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豬的老李請媒婆來了，還帶了四十斤肉和五斤下水兒?！? 媽媽坐在灶邊斜對著灶口，右手從角落拿柴火，左手添進灶口里。柴有些潮，發(fā)著白煙。 “你咋想的，他爹?！? 他爹敞著背站在一旁，瞇著眼抽旱煙，灶火在他眼里映著怕人的光焰，一個燒彎燒紅的樹枝裂開，迸出了飛灰和幾塊紅炭。 “不行?！? “也是?！眿寢層靡桓駬v了搗灶火，“這當?shù)牟皇巧逗脰|西，兒子也沒個正形，艾茹嫁過去指不定受啥委屈……”媽媽盯著地鍋邊的水汽，目光黯淡，像是感嘆歲月似的說了一句：“就這么一個女兒了，可得寶貝著。” “艾茹還在讀書呢，再等等吧，看艾茹意思?！? 魯艾茹收回胳膊，將眼光回攏到書上，她看著書上一個個認識的文字跳躍排列，忽快忽慢，像太陽下山后門外燈下的金馬蟲，漂亮又讓她害怕，只敢就著昏暗的燈和大人們近處的說話聲出神的看。而一只肉肉的大手突然出現(xiàn)，嚇了她向后摔倒。那只大手穩(wěn)穩(wěn)的蓋住了金馬蟲，但它的主人卻并沒有急著打開手捏住蟲子，而是臉上洋溢著憋笑的痛苦和疑惑。本著幸災樂禍的第一感，它的主人看著這穿著藍色碎花裙的女孩雙手撐地的滑稽樣還有被嚇到的眼神里的茫然。他忽然緊緊陷進她的眼睛里，魯艾茹的眼珠在他的注視下越發(fā)明亮，起初他與她的眼神碰撞時，他吃驚的在她眼里看到了自己的全身：單縫眼，淡眉毛，寬大的額頭上一頭刺猬發(fā)，鷹溝鼻梁和著毛茸茸的雄性特征再加上憋不住笑的嘴顯得猥瑣極了，半跪著抓金馬蟲的姿勢讓他聯(lián)想起跑步起勢。他發(fā)現(xiàn)魯艾茹也在看著他。四只眼睛接觸的瞬間，她瞬間立起，在胸前捂著手飛快的跑回了家。他也立刻站起身來，鼻翼合著清晰的芳香輕舞，心跟著搖曳的模糊背影晃蕩，他看到他的小臂放在眼睛旁有擦的動作。她是哭了嗎？我嚇到她了？ 魯艾茹的指肚磨著書頁，心煩意亂，她不知道那時她被嚇到撐在地上是以怎樣丟人羞恥的姿勢，她被嚇到罷工的視覺神經(jīng)剛開始恢復時就又被一隙熱切的目光刺痛，緊接著就看到了那個男孩聚精會神的盯著她，她被這眼光看的渾身不自在，卻又感到手被幾顆碎石子硌得生疼，條件反射的站起身，臉上又傳來火燎的感覺，丟大人了！她的心里立馬翻騰起來，波濤沖刷著混沌的大腦，她又立刻晃過神來：快跑！我快要哭啦！快回家！魯艾茹臉上又泛起紅暈，真丟人，讓這人看笑話啦，她苦澀地笑笑，終于將心收回到書上了，她看清了這頁的字，這是一篇取自魯迅先生的《故鄉(xiāng)》片段，主角叫祥林嫂。她聽到地鍋房有敲墻的聲音，一想就是爸爸。 爸爸把煙槍在墻上磕磕，又放在面前盯著吹凈，晃著手脖上的煙袋出了屋?？吹桨氵€坐在板凳上看書，于是爸爸把手背起來，用老父親的口吻軟語道：“妞！別看了，該吃飯啦?！? 當天傍晚出現(xiàn)了極美麗的火燒云，艾茹站在自家平頂房上，欣賞著云也看著不遠處人們聚在空地上高談雜論的動作，看著反射著金光的田地，心里平和安詳，她想起《呼蘭河傳》里描寫的火燒云，千變?nèi)f化，稍縱即逝，于是盡心的感受臉上貼著的暮光。她沒看到的，是在她家房子斜后方兩條街的李屠戶家二層洋房上，就站著那個讓她臉紅窘迫的男孩李寬文。此刻，他正用比第一次熱切多倍的目光呆呆望著她。他第一次對自己的外貌行為如此的失望，在那晚奇怪的相遇后，他丟掉放生了手里抓到的所有金馬蟲小跑到家，喊著他媽，讓他媽把他收拾收拾，特意將“越帥越好”這四個字又加重又復讀，他媽自然知道兒子這“士為知己者死”的特殊行為，大喜過望，想不到自己只知道上岸遛蟲，下水逮蝦的兒子竟然知道漂亮了，馬上讓兒子站好，又是雙手錮住兒子胳膊又是圍著兒子邊看邊笑。好好好！給李屠戶看的糊涂，斥責妻子好端端的圍著兒子發(fā)的什么瘋，嚇到兒子了，妻子笑著向李屠解釋，邊說邊拍手，李屠明白過來，爽朗的笑聲震得肚子肥肉左右顫，叫兒子走過來，大力拍著兒子肩膀：“兒子，盡管追！看上哪家小姑娘就跟爹說。別的不論，先讓媒婆送30斤肉去當見面禮，他們就算不同意，也會掂量掂量！”爸爸的這番話讓他心里有了底氣。李寬文趴在欄桿上，眼里的人兒泛著金光，艾茹，你爸媽怎么說呢？我爸說和你們家有些過節(jié)，不過他讓我放心，我爸說會幫我疏通好的。艾茹你會同意嗎？李寬文的眼睛起了霧，那眼里的人變成瘋長的金色枝椏消失了。 …… 魯艾茹繼續(xù)在雪里蹣跚著，她不知道走了幾個小時，只感覺雪越走越大，肚子里越走越餓，她停住被雪包住的腳，顧不上濡濕的褲腿，一只胳膊從另一只袖管里抽出來，掀起一襟大衣，另一只手摸將進去，變出了一紙包子，魯艾茹掖緊大衣，又把紙層層撫開，露出了一小片包子褶。她小心地用三根手指夾起一個包子，包子太硬，她的手也僵了，包子抖抖索索在雪地上砸了個黑黢黢的洞，她身體傳出一聲悶哼，看著左手握住了一紙包子，俯下身體，伸出右手塞進洞里，她就這樣彎著腰，斜著臉，緩慢的越探越低。心在找著硬東西，手卻感到了難得的溫暖。雪里好暖和…… 當年，魯艾茹剛升初中，李屠戶也沒當上殺豬的，是本本分分一農(nóng)民時，在麥黃麥青之間，在兩家挨著的田地之間，在魯艾茹媽媽還有生育能力之間，兩家結(jié)了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