀怔住了。

小醉鬼繼續(xù)輕輕地，有些局促地說：“我會很認(rèn)真的，會很聽話的，所以你能不能不要再經(jīng)常去看布拉金斯基了……多來找找我好嗎？”

聲音到最后都帶上了哭腔。這家伙睡著了還說夢話啊。

夢到了開滿秋海棠的小島，他的nini剛把貝加爾湖給了布拉金斯基。夢到了自己依然是個孩子，枕著nini的膝躺在清涼的青石階上休息。

王耀怔怔望著菊，眼眶不知不覺濕潤了，他透過氤氳水汽凝視著本田菊，恍惚間以為那仍是個少不更事的孩子，踩著大了好幾圈的木屐啪噠啪噠跑在青苔紋布的石徑上，嗓音脆生喊著：——nini——，然后玩累了，就乖巧地窩在他懷里瞇起眼睛，小憩。

……就今天一次，王耀對自己說，就這一次，和他一起，夢一回長崎……好嗎？

他恨得好累。

手緩緩抬起，冷白的十指覆入黑發(fā)，以指代櫛，一下一下，輕輕梳理。王耀的聲音有些哽咽：“……只要……小菊聽話，我就會經(jīng)常來……”

本田菊動了動，緊繃的身子松弛下來，臉雖然側(cè)著，但嘴角分明帶著一絲悲哀卻安靜的笑痕。

一滴珠色自王耀臉頰滑落，滴在本田菊的發(fā)鬢間，悄無聲息地滲洇進(jìn)去。

那種孩提的幻覺隨著水汽消散而驀然消褪。自欺欺人之后，他的視網(wǎng)膜上依然死死烙著本田菊年輕但早已不再稚嫩的身形。

回不去了。

真的回不去了。

他不是nini，正如他不再是小菊。

曲終人散，黃粱夢醒。

他是王耀。

僅此而已。

1975年春。

小越出院了。

女孩子穿著棉布縫制的新裙子，抱著行李坐在床沿，晃蕩著腳笑得很開心，醫(yī)院的窗外花開了，淡淡的粉色像一團(tuán)靉靆的云，殞落枝頭。阿爾家曾經(jīng)投下的橙劑阻止不了春暖花開，云蒸霞蔚，正如馬多科斯的掩飾遮不去侵略者的丑惡嘴臉。

如果說多米諾骨牌接連伏向布爾什維一方，那么推倒第一張骨牌的人恰是阿爾自己。

“耀君耀君?！毙≡奖е淮蠖褨|西跑到輸液室，找到正在調(diào)養(yǎng)的王耀，“怎么樣？你的身體好點(diǎn)了嗎？”

王耀抬起那只沒掛點(diǎn)滴的餿揉了揉她的頭發(fā)，笑著說：“好多了?！?/p>

女孩彎下腰從大紙袋里一件一件拿東西，小小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神色：“耀君，這是祈愿符，這是故事書，這是水果糖，蜜桃味的哦。我要出院了，用不上了，全部送給你吧?！?/p>

王耀撫過那質(zhì)地柔軟的祈愿符，符面繡著一朵向日葵，似乎是伊萬家的手筆。

“……你床頭的康乃馨早就枯了，向日葵也謝了罷……”他若有所思，指尖徑自貼著繡紋輕描，溫暖細(xì)致的觸感，卻讓他說不出的心酸。

小女孩點(diǎn)了點(diǎn)頭。

只有虛假才能長存，正如只有開在帛緞上的向日葵才能永葆盛放。

女孩又從袋子里拿出一個精致的信箋本。

“這個本子很好用，紙張很滑，但就是第一頁不知被誰撕了一個角下來，耀君你介意嗎？”

他對上孩子局促的神色，于是微笑，瞳中滿是花香：“不會，怎么會?！?/p>

本子里的紙張是淡黃色的，有紅楓水印，看上去很眼熟，王耀回到家后翻開本子攤在膝頭摩挲，那紙面摸上去有種很奇妙的感覺，很純厚，很細(xì)膩，似乎被賦予了人類呼吸特有的柔暖。

王耀有些著迷，他用指腹滑過本子第一頁破損的邊緣，紙紋起了毛邊，細(xì)軟屑小的沿路顯得十分微妙。

……究竟是誰撕下了信紙一角。

擰開臺燈，昏黃的燈光流淌下來，他將本子擱在書桌上，有些疲憊地枕伏在桌邊，側(cè)望著本子出神。

然后他忽然發(fā)現(xiàn)逆?zhèn)榷晻r，缺損處露出的第二頁信紙上竟有些淡淡印子，顯然是有人在前面寫了字，又將信紙當(dāng)字條撕了下來，王耀連忙抬起本子對著光源調(diào)整，直到印子可以被看得最為清晰。

“……”竟是幾行俄文。

“……小越的醫(yī)藥費(fèi)……付清了……”王耀瞇著眼睛一字一字念著。

——小越的醫(yī)藥費(fèi)付清了，我不能留太久，上司似乎有什么事瞞著我，我明天就得回莫斯科問清楚，希望他能告訴我，今天晚上我來的時候你已經(jīng)睡著了，沒好意思吵醒你，我看到你還穿著以前那雙舊鞋，其實沒有必要的王耀同志，既然破了，舊了，那就換一雙吧。

短短幾行字，伊萬不會知道王耀看得有多么難過，他捂著嘴，眼眶紅紅地仔仔細(xì)細(xì)看了一遍又一遍。他明白，這就是伊萬上次壓在花瓶底下的紙條，沒被反復(fù)斟酌涂改前的樣子。

沒有劃痕。

沒有那句錢要還清，否則讓你哭著求我。

“……伊萬……”他將本子輕輕合攏，一字一頓，“那雙鞋……一點(diǎn)也不舊?！?/p>

擰滅臺燈，他躺倒床上，對著天花板說：“……可是……我卻把它燒了?！?/p>

心空了，眼淚流不出來了。

他忽然覺得好累，兩個人心角相斗，從不坦誠，真實掩于冰冷的虛偽下，撩撥不開，原來陌路不是背道而馳，而是在拐角關(guān)切地偷偷張看。那就像是陰滑狡詐的毒蛇，張開口硬生生吞咽下巨大的獵物后仍舊固執(zhí)地死守猙獰，信子吐息兀自游遠(yuǎn)，那狠戾的模樣騙過了對手也騙進(jìn)了自己，食物充填滿腹，再怎么飽撐它也不會像其他溫順的動物，伏下身子哀哀乞憐，等人寬慰。

他們強(qiáng)烈的自尊筑就了布爾什維的長城，也烙下了紅墻外枯花的沉香。

伊萬張開雙臂，輕輕抱住他，低聲說：“……王耀同志，我知道，我又何嘗不是，心里亂透了，什么都沒心事管……”

頓了一下，他接著說：“后來我聽說你和阿爾還有本田菊有了來往，我覺得像被搶走了什么一樣，難過極了。我每天想著要把他們倆的脊骨踩斷，讓他們像蟲子一樣痛苦地扭動著，趴在地上求饒。……那段時間，我真的難過極了?！?/p>

“你都不好好吃飯。”王耀的口氣聽不出是責(zé)備還是在意，“你把自己當(dāng)個廉價自來水龍頭隨意揮霍，布拉金斯基，你真是蠢透了?！?/p>

的確是蠢透了。

第二天，伊萬和王耀很早就起床了。洗漱，換衣。

上司的葬禮很莊重也很樸素，就像他的作風(fēng)。

人已經(jīng)死了，功勛還在，錢還在，遺憾還在?；蛟S人生就是一支蠟筆，除了軌跡什么也不屬于自己。

伊萬把一束向日葵隔在老人安詳?shù)倪z容邊，這過程中王耀一直站在他身后，默默望著他。

習(xí)慣了吧。

再了不起的上司都有離開的一日，他們留不住的，所以只能選擇去習(xí)慣。

習(xí)慣到最后，成了可怕的存在，因為他們連眼淚都不再為這樣的離別流落了。

伊萬從軍官手里接過鮮紅的鐮刀旗，莊嚴(yán)肅穆地展開，蓋在上司身上，那薄薄的紅色輕盈飄落，完美無缺地契合住老人的身軀。

“布爾什維克，萬歲?！?/p>

一字一頓。從伊萬口中極具穿透力地念出，回蕩在空曠的雪原，最終被呼嘯地狂風(fēng)食入腹中。

——布爾什維克，萬歲。

“那面紅旗是最高貴的勛章，誰帶著它，就是帶著蘇維埃的堅強(qiáng)，驕傲和不屈，它是工人的血染紅的，那里面藏著我的靈魂，只有我認(rèn)可的布爾什維戰(zhàn)士才能擁有它，王耀，你明白嗎？”

目送著一抔又一抔黃土覆蓋在老人身上，落在鮮亮的旗幟上，王耀微不可察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我或許……是明白的吧。

莊嚴(yán)雄壯的國歌響起，白鴿撲棱而過。

鳴槍。

一聲。

兩聲。

三聲。

布爾什維的堅強(qiáng)，驕傲和不屈。

紅旗，最高貴的勛章。

王耀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穿著那雙新鞋子，走在異邦蒼茫的雪地里，真的有些冷了。

晚上，王耀幫著托里斯去燒飯，那家伙一看到王耀如蒙大赦，激動得眼淚都快流了下來，拼命扯著他——耀君，多住幾天吧??！教我包餃子??！

王耀哭笑不得。

晚飯過后，洗好澡，回到臥室，伊萬正坐在床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看新聞，手里的遙控器對著電視機(jī)，明亮的屏幕上烙著阿爾弗雷德永遠(yuǎn)陽光燦爛的笑臉，那蠢貨吸著果汁含混不清地喊著——總之，本HERO知錯能改，是個完美的好男人！

王耀頂著浴巾，有一下沒一下擦拭著長發(fā)上的水珠，那墨汁般柔順的發(fā)垂在臉側(cè)，末梢浸入睡衣領(lǐng)口，鎮(zhèn)得皮膚更加蒼白，他坐到伊萬身邊，柔軟的床褥陷下去了一點(diǎn)，被面糾纏出幾瓣紋路。王耀看了看電視機(jī)上的阿爾，又瞥了一眼伊萬，那家伙的表情十分可笑，像是被迫吞咽進(jìn)一只惱人的活蒼蠅，很嫌惡又吐不出來，王耀忍不住勾起唇角：“討厭的話就別看他，調(diào)了吧?！?/p>

伊萬哦了一聲，摁下鍵鈕。

下個臺——羅德利赫先生鋼琴演奏會。

再下個臺——神圣羅/馬英年早逝原因之羅德利赫研究版。

“……羅德利赫最近好閑……”伊萬和王耀不約而同地說，然后兩人都怔了一下，對望一眼，笑了。

“王耀同志?！币寥f放下遙控板，拍松了鵝毛枕頭靠在背后，對他說：“你走了之后的那幾年，我天天都會看新聞，可是我總是沒你的消息，只能偶爾見著些你家的飲食節(jié)目，我挺郁悶的，后來你和阿爾還有本田緩和了關(guān)系融了冰，我倒覺得還不如沒有你的消息比較好。你和本田建（度）交那天，我氣壞了，電視機(jī)的天線被我用水管敲成兩段。娜塔莉亞戳著我的腦袋說它生銹了?！?/p>

王耀想象著伊萬掄水管敲天線的樣子，不由咋舌，附和：“是生銹了，布拉金斯基同志?！?/p>

“……那你以為是誰潑的水呢？王耀同志？”他轉(zhuǎn)過臉問。

王耀哼了一聲，避開他的目光，托起放在床頭柜上的伊萬的外套仔細(xì)看，想轉(zhuǎn)移話題——

“圍巾呢？”

“托里斯拿去洗了?！?/p>

王耀撫過大衣溫暖的絨料，在襟前停頓，狹尖的指細(xì)細(xì)摩挲著那一枚跟隨了他十年的布爾什維勛章，隱約有些物是人非的感覺。

“這個……”手指在五星上虛描，“你為什么不扔？”

伊萬明晦不清地笑：“你燒了鞋，我就一定要扔了勛章嗎？”

頓了頓，他接著說：“王耀同志，我從不做令自己后悔的事?！?/p>

王耀忽覺無言以對。

他將手掌覆在勛章上，捂熱，然后又緩緩挪開，將勛章連并衣服放回了床頭。——畢竟，現(xiàn)在它不屬于他了。

伊萬將下巴契著他的肩窩，王耀看不見他的表情，但能夠感覺到他輕輕的顫抖，能聽到他沉悶的嗓音：

“娜塔莉亞說我瘋了，她說你不會再回來的，她說你根本不把我放在心里，說我注定會像聯(lián)合國大會那次，空等一場，帶著羞恥和痛苦獨(dú)自回家，王耀……她說你不會再來的……”

心里忽然痛得這么徹底，這么真實。

“……耀，上司走了……我很難過……我知道你恨我，可是除了你，我真的想不出明天葬禮上站在我身邊陪我的人究竟還能有誰……耀，他到死都還在掛念著你……”

王耀合上了眼睛，伊萬別著的那兩枚五星正貼著王耀心口，這么多年了，榮勛又重新覆上了他的衣料，麻木病怏了二十多年的心臟痛得如同刀絞，痛得讓他喉嚨干澀，他再也忍不住，輕輕地，緩緩地抬起手，環(huán)住伊萬的腰，一圈一圈收攏。那個曾經(jīng)強(qiáng)大無比的男人伏在他肩頭哭得像個孩子，溫暖的眼淚洇濕了王耀的衣服。

王耀只覺得手臂的環(huán)繞，空了好大一圈。

怎么會這樣。

以前明明沒有這么消瘦的。

“伊萬……”他緊緊回抱著他，水汽濕了睫毛，輕聲說：

“……不要哭了…伊萬…不要哭了?！?/p>

他到底受了多少冷嘲熱諷，白眼相加。

——“我會跟你一起，明天我會跟你在一起，一步都不離開?！?/p>

他到底受了多少誤解背離，唾罵鄙夷。

——“我從來沒有不把你放在心上，伊萬?！?/p>

在溫暖堅強(qiáng)的笑容后面，究竟蜷縮著怎樣一個遍體生寒的英魂。

——“我回來了，伊萬，王耀回來了?！?/p>

他們在漫天大雪中擁抱了很久，雪點(diǎn)悄無聲息地吻在他們頭發(fā)上，衣服上，那么冷，卻那么溫暖。寒風(fēng)掀起大衣衣角，飛揚(yáng)在清甜酸澀的夜色中。

伊萬的手掌撫過王耀的頭發(fā)和背脊，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念著他的名字。那么認(rèn)真，那么珍惜。

耀。

小布爾什維克。

“……我那天沒有來找你，你等了多久？”王耀問，臉貼著質(zhì)地柔軟的圍巾，任由那雙沾著向日葵香味的手掌將自己額發(fā)上的雪拂去。伊萬說：“一個下午，直到托里斯哭著求我回家?！?/p>

“……知道我為什么不過去嗎？”

“……”

王耀接著說：“我把那雙舊鞋燒了，可是我卻看到你還別著那枚勛章。伊萬，我真的沒想好該怎么面對那樣的你，總覺的……好像辜負(fù)了什么一樣，別扭極了?！?/p>

“伊萬?！彼氖謸嵘蟿渍卤涞谋砻?，輕聲說：“……燒掉鞋子的那天，我喝光了你留下的伏特加。醉了，但腦子還算清楚，可是我依然把它燒了。好像這樣就可以把我們之間的紐帶也焚盡一般?！?/p>

“……”伊萬不說話。

王耀接著道：“聯(lián)合國大會那天，如果你問起來，我該怎么回答你？……我沒有想出來，伊萬，我本想一直瞞著你?！?/p>

頓了頓，補(bǔ)上一句：“我想也許你會生氣?！?/p>

“……不會。怎么會?！彼f，“它早就已經(jīng)是你的東西了，你燒了它也好，賣了它也好，我又怎么會生氣?！?/p>

王耀往后退了退，仰起臉望著男人的眼睛：“……伊萬?！?/p>

“什么都別說了。王耀同志，我不會再干涉你家的事情，你既然有自己的道路，我自然不能綁著你，我想通了?！?/p>

王耀聽他說完，沉默一會兒，隨后輕聲道：

“……謝謝你?！?/p>

伊萬掛著淚痕笑了，他低頭，輕輕吻上王耀的唇，初雪般微涼的唇，被他耐心，溫柔地捂熱，王耀迎合這他的輾轉(zhuǎn)悱惻，雙手不自覺地勾上伊萬的頸，收靠。

那天晚上，伊萬沒有帶王耀去使館，而是直接回了克里姆林宮。

“你曾經(jīng)在這里踢翻了一筐沒熟透的蘋果?！北睒O熊指著宮門外的雪地說。王耀哼了一聲：“你曾經(jīng)在這里嫌我給你的蘋果又小又酸?！?/p>

他們對視，然后嗤嗤笑得毫無風(fēng)度。

“……我原以為我們已經(jīng)一無所有了。伊萬同志?！彼麑λf。

“我也以為你再也不會回來。王耀同志?！?/p>

“……我一直都沒忘記那些日子?！蓖跻钌钗丝跉猓届o地說，“一起打仗，一起嘲笑阿爾，朝戰(zhàn)，還錢，越戰(zhàn)，無論是美好的還是糟糕透頂?shù)模叶纪坏?，一直忘不掉。伊萬，那就好像柯克蘭曾經(jīng)賣給我的鴉（度）片，讓我上了癮。每每回憶起來，都會覺得物是人非?！?/p>

他用手虛虛摁在胸口，說：“這里，空得都不會覺得疼了。”

伊萬家的榮譽(yù)，不屬于他，他也不需要。電視里羅德利赫鄙夷與懷念兼而有之的回憶故事講完了，末了收尾——總之，神圣羅/馬是個笨蛋。

開始放路德阿爾亞瑟家的廣告。

王耀又用浴巾擦了擦頭發(fā)，靠在枕上問，隨手指了指勛章：“……你看到這玩意……不會恨我嗎？”

“我恨你什么?！?/p>

“……燒了向日葵，海報，我甚至聽說你的一些家人認(rèn)為是我背叛了你。”

伊萬無所謂地笑了笑，將手撐在山楂木床背上，對著王耀的臉，逼近：“每個人看待歷史都會帶上有色眼鏡，不過我倒是覺得我們的對話倒過來了，王耀同志，應(yīng)該我來問你……你看到那雙鞋子，會不會恨我呢？”

“會。”他承認(rèn)，暖暖的呼吸有意無意撩撥著伊萬，“我恨透了你?！?/p>

“……這次為什么不騙我?！?/p>

“因為沒有必要。……伊萬同志，二戰(zhàn)時只有你向我伸出了手，向我這個體無完膚的人伸出了手，那時我除了握住它別無他法?！鳖D了頓，他正視伊萬的眼，一望到底，“而現(xiàn)在，你知道的，阿爾弗雷德，本田菊，弗朗西斯，小巴他們，都在我身后。我的上司不再軟弱，我的家人重新拾回了那顆驕傲不屈的心，我沒有必要再依賴你?！?/p>

“伊萬，你不再是唯一?！彼p聲說，一縷濕漉漉的黑發(fā)幽幽滑在臉側(cè)，似極一溜烏蛇。

伊萬沉默一會兒，然后意外平靜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明白，王耀同志，我們終究是兩個不同的國家，圖窮匕見是遲早的，對不對？”

“……對?！?/p>

“……”

王耀說：“可是伊萬，如果我不是一個國家的話，我真的會很愛你?！币寥f頗為苦澀地笑了，一張俊俏的臉寫著淡淡悲哀，他說：“小耀，我曾是那么無所畏懼，在遇到你之前，我什么都敢做，殺戮家人，凌虐外敵，我什么都敢做，毫無顧忌?！墒悄阕屛易兊盟记跋牒?，變得猶豫，小耀，我早就被你沖昏頭腦了，對不對？”

“對。”

“……”

伊萬斥了一聲：“你現(xiàn)在坦誠得讓我討厭?！?/p>

王耀用手點(diǎn)住他的額，半開玩笑地說：“那你讓開，讓我出去，我今天和愛德華托里斯或者基爾伯德一起睡?！苯Y(jié)果自然是北極熊耍無賴，很干脆地重重壓在王耀身上，不安分地蹭：“不行，你太讓我討厭了王耀同志，今天晚上說什么都不會放你走的。”

醇郁誘人的酒香灑進(jìn)王耀松松垮垮的襟，補(bǔ)綴上一句曖昧不清的話：“……今天晚上會讓你哭著求我的，小耀?！?/p>

東方少年不爭氣地紅洇了頰，動了動唇，又覺得無話可說，只好乖乖閉嘴。伊萬拽著他細(xì)細(xì)的腕躺下，順帶關(guān)上了燈。

黑暗的臥室里瀠溢出激烈的喘息，華床的低沉吱呀與枕被綷縩聲。王耀的手被伊萬握住，十指相契壓摁在長發(fā)邊，王耀無力地斥著：“布拉金斯基同志，你要記得自己是個國家，不能隨時隨地亂發(fā)（度）情。”

伊萬用空閑的那只手掰過他的臉，那張臉骨骼尖削，一筆犀利草草勾出半束韻嬈，如此清冽，無論過多少年都不會改變。

他看著他，然后霸道地吻下去，這個吻濕濘糾纏了十余秒，末了伊萬說：“二十多年了王耀同志，不要告訴我你不想做。更何況這不叫隨時隨地。這是晚上——正確的時間。床上——正確的地點(diǎn)?！?/p>

手解開王耀的睡袍衣帶，聲音漸漸沉?。骸啊屯跻?，正確的人?！?/p>

王耀十分不解風(fēng)情地白了他一眼，說：“你有必要模仿阿爾弗雷德先生的朝戰(zhàn)總結(jié)嗎？那自以為是的糟糕排比——本HERO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方，和錯誤的對手打了一場仗。”

伊萬并不否認(rèn)，手從他的腰滑至胸口，指側(cè)細(xì)細(xì)的繭，勾起一絲躁動。

“這二十多年你沒和別人做過？”他突兀地問他。

“廢話?！?/p>

“包括本田菊？”

“你以為本田菊像你這么精力旺盛。”

伊萬嗤嗤笑了：“需要我恭維你一下嗎？我的小布爾什維克，你就像路德維希那樣遵紀(jì)守法?！?/p>

“我一點(diǎn)都聽不出恭維的意思。”

“哦?！币徊ㄈ鄣膱A滑音韻，伊萬輕笑，“那真是遺憾?！?/p>

塔樓渾宏的撞鐘聲從莽莽雪原逶迤滾淌而來，王耀側(cè)過臉，淡藍(lán)的月光雪色正投在旖旎纏綿的床上，將伊萬的背脊勾涂出一抹病態(tài)的蒼白，那充溢著花香伏特加香與情澀滋味的臥室里，傳出一聲一聲吟逸，低呼，啜泣。

慢一點(diǎn)之類的話太過矯情，王耀開不了口，而伊萬這死心眼的偏執(zhí)狂卻偏要做到讓他哭著求饒，他想看他哀哀乞憐的樣子，這場糾纏瘋狂甜蜜而痛苦，怕是阿爾弗雷德和亞瑟看了都會咂舌自愧不如——雖然這沒什么好炫耀的——至少王耀這么認(rèn)為。

濕濘之中，他聽見伊萬在他耳邊呢喃。

“耀，我愛你。”

他忽然覺得像是聽到了某種永恒的承諾，心的一隅頓時和初雪一般柔軟下來，二十多年的仇恨，痛苦，都隨著這一聲輕訴靜靜沉寂在記憶最深處。原來這些年的剛愎自守，隱忍閉塞竟不是為了將那人狷介自傲的身影驅(qū)出心境，亦不是為了鎖住心城拒人千里之外，那竟是……那竟是——

將手繞環(huán)上伊萬的頸，他合上眼，深深嘆了口氣，整個人都輕松了下來。

……那竟是，為了鎖住布拉金斯基溫暖堪比初陽的笑容，不讓離開。

“……我也愛你的，伊萬。”他將手指覆入身體上方那人白金色的頭發(fā)里，輕聲說，“一直都是……”

那么愛你。王耀不記得他們兩個究竟做了多久，他只覺得伊萬快要將他撕碎了，他在過大的刺激中昏迷，醒過來時房間里仍然是黑暗的，墻壁上的夜光鐘針指向凌晨二點(diǎn)。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身邊——空的，僅有一絲余溫。

?

王耀只是望著他沒心沒肺依舊燦爛的白金色頭發(fā)，緊咬下唇，出了血。

“……再這么下去，你會眾叛親離，你會一無所有，你會寂寞的?！彼麤_著他的背影大聲喊。

伊萬停下了步子，卻沒有回頭，他偏過孤高的面龐，望向遙遠(yuǎn)天際那輪注定無人觸碰追逐到的金色太陽，過了很久很久才輕輕地說：

“……我知道?！?/p>

他都知道。

包括自己的病情。

——這么多年的戰(zhàn)爭，和阿爾之間心照不宣的爭霸，這具傷痕累累的身體已經(jīng)不堪重負(fù)了。

那天晚上他一個人坐在書房里，摩挲過左手虎口硬硬的繭，這是長年握槍扛刀，戎馬倥傯的見證，現(xiàn)在輕輕一摁，就會有種熟悉的刺痛感。

他抓住酒瓶頸，將殘余的茶金色液體一下子灌進(jìn)口中，咽下。

一路燒進(jìn)脾胃。

他痛苦地揉亂自己的一頭白金發(fā)，白天王耀對他說的那些他怎么會不清楚？人們都在他背后指指點(diǎn)點(diǎn)，曾經(jīng)信任仰慕的目光開始變質(zhì)，變得質(zhì)疑，憎惡，那些目光鑿在他的背脊上，讓他如鯁在咽，卻又無處申辯。

“……我該怎么辦？把那些玩不到一起的孩子殺了？”他將臉埋進(jìn)寬厚的手掌里喃喃自語，末了發(fā)出一聲慘淡不堪的自我嘲笑。

然后他重重咳嗽起來，咳得眼眶里都是淚水，臉也漲得通紅，他用手捂住口拼命止住這一聲一聲嘔心瀝血的咳，突然一團(tuán)腥甜的血濁涌了上來，他覺得喉間盡是鐵銹味，好像血污從頭到腳將他包裹嚴(yán)實一樣。

他顫抖著挪開手，一瞥。

——一灘血淤在掌心。

黑的。

王耀不放心家人，住了幾天就要回去了。

他走之前的那個傍晚，伊萬說想和他出去轉(zhuǎn)一轉(zhuǎn)。他們裹著及膝的大針織圍巾，漫漫走在河畔的長堤上，天空抹著恢宏而寂寞的玫瑰紅，一團(tuán)一團(tuán)云像血脂一般點(diǎn)點(diǎn)滴滴化進(jìn)深深河水里。

伊萬背靠在堤欄上，將臉向高天仰起，慢慢悠悠地問：“王耀同志，你見過多少國家消失？”

王耀怔了一下，然后說：“我不記得了?！?/p>

“……那么?！?/p>

他用手往身后一撐，離開堤欄，望著王耀，眼神很犀利，像是能夠刺透所有偽裝一般，他說：“那么，如果有一天我也消失了，你會記得我嗎？”

“為什么忽然說這個阿魯?！彼荛_他的眼神，他發(fā)誓他討厭這種感覺，因為家人千年百年的影響，他的心一到黃昏就會莫名其妙地發(fā)悶發(fā)慌，他十分不喜歡在這個時候談?wù)撈鹕阑蛘唠x合。

可是這些伊萬不知道，他偏著臉淡淡凝視著河水拍打堤堰，碎成晶瑩的泡沫殤滅掉，他說：“你知道的，我們雖然活得比家人長久，但終有一天會死亡，沒有一個國家能夠永生，布爾什維的導(dǎo)師說過，當(dāng)紅色的種子撒向全世界的時候，國家就不再存在了。”

王耀撇了撇嘴角：“你的意思是，你在為我們大家的消失做貢獻(xiàn)？”

伊萬笑了，很開朗很無所顧忌的那種，他說：“我才不會在意這些，我只是要盡量留下自己存在過的痕跡，無論是好還是不好，能被人記住總是幸福的?！蓖Ａ艘粫?，他問：“王耀同志，你還記得昔日的四位天朝上國嗎？”

不等王耀回答，他就自顧自地說下去：“印/度，巴比倫，埃/及，還有你，王耀。”

“……我們能不能不要說這個？”

“為什么？”

東方少年有些厭倦地合上眼，皺著眉說：“我嫉妒他，我怕回想以前的自己，當(dāng)初的鋒芒早已被時間抹平，我怕面對曾經(jīng)的驕傲勇敢和不屈，伊萬同志，我嫉妒住在我心里的那個王耀，他身上有我失去的光輝和文明，那么耀眼，純潔，我曾經(jīng)擁有過的一切又在炮火硝煙中走失的一切，他都存留著?！?/p>

“……他赤著腳一步一步走出來的輝煌已經(jīng)不是現(xiàn)在的我能夠留住的了，我嫉妒得快發(fā)了瘋?！彼D了頓，接著說。

暖柔的長絨圍巾被風(fēng)揚(yáng)起，血紅的陽光狠狠抹在上面，他仰起頭望著早已比自己更高大的北方戰(zhàn)士，輕聲問：

“伊萬，你知道那種什么都握不住的感覺嗎？……所有的才華文明都被抹干吸盡，被后來者超越，這種感覺真的痛苦，比被亞瑟弗朗西斯他們凌虐折磨還要痛苦，我只能瞪著原先不屑一顧的國家沿著我的足跡，走得比我更快更穩(wěn)，這種感覺真的難受極了……什么都握不住，什么都沒了，一個一個都走失了，失去五千年輝煌的痛苦……你知道嗎……”

伊萬抬起手系了系他的長圍巾，說：“我知道。”

可是，他終究是一句都說不出口。

伊萬輕輕笑了，手掌覆上王耀的黑發(fā)，平靜地應(yīng)著：“我知道。”

我說過會讓你明白我選擇的道路從未錯過，我知道，我明白，然后——我會證明給你看的，王耀同志。

即使千百年過去，世界上不再有一個叫蘇維埃的理想國度，即使國家終有一日會不復(fù)存在，我也將毫不畏懼地走下去，因為這就是我作為一個國家，需要完成的天命，就好像你需要完成四大發(fā)明，為世界的殘垣漆上瑰麗永不磨滅的文明一樣，我也有我的歷史使命，我正是為此生存下來，我要去尋找我存在的意義，哪怕它只是一座充斥著虛無光明和詈罵的孤墳，我也不會后悔。

我也不會退卻。

他們不能永遠(yuǎn)在一起。

王耀終究是松開了手，迅速吻了伊萬一下，轉(zhuǎn)身。

伊萬目送著他走出門，抬手輕撫上唇，那還殘余著王耀溫度的位置，帶著凜冽的梅花香?？墒撬纳眢w已經(jīng)垮了，不能給他片刻溫存，腥甜的鐵銹味毫不客氣地涌上來，裹住了還未殤滅的白梅香味。他弓著身子劇烈咳起血來，茶色絨手套上血跡斑駁，卻也不知洗不洗得干凈。

飛機(jī)疾馳于軌道，慢慢離開地面。

王耀捧著那包熱乎乎的食品袋子，望著漸行漸遠(yuǎn)的莫斯科怔怔出神。

灼灼紅星淡出了他的視線。

他想起伊萬在河邊問他的話——你還記得昔日的四位天朝上國嗎？

他發(fā)現(xiàn)，他真的再也記不清那些年輕的笑臉了，在尼羅河印度河幼發(fā)拉底河黃河萌生的炊煙火焰早已隨著時間的漂洗漸漸失溫冷卻，印和小埃在馬蹄烽火硝煙下失去了高貴的姿顏，而巴比倫自從一日挎弓進(jìn)了蒼翠欲滴的叢林就再也沒有回來。他想也許他們都是這個世界的祭品，終有一天世界會吞食他們，會將他們?nèi)酁橐惑w，將不再有人記得他們的音容笑貌。

河流孵化出廣袤無垠的文明搖籃。但河流終究會無畏地奔向大海，然后成為一個整體，他們終究會殤滅。

不知道能不能算運(yùn)氣。

王耀并沒有因為離開莫斯科時的不安而苦惱太久，因為他一回家，偉大的建設(shè)家就轉(zhuǎn)交給他兩封信。

“前段時間亞瑟家的上司來過了，和我談港回家的事，順帶著捎來了這個?！?/p>

王耀一看，熟悉的繁體漢字，一封筆鋒有些傾斜，就像那人尖尖的眉梢，一封弧度圓潤，如同那人俏皮的風(fēng)韻。

不用署名他都知道是誰。

“……港。灣。”他輕聲默念，一平一仄一遏一揚(yáng)，拼湊成兩個寤寐不忘的名。那百年前被殘忍撕離他軀體，至今流血不止的名——

他的港灣。

灣灣的信寫得很長，那孩子從小就愛說話，噓寒問暖，勸添衣，侃侃談?wù)撝鞖?，最近新?chuàng)的菜式，末了說，經(jīng)年遺落在清宮的絹花不知大哥保存得怎樣，待有朝一日還歸舊都，定要重新簪至鬢端，拾起那些個閑潭花落井檻桐濕的東方舊夢。

于今島上的做工一日不如一日，再也找不到如此精致的配飾了——灣灣這樣寫道。

鄉(xiāng)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我在這頭，祖國在那頭。

港的那封信奇短——

大哥，我一定會回來。

我只有一個名字，那就是中國。

二十個字，王耀在心里念了一遍又一遍，每念一遍，心腔便疼痛一次，每念一遍，就想起港古井無波的眸子，偶爾透出淡淡的，枳花般的笑意。每念一遍，就想起港說話時重重的口音，跑岔了平仄，惹來帝都一陣訕笑。

港君附了一句詩在末端，那是很早很早之前，王耀用指尖一筆一劃在他掌心寫過的句子——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當(dāng)時小小的孩子坐在兄長膝上，偏著腦袋面無表情，王耀原以為他不曾聽進(jìn)只字片語，卻沒想到其實他將一字一句都鑿在心里，一字一句，字句珠璣。白凈稚嫩的小手被哥哥捉著，溫溫暖暖劃下橫平豎直立彎鉤。

他都小心翼翼地記在心里。

上司說，港離開已經(jīng)百年多了對吧。

王耀擦干臉上的淚痕，深吸一口氣，點(diǎn)了點(diǎn)頭。

是的。

百年了。

百年前他走得很平靜，灣灣扯著他淡青色的袖口哭喊著不肯讓他離開，他卻依舊是那張毫無表情的臉，安安靜靜看著女孩吵嚷哭鬧，等她稍稍冷靜了一點(diǎn)，便將另一只手覆上她的長發(fā)，輕聲說：“我會回來的。”

小女孩拼命搖著頭，嘴唇被自己咬破了，出了血。

“……我會回來的?！备壅J(rèn)真重復(fù)。

亞瑟倚在不遠(yuǎn)處的雕花窗棱邊等港，他穿著墨綠色的軍服，掌中把玩著手槍，一雙翠色的眼睛朦朦朧朧，讓人觀望百遍也無法看透，亞瑟是個紳士，他等得很耐心，這樣一道不高不低正好梗在腰際的硬木窗棱，他愣是自得其樂舒舒服服靠了半天。不要試著做亞瑟這個動作，很疼…

連眉頭都不皺一下。

王耀那天沒有去為港送行，他獨(dú)自一人安靜地躺在床榻上，蒼白皮膚融陷于藕色的錦被中，幾乎分不清哪是素緞面料，哪是他觸手生溫的血肉。

窗邊懸著的鳥籠里，一只港前些日子剛捉來的黃鸝哀轉(zhuǎn)啼鳴。

王耀填了煙絲，將煙斗翠玉濾嘴貼上唇，狠狠一吸。靡爛蝕骨的靄氣攪進(jìn)血中，染得肺腹皆黑——至于那心，自然也是——

黑的罷。

他慵懶地將手覆上眼睛，遮住那些個擾人的陽光，暗自呢喃：“……愛新覺羅，你以為我從未聽到過人們的哭喊嗎？”末了，嘴角上揚(yáng)，勾出一縷無奈，不易覺察。

他側(cè)過身，面對著墻，他瘦得像一張貼著符的畫皮，翻一下身，突出的胯骨磕上床板，很不舒服。

亞瑟昨夜留在他身體內(nèi)的稠液淌出了一些。

他都懶得去清理，麻木了，惡心到極點(diǎn)，就再也不會有感覺了。

壁上懸著的九鳳朝陽佩劍幽幽吐息著黯淡的光，那是愛新覺羅家第四任上司留下的，他曾經(jīng)用寶劍抵著布拉金斯基的喉迫使他退出大清傲土，于今看來，這把承載了榮光的兵器竟是說不出的嘲諷。

朽了，鈍了，不能用了。

就像他風(fēng)雨飄搖的家邦——在煙氣笙歌軟語鐵琶中，搖搖欲墜。那冷雨襲夜的孤舟泊水聲里，還依稀牽扯著天漢時的篤篤擊筑調(diào)，王者悲愴而歌，期期艾艾哽哽咽咽涕泗流落，盤在九重宮闕——

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yáng)，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安得猛將兮……

安得猛將兮

守四方。

王耀疲憊地合上眼睛，將一聲悲涼嘆息生生悶死于枕被間，他在世界的危崖繃直筋骨已經(jīng)千年，現(xiàn)在他倦了，累了。

該終場了是嗎？

突然，一聲凄厲絕望的鳴叫抽開僵凝的空氣。

王耀被驚得不輕，他轉(zhuǎn)側(cè)身子循聲望去，赫然見到港捉來的黃鸝將腦袋硬生生擠出了籠檻，脖頸被死死卡住，它張嘴清亮而凄慟地嘶聲啼著，晶瑩水黑的眸子睜得滾圓，美麗的羽翼瘋了一般撲騰，但怎么也擺脫不了鉗制。

聲音漸漸輕了下去。

末了，三聲。兩調(diào)。

斷斷續(xù)續(xù)，它垂下頸，韻色忽然溫柔下來。

羈鳥眼中最深的那抹綠色漸漸清晰——那是，它破殼而出時，第一縷隔著眼皮滲入瞳中的顏色。

森林的顏色。

遠(yuǎn)處傳來盛大的朝拜頌宏聲，是他聽不懂的亞瑟語。瓢潑在天潢貴胄的清宮檐瓦上，滌盡了落日的余暉。那頌宏聲里還夾雜著女孩子尖利的哭喊，吊梢音——一下子清晰，一下子含混，可是無論清晰含混，她叫得都只有一個破碎染血的名字——

港。

港！??！

骨肉分離，中國的魂靈走失了一縷。

王耀從床上撐起虛弱的身子，盯著死去的黃鸝，聽著外面混淆不清的聲音，聽到最后他皺著眉閉上眼睛，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死白死白。年少時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梧桐夜雨在這一刻又點(diǎn)點(diǎn)滴滴滴落回心里，樓臺吹珠，葉葉聲聲。他曾抱著港，在港手心劃下的句子——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港?。?！”他忽然大夢初醒般撕心裂肺地叫了起來，衣衫凌亂撐起身子跌滑下床，踉踉蹌蹌奪門而出，連軟履都不曾趿上，他揪緊衣襟瘋了一般跑著，沒有人敢攔他，他踩著干燥的地面，平整的石階，聲嘶力竭悲愴欲絕地喊著：

“港！港?。。?！”

得意驕橫的亞瑟部隊停了下來，紛紛回頭望著從雕龍御階跌跌撞撞跑下來的王耀，那消瘦的少年只穿著潔白的單衣，黑發(fā)披散，眼角帶著懨懨青韻，一雙骨骼分明筋絡(luò)勾勒的足踩在磚板上，沾了塵灰。

港停下腳步，緩緩轉(zhuǎn)過身來。

“……港?！蓖跻苓M(jìn)了，步子緩了下來，變?yōu)榱俗撸詈笾棺?，突突兀兀孑孑然然立在陽光中?/p>

港淡淡望著他，從凌亂一處不曾打理的發(fā)，到蒼白削瘦趾骨分明的腳，然后他低垂下眼睫，一步一步，走向兄長。幾個金發(fā)士兵想阻攔他，可是亞瑟揮了揮手，示意他們沒有必要。

港在王耀面前站定。

目光相交。

港動了動嘴唇，可是并沒發(fā)出什么聲音，頓了頓，他緩緩抬手，握住王耀散亂的衣襟，鄭重地，認(rèn)認(rèn)真真地為他整理端正。

港的手勢溫和，撫平了衣上的褶皺，一雙夜色的眼睛里埋藏著痛苦，虛掩著平靜，他的表情是那么虔誠頂禮，就好像面對的是謫仙是神祗。手滑到鎖骨邊緣青紫的瘀痕時港停了一下，眼底不慎潑出一抹狠戾的憤恨，但是他立刻合上眼，再睜開時只剩清明。

“……大哥?！彼氖汁h(huán)繞過王耀的腰，拾撫平長長的束帶，小心翼翼地為王耀系好，然后俯身除掉了自己的軟履，單膝跪下，恭恭敬敬地低著頭說，“請您伸出腳?！?/p>

那一刻王耀明白了港要做什么，他搖首：“……我愧不敢當(dāng)。”

“請您伸出腳?！?/p>

“……我愧不敢當(dāng)?！?/p>

“請您伸出腳。”港堅持著。

“港，我跪不敢當(dāng)。”

港不再懇求，而是干脆握住王耀瘦瘦的一脈腳踝，用力抬起，將軟履套上他染著塵埃的足，另一只，亦是如此。

他說：“有些小，但請您不要脫掉，這是我唯一的請求，大哥?！?/p>

然后少年直起身子，抱了抱眼眶發(fā)紅的兄長，輕聲在他耳邊說：“回去吧，我要跟柯克蘭走了，我會照顧好自己的，您回去吧，外面風(fēng)大?！?/p>

末了拍了拍王耀的肩：“別哭，我也不哭?！?/p>

港松開了手，對王耀大聲說：“穿著它，大哥。這雙鞋習(xí)慣了華夏的黃土地，我不能把他帶到潮濕的大不列顛，您明白嗎？”

“……”

“……我明白。”一字一頓，清晰無比。

港轉(zhuǎn)身，第一次開口對亞瑟說話：“優(yōu)勝者固然有彰可表，但那些雖然遍體鱗傷仍不服輸且一息尚存者，才是真正收獲尊嚴(yán)的人，亞瑟?柯克蘭，除非你能消除我的華夏魂靈，否則我會讓你的世界永不太平。我的兄長就像蠟燭，五千年從頂燃下來，一直都是光明的，不像你，扒了紳士皮就什么都不是?！?/p>

亞瑟沉默一會兒，隨后擠出一絲古怪的笑，他說——好，那就請你的兄長繼續(xù)像蠟燭一樣燃燒下去吧，等燃燼的那天，光明也會消失的，對不對？

港置若罔聞，陽光灑進(jìn)他深黑的瞳中。

他赤著腳，昂首走去。

遠(yuǎn)處傳來咿咿呀呀的軟語捏腔拿調(diào)，茍且偷安的上司在樂宮推杯飲盞，賞著戲——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那雙港留下的鞋，真是擠腳透頂。

“這是機(jī)票?！眮喩獜目诖锩鲆粡堄陀〖?，塞進(jìn)港的手中。黑發(fā)少年瞥了一眼：

倫敦—北京。

簡簡單單四字一符號，不知繚繞過多少屈辱血淚和辛酸。他等著串字符等了百年，百年一瞬，閉眸合眼看見的都是王耀霧氣般虛無的背影，怎么追也追不上的背影。

“衣服我都給你放在行李箱里了，你喜歡吃的零食也都買好了。”亞瑟自顧自地說，末了忽然覺得無言，只好低下頭支吾，“……那個……好好保重?！?/p>

港淡淡望著他，不知怎么，他忽然想起了第一次住到亞瑟家的那個晚上，自己抱膝縮在角落偷偷哭泣，赤足磨出了血泡，痛得那么深刻。他恨透了柯克蘭，恨透了米字旗，恨透了他的……大哥的上司。

他忘不掉白天的那一瞬回轉(zhuǎn)，忘不掉王耀憔悴枯槁榮光盡失的容顏。港心里堵得慌，但他就是不肯在亞瑟面前哭出來，他覺得自己知道亞瑟是什么貨色——昨晚大哥寢宮那壓抑痛苦的聲音早就撕開了他血淋淋的傷口，他就從那虛掩的鏤花朱牖看進(jìn)去，那一瞬，他想他知道了什么是罪惡，什么是丑陋。

也知道了什么是無可奈何。

屋內(nèi)香料靡艷，幾乎要把人的肺腑熏黑。

大哥衣裳的朝珠散了一地，在亞瑟身下仰起臉，喉間剖出悲慟的破碎聲，一張消瘦慘淡的面容在燭焰中顯得那么扭曲凄涼，他一聲一聲喊著亞瑟的名字，然后突然癡瘋般大笑起來，細(xì)細(xì)的手腕伸向金梁上的雕龍，像要拒絕什么，又像要抓住什么一樣。

那枯瘦枯瘦慘白慘白的五指根根突兀，青色的筋脈如此可怖扎眼，幾乎便就死死刺戮進(jìn)港的心里。

落日王者的手，果然消瘦得只剩一層白絹草草包裹了，一戳就破。

他什么都把握不住。

港的眼淚不自覺地流下來，他唯恐自己的抽泣被里面的兩個人聽見，于是便咬住了自己的下唇，狠狠地咬緊，血順著唇線滑落，在蒼白的皮膚上夷漫不清，一朵一朵斑駁盛開在嘴角。他卻渾然不覺，只是毫無意義地用袖子胡亂用力擦拭眼睛，擦拭流下的血，最后滿臉都是咸澀的淚水和血污，簡直狼狽不堪。

“大哥…大哥…”

手發(fā)狠地抓著門柱，指甲陷進(jìn)堅硬的木料。

啪。

半透明的指甲折了，幾乎都要把肉翻出來。

十指連心。

港痛得緊緊攢緊拳頭，捂著手跪在了門外，無聲地張著嘴顫抖慟哭，地上滴了他殷紅的血，他的眼神那么可怖，幾乎是墳?zāi)估镢@出的幽火，無聲無息地危險燃燒著。

他把瘀著血的手指放進(jìn)口中狠狠地咬，試圖以此阻止抽泣和痛哭。

滿口生澀的鐵銹味。

凍在喉嚨里，百年不化。

亞瑟柯克蘭。

——除非你能消除我的華夏魂靈，否則我會讓你的世界永不太平。

臨走前當(dāng)著王耀的面對那個金發(fā)男人這么說的時候，港是真的動了殺心。

——我的兄長就像蠟燭，五千年從頂燃下來，一直都是光明的，不像你，扒了紳士皮就什么都不是。

你的丑陋欲望早已被我看入眼中，即使包裹的嚴(yán)嚴(yán)實實，你在我心里也還是一個畜牲。

可是現(xiàn)在。

機(jī)場人聲鼎沸，不再陌生的亞瑟家語言像潮汐般縈回不散，他穿著西裝站在那個比他矮半個頭的亞瑟面前，竟有一種很微妙的沖動——他忽然很想抱一抱這個自己恨了百年，卻又相處了百年的男人。

港手抬起來，在半空卻臨時轉(zhuǎn)了一個彎，轉(zhuǎn)而搭在亞瑟的肩頭，輕輕拍了拍：“再見?！驴颂m?！?/p>

亞瑟怔了一下，隨即低下睫毛，微微笑了：“養(yǎng)了這么多家伙，會好好和我告別的人……你還是第一個啊?！?/p>

港在他祖母綠的眼睛里打撈出毋庸置疑的悲傷，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大國落寞的悲傷。他忽然有種很荒謬的想法，也許亞瑟和大哥真的很像，一樣古老，一樣被兄弟背叛，一樣從歐亞大陸走向世界，又一樣遍體鱗傷地回歸故土。

一樣悲哀。卻又都充滿了新生的希望。

——

在亞瑟家住的頭兩天，他不喝水不吃飯，只坐在角落里出神，想到桃李春風(fēng)一杯酒的時候，他的眼神溫柔像會滴出陽光。想到塞上長城空自許的時候，他的目光犀利像會刺破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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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里是作者，希望能讓大家看文變得更方便所以發(fā)了這篇，畢竟網(wǎng)上的都是一塊一塊的，對時間差點(diǎn)讓我死在了電腦前，這個算自制……吧

國擬是個有爭議的話題，但只要我們不因此影響正常生活，小酌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