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湖之死

（一）

當我第一次觸摸到湖水時，她的溫涼震撼了我的一生。就憑借這一面之緣，使我徹底被她的柔美所征服——我會終生追隨，即使化作青灰白骨。從此以后，每當日薄西山的時候，我都會漫步在玄武湖畔，與她低語，一起消散在茫茫黑夜之中。

“湖啊！為什么你總是這樣的美呢，那樣帶著憂郁的美？”我時常會邀請她與我共舞，而她總是笑而不許。

（二）

終于有一天，為了向她表達虔誠的信仰，像朝圣者見到心中的圣山一樣，我決定為她作一幅肖像。

那是一個舒適的陰天。擺好畫架，鋪上白紙，固定住，為她取景。先劃一道水平線，再描幾根拂起的柳條，這是有風的，便撒一把花瓣在湖邊。湖水染藍了半個畫面，白云黃日青天作遠邊的底彩……

點灑上春光之后，作品大功告成?？吹剿螅也蝗淘俣嗫此谎?。玄武湖！我整個人都好像溶入湖水之中，使我心馳神往的，是她那凄涼的柔情、銀鈴般的笑響與神秘憂傷的哀唱；她不曾主動向世人揭開憂郁的面紗——苦難對于她來說好像是不曾有的誘惑。獨立在湖邊看著她，在她雀躍之下隱蔽的傷逝之美又一次讓我癡迷。

它不僅僅是美的，還仿佛成活了一般：花落了，云在飄渺，煙柳相牽著纖纖玉手，最終搭成了一件墨綠的橋。軟風指引著我向前，一股莫名的引力也在牽拉著我的心弦。顫抖的雙腿，澎湃的內(nèi)心，我不忍向前一步，一步，最后一步。玄武湖，我的崇拜是否打動了你，你才要我真正走進你的世界，解開那失言了的密語？

（三）

走在染墨的世界，我再一次拜倒在了她的柳裙之下：如果其它的湖水只是凈的，那么我可以斷言，她是凈美的。她總是不會被世人一眼望穿，湖中的游魚是她爛漫的青春。每個湖或許都有飛燕作歡、落紅楊柳，但屬于玄武湖的，則是狼藉殘紅，飛絮濛濛，重柳闌干盡日風。我感受到她不知道翻了幾倍的大，也不知翻了幾倍的美。她是否忘記自己有多美呢？能這么肆意妄為地為春天獻上禮炮呢？

天上下著小雨，水光浮動著翠綠的夢。我流連在這一片新的天地，癡醉于花紅柳綠之中。

可偏偏有“巨龍”大煞了風景，打破了春光的夢！

那遠邊浩浩蕩蕩的民工在熱火朝天地掘土，塵土遮蔽了青天，掩埋了落紅……

我驚呆了，連忙詢問端由。得到回復(fù)后，如雷轟頂般，我緊閉雙眼不愿再想：

熙寧七年，王安石再任江寧知府，面對關(guān)乎江寧百姓生存的玄武湖問題，他最終做出了一個巨大的決定——廢湖還田。

（四）

桑條索漠楝花繁，風斂余香暗度垣。黃鳥數(shù)聲殘午夢，尚疑身屬半山園。

他們要將湖水引到長江，這是在抽你的血，泯滅你的魂！這是一場光天化日之下的赤裸的謀殺與滅頂?shù)臑?zāi)難！我的玄武湖??！只不過我無法去阻止，工程早就到了尾聲。我只能待人群散盡，湖水成了黃月的照鏡。

玄武湖已死。

我涉水步至湖中央，躺在水面上，追憶起我們的過往：你動人的春水不曾皺一次蛾眉，世俗的人都聽不見你在細雨中的哭喊，除了我，你的眼淚已經(jīng)干枯，難忍的疤痕，我看到，你是墜落凡間了的滿目瘡痍的月球！不過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聽不到我的控告了，我對這個世俗，但我聽見了風帶來的哭訴。或許眾人都嫉妒你的美，才將苦難降臨于你，唯獨我在向你祈福；我獨鐘于你的柔美，世人卻看中了你的功與利。我們都為你傾覆，在心中的天秤接受著因果始終的審判。我愛你不成音譜的步調(diào)與閑愁，我應(yīng)該拯救你；人們卻向往未來的萬頃良田，我不能阻攔他們對美好生活的前進！我為你逝去的凄涼而哭慟，卻怎么也不能將眾人的歡喜都化成了哀愁；他們也永遠不能使我的離愁與欣喜相聯(lián)結(jié)。

被月光驚擾的飛鳥驚醒了整個寧靜的夜。我浸潤在藍調(diào)似的殘夢中，恍恍惚惚合上了眼。一股余香讓這里的枯枝最后一次顫抖，我就躺在這里，也是最后一次躺在這里。

（五）

二百多年后……

元大德五年，因集慶氣候異常，統(tǒng)治者決定疏浚湖泊。在疏浚的過程中發(fā)生了一件奇怪的事：人們在土中看到了幾根白骨。重見天日，我對湖的愛與日俱增。

我能想象出她來時的模樣：她不僅僅只有柔美。她會不悲不喜地款步而來，戴上傷逝的面紗，撥開兩個世紀以來的塵埋，向紙鳶微笑；她好像不曾有過苦痛，為游客獻上春茶；她并不在意傷痕累累的遺跡，而是舒展開來再次回到世俗的舞臺。在這之前我認為，你就這樣永遠消失在歷史的迷霧中該多好！沒人能再次糟蹋你，也不會再有人摧殘我的心。讓你只活在我的記憶之中，為你濃妝淡抹，讓我，被我的崇拜判處終生孤寂，讓我的孤獨再一次擁抱你的孤獨。你的美使你獨自一人在舞臺上劃拉著舞步，而如今你回來了，于我來說，眾人對你的喜厭都成了過往云煙，你的腳步再次喚醒我對你的著迷。我再一次邀請你與我共舞，你最終答應(yīng)了。你知曉了我和你一樣的苦難，你認可了我，像高貴的公主。我笑著醒來了，張開雙臂迎接珍貴的新生！

（六）

在湖邊，有一位小男孩癡迷地盯著畫。他或許癡迷于得意的畫法，或許癡迷于絢爛的色彩，或許他看到了我躺在綠茵下，向他招手致意。

我們又一次融入了湖光山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