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仙俠小說《行路難》第十九章 葉長青
怎么突然拐到那座塔上了,“這個······”封居胥放下酒碗,“沒進去過。”
“哦,”周桐從前襟中取出一本書,“這是我在成都錦江書院讀書時得來的。”
封居胥見薄薄一本,封皮是布面的,磨損的厲害,無疑已經(jīng)轉過許多人的手,書名叫個《行路難》,“這書跟那塔有啥關系???”他拿過書,仔細觀察,這書看上去薄,掂在手上則足有三頁磚頭那么重,他翻開一頁,上面竟畫著昨夜入塔時見到的長卷,是第三層那個騎在高頭大馬上的高傲公子,他登時酒醒,原來畫上人正是周桐。
“不再看幾眼嗎?”周桐指了指他翻開的那頁,“翻過去就再也不會看見它了?!?/p>
封居胥還以為他是在賣弄什么人生經(jīng)驗,心里覺得可笑,信手翻到下一頁,這頁畫的是來軍,跟塔內的長卷一模一樣,他想翻回去再看一眼周桐那頁,奇了怪了,明明就在前面一頁為什么怎么找都找不到。
“這本書是錦江書院的山長易簡送我的,”他指了指《行路難》,“易山長告訴我,這書就跟沙子一樣,沒有開始或者結束。別找那一頁了,你翻到第一頁試試。”
封居胥左手放在封面上,用拇指摳著書頁,他一翻開,有好幾頁夾在封面和他的拇指之間,他用拇指壓著襯頁,再試,那些書頁不斷的從書中生長出來,好似大漠中的流沙,沙子雖然不斷的下沉,卻總有新沙補上,流沙坑永不衰竭的旋轉著,沒有盡頭。
“你再試試找一下最末一頁。”
他賭氣似的翻找,結果還是以失敗告終。
“別翻了,”周桐伸手把書拿了回來,“瞎子點燈白費蠟。易山長告訴我,看的時候只能拼命的記,能記住多少看你的造化,這書哪一頁也不是第一頁,哪一頁也不是末一頁?!?/p>
他嘆了口氣,摩挲著《行路難》破舊的封面,“書中記載羅什寺有一八角十二層的寶塔,我辭別易山長,趁著進京趕考特地拐到這里來一探究竟,怎奈在塔外徘徊良久,下不了決心進去,不瞞老弟你,”他雙手交叉,眼神空洞的盯著一片狼藉的桌面,“我翻到一頁,羅什寺寶塔第三層有個人的畫像跟我極其相似,我急于想知道后面發(fā)生了什么,可是這本書它的頁數(shù)是亂的,后面都是一些跟我不相干的圖畫與文字,”他又望了眼窗外的寶塔,“我在塔外徘徊良久,頗有幾分近鄉(xiāng)情更怯的意思在,踟躕一番,終究沒有勇氣進塔一探究竟?!?/p>
封居胥猶豫著要不要把塔中所見告訴他,那個凍僵在地上的死尸,腦袋搬了家,手臂卻不甘的指著西方。
“還是不要去的好,”封居胥端起酒碗一仰而盡,他頓了片刻,“這個,既然每個人的命都被安排好了,進去看了又能怎樣,碰到好事笑著出來,見到壞事在那兒哭一場啊,更何況人生如寄,行路艱難,不如意的事多著呢,看了后不是給自己徒增負擔嘛,越怕碰到糟心事就越快碰到,周兄,”他晃了晃銀亮的酒碗,吸引了周桐的視線,“別進去了,你就安心回京考試吧,此次必能高中,搞不好還能名列三甲呢?!?/p>
“你少恭維我了,”周桐將書放回前襟里,他不知道封居胥說的都是實話,“你說的也是,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我就不進去了?!?/p>
封居胥心里稍稍平衡了一點,別看這周桐長得五大三粗的,在命運面前也不過是個回避真相的懦夫,從這兒看,平民與貴族還真一個尿性,他翹起了二郎腿,腳抖來抖去。
“這就對了,”封居胥揉著被燒酒弄紅的臉頰,“周兄,你那本奇書頁數(shù)雖是亂的,零零散散總有些故事在里面吧?有啥新奇的事能給老弟我講講嗎?”
“方才說這本書頁數(shù)是亂的,前后不連貫,某日閑暇無聊,躺在床上翻到一位名叫葉長青的勇士,也是奇了怪了,唯獨這人的故事前后連貫,連著看了有三十來頁,一直講到他被海盜與倭寇追殺遠遁臺灣,看得挺過癮的。”
“葉長青?”封居胥搜腸刮肚怎么也想不起史上有這么個人物,“這是個什么人?”
“漁民的兒子,他父親被海盜殺死,他成了個孤膽英雄,誓要報仇雪恨,挺勇的,”周桐眼中露出欽佩之情,“只恨不能與此人義結金蘭啊?!?/p>
封居胥最喜歡《水滸》故事,聽他這么一說來了興致,“周兄是當世英雄,方才聽周兄揍吳巴的事就很過癮了,周兄,”他給二人填滿酒水,“你給我講講這位葉長青的故事唄,反正晚上閑著沒事,那塔你又不去了,咱倆聽故事助助酒興?!?/p>
“得嘞,你愿意聽,”他雙手捧著酒碗摩挲著,盯著碗中淡綠色的杏花村,“那我就當回說書先生?!?/p>
“哈哈,”封居胥撫掌大笑,“周兄能給我這種寒酸鬼說回書,那我真是死而無憾了。”
“那我就開講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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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風將海面鏟出層層巨浪,浪濤奔騰咆哮,水沫四濺,鉛灰色的天幕被海浪拽了下來,碼頭邊的漁船被大海揍得鼻青臉腫,碎木屑在旋渦中胡旋不止,泉州像是被天神裝在罐子里死命搖晃,直晃得這一小方天地中的生靈骨架盡塌。
海風像是被遺棄的怨婦,發(fā)出如泣如訴的哀鳴,它越哭越委屈,伴著電閃雷鳴,波浪沖向粗糲的天空,它開始憤怒的嘶吼,誓要把碎石也給震聾了。
葉長青頹然枯坐在地板上,兩手垂地,狂風蠻橫的擠進沒關嚴的窗戶里,哐當一聲,一扇重重的砸在地上,另一扇像個醉鬼似的掛在框上來回踱步。
“我怎么這么窩囊!我怎么這么窩囊!”他不斷的喃喃自責,淚水從眼眶中決堤而下,他捧起一個眼窩凹陷,面皮焦黑的人頭,脖子處是凝成黑色的血塊,他用手摩挲著人頭鬢角的頭發(fā),“我怎么這么窩囊!我怎么這么窩囊!”
在他的腳邊,一塊沾滿血跡的木牌,上面刻著一行字,“月底交贖金,每戶一兩,膽敢違抗,猶如此頭,勿謂言之不預也。”
他用襯衣將人頭裹住,抱在懷里沖出家門,路上行人將腦袋縮在衣領里行色匆匆找地兒避雨,雨點噼里啪啦像鞭笞一樣打在人臉上,雨越下越大,匯成一根根雨柱擂擊著破敗不堪的屋瓦。
泥濘的道路像糖漿一樣粘住他奮力邁開的腿,就這樣掙扎著大概有一個時辰,他筋疲力盡的爬到媽祖廟的門口。
媽祖意態(tài)安詳,靜靜看著廟外喧囂沸騰的世界,供桌上擺滿了貢品,瓜果梨桃、豬頭牛首,怪不得她看上去這么自在,她體驗過吃不飽,穿不暖,被人欺侮的痛苦嗎?
葉長青一把抽掉供桌上的黃綢子布,碟兒碗兒碎了一地,貢品像斷了線的珠子四散滾開,他把人頭從懷里掏出小心翼翼的擺放在供桌上,拿起媽祖腳邊的簽筒發(fā)瘋似的搖了起來。
掉出一支簽,“前路漫漫,何不回頭?”他丟到一邊。
再搖,掉出一支,他趕緊抓在手中,“能忍則安,不如放下。”他啐了一口唾沫,將竹簽掰成兩半。
他抓起簽筒,布滿血絲的兩眼死盯著筒中狂蹦亂跳的簽子,當啷,他深吸一口氣,閉上眼,旋即抄起地上的簽子,“何必執(zhí)著,忍能克辱。”
“干你老母!”他將簽筒砸向媽祖,“要是你爹被人宰了,你肯定不會阻止我為他復仇的!”
葉長青氣沖斗牛,他抱起父親的人頭揣在襟懷,一腳踢翻了供桌,沖入暴雨泥濘的天地之間,任由粗糲的雨柱捶打在自己身上,消失在模糊的地平線。
他父親葉根生本是個老實巴交的漁民,五十歲時老來得子有了葉長青,母親在生出他后斷了氣,葉根生又當?shù)之斈?,含辛茹苦把葉長青拉扯大,他出海捕魚時就用一根繩子把小葉長青拴在床上,忙活了一天回來,小孩早從床上掉下來摔了個滿頭包,等到他能走路了,能自個兒吃飯了,葉根生便把他送入本地私塾,他不想讓自己的小孩跟他一樣每天都在大海里掙飯吃,一身魚腥味招人嫌棄,他從牙縫里省出孝敬教書先生的束脩,不讓葉長青跟著自己出海,大海溫順的時候任何人都能去里面撈一筆,可它有時候皺皺眉頭,一個浪就把一個家的希望給打沒了。
葉長青在學堂里整日調皮搗蛋,他根本就不是讀書的料,除了跟同學打架,就是在外面招貓逗狗,教書先生喊葉根生都不知道喊了多少次,老葉的棍子都不知道打斷了幾根,可他生性頑劣,就是學不進去,可憐天下父母心,老葉總覺得自己這不爭氣的兒子是因為沒開竅,一旦開了竅,考個狀元肯定不成問題,盡管教書先生幾次三番給他說自己教不了,在他那里就理解成了束脩送的少了,他鼓足干勁頻繁出海,即使有時候海面有些不平靜,他也要為自己的寶貝兒子多掙幾份束脩錢。
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老葉憑著豐富的出海經(jīng)驗可以避開暗礁與海浪,卻避不開兇狠狡詐的海盜。
這伙兒人原本就是些為害鄉(xiāng)里的潑皮無賴,長于海濱嫻熟水性,又跟武藝高強的倭寇狼狽為奸,兩條毒蛇纏繞在一起朝沿海鄉(xiāng)民吐著毒信子,舔掉一個又一個村莊。
老葉不是不知道出海的危險,可兒子的學業(yè)耽誤不得,他已經(jīng)十八歲了,連個秀才都沒考上,這孩子啥時候才能開竅啊,他收拾好捕魚的工具,拖著倒扣在岸邊的小船朝海邊艱難的挪著步子,他心想,再干個幾年自己就熬不住了,只盼能活到兒子考上秀才的那一天。
沒承想終究是沒能等到那一天。
他出海時是囫圇個的,回來時只剩個腦袋,成了一封海盜勒索錢財?shù)木嫘拧?/p>
葉長青怎肯罷休,他掀完媽祖廟的供桌,抱著父親的頭在泥地中艱難前行,腦中盤算著如何報這血海深仇。
他雖然學業(yè)不精,荒于玩樂,可腦瓜子并不笨,只是受不了那些孔曰成仁,孟曰取義的之乎者也,他心思都在研究戰(zhàn)船上,先生在前頭講《論語》,他坐在最后一排神游天外,艨艟巨艦,舳艫連天,船上的火炮互相對射,被炮崩碎的船板浮在海面上,木屑在戰(zhàn)船沖出的漩渦里打旋兒,直到被先生敲上一戒尺,他才能捂著頭聽上幾句。
走在泥地里,他皺眉思索著,首先得弄點錢,沒錢干啥都不好使,家里的錢都花在私塾上了,他屁也沒學到,不行,得把錢拿回來,有了錢再琢磨怎么報仇。
他懷揣著父親的頭顱朝私塾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