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 ? ??斯捷潘的愛情

? ? 陽春四月，斯捷潘·葉梅利揚(yáng)諾夫墜入情網(wǎng)了。他愛上了參加墾荒的女大學(xué)生埃洛奇卡。他總共見到過她兩次。一次是從城里順車把她帶到鄉(xiāng)下，這沒什么。他倆并排坐著都不作聲。坑坑洼洼的路面把一噸半的小卡車顛得晃來晃去，姑娘好幾次靠到了斯捷潘的身上，每次都不好意思地看看他，似乎是說:“你當(dāng)然明白，我這可不是有意的?！彼龜S到了座位的最邊上。而斯捷潘呢?——也沒在意，甚至都沒看這姑娘一眼，只管自己用口哨吹著《阿穆爾河之波》，想著蓄電池的事兒(蓄電池快用完了)。

? ? 車開到村口，姑娘伸手到手提包里掏錢。

? ? 斯捷潘的臉頰微微泛紅了。

? ? “您……別這樣……”

? ? “為什么?”一對綠盈盈的明澈的眼睛盯著他。 ?“這有什么？”

? ? “沒什么?！彼菇菖税褤跻焕?，加大油門，就開車走了。

? ? “還真有長得這么漂亮的人!”他回想著姑娘。但也僅此而已，隨后也就忘了。

? ?他經(jīng)常一連幾星期駕車在阿爾泰山崎嶇的山路上奔波。車到哪里就在哪里過夜。漂亮的和不大漂亮的姑娘好歹見過不少。世界上的姑娘那么多，要都想一遍，怕連腦袋都要裂了。

? ? 有一次周末，斯捷潘到家，在澡房洗了個澡，穿上繡花襯衫和嶄新的軟皮靴，喝了勺蜜酒就到俱樂部去看演出。一般是自己村的演員們表演。斯捷潘很喜歡看自已人的表演，別有風(fēng)趣。從那么小的時候，你就認(rèn)識那個人，比如那個格里什卡·諾沃謝洛夫，現(xiàn)在你來到俱樂部，一看，他大長胡子拖到肚子上，正在臺上扯起那蹩腳的嗓門吼著：“我非把你剝皮抽筋不可，孬種！……”

? ? 斯捷潘每逢這種場合總要哈哈大笑，惹得周圍的人都噓他，說他是個愣頭青。

? ? 現(xiàn)在斯捷潘走近舞臺一看，卻看到登臺上的正是他上次從城里順車帶來的那個姑娘。她依然那么美，只是儀態(tài)嫻靜并顯得十分矜持:頭微微后仰，兩根淡褐色的辮子垂到腰際，穿著雙紅靴子。她慢慢地走著，慢慢地轉(zhuǎn)動著頭，聲調(diào)顯得那么親切。斯捷潘不知為什么竟激動起來。他一下子就認(rèn)出了她。只是他沒想到她有這么美。他知道她美，但這么美他沒想到。

? ? 接著出場的是那個渾小伙子瓦西卡·謝苗諾夫,農(nóng)莊的會計。他頭戴禮帽，還架著副眼鏡，也是煞有其事的樣子。要是在別的時候，斯捷潘準(zhǔn)會哈哈大笑起來;但這次他沒有顧得上笑。他注視著姑娘，等著，看她和瓦西卡要表演什么。他看到姑娘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全身戰(zhàn)栗著，好象怕瓦西卡似的。斯捷潘覺得她真叫人愛憐。

? ? “你為什么要來?”她問。

? ? “我不能沒有你！”那傻瓜大聲嚷著，滿禮堂全是他的聲音。

? ? “離開我?！惫媚镎f，但不知為什么聽起來更像：“不要離開我?！?/p>

? ? “我不離開?！蓖呶骺ㄟ呎f邊靠近她。

? ? 斯捷潘雙手緊緊抓住凳子邊。他知道，這個瓦西卡是不會這么輕易走開的。果然還沒容得他眨眨眼，想一下這一切將會怎樣收場，小會計已經(jīng)輕巧利索地把姑娘兜肩抱住，把她放倒在左手彎里就接了個吻。斯捷潘看到了姑娘接吻后的嘴唇——那稍稍腫起的、濕潤的、微啟的嘴唇，由于羞怯、幸福的微笑而顫動著。斯捷潘覺得眼前一陣黑。他站起身來，走出了俱樂部。

? ? 在街上，他頹然靠在電線桿上，久久不能恢復(fù)常態(tài)。

? ? “怎么能這樣呢!……”他想。

? ? 一連三天斯捷潘神思恍惚(他把汽車送去修理了)。他打聽到姑娘名叫埃拉（注：即埃洛奇卡）,是從沃龍涅什城來的，在拖拉機(jī)隊當(dāng)記工員。就這些。他曾想和瓦西卡·謝苗諾夫說一說，叫他在演出時不要做得太過分，但立刻又打消了念頭:人家這又不是真的。大伙兒豈不要笑話他。

? ? 一天晚上，斯捷潘把靴子擦的锃亮……去找埃洛奇卡。到了門口（她住在庫克辛老頭家），站了一會兒，又轉(zhuǎn)身走了。他躑躅而行，在濕漉漉的泥地上坐了下來，雙手抱膝，腦袋搭拉在膝蓋上，就這樣呆坐到黎明，一直在想心事。

? ? 這些天來他瘦了，眼睛里赫然滯留著一層憂傷的陰影。他幾乎什么也不吃，一支接一支地抽煙，想啊，想啊……

? ? “你這是怎么啦？”父親問他。

? ? “沒什么……”斯捷潘用靴底踩滅了煙頭，重新伸手掏煙，兀自看著一旁。

? ? 這段時間里他一次也沒見過埃洛奇卡，也沒再去過俱樂部。

? ? 第四天，斯捷潘對父親開口了：

? ? “我想結(jié)婚。”

? ? “是嗎?你想娶誰呢?”斯捷潘的父親葉戈爾·謝韋里揚(yáng)內(nèi)奇詢問道。

? ? “那個……新來的……記工員……”斯捷潘低聲答道，悶悶不樂的目光避開父親直看著窗外。

? ? 葉戈爾·謝韋里揚(yáng)內(nèi)奇定神想了想。

? ? “你和她熟悉嗎?”

? ? “那……不熟悉?！彼菇萃掏掏峦碌卣f。

? ? “我可不去為你說親?！比~戈爾斷然說道。

? ? “為什么?”

? ? “這把子年紀(jì)了，我可不想去自討沒趣。這樣的說親，我知道:到了那里，人家姑娘連做夢也沒想到。這可得你先和她談妥了。像人們通常做的那樣，先一起出去玩玩，然后我再去說親。要不…斯喬帕（注：斯捷潘的小名），你總是那樣愣頭愣腦，莽撞從事。我教你也不是一次了，總是沒用?！?/p>

? ? 這場談話被祖父謝韋里揚(yáng)——葉戈爾的父親聽到了。當(dāng)時他正在生病躺在炕上。

? ? “真新鮮，哪來的這號皇親御戚：不肯去求親，”謝韋里揚(yáng)生氣地說?！叭~戈爾,你忘了我代你迎送你的未婚妻的事兒啦?”

? ? 葉戈爾·謝里揚(yáng)內(nèi)奇不滿地皺著眉頭，抽起煙來，久久不吭聲。說也是，他自己年輕時就和斯捷潘一樣:見了姑娘眼皮都抬不起來!

? ? “我當(dāng)然可以去一趟，”他說?！爸徊贿^……我想，她不肯嫁給你。”

? ? “肯的!”祖父謝韋里揚(yáng)說。“這樣的小伙子哪個姑娘都肯嫁。”

“你為什么認(rèn)為她不肯呢?”斯捷潘問，覺得五臟六腑都涼了。

“她可是城里人呀……鬼知道她們要找啥模樣的人。到時候會說你土里土氣的?！?/p>

? ? 你自己才土里土氣，葉戈爾!”謝韋里揚(yáng)又插了一句?！艾F(xiàn)在人們可不看這個。如今姑娘都變得聰明了。別看我上了年紀(jì)，這我可懂?！?/p>

? ? 星期四一早，父子倆就忙著去求親了。

? ? 斯捷潘又穿上了繡花襯衫，好長時間在鏡子面前梳著那又直又硬的頭發(fā)。

? ? 葉戈爾·謝韋里揚(yáng)內(nèi)奇緊鎖眉頭，用很不靈便的粗黑的手指撈摸著新褲子前襠上又小又滑的扣子，費(fèi)了老大的勁兒才將它塞進(jìn)很緊的扣眼兒。

? ? “縫成這個樣子，這些飯桶！”他罵道。“怎么也扣不上。簡直比澆地種蘿卜還累！”

? ? 斯捷潘梳平了頭發(fā)，站在屋子當(dāng)中動腦筋，想把自已再好好打扮一番。

? ? “系上領(lǐng)帶?！弊娓钢x韋里揚(yáng)出了個主意。

? ? “繡花襯衫不興打領(lǐng)帶?！彼菇菖私忉屨f。

? ? 終于收拾完了。

? ? 葉戈爾·謝韋里揚(yáng)內(nèi)奇用他那只大巴掌摸了下后腦勺，不知所措地望著父親。

? ? “要不要帶瓶去?她們現(xiàn)在全是興新規(guī)矩，叫人拿不準(zhǔn)。”

? ? 祖父謝韋里揚(yáng)想了想。

? ? “帶一瓶在口袋里，”他出了個主意?！坝袀錈o患嘛！”

? ? 爺倆走了。

? ? 這一天陽光明媚，小溪潺潺地流著，春水映照出天穹；黑色的土地上時而這里，時而那里快樂地明滅著一塊塊湛藍(lán)的天空。解凍的四月在各條路面上盡情地施展著威力。

? ? 兩人默默地走著，盡量繞過水洼，免得踩濕了靴子。

? ? 庫克辛家蓋了幢很大的房子。

? ? 前面兩間屋里一個人也沒有。葉戈爾·謝韋里揚(yáng)內(nèi)奇懊喪起來，他本來以為現(xiàn)在可以和庫克辛老頭兒閑聊一會兒，然后在交談中隨口提起：“我們來找你,有點事兒……”老頭兒準(zhǔn)會幫他的忙,可這會兒不得不直接找到埃拉住的那間屋去。

? ? 父子倆交換了一下目光，就朝正屋走去。

? ? 葉戈爾彎起食指輕輕叩了叩門。

? ? “請進(jìn)！”屋里應(yīng)道。

? ? 斯捷潘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 ? 葉戈爾·謝韋里揚(yáng)內(nèi)奇稍稍推開一扇門，費(fèi)勁兒地擠進(jìn)身去，斯捷潘跟在后邊。兩人在門檻邊站住了。

? ? 瓦西卡面對他們坐在桌旁，埃洛奇卡緊挨著坐在他旁邊。

? ? 他們在喝茶。瓦西卡沒穿上裝，只穿了件黃色的綢襯衫，臉頰刮得微微發(fā)青。他像在自己家里似地悠自得，甚至有些懶洋洋地坐在那兒。用一種溫順而又愚蠢的目光看葉梅利揚(yáng)諾夫父子倆。

? ? 埃洛奇卡輕盈地站起來，給客人們放好椅子。

? ? “請過來坐吧?！?/p>

? ? 葉戈爾·謝韋里揚(yáng)內(nèi)奇看著瓦西卡走過去,坐下，然后又回過頭來看了看兒子。斯捷潘整個臉頰都泛起了火辣辣的紅暈，他像在地板上生了根似的，一動也不動。

? ? “請坐，您干嘛站著！”埃洛奇卡愉快地喊道?！澳趺蠢?從來沒有看到過他嗎?”

? ? 斯捷潘坐下來，把帽子放在膝上。

? ? 大家沉默了一會兒。

? ? 埃洛奇卡禁不住想放聲大笑，她一會兒將目光投向斯捷潘，一會兒投向葉戈爾，一會兒又投向瓦西卡，瓦西卡同樣什么也不明白。

? ? “說吧，同志們。我記得您，”埃拉轉(zhuǎn)向斯捷潘快活地說。“我有一次同您一起從城里來。那時您的脾氣可真大……”

? ? 斯捷潘苦惱地微笑了一下。

? ? 瓦西卡卻覺得這時候應(yīng)該開個玩笑。

? ? “這么說，你有時順便也撈點外快，斯捷潘·葉戈雷奇？這可不好!……”

? ? 葉戈爾·謝韋里揚(yáng)內(nèi)奇又朝瓦西卡光滑的臉上看了一眼，像頭公牛般地俯下頭，開門見山地說道：

? ? “姑娘，我們是向你求親的?！?/p>

? ? 埃洛奇卡被這突如其來的事驚得目瞪口呆。

? ? “怎么?……”

? ? “求親就是求親唄！我這個兒子，”葉戈爾朝斯捷潘那邊點了點頭。“他想要你嫁給他，當(dāng)然，如果你同意的話。”

? ? 埃拉朝斯捷潘看了一眼。

? ? 斯捷潘死命攥拳頭，雙手?jǐn)R在膝蓋在上，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他們。額上滲出細(xì)粒兒似的汗珠，他也不去擦。

? ? “就是說要我嫁人?”埃拉問道,說著漲紅了臉。

? ? “還能是為了別的嗎？”斯捷潘吁了一口氣，又看了瓦西卡的眼睛。瓦西卡笑了一聲，在椅子上挪了挪身子。他雙眼盯著埃拉。她就站在桌旁，臉羞成了玫瑰色，不厭其煩地用纖白的手指剔剝著裙子上的灰屑。

? ? “你動手晚了,斯喬帕，”瓦西卡大聲說道，又在椅子上動了動身子。“你來遲了?！?/p>

? ? 這次斯捷潘對他一眼也不瞧，卻目不轉(zhuǎn)睛，急切而認(rèn)真地盯著姑娘，期待著。不知怎么這時他一點也不難為情了。

? ? 埃洛奇卡突然猛地抬起頭，用一雙綠盈盈的明澈的眼睛注視著斯捷潘，目光里交織著羞澀、柔情、責(zé)備、贊許,還有某種難以形容的美好、靦腆而又大膽的神情。斯捷潘的心高興得戰(zhàn)栗了一下?？峙抡l也無法解釋他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事，為什么會發(fā)生。這只有他們倆明白，甚至不是明白，而只是感覺。

? ? 就在這時，瓦西卡突然迸出一句：

? ? “我們很快就要結(jié)婚了，斯喬帕……”

? ? 這一著顯得那么愚蠢，甚至他自己都感到話不該這么說。

? ? 葉戈爾·謝韋里揚(yáng)內(nèi)奇已經(jīng)站起身來，準(zhǔn)備從屋子里出去。但埃拉不知怎么陡然振作精神，幾乎有點過分急促地說道：

? ? “您要到哪兒去?還說是求親吶！我可還沒作任何答復(fù)呢！”

? ? 她很快恢復(fù)了常態(tài)。她沒朝斯捷潘看，但斯捷潘……她看不看他，這對斯捷潘來說已經(jīng)無關(guān)緊要了。斯捷潘整個兒沉浸在羞澀和快活的熱情之中。此時此刻無論什么力量也無法讓他站起來離開這兒。

? ? 葉戈爾·謝韋里揚(yáng)內(nèi)奇停住腳步。瓦西卡坐在那。滿臉通紅，手足無措；他也帶著一種恐懼的心情，似乎略有所悟了。

? ? 請坐下，喝點兒茶吧?！?/p>

? ? 埃洛奇卡開始有些慌亂，隨之就變得談吐自如，而且?guī)е环N與一開始截然不同的快活而又果斷神情。

? ? 大家都等待著現(xiàn)在必定要發(fā)生的事情。

? ? “或者，我還是離開為好?”瓦西卡大聲問，他的嗓音氣得顫抖起來。瓦西卡垮了，垮得直截了當(dāng)，簡單明白。他甚至不想作一次挽救局面的嘗試。

? ? “我看也是?！彼菇菖送瑯哟舐暤卣f道。

? ? 他有點性急了。也不應(yīng)該這樣。但這已經(jīng)是無可奈何了。他們有兩個人，其中必定有一個得離開。兩個人都粗魯?shù)每梢?，而埃洛奇卡必須得原諒其中的一個。

? ? 瓦西卡這次也同樣對斯捷潘一眼不瞧，他目光盯著埃拉。埃拉臉又紅了，她瞅了葉戈爾·謝韋里揚(yáng)內(nèi)奇一眼。他依然站在房間中央，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一會兒看看第三個，他對眼前發(fā)生的一切完全不知就里。埃洛奇卡無可奈地笑了笑。

? ? “天哪！這局面可真是！有誰能幫我一下就好了。瞧您，干嗎還站著！倒是坐下呀！”

? ? 她甚至輕輕跺了跺腳。她有點不自在了。

? ? 瓦西卡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開始穿上衣，不知為什么穿得非常慢。大家都等著，見他究竟何時能穿好。

? ? “唉，斯喬帕，我看你真可憐。”瓦西卡說了一句。

? ? 于是他向屋外走，快出門時又回過頭來，又生氣又快活地打量了一下所有的人，然后走了出去，砰地一聲緊緊地關(guān)上了門。

? ? 屋里沉寂了一會兒。

? ? 斯捷潘小心地擦干了額上的汗珠，微笑了。

? ? “不，不管你們愿不愿意，我現(xiàn)在可以干一杯了，”葉戈爾·謝韋里揚(yáng)內(nèi)奇邊說邊朝桌子走去?！斑@樣的說親簡直把我搞得筋疲力盡了?！?/p>

1961年

（顧昕譯自?小說報?1975年第1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