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對房子沒執(zhí)念，而是太有執(zhí)念了

在深圳住房車，充電是問題，停車是問題，在接近40度的高溫里，有時候睡覺都是問題。但這些問題都可以解決。張希和胡安媛，兩個普通人的人生就是這么過來的。

張希今年29歲，他在湖北讀完大學，回老家十堰找了份月薪四五千的工作。2020年，他和胡安媛戀愛，女友為了他從海南來到十堰。小城的生活朝九晚六，常見的話題無外乎哪里開了新飯店，誰家又出了新款包包，但“總是覺得人沒有干勁兒”，張希說，他們還是想再奮斗一下。

去年夏天，他們決定去深圳打工。他們最早在城中村落腳，每個月房租2500，花15塊就能吃到廉價盒飯。幾個月后，他們搬離了城中村，買了一輛五菱牌的二手房車，在社交網(wǎng)絡(luò)上被看見。

想象中的房車生活充滿浪漫情調(diào)，人們在都市夜晚聽著爵士樂，搖晃著紅酒杯，又或者開著房車到處跑，看雪山和大海。但這不是屬于張希和胡安媛的房車故事。在這座以“搞錢”著稱的大城市住房車，窘迫是極易被暴露的，浪漫是有代價的，最關(guān)鍵的是，房車對他們來說不是車，而是房。

買房車之前，他們算過一筆賬，對比過去的房租交通費用，五年才能回本，那就至少住五年。什么地方停車免費，哪里可以解決水電問題，這些問題必須了然于胸。有時張希也會內(nèi)疚，會不會給身邊的女孩帶來了苦日子，但女孩似乎也享受房車里的生活。張希說，住房車不是因為對房子沒有執(zhí)念，而是對房子太有執(zhí)念了。他們把房車視作自己的家。

這是一對普通人居住房車的樣本，更是一對普通人靠努力爭取浪漫和未來的故事。9月的晚上，深圳刮著涼風，張希在大鵬區(qū)踱步，說起了自己、女朋友和房車的故事。以下是他的自述——

為什么住房車

最近一家媒體來采訪我們，挖到了“停車場乞丐”這個點，把這個詞寫在標題里了。我們住房車的話題一下被頂上了熱搜。那天是周五，說實話，特別忙，吃午飯的時候，微信突然收到了好幾個老朋友、老同學的消息，把新聞截給我說，“你看你上熱搜了！”我心里其實沒有什么感覺，馬上就周末了，想到手里的工作還這么多，我一定要趕緊搞完。晚上忙完可能才覺得，哇，我上熱搜了！

其實從住房車到現(xiàn)在，我們一直沒把這件事情告訴任何朋友，連朋友圈都沒有發(fā)。除了住房車以外，我們確實還是非常普通的普通人。

我和媳婦是去年來深圳的，在此之前，我們也看過短視頻平臺的一些房車視頻，車主一起去旅游，環(huán)游中國，很浪漫。我也想象過，把房車旅游的視頻發(fā)給她說，“好浪漫啊”，她說，“浪漫是浪漫啊，那沒錢怎么浪漫的起來呢？”畢竟詩和遠方是有距離的，我們沒多少錢也沒多少積累。

來到深圳后，我和她在龍華元芬租了一間公寓，不大，8平米，房租2500元。就是離她上班的地方有一點遠，她在福田上班，8點半要打卡進門。第一個鬧鐘6點20分，她要花40分鐘化個妝，然后急急忙忙趕地鐵，還有早高峰。你想想深圳的地鐵是什么情況，人擠人，換乘都要20分鐘，她需要轉(zhuǎn)三趟地鐵，然后再坐公交才能到公司，很辛苦。

我專門拿卷尺量過公寓的尺寸，那個床很大，一米八，但過道非常窄，配了一個書桌，一個簡單的衣柜，一個洗衣機，沒了。最關(guān)鍵的是，房間里所有的東西都不能動，簽合同的時候房東寫得很清楚，一顆釘子都不能打，租的時候什么樣，退房也要什么樣。他說如果你動了里面的任何一個東西，多打了一個釘子都要扣錢的。所以就沒敢動過，我們對公寓的生活也沒有什么歸屬感。

這算為我們買房車埋了個伏筆吧，“自由”就是房車最大的吸引力。去年年底，我想到，我們會在深圳呆很久，雖然沒辦法到處去旅游，但我們住在房車上怎么樣？

有了這個想法，我就開始去找深圳有沒有住在房車上的人，有沒有人真的能用房車代替租房，還真找到了兩位。

有一位現(xiàn)在已經(jīng)放棄房車生活了，他說他是個程序員，所以應(yīng)該還是有些積蓄，他買那個車很貴嘛，35萬其實不便宜啊。當時疫情的時候，他就毫不猶豫地想買，沖動消費，然后出去轉(zhuǎn)了一圈，開了2、3000公里，環(huán)游了一圈回來了。但是回深圳以后呢，他有孩子，有工作，他媳婦讓他帶孩子啊，照顧家庭啊，他想去自由很難，倆人為這個事情經(jīng)常吵架嘛，后來他就把他的車賣了，賣到了廈門。

第二位車主和我就比較貼切了。他人住在惠州，但周一到周五他要在深圳上班。他也是有孩子，有家庭，但在深圳的時候就一個人，所以周一到周五他都是住在車上的，然后周五晚上回惠州，周末晚上再過來。正好呢，他的車是五菱的嘛，我們一直覺得那個車還可以，空間比較大，價格也比較合理。然后我們就毫不猶豫地選擇去買車了。

其實買車也是一個考慮的過程。我們就一直在想，會不會到時候也不想住啊，也會放棄。很多車主賣車的時候，就問他為啥賣，他們把那些缺點都說給我聽了，我們再反過來問自己，這些缺點能不能接受。每個人給出的缺點都不一樣。有些人很在意動力，在意那些噪音，有些人在意開車時的性能，房車開起來完全沒有駕駛體驗的嘛。還有的人覺得房車很容易貶值嘛，但當時我想，房車貶值取決于過幾年他要轉(zhuǎn)手，把它賣掉才算貶值吧，但我們沒有考慮過把它賣掉，我就是住的。

但就怕找不到停車位。我記得當初在閑魚上，有個賣家就問我，你在市區(qū)能找到停車位嗎？這個點確實是比較猶豫的。但自己的決心在慢慢地堅定下來，覺得都能解決，都能接受。

最關(guān)鍵的問題還是錢，我們都沒想過去買一手的房車，因為沒有太多積蓄，這輛車13萬，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透支的狀態(tài)了。我們算過一筆賬，之前住龍華，城中村的房租是2500，加上通勤費，我媳婦一個月500，我是300多，總共3200到3300，每個月住房車就能省下這么多，那住五年就可以回本了。

年初，我們找到一個湖北買家，從他那兒買車，打算先體驗兩三個月。從湖北開回深圳的路上很平穩(wěn)，兩個人都很欣喜，在加油站停車場睡了一覺，當時就覺得，哇，好新鮮啊。到了凌晨2點多，房車的溫度下降，感覺到有點冷。

但太累了，什么都沒想。我終于是有房車的人了。

問題麻煩一大堆

冬天，我和媳婦在車上住了將近3個月。

當時車還沒改，主要就是體驗一下車況，包括空間動線，隔音隔熱，它到底適不適合我們兩個人生活。很多房車的布局構(gòu)造是適合你出去玩，然后短暫住的。但常住的話，廚具、家電都需要滿足日常生活需要。

今年過完年以后，我們決定開始改車，改了將近2個月。改車涉及了很多工序，我們是專門請了電工和木工做，最后在車上添置了燃氣灶、抽油煙機、洗衣機、烘干機、家用空調(diào)等等。

有個很有意思的改造是衣柜。那真的像是老板給個brief一樣。我女朋友當時下命令說，一定要有一個衣柜，但當時設(shè)計圖出來，實在不知道衣柜的位置怎么放，她說：“多一個衣柜有這么難嗎？”有天我們在改廁所，她拿尺子一量發(fā)現(xiàn)，“欸，好像多出了30公分”，然后她問師傅，能不能把座椅往前挪一挪，跟師傅一商量，師傅說可以。哎呀，那才把那個衣柜“造”出來。

現(xiàn)在我們車上是沒有冰箱的，裝冰箱意味著車上的電一直不能斷，但我們從安全角度考慮，人離車以后電就直接斷掉了，所以一切需要保鮮的東西只能買小劑量的。包括我女朋友的化妝品也是，房車有時候很熱，到50-60度，回來就發(fā)現(xiàn)化妝品變質(zhì)了。那就只能買越少份的越好。

水、電都是問題。我們在停車附近找小賣部，給人家錢，讓他們加水。

電的話，既方便又麻煩。如果你在地圖上搜索，會發(fā)現(xiàn)深圳有一大把充電樁，不怕找不到。但麻煩在，現(xiàn)在很多充電樁并不給房車充電，因為房車充電需要轉(zhuǎn)接頭，有些充電樁擔心安全隱患。而且有很多充電樁都在停車場，我們想要去停車場充電就要和保安講，但人家說了，疫情期間，外來的車輛不能進去充電。幸好有次我在路邊發(fā)現(xiàn)了一種和充電樁結(jié)合的路燈，非常新奇，也沒有限制，我后來經(jīng)常在那充電。

但最難的還是停車。很大程度上，我們的幸福指數(shù)和駐車點相關(guān)，如果駐車點有水有電有攝像頭，那我們可以很舒服。在深圳，停車場一般不讓人在車里過夜的，保安不讓，我也沒有吵過，他是在執(zhí)行老板的任務(wù)，所以我只能灰溜溜地找其他地方。

有一陣子，車子停在媳婦公司停車場，但其實不太方便。后來就停在一個物流園，里面有車位可以出租。7月有一天下班回家，我媳婦飯菜都打好了，來到物流園，發(fā)現(xiàn)物流園被封了，心里可著急了，就打電話給我，感覺快哭出來了，“封控了！車子開不出來了，我們今晚沒地方住了怎么辦？”

我說，“封控嘛，那有啥，就幾天，我住酒店去就是了。”然后我們就去福田口岸定了個酒店。我心想，如果封三天的話就沒事，但我第二天過去問，工作人員說，要封7天，再檢測個3天，加起來就是10天。哇，十天的開銷不小啊。我就去和街道辦的人說我要拿車，那位女士聽到都是懵的，“你拿什么車？”

“我現(xiàn)在無家可歸”，我說。

她聽完了我的訴說，建議我去住酒店。但住酒店很貴，而且要10天。

到了第二天，我繼續(xù)打電話，接線員說，領(lǐng)導說你只要能做消殺就可以開出來。然后我就打電話給物業(yè)，物業(yè)告訴我，物流園里面要隔離消殺，十天后才能拿回房車的。愿望相當于又落空了。好在第三天，接線員打電話告訴我，去跟物業(yè)拿噴壺罐子和84消毒液，我說服駐點的防疫人員進去自己完成了消殺。最終把車開了出來。

面對這樣的事情，其實我不會慌張，我也不會沒安全感。酒店一天150元，十天就1500元，我只是覺得貴，但他始終是只封十天，如果是拿不回來了我才慌呢。所以停車就是有這樣的問題。那天過后，我每天都會看深圳的疫情防控新聞發(fā)布會。

我現(xiàn)在車里常備一條煙，我本人是不抽煙的，但是求人辦事要給別人煙，有時候去加個水啊，停個車啊，你給別人錢，別人可能覺得你小看他，人情世故嘛，對吧。其實在深圳，被拒絕的次數(shù)很少，別人一看我們是外地車牌，欸，我們都是外地人，大家都在深圳打工，有時候還遇到很多湖北老鄉(xiāng)。其實絕大多數(shù)時候，沒有什么人會讓我們難受。

雖然住房車會遇到很多困難，但總會一點點地適應(yīng)和解決。

我們都是非常普通的人

可能真的有放棄住房車的念頭是7月吧。

當時把車子從物流園的封控中開了出來，但那幾天一直沒有找到好的停車點和充電點。7月底那幾天深圳真的是異常的熱，我們改裝的時候錢不多，就沒有加那種大的電池，只有五度電，車子里有空調(diào)，但是電不夠，只能開一個晚上，沒有充電的話就開不了了。我媳婦熱得睡不著，我自己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我當時就說，“不行啊，太熱了，你要不這幾天晚上先去公司睡吧”。

當時其實真的很內(nèi)疚，物流園被封控還是很突然的一個事情，但一下子暴露了我們的失落。

好在幾天之后，臺風來了，深圳的晚上就開始涼快下來。我們倆就躺在床上靜靜地聽外面的雨聲，感受這解暑的浪漫。

我和女朋友從來沒有因為住房車的事情爭吵過，當初我提議住房車，她也是一拍即合，很快就和我一起去籌備。我們倆人都比較注重自我，不太在乎別人的感受，但說到底，也就是普通的小情侶。

2020年，我們結(jié)束了異地戀，她從海南來湖北十堰，一個四線小城市和我一起生活。那種生活確實是看得到盡頭的。朝九晚六，同事每天下班以后就是聊，誰又開了一家新店，下班去試一試，最近哪里又上了一個新的包包，好想買啊。

我和女朋友都不是那種工作能力特別突出的人，我們非常普通，但我們有自己的規(guī)劃，5年內(nèi)要怎樣去生活和工作，10年內(nèi)要怎么達成什么目標。我們想要換一個新的環(huán)境再去拼一次。當時我們還在見父母的階段，見完父母以后我們就開始找深圳的工作了。約到了十幾個面試才出發(fā)去深圳。面了差不多一周多，我們兩個人就入職了。

你現(xiàn)在聽起來會發(fā)現(xiàn)，其實我們非常普通，一切都是一步步在往下走，我們只是用房車來替代租房，但不代表我們是那種離現(xiàn)實很遠的人。

來了深圳以后，我是真的會焦慮。我有天午休邀請同事一起打王者，他說不打，我問他你不玩游戲嗎？那你平常生活都在干嘛？他隨口說了句炒鞋?！俺葱皇潜还芰藛幔俊薄皩?，所以我現(xiàn)在玩NFT”。

我都不知道啥是NFT，但我心里就想，深圳真的是身邊的人全在搞錢。

我那時也開始想，我能做點什么搞點副業(yè)。當時我已經(jīng)有房車了，所以就開始想著能不能像別人一樣開始拍自己的房車生活視頻。

當時我也上了很多抖音上的課程，拍了六個月，粉絲100多。但我沒有放棄，我車子買了，就堅持下去嘛，當時看到一個抖音上的案例，說一個賣潮汕牛肉丸的老板他每天都要發(fā)一個短視頻，他現(xiàn)在是抖音上發(fā)視頻最多的人。這給我一點鼓勵。

你如果翻我最早發(fā)的視頻，會看到其實畫質(zhì)都是很模糊的，到后來我才知道怎么學習拍高清視頻的。現(xiàn)在我還沒接到有錢的廣告，但已經(jīng)有一些物品置換的合作了。

最近我換了一份新工作，去一家公司做抖音運營?，F(xiàn)在的短視頻公司都是很注重KPI的嘛，上個月的定的目標是漲粉1萬，我到現(xiàn)在還沒完成呢，真的好焦慮，睡覺也沒睡好，但是又想著啊，一定要多逼逼自己。

我們倆從小城市到深圳，就是想要快，就是想要點壓力。

人都有追求浪漫的權(quán)利

現(xiàn)在看，房車真的改變了我們的生活嗎？真的讓我們過上了更浪漫的生活嗎？

我就說一件有意思的小事兒，有時候我媳婦下班回家，她會打電話問我，“今天家在哪里”？這其實很有趣。

房車改裝之前，我們一起去了愛沙河公園，把車停在路邊，在車窗里看日出，那是第一次在房車里看到美景。還有一次在順德的一個停車場，我們倆遇到了很多房車車主，那個時候我們說，“欸，我們現(xiàn)在好像也是房車車主！”那個停車場里我們遇到了很多有意思的人，都是全國旅行的。他們看我們很年輕，會湊上來問我們情況。所有人都對我們好奇，這么年輕就敢開房車出來旅行。

其實我們住房車沒有太多所謂“曲折”的故事，所有事情都是這樣。我們來深圳不是頭腦一熱的，我們做了很多準備，最后才下定決心過來。我們離開城中村也并不是因為厭惡城中村，城中村除了房子沒歸屬感，其他都能適應(yīng)，樓下就有像飯?zhí)靡粯拥牟宛^，14元一碗面。我們和所有深漂一樣想留在深圳，也想省錢，所以我們選擇了房車。

這兩天看到網(wǎng)上有人對我們有誤解，說我們要一直住在房車上。我從來沒有說過這句話。五年內(nèi)我們的規(guī)劃還是待在深圳，我不知道未來會怎么樣，我希望是越來越好，這五年我們沒有錢去買一個房子，我們就利用這種方式生活在車上，這是我們能力范圍內(nèi)能做到的。

等這五年過去，我們可能會有小孩，到時候能不能在車上生活，還是說有能力住在房子里，或者說直接回老家，要等到那個時候才知道。我把五年視作一個對自己的考驗期，我們的期望是留在深圳，但關(guān)鍵還是要看有沒有錢。

現(xiàn)在在房車上，我們暫時有了屬于自己的家，她今天會買點花，今天弄個這個，明天弄個那個，她現(xiàn)在還在那拍照呢。我們都非常有歸屬感。

你知道么，其實住房車不代表我們對房子沒有執(zhí)念了，反而是對房子太有執(zhí)念了。

我爸媽從小就是對我散養(yǎng)，所以我住房車他們也沒說什么，我媳婦爸媽好像對房車包容度更高，我一開始還會很擔心，結(jié)果打視頻告訴他們的時候，他們都說房車好看，問“啥時候帶我們?nèi)ネ嫜剑俊?/p>

但我也會想，一定要在海南給她買個大房子，這樣她爸爸媽媽會非常高興?，F(xiàn)在我們的父母身體都還可以，暫時不需要你，但是他們需要你的時候，你說，我把你接到車上來住吧，那怎么可能呢？如果說一直住在房車上，那豈不是太自私了，對吧？人可以自私一段時間，但不能一直自私下去。

有句話我一直沒有說，但我心里其實反復承諾過，遲早有一天要給身邊的這個女孩一個大房子，給一個真正的家。我們很普通，但我們也有追求浪漫的權(quán)利。

作者??陳雨鶩??|? 內(nèi)容編輯??何曉山??|? 編輯??菠蘿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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