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南方并不是特別的冷。特別是在陽光燦爛的日子里，特別是在南方的山林里，在山里人的村落里，并不是特別的冷。似乎一切猶如還在夏天那般。

就在這樣的一個早上，村里的所有人又聚集在村里最大的、正堂放著很多牌牌的大屋子里。老王家那個最小的孫子不知道那個屋子叫做祠堂，也不知道大人們在一起說來說去有什么好玩的，但他還記得在那個可以不穿衣服的日子里大人們也曾經(jīng)玩過這個名為“開會”的游戲。這次，他的老舅，那個可以讓所有人全部都聽他的話的大人，依舊拿著一張大白紙，站在祠堂最寬敞的地方，念著什么。男孩聽不懂什么是“上級”，什么是“縣里”，什么是“通知精神”，什么是“病原體”。他感到無聊，于是從母親懷里掙脫出來，自己跑出祠堂玩，正好看到一只小黃狗。男孩見過貓啊兔子啊這些比自己個頭還要小的會自己動的東西，但卻從來沒見過比自己小還敢對自己汪汪叫的東西，黃色毛茸茸的樣子很可愛卻一點(diǎn)也不聽話。于是，他撿起小樹枝開始追打小黃狗。

兩個小家伙跑得飛快，不一會就跑到村口，遇上了老李家的那條大黃狗，小黃狗的生母。見到自己的孩子被打，做母親的能不動怒嗎？但大黃狗也沒氣昏了頭，畢竟打它孩子的是人。它只是對男孩撕牙咧嘴，然后大吼一聲，再向男孩小跑幾步。男孩看到上下顎那兩排尖尖的牙齒，以為大黃狗真的要咬他，嚇得調(diào)頭就跑，也不辨東西南北了，口齒不清地喊娘，哭泣，淚水使他什么也看不清，跌跌絆絆，稀里糊涂地跑出了村子。待他回過神來，已經(jīng)不知道在森林里跑了多久。

打娘胎起人類就具有探索與冒險(xiǎn)的本能。他們在母親的肚子里就不斷打滾，偶爾還伸伸腳，他們比誰都了解自己母親的肚子。他們出娘胎后，探索的本能使他們睜開眼睛到處張望，冒險(xiǎn)的本能使他們迫不及待地離開他們的搖籃到處爬，而后又像他們在母親的肚子里那般用腳來丈量他所看到的世界?，F(xiàn)在，男孩像六年前那樣瞪大眼睛到處張望，然后用他的“前腳”去觸摸那些沒見過的花木，用后腳去丈量那綠蔥蔥的草地。他已經(jīng)忘記了大黃狗，忘記了恐懼，在森林里徘徊，他已經(jīng)許久沒有這么興奮了。那灰色毛茸茸的是什么？是兔子！他記得在那個可以不用穿衣服的日子到來之前，在村子里經(jīng)常能看見這些可愛的小家伙。它們被大人關(guān)進(jìn)籠子里，然后被搬上遠(yuǎn)方來的大卡車。

現(xiàn)在他打算捉住這只小可愛，于是另一場追逐開始了。

最終，他筋疲力盡地倒在一棵蒼天大樹底下睡著了。那只兔子躲進(jìn)草叢里，卻從樹根底下跑出來，跟著又躲到山坡下，卻從草叢里跑出來。有經(jīng)驗(yàn)的獵人會立時看出這里有一窩兔子。這是兔子的本能防御之一：車輪戰(zhàn)。但男孩不知道，他更不知道他睡著以后，兔子們跑出來，跑到他身邊，有的還跳到他身上，向其它生物炫耀它們打敗人類的光榮事跡。而男孩睡得十分香甜，不僅連這些事情他不知道，就連他身邊的大事也不知道。當(dāng)他醒來的時候，周圍的一切已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月色清明澄沏，輕柔籠罩世界。它猶如半明半暗的絲紗，比白晝更有趣味，比黎明和黃昏更加柔美；還有那些被月光染上銀色并使之發(fā)光的長著綠葉的枝柯，那些發(fā)出使人茫然夢想聲音的夜鶯，那些在夜色里飄浮的美妙甘芳的清香，使男孩忘記了黑暗的可怕。一陣風(fēng)吹過，他打了個冷顫，想起了暖和的被窩，于是他要回家?？杉以谀哪?？他四處張望，很快便發(fā)現(xiàn)地上有許多腳印。他高興地沿著腳印跑了起來。但是，這些腳印雜七雜八交錯在一起，就像是秋天灑落在地上的黃葉。男孩走錯了路，離村子越來越遠(yuǎn)。

男孩沒有再迷戀夜色，但很快又有另一樣?xùn)|西吸引住他。他一開始以為那是只貓，而后又看它像狐貍，它沒有兔子那長長的耳朵，但有一條毛茸茸的大尾巴。他越看越喜歡這個可人兒，特別是那個小鼻子。這次，不知道是因?yàn)樘哿诉€是因?yàn)閷W(xué)乖了，男孩輕手輕腳悄悄地走過去，然后猛地抱起這個躲在草叢里瑟瑟發(fā)抖的小家伙。抓到這么只小可愛地他十分高興，也不理小可愛怎么掙扎怎么叫喚，邊走邊玩弄起那特別的小鼻子。走著走著，他發(fā)現(xiàn)前面的林子里起了一層不詳?shù)谋§F，陰森森的，似乎藏了只什么怪物，嚇得他佇立著沒敢動。不一會他看清了，那層薄霧就是怪物！它是一只暗紅色的大狗，頭上有四只眼睛，每只都睜得老大；它那大嘴緊閉，但上下鄂的牙都露了出來，一共有四排那么多。這么一只比大黃狗還要可怕的怪物，嚇得他轉(zhuǎn)身就逃，也不辨南北東西了，口齒不清地喊娘、哭泣，胸口像是裝了只小鹿，氣也透不過來。

很快他看見前面有一大群奇怪的東西在動，他對它們蹣跚笨拙的移動方式有些熟悉，對它們那短促而有氣無力的叫聲也有些熟悉。他不想理會它們，他只想盡快跑到它們前頭，讓它們擋住后面那只怪物。當(dāng)他跑近它們時才發(fā)現(xiàn)他們是人。這些人都穿著一樣明晦難辨的衣服，朝著一個方向緩慢前進(jìn)。每一個人都很虛弱，無論男女老少都在不?？人浴Ｄ泻臎]見過這么多人，多得他跑了老久也沒跑到人流前面；他更沒有見過這么多人同時咳嗽，有的人甚至咳得站都站不起來。他們在昏暗的夜色中蠕行，與森林那陰森森的氣氛是那么協(xié)調(diào)，但這奇異的景色沒有隨著夜色的深沉而昏暗下去，反而開始亮起來了。遠(yuǎn)處冒出一道奇怪的紅光，把樹枝映襯為一道黑色的花邊。紅光照亮了前面的路，男孩看見了人流的盡頭，不一會兒他就跑出了人流，把怪物遠(yuǎn)遠(yuǎn)地甩在后面。他向發(fā)光的地方跑去。

那發(fā)光的是曠野中間的幾個大火堆，周圍都是忙碌著的大人們和一堆兔子﹑獐子﹑獾﹑貍貓等動物的尸體。他們戴著口罩，用又長又尖的鐵夾將尸體夾起來扔進(jìn)火堆。男孩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匆@么做，也沒心思理會。男孩在人群中認(rèn)出了父親，他害怕那只怪物追上來，要父親馬上帶他回家。

“站住！給我站住別動！”

他父親不理，只是大聲命令他站住。

“我、我要回家！”

“站住！別動！”

周圍的大人們也都驚恐地看著男孩。母親似乎想過來，卻被父親一把抓住。

“別過去！可能有非典！”

“媽媽！”

“別過去！快去叫醫(yī)生！先讓醫(yī)生瞧瞧！”

父親硬拽住母親的手不放。

“為什么！為什么你們這些男人下午在林子里沒看到他！”

“我們做陷阱、打埋伏、趕動物，又不是找孩子！要怪都怪你！你是怎么看孩子的！”

“你們搬尸體來回走了那么多次，怎么會沒看到！”

“鬼知道這小子躲到哪里去了！我們弄得那么大動靜，他都不跑出來！”

父母兩人越吵越兇，男孩也聽不懂他們說什么。

“我要回家！”

他怕那只怪物追上來，歇斯底里地喊起來。

“別過來！站住！”

父親再次對他發(fā)出怒吼。

“我、我怕！”

“把你懷里的動物放下！”

“大狗！”

“什么大狗？我叫你把它放下來聽不懂嗎？放下！”

在父親的命令下，他放下他的小可愛。那只可愛的小家伙剛一離開男孩，就被旁邊一個大人的鐵夾刺穿了腦袋，連叫喚都來不及叫喚。男孩不明白大人為什么要?dú)⑺浪?，更不明白父親為什么不帶他回家，而要他站在原地不動。他回過頭去，看見那只怪物已經(jīng)追了上來。他害怕極了，不顧一切地跑了起來。

大人們慌了。他們要攔住男孩，但又不敢碰他，情急之下，幾個年輕人想都沒想就舉起了手中的鐵夾。有人要絆他的腳，有人要架他的身子，幾把鐵夾交錯在一起，相互碰撞，要絆的沒絆成，要架的沒架成，其中一把刺進(jìn)了男孩的胸膛。

男孩的母親抱頭痛哭，男孩的父親神色黯然沉默不語。緊跟著所有人都憤怒了，他們放火燒了森林，男孩看見的那條大狗被火燒得遍體鱗傷。在迷迷糊糊之中，他看見那群不停咳嗽的人，他們對他笑，笑得很可愛，就像森林里的那些可愛的小家伙們。

所幸的是，匆匆趕來的醫(yī)生對男孩進(jìn)行一番緊急處理，后又派車連夜將他送到縣醫(yī)院搶救，保住了男孩的性命。男孩昏睡了好幾天，他醒來后，將所見所聞告訴了大人們。老一輩人常說純潔的孩童能看到成年人看不到的東西，村里人對男孩的話又是疑惑又是恐懼。這時一位記者正好到村里采訪，他將男孩的事情也記了下來，連同采訪一并上報(bào)了。由于既涉及捕殺果子貍的行動中誤傷孩童，又帶有迷信色彩，報(bào)社怕有不好的影響，所以有關(guān)男孩的內(nèi)容并沒有被采用。但總編在下面批注了這么一句話：

?

人們做可怕的事情是因?yàn)槿藗兏械胶ε拢绻ε潞诎档脑?，就躲到黑暗中去，如果?dān)心被怪物吃掉，那么自己變成吃人的怪物就是最好的選擇。

人類難道不是這么可怕的動物嗎？

作者：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