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夜雨（上）

（一）

紙墨店里，爐中的香已經(jīng)燃盡了，裊裊煙霧緩緩散去。許墨一身玄色衣袍，神色嚴肅冰冷，手里是一份密函。

“你和你師父所相信的大義，就換來了這樣的結(jié)果?！痹S墨看著密函上的字跡，“這次與人族一戰(zhàn)，還是因為隱晶?！?/p>

余盡坐在桌前，盯著那份密函，半晌不語。

“你曾說，上任巫女死后，王上會意識到自己的錯，不會再因隱晶而戰(zhàn)?！痹S墨把密函放在桌上，“可新的巫女誕生不過幾年，他再次動了這樣的心思。”

“這一切，都是因為巫女……”余盡握緊了拳，眉峰緊縮，像是在做著什么激烈的斗爭。

“你錯了，”許墨平靜地看著他，“自古所有的戰(zhàn)，都不是因為隱晶，也不是因為巫女，而是當權者心底的貪婪。”

余盡頓了一刻，忽然有些自嘲地冷笑一聲，“我?guī)煾高@一生都在為王上效命，他眼里的王上，勤懇愛民，知錯必改。他死的時候，一定沒有想到今天?！?/p>

“王上身居至尊之位，已經(jīng)忘記了初衷?！痹S墨把目光投向窗外的天空，“余盡，在你看來，護衛(wèi)軍一生守衛(wèi)的是什么？”

“以前，我以為是大義?！庇啾M聲音有些喑啞，“但現(xiàn)在我才明白，是使命?！?/p>

余盡從桌前站起來，走到窗前，握著佩刀的手隱隱顫抖。

“你明白使命嗎？”余盡語氣里透著從未有過的寞落，“就是有些事，明明知道是錯的，可還是必須去做。”

若有若無的嘆息響起，許墨望著他手里的佩刀，“這把刀，一旦拿起，就放不下了。”

“我明白，”余盡一字一句地回應，“我是妖族首將，上陣殺敵是我的天命?！?/p>

“這次，我與你同去前線?！痹S墨望著他，眼神堅定。

這句話讓余盡意外地怔了一刻，“軍師，你……”

“軍師雖不必上陣殺敵，”許墨似乎是早就下了決心，“但我還是想領略一回沙場的風貌，做一回真正的將門子弟?！?/p>

余盡看著眼前這個男人，他說著早已決定好的話，但眼里沒有臨戰(zhàn)前的激昂，只透出一種勘破般的釋然。

他想起之前，許墨為巫女殘魂與他廝斗，不顧性命也要闖入幻境拉回她的殘魂。但此刻，這樣的執(zhí)念似乎已經(jīng)蕩然無存，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現(xiàn)在，你還要用殘魂復活巫女嗎？”

聽到這句話，許墨眼神漠然，只淡淡地說，“她不會再回來了。”

妖族發(fā)兵的日期，被定在春日祭，所有人跪在宴都隱靈臺下，祈禱福祉的那一天。

所有人都不會想到，自己會在對幸福最虔誠的祈禱中，迎來最慘烈的殺戮。

春日祭到來的那日，從一早開始，宴都的人們就開始梳洗打扮，穿了嶄新的衣裳，臉上洋溢起難得的期待和肅穆。

在他們心里，仿佛只要見到巫女登上隱靈臺為儀式獻舞，就是看到了上天的旨意，將來就能看到海清河晏，天下太平。

主街上的人流開始源源不斷地涌向一個方向，那是隱靈臺。我混在來往的人群里，心里有些說不出地空落。

從那天離開筆墨店后，我就像一個江湖人一樣四處游蕩，一直到了現(xiàn)在。

這些天，我見到了許許多多人的生活，有普通人，也有隱能者。商販和農(nóng)民都早出晚歸，四處奔波忙碌，期盼每日所得都能比往年多一點；說書人經(jīng)常說著一樣的故事，可每一次都講得眉飛色舞；歌女坐在畫樓窗前悉心打扮，希望能遇到一個值得托付之人贖她離開；孩子在市集上開心地舉著糖葫蘆，好像自己是世界上最快樂的人。

每個人都是再普通不過的百姓，他們未去想過，隱能的力量能達到怎樣的高度，不過是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求一點簡單的幸福。

如果當年，我不是天選的巫女，或許我也還能平安地活到現(xiàn)在，像其他人一樣安穩(wěn)地度過一世吧。

腳步略微停在街邊，我一時有些猶豫該走向哪里。

但是最后，身體還是替我做了決定，我跟著人群涌動的方向，不知不覺走向了隱靈臺的方向。

聽說當今巫女出世已有七八年，這次春日祭，她還是頭一回獻舞。雖不知是怎樣一個小女孩，但我還是希望，她的命運，不會如十年前的我一樣。

（二）

越靠近隱靈臺，聚集的人就越多。但如此人頭攢動的人群中，卻沒有鼎沸的喧囂，只有細細流動的人語。人們都莊嚴而敬仰地仰望著那個宴都最高的地方，目光虔誠真摯。

——鐺——鐺

悠遠的鐘聲一聲接一聲響起，回蕩在天地間，響徹整個宴都。所有人都在鐘聲中安靜下來，默默地低頭垂手，列隊跪下。

不知是不是殘魂才有的靈敏感應，明明是很安靜的氛圍，我站在人群最外圍，卻感知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

一絲只屬于妖族的氣息。

那一瞬，我不想承認，甚至不敢確認，但那股強烈的感應還是告訴我，有妖族在靠近。

而且，是帶著殺氣的，大批的軍隊。

腦海里忽然顯現(xiàn)出十年前大雪的那日，我站在懸崖頂上，在妖族首將的注視下，絕望墜落的場景。

人族和妖族之間，果然不會有永遠和平的那一天嗎？?

在春日祭這樣一個滿載希望的日子，宴都卻要見證這片土地被血染紅，見證所有人的愿景的被戰(zhàn)車碾碎。

心底的不平和憤懣慢慢升上來，像是堅固的黑色藤蔓，扯住了我的全部思緒。

這一次的交戰(zhàn)，又會帶來多少日的生靈涂炭，這一回的巫女，又會是一個犧牲品嗎？

這時，一些我曾經(jīng)見過的人的面容，開始不斷在眼前浮現(xiàn)。有的很陌生，有的卻像是已經(jīng)相識多年。

或許，他們是我五歲前在三夢坊遇見過的人吧。

許許多多我從未見過的回憶翻涌上來，像破碎的白色花片，紛紛揚揚落在記憶的海里。

畫面邊緣碎做粉末，向四處飛揚，我看到老板娘徹夜守著病中的我，不斷試探我額頭的溫度；學堂的小伙伴在大雨中，把披風披到我身上；鄰屋的老奶奶慈愛地摸著我的頭頂，把最甜的糕點放在了我手心。

我忽然感覺到，即便我自小就被不得不接受的巫女的使命束縛著，沒有爹娘，也沒有一個像家的地方，但卻遇到了不少值得我去感恩的人。

而那些人在今天，就要全部葬身于此，統(tǒng)統(tǒng)的。

愈發(fā)強烈的妖族氣息在向著隱靈臺靠近，灼刺著我的觸感。一個聲音開始在我心底呼喚，越來越強烈。

——不要再讓他們?yōu)閼?zhàn)爭而死了。

只停了幾秒，我便默默后退幾步，從人群中走出來，往巫女準備獻舞的屋子走去。

可能是儀式已經(jīng)開始，負責儀式的人都各司其位，巫女所在之處恰好無人把守。推開門的一瞬，七八歲模樣的小巫女剛拿起了長長的白色衣袍，訝異地看著我這個不速之客。

“妖族已經(jīng)來犯，這里馬上就有一場大戰(zhàn)，”我急急地喘著氣，用命令式的語氣對她說，“聽我的話，快走！”

“真的……可以嗎？”小巫女怯怯地看著我，但不像是不相信我，而是有什么事不敢放下。

看到她手里拿著的純白色衣袍，我立即明白了她的顧慮。

“這些我來替你做?！?/p>

當下獻舞已經(jīng)沒有意義，但我若要盡快告知所有人妖族來戰(zhàn)的消息，最快的辦法，就是站上最高的隱靈臺，召告眾生。

到了這個時候，我不僅能感受到妖族的氣息，甚至都已經(jīng)能隱隱聽到地下傳來的轟鳴。

小巫女有些無措猶豫地看著我，但后來，她似乎也感知到了軍隊戰(zhàn)車車輪滾來時的震動。最終，她點點頭，答應我去替她完成儀式。

她舉起雙臂，把巫女的衣袍交給我。也就在那一刻，她的指尖與我觸碰，我的身體突然起了一種極其異樣的感覺，像是有什么溫熱流淌的東西瞬間生長出來，開始蔓延、填充滿我的整個身體。

小巫女也感受到了這種異變，但只瞳孔微微抖了一下，并沒有過于驚訝，反而問我，“你……是前任巫女的殘魂？”

“你，你怎么知道？”

“隱晶只有與巫女殘魂才有這種感應，它可以重鑄巫女肉身，使其復活?！毙∥着f，“或許是隱晶本身也有靈性，它對死去的巫女有愧，才會有這個效用?！?/p>

我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己的雙手，那一刻，似乎真的能夠感受到四肢經(jīng)脈的連通，胸口心臟真實的跳動，還有太陽穴處，血液汩汩的流淌。

我真的……復活了？

突如其來的新生讓我陷入了迷惘，我不知道該怎么定義自己的存在。

“那……我還是巫女嗎？”

“不，你只是個普通人?！毙∥着畵u搖頭，“西月國的隱晶從來只有一塊，巫女也只有一個?！?/p>

說不清的束縛感忽然離我而去，我竟然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輕松。

時間分秒流逝，來不及解釋過多，小巫女從密道離開后，我便往隱靈臺奔去。

但是我沒有想到，我還是晚了一步。

當我披著巫女的白色衣袍，出現(xiàn)在隱靈臺上時，震天的喊殺聲瞬間撞入我的耳膜，妖族的大批軍隊早已入侵。

兵器碰撞的鈍響，戰(zhàn)馬倒地時的嘶吼，大風刮過帶起的血腥，將宴都淹沒在一片狼藉中。無數(shù)支鋒利的箭矢刺穿云層，破空而來，留下一片混亂又凄厲的慘叫。

緊接著，妖族軍隊點燃了箭矢頂端，數(shù)不清的火球從弓弦上飛射而出，整個戰(zhàn)場瞬 間陷入疼痛的灼熱。

星星點點的火苗像蛇信一樣吐露，又飛速地沿著樹木和房屋攀爬。灼燙的熱浪中滿是噴濺飛出的火花，熱浪裹挾著滾滾煙塵撲面而來，整個隱靈臺逐漸被熊熊大火包圍。

我一個人走向隱靈臺頂端，風帶著烈火一樣的溫度來回滾動肆虐，燒焦的氣味和嗆人的煙塵讓我?guī)缀鯚o法呼吸。但我還是拼盡所有力氣支撐著，努力站了起來。

“巫女！是巫女！”

不知是誰吼了一聲，聲音由于激動和欣喜幾乎破音。

“巫女還活著！天佑我族！人族不??！”

之后，除了戰(zhàn)場上從未停息的拼殺聲，我還聽到了一陣陣的歡呼聲如海浪般涌起，激昂憤慨，發(fā)出氣吞山河之勢，仿佛沒有他們打不贏的仗。

此時，在身處火海的戰(zhàn)士眼里，巫女仿佛一朵盛開在烈火中的白蓮，是上天的旨意，是上天召告他們勝利的信號。

我怔了一刻，原來……我的出現(xiàn)，給了他們這樣的鼓舞嗎？

四下的火勢愈發(fā)不可控制，連火焰燃燒都發(fā)出了震耳的嗡鳴聲，我已經(jīng)看不清戰(zhàn)場的狀況了。?

一波又一波的熱浪中，我快要喘不過氣來，大腦開始失去意識，目光漸漸迷離。

但是現(xiàn)在，我心里卻無比清楚，我是那些拼殺的將士們最后的希望，我必須堅持到最后一刻。

再后來，我就那樣站在隱靈臺，狂風呼嘯著卷起我的頭發(fā)，衣袍上的白色飄帶被大風刮起，遙遙飛向高空，像一面殘破的戰(zhàn)旗。

我不知道那場大戰(zhàn)以怎樣的方式收了尾，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時候倒下的，只記得天地開始旋轉(zhuǎn)，我的世界分崩離析，眼前一片漆黑，我失去了所有感知，再感覺不到灼熱。

有那么一瞬，我覺得我再也沒有機會醒來了。

好像墜入一條沒有溫度，沒有眼淚，沒有聲響的河里。

外界的喧鬧遠了又近，光線時明時暗，卻始終在我觸及不到的地方。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