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方舟】礦石邊的雪絨花

本文長度為18750字,如點進,請耐心讀完,作者在這里謝謝各位了@—@
同時也特別感謝@永遠忠誠的小馬哥,以及西大林阿sir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給予的幫助與認可

深夜,風(fēng)聲緊俏,雨幕綿密。
街燈搖晃著,一如天邊劃開數(shù)道白隙的雷。浸潤秋雨的街道泛著一層陰涼的水霧,路上沒有車,行人也少,寬大的雨披遮住他們的雙腳,人一個個消失在這街道里,被雨浸沒掉真切的存在。
一件棕紅色的雨披停在了一座居民樓前。生銹的鐵門被微微拉開,跟著微小“吱呀”的鐵門聲,這座簡陋居舍的主人回來了。
不過幾秒,黯淡小樓的二層亮起了一窗白光,隨意堆放著雜物的床鋪、擺滿任務(wù)計劃書的書桌、貼滿五顏六色海報的墻和手忙腳亂褪下雨披的少女的輪廓,都在鋒銳而清冷的燈光里明晰了。
她將雨披隨意扔到一邊,從口袋里慢慢掏出了一張折疊成豆腐塊的紙,再用拇指與食指顫巍巍地將它按在腿上,一點一點掀開。
即使早已知道里面內(nèi)容,但她還是選擇再看一遍,希冀著自己會難得看走了眼......
“黑鋼B.P.R.S特勤干員常規(guī)體檢表單:
??芙蘭卡 女 運動能力與肌體狀況良好 內(nèi)臟輪廓稍顯模糊 體內(nèi)分布有少量小塊陰影 血液存在結(jié)晶 確認為感染者.....
簡單的體檢報告,但感染者三字,在白紙上被加粗勾勒了。
刺耳的一聲,剛被展開一小塊的紙又被折了回去。她纖瘦的手指用力地將體檢單捏成一團,用指尖點起火,扭曲的火舌舔舐過她顫抖的微青嘴唇,留下了一道灼熱的、刺痛的的吻痕。
“開什么...玩笑。”
在那第一滴淚滑進嘴角前,她都不相信玩笑會出現(xiàn)在開玩笑的人身上。
她哽咽著,卻又無能為力的,壓低了聲音啜泣。一股窒息的痙攣攀上了自己上下鼓動著的喉嚨,跟鐵銹一般,苦腥的,刺痛的。
就算早知道可能會有這一天,但是當(dāng)它真正來臨時,果然還是像一個小女孩一樣哭了嘛.....
半晌,芙蘭卡仰頭,對著燈擠出了一個艱澀的笑容。
真不知道明天去公司,會被直接解雇還是被扔到一邊呢.....
然后,她深呼了幾口氣,伸手去拿桌邊的紙巾。
剛抽了兩張,紙巾旁的電話響了。接起一聽,是上司的聲音:
“芙蘭卡小姐,你的情況我們已經(jīng)知道了.....”
那邊的聲音一貫的平靜,但也讓耷拉的狐貍耳朵一下子豎了起來。
“你的感染已經(jīng)被作為工傷處理。作為公司的賠償,你有兩個選擇。一,接受賠償金。二,在完成對方的合約條件后,進入我們免費牽線的醫(yī)療機構(gòu)享受醫(yī)療與免費食宿。你可以現(xiàn)在就給我答案或是明天來我的辦公室......”
“等等?!彼儆械卮驍嗔松纤镜脑?,“第二個條件,完成合約是什么意思?”
“一個任務(wù),一個對你來講應(yīng)該十分輕松的小任務(wù)。如果你要接下的話,具體事項明天我會和你交代,還有什么問題嗎?”
芙蘭卡遲疑了一下,然后微微點了下頭:“沒有了,長官?!?/p>
她掛斷了電話,又坐回了椅子上。窗外的雨聲淅淅瀝瀝,但她卻聽不見。她只覺得自己沉入了深海,無法呼吸,無法呼救。城市冰冷的黑夜仿佛都縮進了她身上細碎的源石中,靜默地生長。
?
接到合約的那個下午,芙蘭卡提著行李箱登上了前往維多利亞的列車,車站送別的人很多,道別的人也很多,但卻沒有一個送行者。若是以前,自己會笑著跟雷蛇開玩笑,然后揪了她耳朵逃上車吧。
身份、感染檢測數(shù)據(jù)、專業(yè)說明與護照都被安排完備,再加上她厚實的外套與墨鏡口罩,登車的過程格外順利。她拿著委托方提供的車票,踏過一等艙室名貴的地毯,在坐定時,那座位仿佛能把人吸進去般柔軟。
那天天氣很好,窗外,哥倫比亞寬闊的大地正在初秋的風(fēng)中展開絕美的姿容。近處的樺木與楓林褪去夏日的翠綠,欲紅半黃的葉鋪在軌道邊,被列車卷起,似因風(fēng)而卷動,隨又似雪花飄落,再一次的,鋪在軌道的四周;樹影間不規(guī)則的暉光,一開始淺淺的,慢慢變成了誘人的焦金色,散出溫暖而愜意的光澤。
樹林飛快地向后。在列車跨過一條河時,遠處廣袤的豐潤草原與草原盡頭的半輪落日便完整地出現(xiàn)在了眼前。那天的太陽是多么燦爛,它掛在那,半邊天就失了顏色;而它又是多么溫暖,照在身上,能把口中的冰咖啡都捂熱,又好像能把身上的源石都融化。
在列車上的幾個小時里,維多利亞郊野的天空從碧藍成了霞紅,又成了檸青色,深紫色與鐵銹色的堆疊。她望著那無相的空,恍惚間,一股難以言明又從未體驗過的幸福涌上了心頭。
那時的她還來不及好好想想這幸福是什么,列車就已匆忙到站了。她按照地址,坐了三班車,又搭了一輛收割機,走了幾百米路,才在一處城鎮(zhèn)的邊陲看到了那座別墅。
那是一座白色的三層聯(lián)排別墅,佇立在黧黑土地與深青色的山林之間,月夜下,正泛著柔和的珍珠似的光澤。
“有錢人都這么喜歡住這么偏的地方嘛......”
芙蘭卡在月下的田壟邊揉了揉酸脹的腿,嘟囔了句,提著皮箱朝著那棟聯(lián)排別墅一搖一擺地走了過去。
她叩響同樣是白漆金紋的門,門的那邊便傳來了一串穩(wěn)健的腳步聲。
“瑪弗萊克宅邸,歡迎芙蘭卡小姐的到來?!?/p>
仆從緩緩從內(nèi)拉開門。宅邸的高大管家立在她面前,挽著白巾的左臂隨身體向前一傾,躬身角度與視線都完美地合乎禮數(shù),芙蘭卡有些慌亂了,為了工作她很少參加上流宴會,在窘迫地“嗯”了一聲,她低著頭走了進去。
一個仆人向芙蘭卡伸出手來,她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握住,幾秒后才從他尷尬的眼神中意識到自己應(yīng)該是把行李箱給他。她臉頰微微發(fā)燙,不知所措地道了聲歉,然后像丟掉一個炸彈般將箱子塞進了仆人的懷里,手指在腹前交疊著,小心翼翼地跟上了管家的步伐。
她還從未來過這樣一座豪宅??諝庵杏倪h的桂花香氣彌漫在寬大的住宅,大理石地板上分明倒映出的自己低垂的眼眸,連同金雕細刻的墻板上掛著的油畫,都讓她握著左手手腕的右手愈發(fā)用力。走上三樓,有時便能看見晚風(fēng)吹起了門廊一側(cè)潔白的窗簾,挽著汪汪月光。另一側(cè)壁燈熏黃,長廊的間距似乎被設(shè)計者精妙地計算過,恰到好處地為一冷一暖的色調(diào)劃開了界限,仿佛日暮的地平線,承接著霞光與黑夜纏綿地相融。
不知為何,看著眼前的景,那種無所適從感愈發(fā)得深了。在這陌生的華貴長廊上,澄澈明亮的月光,好像把她感染的身體都刺得縮小了。
“芙蘭卡小姐,這間便是您的臥室?!?/p>
管家在她身前打開了一道房門,微笑著做了一個“請進”的手勢:
“在合約規(guī)定的時間里,您可以隨意出入這間宅邸,如果有什么問題或需要,可以來找我。具體的任務(wù)事項會在明天與您交代,今晚就請好好休息吧?!?/p>
“啊....謝謝.....”
仆人們?yōu)樗伜昧舜?,放下了行李,道了晚安便離開了。她走到床邊,鋪著紅鵝絨被的柔軟床墊,觸感是那樣虛幻卻真實。帶著一點遲疑,她脫衣躺下,慢慢將自己蜷進了溫暖的黑暗里。
啊....好軟....
身體的勞頓與腦中紛雜的思緒在躺下的一瞬間就消失了。一層涼爽,清澈的睡意裹了上來。窗外的月與薄薄的霜,在窗上靜靜延出了觸角。
那夜本應(yīng)有個美好的夢。
吵醒她淺淺睡眠的是一段樂聲,越過午夜靜謐的樹叢,柔和敲打著臥室的窗。她揉著眼睛起身,推開窗戶朝著樂聲的來處望去,便在自己左側(cè)十?dāng)?shù)米處的一處大陽臺上,望見了那個老人。
面容被距離模糊了,只有那對薩卡茲的角能看得分明,像雪堆中的兩棵松木,筆直筆直的;他背靠著的露天沙發(fā)形成了一個柔軟而舒適的棕褐色凹陷,穿著淡粉色睡袍的老人就像嬰兒般蜷在里面,一只手臂靠在扶手上,托起了不大不小的一副木吉他。
那.....是宅邸的主人嗎?
她瞪大了眼睛,看他靜默地撥彈著琴弦。漆裝輕浮的吉他,溫柔而憂傷的喃喃細語,孤獨地,回響在午夜寧靜的宅邸內(nèi)外,似秋風(fēng)中衰微的聲聲蟬鳴。芙蘭卡不懂音樂,但她好像感覺到心底有什么柔軟的東西被撥動了。她想就這樣聽著他彈完一曲,聽完這她從前很少靜心聽過的音樂,但不經(jīng)意間,老人轉(zhuǎn)過了頭,眼神與她短暫地相交時,她似乎看見老人的身體震顫了一下。
他的手指停住了,像周圍的樹叢與風(fēng)。幾秒后,又彈起了另一首歌曲。輕松、愉悅的旋律,仿佛初秋的風(fēng)卷過淺黃的麥草,揉起令人欣喜的豐收浪潮。
一曲終了,他向她微笑著揮了揮手,便抱著吉他回了房。芙蘭卡莫名感覺心被拉扯了一下。她默默地關(guān)上窗,又躺了回去。月光明晃晃地照在身上,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了。
?
“芙蘭卡小姐,這是您今天的早餐,請用。”
“謝謝.....”
帶著些許疲憊,芙蘭卡機械地將烹調(diào)正好的餐食一口口送進了嘴里。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在一個的晴朗早晨好好地坐下享受一頓早飯了,火腿肉的咸香與咀嚼面包帶來的填滿口腔的柔軟,都讓她感到陌生又熟悉。
原來感染之后的合約待遇就這么好嘛.....真是因禍得福了....
自嘲般地想著,她將盤中的食物清空,回到房里,從皮箱中抽出那紙合約,眼神落到了工作地點那一行上:
瑪弗萊克宅邸大門處左走一千米,有路牌標(biāo)明礦井。
她拿著合約走出門,宅邸前的大路上,有農(nóng)戶坐著載滿補給物的牛車,晃晃悠悠地行向道路盡頭灰白色的礦塵風(fēng)沙。
她微瞇了瞇眼睛,隨后便跟在牛車后踏上了石子鋪就的粗糙路面。還沒走了幾步,身后卻突然有人叫了她的名字:
“芙蘭卡小姐!”
那是一個蒼老、沙啞的聲音,芙蘭卡轉(zhuǎn)過頭去,望見了它的主人一搖一晃地朝她走過來。
他的拐杖被握在手里,卻不曾敲打地面,就這么像個滑稽的企鵝般走到她身旁:“早上好啊。我猜你就是那個昨天深夜不眠的小狐貍吧?”
她愣了一下,吉他聲就在這短暫的愣神中響起來了。她絞著兩只手,幾個詞句磕絆了好久才從齒間發(fā)出來:“哦....是的,您彈得很不錯?!?/p>
她又迅速打量了一下他的打扮,小心翼翼地問道:“您是來散步的嗎?”
“當(dāng)然了,在晨風(fēng)中散步可是維多利亞的土地給所有人的恩賞?!彼珠_嘴笑了兩聲,向前慢慢走著的同時,目光掃過了四周的平原與田野:“覺得這個地方怎么樣?風(fēng)景很好吧?”
“是,連空氣都比城市里清新很多。”
她輕聲說著,左手不自覺地握上了右肘,往道路的一邊微微側(cè)了側(cè)身。維多利亞郊野的晨風(fēng)愛撫著她的臉頰與秀發(fā),讓她感覺到了一絲灼熱。
“每個到這里來的人都會愛上這里的?!彼中α诵?,湛藍的視線錯開她琥珀色的雙眼,落到了她身上:“我想我們這也應(yīng)該算是初次見面吧?以后就叫我瑪弗萊克吧。我的房間就在你左邊的第三個,聽到有趣的事情或是有什么想說的都可以來找我。我可是很喜歡和你們這些年輕人聊天的。”
他的語調(diào)柔軟,皺紋和五官的線條也同樣地柔軟,但依然有一絲緊張與惶恐,頑固地爬上了芙蘭卡的心頭。
按她從前的認識,這些用他人的汗水乃至于鮮血把自己捧得高高的人,大多都不是什么好人。永遠微笑的面龐與柔和的談吐,不過是他們牟利工具中的一環(huán),更何況,自己還算是他的下屬.....
“芙蘭卡小姐,怎么了?”
“沒什么....”她頓了一下,隨后向前指了指:您的礦井就是在這條路的盡頭嗎?”
“是的。我每天早上都會去那里坐一坐看一看。醫(yī)生說這有利于腿腳,但我只是為了看看風(fēng)景啦?!彼媒鸺y的手杖點了點地,眉間有幾道皺紋扭絞在一起了。他低頭看了看手腕上黑色的表,輕輕地在表面上點了兩下:“離你的上班時間還有半個小時,我想你應(yīng)該不會介意為我這個老頭子稍微放慢下步伐吧?”
“當(dāng)然不會,我或許也需要熟悉一下這里呢.....”
她抓握了兩下手臂上細碎的源石凸起,抬起頭來,露出了一個不自然的笑容。老人爍爍有神的目光似乎黯淡了一瞬。有一陣晨風(fēng)從田野的那頭吹了過來,帶著蒲公英和茉莉花的味道,暖暖的。長著好看羽毛的鳥啄食著殘余的麥粒,被牛車輪子的轱轆聲驚起,一下子就都飛起來了。
?
“這邊走個六百米就是科倫村,平時有什么需要的都可以去那里的市場上看看....”
二人并肩走著的時間里,老人饒有興致地為芙蘭卡介紹著附近的村落與人,而她少有應(yīng)和,只是靜靜地聽,在必要時禮節(jié)性地道句“嗯”或“是”。
通往礦場的一千米就這樣慢慢地走完。他們從一小段橡樹的陰影里穿過,一陣撲面而來的熟悉的礦塵味就飄了過來。從前方深深的,在平闊綠原上顯得無比突兀的棕褐礦洞中送來礦車咣當(dāng)聲和隱隱開山炸石的聲音,讓腳邊的塵土都顫動著。
或許是因為粉塵,老人走到礦井隔離欄邊時輕咳了兩聲:“就是這了,我經(jīng)營了二十多年的老伙計?!?/p>
“這可比我們的總部壯觀多了.....”
芙蘭卡順著欄桿向下望去,幽深寬闊的礦井就像這片平原的巨胃。巖壁上布滿的皺褶與一圈一圈風(fēng)蝕人鑿的痕跡里,一車車的礦在軌道上行進著。而人就像一把撒出去的米粒,頑固地黏附在這巨胃的每一個角落里,時不時送上幾聲粗獷的吆喝證明自己的存在。
“確實很壯觀,而更不可思議的是這般壯觀居然能是我們?nèi)祟悇?chuàng)造出來的。”他干笑幾聲,手杖在空中驕傲地揮舞著:“就在這里面,我看著第一批過來的年輕工人們一天天地工作,用背簍帶著自己的孩子開山炸石,愣是把原來一個小礦坑弄成現(xiàn)在這模樣。他們中的有些人還請求把孩子也送來這里做工,說是因為離他們的村莊近的很,簡直要和我成親人一樣了。”
“那您的那些親人安排工作了嗎?”
“不,不。這座礦井馬上就要關(guān)掉了,作臨時工有什么意思呢?”
“關(guān)掉?什么時候?”
“大概...幾個月后吧。
老人的眼皮垂了下去,視線慢慢轉(zhuǎn)向了芙蘭卡:“他們說在礦井關(guān)停前,那些被我們炸出來的有害物質(zhì)要清理干凈,所以我才聯(lián)系了你們公司?!?/p>
“嗯.....我們確實是這方面的專家。一定不會讓您失望的?!?/p>
他張了張嘴,似乎還想說些什么,卻被一個高昂雄渾的聲音打斷了:
“早上好,瑪弗萊克先生!”
循聲望去,一個皮膚黝黑的壯實男人正從礦工電梯旁向他們走來。他胸上別著一個藍色工牌,號碼是086412.
老人轉(zhuǎn)過身,同樣報以一句問候和一個微笑,簡單寒暄兩句,便指向了身邊的少女:“這位是新來的勘測師芙蘭卡小姐,以后她就跟著你干活了?!?/p>
男人愣了一下,像是為新添了手下而驚訝般,看向她的雙眼瞪大了,像魚泡。
“哦...你好,我是這里的礦工領(lǐng)隊。初次見面,叫我安德烈好了.....”
他花了幾秒鐘讓自己恢復(fù)成一個平和的笑容,再幾步走到她面前,伸出粗糙的大手,不由分說地便握住了她隨身體向后縮去的小手。
動作是那么著急,以至于手指都握到了手腕上。在一瞬間的摩擦中,芙蘭卡感到那堅實的,布滿汗毛的深色手腕下,傳來了兩聲急切的脈搏。
“你好,安德烈先生.....”
她抬眼對上他的眼神,黧黑而渾圓的雙眸中礦晶般的光澤,有些灼燙。她看出了那灼燙中是什么,那種她在無數(shù)次的貧民窟行動中——從那些貧窮、躁動、連妓女都嫌棄的被感染雄性眼里——蝗蟲般飛出來的,欲望的光彩。
一股莫名的厭惡與不適感浮上來,像骯臟的腐敗樹葉在池塘里冒出了氣泡。芙蘭卡微微用力甩開他的手,偏過臉頰,輕聲問道:
“請問,我要到哪拿我的工作設(shè)備?”
?
在下礦井的第一天,芙蘭卡穿上防護服,一言不發(fā)地就走進了礦洞中。
收集那些有毒碎屑和安裝凈化裝置,對她而言已是輕車熟路。不需要任何操作手冊或是他人指點,她一個人走進,一個人走出,除了沾染汗液的秀發(fā)與臉頰與盛滿有毒礦物的密封塑料桶,什么也沒有帶出來,包括那些本用于數(shù)天工作的凈化器。
接下來的幾天也如此。安德烈有幾次戴著防毒面具進到了那些洞穴里,似乎是想和她說些什么,但往往是還沒開口就被她強硬地轟了出去,和那些想進來看看新來的女員工的礦工一起。
那幾天,她行跡匆匆,獨來獨往,就連吃午飯都像在執(zhí)行什么緊急任務(wù)般匆忙。她討厭那些或年輕或年老的礦工們身上散出的郁熱和汗液的酸臭,比礦石粉塵帶來的生理不適更加令她厭惡。
而他們的眼神更是讓她避之不及的。當(dāng)她脫下厚重的防護服,將僅僅穿著濕透汗衫的身體暴露在空氣中時,礦工食堂里噴薄而出的雄性氣息就像要被點炸了一樣。那股濃稠的,像是增生腫瘤般堆疊在她身上的眼神,簡直叫她吃不下飯,喘不過氣來。
最重要的是,礦工中是有感染者的,就坐在普通礦工中,正常人般吃吃喝喝笑笑。她害怕,害怕自己身上的源石結(jié)晶被人發(fā)現(xiàn),她怕極了,比自己曾經(jīng)害怕礦石病還過猶不及。如果自己那層最卑賤、最骯臟的身份展現(xiàn)在這些饑不擇食的餓狼前,她簡直無法想象之后會發(fā)生什么....
但無論如何,時間還是過去了。這天,維多利亞的郊野,迎來了又一個令人安心的夜。
芙蘭卡將最后一桶有害物質(zhì)倒進回收箱,擦擦手,如釋重負般坐在了大綠皮箱旁的長凳上。
礦工們都下班了。她一個人坐在礦井底,仰頭看著璀璨的星空,灌下了大半瓶水后,見洗浴間還亮著燈,她便站起來,一搖一晃地走了過去。
熱水淌過肌膚的那一刻,四肢傳來了熟悉的酸痛感,讓芙蘭卡感覺自己好像回到了在黑鋼訓(xùn)練的日子。雙手從脖頸向下,手指巧妙地跳躍過胳膊上細碎的源石,愛撫過身上每一寸嬌嫩的膚肌,它們在水霧的勾勒下都漫著柔和而眩目的光芒,被肥皂的泡沫所模糊了。
如果不是這份美妙的觸感,或許芙蘭卡會真忘記,這具浸染于可怕毒物的軀體還屬于一位花樣年華的少女......
不知為何,她突然有些想哭了。可不一會兒,她苦澀地笑了笑,擠掉了淚水,笑得牽強。
她把自己徹底放空在熱水的滌蕩里,很快便結(jié)束了這令人愉悅的洗浴。她換了件薄襯衣走出淋浴間,推開物品寄存室的門想去拿自己早上脫下的外套,卻在自己的衣柜旁看見了一個黝黑的身影。
“誰?”
開門的聲音似乎將他嚇了一跳,慌忙地轉(zhuǎn)過身,手上“嘩”一下就把掛衣鉤上的灰色外套拽了下來。
“安德烈.....先生?”
“抱歉,小姐,我....我,我.....”
高大的男人很快反應(yīng)過來,將背直了直,仿佛是要讓自己的行為看上去更有底氣。但上下鼓動的喉結(jié)與揉捏著外套邊角的雙手,都在訴說他的緊張。
而芙蘭卡此時的大腦也混亂了。積蓄了數(shù)天的、含著惡意的猜想在一瞬間涌了上來,疑惑與驚懼懸掛在顫抖的嘴邊,可身體能做出的卻只有一步步向后退去,逃出他寬厚深沉的陰影。
“等等!”見她畏縮著向門靠去,笨拙的礦工急急地揚了揚手中的一塊藥漬手帕,像舉白旗一般:“我...我只是想幫您擦下衣袖而已。很...很抱歉上次握手的時候把您的好衣服弄臟了,當(dāng)時我剛從礦里巡查了一遍出來,摸了些新礦石,沒洗手就....”
他粗厚的嗓音顫抖著,一只手似乎想伸出去拉住她,在腰間忍成了半合不合的拳。
芙蘭卡搭上門把的手挺住了,她怔怔地望著眼前靦腆的大男人,在她變化著的珀色眼神中,他感覺自己像個被融化的蠟人,小得像外套上的一粒紐扣。
“請您相信我,我..沒有惡意的,只是想幫一個小忙而已,那個東西如果不搓一下是洗不掉的...”
話音未落,手中的外套就已被走上前的她抽走。她低頭看了看袖口上一點點模糊的黑,上面還似乎殘留著一點手帕的白線頭,明顯是被仔細地擦拭過了。
“這....謝謝你,我還以為你....”
意識到自己即將出口的話語有些不妥當(dāng),她忙咽下本能的揣測,轉(zhuǎn)又改了口:“還以為是因為我太有魅力了呢。”
芙蘭卡露出一個歉意的笑,口吻中恢復(fù)了幾分過往的玩味,像是為調(diào)節(jié)尷尬的氣氛般:“能讓領(lǐng)隊先生為第一天到崗員工留下來,我還是真是有本事呢~”
“啊...因為總感覺第一次見面把別人衣服弄臟有點不好....”
他撓撓頭,訕訕地笑笑,黧黑的渾圓雙眸中閃爍著礦晶般的光澤,亮亮的,照得芙蘭卡的雙頰有些灼熱。
她側(cè)過臉去,朝門指了指:“你還有什么事嗎?如果沒有的話我就先走了?!?/p>
“啊....”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興致勃勃地說道:“今天是你第一天工作,要不要去礦上的酒吧喝兩杯,當(dāng)個紀念什么的?”
“不用了吧?我就是個臨時工,而且我也喝不來酒?!?/p>
“喝不來酒的話也可以在那里聽瑪弗萊克先生彈彈吉他呀,他彈得很不錯的?!彼盅a了一句:“他每天都會去那里坐一坐的,說是在家里太無聊....欸,芙蘭卡小姐?”
話還沒說完,芙蘭卡就已經(jīng)披上外套走向了門。她向后擺了擺手,笑道:“既然他每天都會在那里彈,我何必今天就去呢?再見了~”
她順手帶上門,將門內(nèi)年輕領(lǐng)隊的呼喚隔在了身后。心跳得有些快,仿佛被什么東西牽扯著一般,響得沉悶而帶著微疼。礦工電梯吱呀吱呀地將她送向地面,懸掛在橡樹枝頭的夜空慢慢壓了下來。她一步步走上回府邸的道路,郊野上的燈火零零散散,映在道邊矢車菊的露水中,像一顆顆琉璃吊墜,又像她頭上,搖搖晃晃、旋轉(zhuǎn)著的星辰。
?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過得平靜。芙蘭卡每天吃飯,工作,睡覺,閑暇時便看看田野的風(fēng)景,看看朝霞、日落與月出,除了沒有雷蛇陪著斗嘴,在這里感覺比在黑鋼過得還舒服了。
礦工們有時候也會找她聊天。雖然還是有些不適應(yīng),但憑著長期養(yǎng)成的良好社交能力,她依舊和他們相處得甚是融洽。和礦工們在一起久了,她發(fā)現(xiàn)這些黝黑的年輕人似乎也沒自己原先的想象中那樣的不堪。
他們確實有著青年們的躁動和對異性的渴求,但大多時候還是克制且禮貌的,最多也只是往她的小衣柜里偷偷放進幾顆小小的粗粗雕琢過的漂亮礦石,然后在以為她注意不到的地方偷偷地看她。當(dāng)她把它們收進懷里時,總能聽見角落里傳來幾聲竊竊的笑。
他們的感情,就像泥地中的芥麥花一樣質(zhì)樸卻真摯,讓人感慨,讓人發(fā)笑,卻難以讓人生出厭惡來。而偏見的冰山,也就這樣在相處中慢慢地消融了。
日歷翻到了十一月。此時已是深秋時節(jié),芙蘭卡早上起來時已需要多添件衣服了。這天她從溫暖的被窩中爬起,到洗衣房去取出了自己前夜讓仆人清洗干凈的厚外套,邊穿著邊朝著餐廳走去。
“對,對,就這樣掛,很好....”
在餐廳門前她聽見里面?zhèn)鱽砹艘粋€柔和的嗓音,推開門,驚訝地發(fā)現(xiàn)從未在早上出現(xiàn)在餐廳的老人居然立在那張長長的餐桌前,指點著仆人將一副油畫掛到自己對面的墻上。
他松松套著初見時那件淡粉色的睡袍,上面的皺褶就和他的皺紋一樣多。順著他的手指望去,是繪著一位坐在茶幾旁的白須老人的巨幅油畫。
畫中人一身黑色西裝,嚴肅的臉上沒有笑紋,更襯得深色背景下翠色的眼神凝重?zé)o比,與眼前的老人無一點相像。
“瑪弗萊克先生,早上好?!彼叩剿磉?,指了指那副掛畫:“那是?”
“哦,算是我的父親吧?!崩先硕似鸩璞蛄艘豢?,柔聲笑道:“我這個老東西馬上要過八十歲生日了,想不到吧?”
“您八十歲了?!”
“是啊,八十歲的薩卡茲,還是能動彈的,簡直比無征種更稀有不是嗎?”
他自嘲似地笑笑,又接著說道:“再過幾個星期,遠近的那些貴客們都要來這里慶生。不把父親掛上去的話,他們又要在背后說薩卡茲人忘本之類的鬼話了?!?/p>
“這....”
老人繼續(xù)說下去:“我其實不在乎他們說我什么,我已經(jīng)老了,脊梁骨再戳也是彎不下去的。只是我的仆人和工人在外邊的時候....”
他壓低了聲音,像顆干癟的橄欖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苦笑:“你知道的,人總是愛屋及烏?!?/p>
芙蘭卡一時啞然,左看看右看看,最終視線落到了天花板上纏了半節(jié)的彩燈上:“那個...如果是搞些生日布置的話,或許我能幫上忙?!?/p>
“哦?”老人饒有興致地轉(zhuǎn)過頭:“芙蘭卡小姐之前做過這方面的工作?”
“是,以前經(jīng)常幫同事布置些節(jié)日裝潢之類的。”
一想到雷蛇生日切蛋糕時那根埋在蛋糕里的電線,芙蘭卡便露出了一個淺而自信的微笑:“相信我,我搞慶典的能力和處理感染物的能力一樣強。”
“那你要抓緊時間了,可別把本分的工作耽擱咯~”
說罷,二人相視一笑,燃燒著的壁爐照亮羊絨的窗簾,外面,深秋藍色鋁箔似的天空,正聚攏著幾朵陰云。
?
維多利亞下起了雨,一場積郁已久的雨。
這是冬季到來前的最后一場雨,被濃霜壓低的麥草、麥草間幾點村落、長長的石子路與礦井邊的橡木,都在雨里模糊著,散發(fā)出泥濘與草木凋衰的清苦味。
“嚯,今天真冷啊.....”
礦洞入口處的安德烈搓著雙手,坐在雨簾邊看著礦工們在濕泥里來來往往。芙蘭卡在他身邊對防護服作著調(diào)試,幾口熱氣呼出,面罩上便滿是白霧了。
“你冷嗎,芙蘭卡小姐?”
“切,你可以去拿一件防護服穿穿看,我都要熱死啦?!?/p>
她撇了撇嘴,擦了擦面罩上的霧氣,提起回收桶就朝礦洞里走了去。
現(xiàn)在她逐漸覺得,和這些礦工呆在一起還挺自在的。與老人在一起或許還要注意下措辭,而在這里,她可以和這些直來直往的人們暢所欲言。礦石病是命運不小心在她身上多縫下的一針,多了一道傷痕的她,就這樣在不經(jīng)意間與這個礦井縫在了一起。
她走過熟悉的狹窄甬道與幾個拐角,防護服嘶嘶的運作聲就響了起來,聲音卻又比前幾日的大了許多。
她按照今天的任務(wù)區(qū)劃,看著探測儀器上顯示的位置,用鐵鉗將巖縫中藏著的有毒礦石夾出來,咚一聲丟進回收桶里,再在這個區(qū)域中安裝上凈化器,就這樣重復(fù)著單調(diào)的工作,直到一桶填滿再蓋上蓋子,走出礦洞,將它們盡數(shù)傾倒進回收箱。
到了下午三點,一天的工作已經(jīng)做完了。她坐在礦洞邊大口大口喝著水,雨露冰涼,打在臉上,漫開一股奇異的甜滋滋的味道。
冰涼的雨像為疲乏機體填進的一劑潤滑油,雨中她想起自己布置宅邸的兼職工作,想著明天還要去買些裝飾物來,休息一會兒,又打起精神,走了回去。
今天干掉明天的活,明天就有時間去幫忙....
輕松地想著,她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前進了多遠,只是看著勘測儀一路前進,收拾著毒礦。
從洞口反射進的雨聲消失了,她開始聽到自己沉重的呼吸聲與腳步,伴隨著氣體進出的嘶嘶聲在血液里回響,一只無形的大手掐住了她的咽喉。
咕咚,咕咚。
走到一處,忽然有風(fēng)吹來了。她一驚,打開燈,才發(fā)現(xiàn)自己正站在一處圓形開闊地的中央。周身光滑的石壁上,悉悉索索地爬著幾只地下生物。
勘測儀的指示燈不亮了,她低頭看一眼,這里空氣中有毒物質(zhì)的含量,居然接近零。
這.....怎么回事?
芙蘭卡猶豫一會兒,打開面罩,試探性地呼吸一口,沒有刺鼻的味道,甚至還帶著微微的濕潤。
她將密封桶放下,拿著手電想四處看看,可當(dāng)腳步揚起地上的淡黑色塵埃時,一股無法抑制的,濃稠的甜腥味就涌上了喉頭。
“咳,咳咳.....咳...”
伴隨著內(nèi)臟扭絞般的疼痛,一口血沫吐了出來。芙蘭卡慌忙拉上面罩,看向腳下細微裂隙中歡快流淌著的血流,瞳孔不由得放大了。
燈光照亮下,那里面晶晶閃閃的,分明是無數(shù)源石顆粒。
不可能...根據(jù)地質(zhì)勘測報告,這個洞里不應(yīng)該有這么高的源石含量的.....
正是因為報告,所以她才沒帶檢測源石含量的勘測儀。她后退半步,用鐵鉗向地上猛地一砸,濺起的粉塵里不只有石灰,還有黑色的透明碎屑。
這下面....是源石?
她猶豫幾秒,然后打開供氧設(shè)備,橡膠味的氧氣吸進鼻腔時,一點火光閃亮在了鐵鉗的尖端。
高溫將地面像蠟一樣融化,源石燃燒的火光中,原本埋在塵土與巖層下的模糊輪廓,一點點呈現(xiàn)在了她眼前。
芙蘭卡俯下身去,將幾塊半融化的源石挪走,燈光照進冒著熱氣的小洞,里面有一塊銅黃色的金屬,正閃著妖艷而不詳?shù)墓獠省?/p>
她將它夾出來,擦去塵灰,銹蝕的表面上是一串模糊不清的數(shù)字:06—04—15
這是,工牌號?
一股深幽的涼意,咯吱咯吱地從脊椎骨上爬了上來。風(fēng)在開闊的礦洞中橫沖直撞著,隱隱約約地,她聽到暗河在腳下波動的聲音,像是輕奏著安魂曲的琴。
她輕搖了搖頭,像是要否定什么般,又拾起火鉗,往那小洞中猛地一刺。地面在閃耀的白光中迅速消解,像是退下的潮水,露出了幾厘米之下一塊扭曲的人形礦石,在燈光下泛著幽幽紫光。
呼吸似乎在那一瞬間停止了。她呆楞地站在那片凝固的骨血前,手中的燈慢慢垂了下去,白光聚在腳邊,把腳下的地面燒得滾燙滾燙。
芙蘭卡并不是沒有見過死人,但不知為何,當(dāng)她看到這具礦工尸體時,一股窒息的痙攣就攀上了火熱的喉嚨,讓她幾乎要嘔吐出來。
不...這不可能.....
她揮舞著手中的鐵鉗,發(fā)了瘋似地刨挖著。直到燈光照耀下的每一片陰影里,都填滿掙扎而扭曲的礦石,有小有大,像是棵棵被風(fēng)吹折的樹,隨風(fēng)悲吟。
為什么,為什么這么久了還從來沒有人和我說過,這個洞里藏了這么多礦石死尸.....
她驀地想起老人說的,那些“第一批礦工”和他們的“孩子”。她想起他不變的笑容與柔和的言語,像沾霜秋草般的短短白發(fā)和慈祥的皺紋,而這些東西僅僅是閃過一瞬,就隨著一股深自靈魂的反胃感消失了,只有他惡魔的尖銳的角,在記憶中閃著惡毒的光。
沸騰的礦石咕嘟咕嘟地響著,恍惚間,她好像身在地獄,又好像身在自己的未來。
?
最后一場秋雨下得綿長,大地用衰敗的草木與泥土,在黑夜里奏著送別又一個季節(jié)的驪歌。
瑪弗萊克靜默地坐在窗邊,聽著雨聲,枯老的手指交疊著放在膝上,眼皮半合著,注視著琉璃窗中自己的倒影。
他老得讓他自己都驚訝,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變得這么老的。他只感覺躺下前,他還是那個卡茲戴爾的孩子,一覺醒來,已然霜華滿頭,杖不離手。
在他越來越多的睡眠和發(fā)呆的時間里,過往的歲月一次次浮了上來。那些他還沒長出角來的日子,那些他還沒有姓名的日子,和那些他還有朋友傍身,日日曲水流觴的日子,都碎成了維多利亞長河中的月,一片一片的,想拼湊起來,卻不知從何拾起了。
他摸摸自己的臉頰,嘴角勾起了干澀的弧度,笑了一聲。
或許......我是真的老了吧.......
他搖了搖頭,輕輕拉上窗簾,坐到了床邊。正欲睡下時,門上卻傳來了急促的響聲。
“哪位?”
“是我,瑪弗萊克先生?!?/p>
“芙蘭卡......這么晚了還不睡嘛?”
他推開門,看見少女立在門邊,胸口劇烈的起伏著,渾身濕漉漉的,像剛經(jīng)歷了一場長跑。
“怎么了?”
“很抱歉打擾到您休息,但我想有些事情我應(yīng)該問一下您的?!?/p>
“你要問什么都可以啊,我們不是說.....哦...這....”
她從外套口掏出了那枚銘牌,老人的笑容就在一瞬間凝固了。
“請告訴我,先生,那些礦井里的....是怎么回事?”
她的語氣里失去了溫柔,上前一步踏進房門,分明比老人矮一個頭的身軀卻將他逼退了,一步一步地,逼到了床邊。
老人望著她仰起的帶著慍怒的面頰,眼眸中的神采變了又變。衰老的身體像是狂風(fēng)中的老松,最終抵擋不住,一下子癱坐到床上,眼神也隨之黯淡了下去。
“哦...芙蘭卡小姐....孩子,我可以解釋,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希望你不要誤會.....”
他的聲音暗啞,每一個音節(jié)都拉得又長又慢,像是一副魯特琴在演奏著。
芙蘭卡拉來椅子坐下,悄悄地將腰間的劍送入劍鞘,沉聲說道。
“請說吧,為了那些礦工,我們有一整個晚上。”
?
孤兒是他一生的符號,生長于卡茲戴爾的貧民窟,從小食殘羹冷炙,長大便刀口舔血,做了個雇傭兵。
“我本沒有角,我并不是薩卡茲?!?/p>
老人點起了一根煙,彎著背,望向窗外迷蒙的雨霧:
“薩卡茲們認為我是異端,便在我身上肆無忌憚地宣泄他們的怒火。可沒辦法,生在卡茲戴爾便是鄙視鏈的最底層,何況我連薩卡茲都不是?!?/p>
芙蘭卡并沒有接話,只是靜靜地聽。
年輕的他掙著微薄的薪資,勉強糊口,省吃儉用積攢財富。他認為只要有錢,就可以改變?nèi)松?/p>
直到,他接到了一個合約,內(nèi)容是襲擊商隊。商隊的頭叫瑪弗萊克,是個薩卡茲貴族。那時他看著那紙薄薄的合約,忽然之間,一種復(fù)雜的憤怒涌上了心頭。他拿不準(zhǔn)這到底是嫉妒還是對于不公的悲憤,可是他知道,只有抓住這次機會,他才能擺脫泥潭,哪怕他需要抓住的是一個貴族的靴子。
行動前,他借故離開小隊,在商隊守衛(wèi)和薩卡茲傭兵相互廝殺之時,一一解決。
“他們死后,我跟著商隊一起走了。一路上我保護著他們,照顧著連仆人都死完的瑪弗萊克。一路上,我和那位老人講了我的過去,講了我是如何被薩卡茲和其他種族歧視的。那個老人同情我,在任務(wù)結(jié)束后收留了我當(dāng)他的兒子,畢竟他也沒有什么親人。從那以后,我就有了姓氏了。”
“后來,老人找來一位法師,他對我施展了奇怪的法術(shù)。那感覺我至今都還記得,就像頭顱被箭矢貫穿一般。我疼昏了過去,幾天之后當(dāng)我再睜開眼時,就發(fā)現(xiàn)頭上長出了薩卡茲的角,在我的心里,也長出了角。”
雨聲似乎大了,他打開窗,就這樣讓冰冷的雨絲灑在了身上:“我成了一個所謂的薩卡茲,并開始隨著瑪弗萊克先生出入于那些貴族的宅邸,我灌下一杯杯滾燙的酒,吐出那些阿諛奉承的話,在迷迷糊糊中成為貴族取樂的對象,成為了一個跳梁小丑?!?/p>
“后來,王族內(nèi)部起了爭端。那時老瑪弗萊克已經(jīng)逝去,而我也不能給自己一個名字,只是穿著他姓氏的斗篷,蒙住臉頰,在一個個傭兵團間行跡匆匆,拉攏屬于自己的勢力。我看到了即將到來的風(fēng)暴,而我不只是想站住腳,我想向讓那些人們證明自己,而不是一直當(dāng)一只富得流油的猴子?!?/p>
“最后,戰(zhàn)爭暫時結(jié)束,卡茲戴爾生靈涂炭,白骨露于荒野,尸堆布滿大地。很長一段時間,我都難以看見一個完好無損的薩卡茲人,他們要么戰(zhàn)死,死在自己的同胞手上;要么缺胳膊少腿,但最可怕的,還是他們心中的角被折斷了?!?/p>
“至于我,則帶著血錢,解散了傭兵團,抱著虛名來到了這片土地?!?/p>
“我本以為維多利亞會是個安息之地,但因為我的角,沒有死在戰(zhàn)場上的我差點死在了一個小巷。”
“說來可笑,我竟然是被一個拿著油條的瘦弱男人的同伴救走的。我還記得他離開前告訴我,薩卡茲在哪里都沒有平等,死亡將會伴你們所有人的一生?!?/p>
“我和幾個朋友一起買下了礦井,歡迎附近村莊的所有人來當(dāng)?shù)V工,不論種族。很多年輕人來到了這里,在礦石粉塵中挖出了自己的生活,就像當(dāng)時在血土中挖出三餐的我?!?/p>
“但有礦石就意味著感染。沒有親人的礦工沒錢治療,死在了礦上。礦工們請求我將他們埋葬,但我找遍了半個城邦,卻沒有哪怕一塊六英寸的泥能容得下他們身上細小的幾塊源石,更容不下我的兩只角?!?/p>
老人的眼皮耷拉了下去,眼中再不復(fù)爍爍光芒:“到最后,只有六百米深的礦井,能仁慈地安下他們的魂靈。工人們穿著防護服走過狹窄的甬道,踏過已經(jīng)長滿源石的尸體,將他們與礦井融為一體,就好像踏著先行者的尸體走向死亡....”
他不再說話,靈魂好像脫離了軀殼。窗里窗外只有零落的雨聲,和墻角留聲機吐出的悠長月光。
芙蘭卡怔怔地看著他,之前他從未透露過任何有關(guān)過去的故事,而在這個晚上,往事若雨,將她的心澆得發(fā)涼。
安撫的沖動,想給他一個擁抱的悸動,對自己先前惡意的悔意都吊墜在嘴角與心間,但她唯一出口的,卻只有:“我知道了.....”
空氣像是凝固般沉重。過了許久,老人才慢慢地抬起頭來,撩起衣袖看了眼表:“時間不早了,芙蘭卡小姐,睡覺去吧.....”
語氣幾乎是謙恭的了。她默默地起身,走到門前時,再次回望。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時候停了,月光撕碎了烏云的掩蓋,照在了老人的身上,此刻的他就像一座大理石雕像。手上黑色的腕表中,閃過了一束黑光。
在那一束黑光里,芙蘭卡瞥見了他雙眼中深邃的卡茲戴爾的黑夜。
?
第二天的清晨,老人依舊與她溫柔地打著招呼,陪她一同走完通向礦井的路,似乎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一般。
芙蘭卡回到那幽深的礦洞里,將那些被她打擾的魂靈重新掩埋進仁慈的塵土。每天下班后,她都會到府邸中幫著布置裝飾物,就像在為自己的魯莽行徑道歉一般,她干得格外認真。短短幾個星期里,芙蘭卡的內(nèi)心世界比府邸的變化更大,薩卡茲老人曾經(jīng)為她帶來的如流沙般堵在心頭的恐懼,隨著漫天落下的大雪,無聲地消解在了血液里,剩下的只有只有感同身受的痛苦,像針線般將受傷的二人縫在了一起。
在宅邸里的時間里,她偶然會路過老人的臥室。透過虛掩著的房門,她有時看到老人在書桌前寫著什么。后來她知道了那大部分是信件,從宅邸中寄出的帶著厚厚錢封的信,被管家打上一個個紫色火膠印散向了半個城邦的公司與單位,也向礦工們拋出了爬出泥潭的一根根繩。
但有一封例外的信,是她在他的遺物中找尋到的,那是一封自我介紹。
凄冷黑暗的宅邸,被她一寸一寸地點亮。掛壁上的彩燈,驅(qū)散了寒冷的夜幕;重新粉刷過的白金色外墻,讓三層宅邸與冰雪交融在了一起;庭院中豎起的高挺圣誕樹,于雪夜中閃亮如大大的生日蠟燭。
有時在無人的宴會廳中,她會打開墻角的留聲機,讓悠揚的爵士樂包裹著自己,一個人起舞,生澀,笨拙。那些她曾經(jīng)輕視的音符與旋律,都隨著步伐和身體的律動成了肌肉中的烙印,深過血液中寂寂生長的源石與燃燒的火焰。
那一天,芙蘭卡終于將宴會廳徹底裝點完畢。她牽起他的手,像個急于展示自己努力成果的孩子般將他領(lǐng)到廳前,啪嗒一聲將燈打開時,她分明看到老人黯淡的雙眼中,再次閃過了生的光芒。
那天她第一次感受到了那雙顫抖的老手,好似秋天劃過臉龐的枯葉,干燥脆弱。他在華貴的立式鋼琴前抱住她,顫動的喉嚨中艱澀地擠出了一句:謝謝你,孩子,你讓我的家熠熠生輝......
窗外紛紛大雪,寂靜了一切人來人往。生日前的最后一個下午,他與她躺在陽臺上的兩張?zhí)梢紊希矍吧n茫的土地與埋沒成數(shù)個黑點的村莊,都在熏黃的陽光下靜靜地沉睡。
她扭過頭去看老人,他微閉著雙眼,也好像睡著了一般,臉上透著從未有過的安詳。
一股莫名的幸福感慢慢地將她填滿了。十二月淺藍色的天空,高遠明澈。從樹林中傳來的仙鶴悠長的啼鳴,在風(fēng)中飄得遠了。
?
生日的傍晚,殘陽點燃了漫天的晚霞,和宅邸一同于白雪中閃著光。
引擎的交替轟鳴代替了村民的吆喝與牛的響鼻。窄窄的田間路上,青色、紅色、黑色的汽車排成了一排,從它們身上下來的男人們戴著的高禮帽、圓矮帽與便帽,女人精巧、典雅的帽子和華麗的帽子,在擁擠的人流中泡沫中似的翻騰。
管家與兩個仆人在門口檢查著請?zhí)?。人們走進瑪弗萊克宅邸的門,無不稱贊著裝飾的精細與華美。這稱贊聲和紅色的地毯一同平鋪到宴會廳前,平鋪到老人的腳下,便消失,重組成了一句句禮節(jié)性的“生日快樂”,凝成了一個個擺在圣誕樹旁的禮物盒。
“您看起來很受歡迎?!?/p>
“不過是走個過場罷了。”難得穿著體面西裝的老人輕聲一笑,指著圓桌旁坐著的一個個談笑風(fēng)生的人們說道:“你看看他們,他們可不在意我是誰,或者我過不過生日。他們需要的只是一個輕松的場合談自己的生意罷了,要不是我口袋里有幾個錢,就算我長到八百歲,他們都不會瞥我一眼?!?/p>
“這....難道沒有一個人會來真心誠意地給您慶生嗎?”
“當(dāng)然有。他們都在我說給你的故事里。只要你能讓這塊表倒著走,就能見到他們了?!?/p>
他晃了晃手腕,與她對視一眼,兩個人便都笑了起來。
賓客們是在晚間七點到齊的。管家上臺說了一段簡短的開場白,接著便是冗雜的敬酒環(huán)節(jié)。蒼老的他自然是擋不住一杯又一杯帶著醇厚香氣的美酒,于是他們便轉(zhuǎn)向了他身邊立著的美人。沒有人知道她是誰,但是那身長長的像鱗片般閃爍著迷人黑光的長裙與豐滿誘人的年輕身體,連同她畫了淡妝的絕美姿容,都讓貴族名流們忘記了所謂的矜持與禮貌,用泛著酒氣的紅潤肥大的雙手將酒杯遞向她,和雪花般飛來的共舞要求一起。
芙蘭卡用源石技藝消解著酒精的效力,在老人面前穿梭于或臃腫或修長的西裝之間,笑語盈盈,風(fēng)度翩翩,她的身上仿佛閃著光,足以從他身邊引走一切趨光的飛蟲,帶走所有擾人的生意交往與合作請求。
當(dāng)然,她也帶走了那些本就不存在的關(guān)心與呵護,那些他曾希冀著在今天從她身上乞求一些的,奢侈的愛與溫柔。
或許這便是薩卡茲吧,永遠孤獨,永遠與死亡和厄運同行.....
他活了八十歲,整整八十年,但直到他孤零零地坐在屬于他的宴會場中央的圓桌上,他才真正將這句話想得明澈。他輕輕閉上了眼,黑暗中破碎的過往的回憶忽然自己湊到了一起,在舌尖隨酒液一同延展出苦澀的觸角。
“瑪弗萊克先生,來跳一支舞嗎?”
是少女的請求將他從圓桌上拉起的。他望著她的目光愣愣地,似乎是想不通她為什么拋下了那些帥氣多金的公子哥來牽起自己垂老的手,但她就是那樣將他牽到舞池的中央,讓聚光燈第一次灼熱地打在了他的身上,他的角上,用他活了八十年都從未體驗過的溫柔動作,喚醒了血脈中沉睡的屬于貴族的交際舞記憶。
小提琴將春天破冰河流的脆響送來了,大提琴奉上夏天的蟬鳴與流星,鼓敲出獵靴踏過秋葉的悅耳脆響,而鋼琴,則將窗外的大雪勾勒得比他漫長人生的任何一場都要純凈明麗。
八十場春夏秋冬,二十四年生死掙扎,十八年卑躬屈膝,十二年焦土戎馬,三十余載深井悲歡,都在這一場舞里綻放成了無盡的活力。他漸漸握緊她的手,主導(dǎo)起她的步伐,掌握著她的律動,當(dāng)她的微笑與自己的淚一同閃耀時,驀地,他覺得自己又重新活過。
而在聚光燈消散,掌聲雷動的黑暗里,她擁住他,在他的角上,在他畢生的原罪上,印下了他人生的第一個吻。
他怔了一下,隨后輕聲笑道:“謝謝...舞...跳得不錯....”
“與你起舞,是我的榮幸?!?/p>
她淺淺一笑,輕輕松開他的手,又走進了西裝與酒杯之中。
?
晚間的十點,彩燈似乎倦怠于閃耀,在宴會廳中時明時暗。桌子上的酒杯空空蕩蕩,餐盤里還留著烹調(diào)精美的殘羹冷炙,幾個收拾著殘局的仆人、立在窗邊的芙蘭卡與老人,就是偌大宴會廳中的一切活物了。
“玩得開心嗎,芙蘭卡?”
老人低頭看了眼表,轉(zhuǎn)向她笑著問道。
“還...可以吧,就是有點累?!?/p>
“累了就早點回去休息吧,我還有些事情要做。”
“嗯.....”
目送著芙蘭卡走進房門,老人隨即便解下了領(lǐng)結(jié)與西裝,接過身旁仆人遞來的寬松便服套上,再披上一件厚實的外套,便提著拐杖急急忙忙地跑出了宅邸的大門。
十二月的寒夜刮著嗖嗖的風(fēng)。拐杖在鋪滿雪與車痕的道路上敲打出乒乒乓乓的聲音,像是鼓點般動人。他還有一場聚會要去趕,一場他真正期待著的生日聚會。
“哦,抱歉,我的老伙計們,我來晚了?!?/p>
他氣喘吁吁地推開礦上酒吧的門,濃烈酒味與礦工們粗野的吐息,在進門的一剎那就把他的臉頰染得通紅通紅。每一張折凳上,桌子上,甚至酒吧吧臺上都坐著他的工人,洋溢著熱情的笑容就像無孔不入的液體一樣浸滿了整個酒吧。
“生日快樂,老板!”
不知是誰帶頭喊了一聲,然后,整個酒吧就被點爆了。一只只厚實的,粗糙的手伸了過來,年輕或年老的礦工都擁住他,有人為今天的壽星戴上紙折的生日帽,有人將奶油涂到了他臉上,大杯大杯的啤酒送到嘴邊,他來者不拒,像水般灌下,全然不見醉意。
“好了好了,孩子們,別鬧了別鬧了....”
他大笑著將礦工們安撫下,拉來一把凳子坐到了空蕩的演出臺下,朝上面指了指:
“你們的生日禮物呢?不是說要給我來點回饋演出嗎?”
“對對對,快上去快上去,該唱歌了兄弟們?!?/p>
年輕的礦工領(lǐng)隊催促著同事們站上臺,推推搡搡間又傳來一陣笑語。等到他們站定,老人已在臺下等候多時,隨著他的一聲響指,臺下的幾盞燈就暗了下去,簡陋鋪陳的彩燈,將工人們悸動的臉龐都染成了彩色。
他聽到礦工堆里又響起了小聲的嘟囔:
“喂,我們誰先唱?”
“你啊,你不是領(lǐng)隊嗎?”
“我唱不準(zhǔn)音啊,你起,快點!”
望著這些可愛的年輕人,他的笑容更燦爛了幾分。他擺了擺手,扯開被酒液潤濕的老嗓子高聲道:“你們唱什么?我來開頭!”
“《孤獨的牧羊人》,我們覺得這首歌很適合您?!?/p>
“哦......讓我想想....”
他沉吟一會兒,隨后便拿起一個酒瓶,像指揮棒般輕輕舞起,而那低沉渾厚的嗓音,也在同時響了起來:
“高高的山頂上有個牧人~”
“他放開歌喉在縱情歌唱~Layee odl,layee odl-oo!”
在他歌聲響起的同時,酒館的角落里也傳出了悠揚的女聲。躲在角落里的芙蘭卡走了出來,走向了合唱的舞臺。
礦工們參差不齊而又有些滑稽的歌聲在弗蘭卡的帶領(lǐng)下變得動聽。老人在臺下看著他們,看著他們臉上的絨毛與細密的汗珠,在他們閃爍著柔和卻堅毅光芒的眼里,他看到了一顆顆柔軟的,像是羊毛般潔白的心靈。
“牧人的歌聲多清脆嘹亮~Layee odl,layee odl-oo!”
老人靜靜地聽,靜靜地嘬著酒,思緒便飄出了薄薄的窗,和歌聲一起飄向了漫天的雪。聲音愈發(fā)得響,仿佛能把窗外的風(fēng)與雪都焐熱了。
他想起他給每一個人介紹下的工作,想到自己終會與他們分別,送他們走上更好的道路,一股安心的傷感就涌了上來,熱熱地染紅了眼眶。
“歌聲在田野里與城里回蕩~Layee odl,layee odl-oo!”
他們生得潔白,就不應(yīng)匍匐于塵埃。牧羊人,本就應(yīng)該讓羊變得肥壯,引著他們走向更豐美的草場....
“他們愉快地同聲歌唱~Layee odl,layee odl-oo!”
歌唱吧,唱吧,跳吧,跳出你們的過去,跳出你們的礦坑與卑微,一路高歌著前進吧.....
他抿緊了嘴唇,抿出了一個慈祥的笑意,在他們的歌聲里他仿佛聽到維多利亞寬闊的草原,揉卷著豐潤的綠潮.....
歌聲終止時,他用力地拍起了掌,大聲夸贊著他們的演唱,手都拍得紅了。
掌聲像是沉重的鼓點捶在胸口,拍著拍著,眼淚就流下來,又被衣袖胡亂地擦干凈了。
酒館中的熱鬧一直到晚上十二點才停歇。老人送別了礦工們與芙蘭卡,坐在一把木椅上,喘著一口又一口氣,像是要把酒意與過量的笑意都呼出來。
今天他經(jīng)歷了太多了,似乎八十年人生的歡笑與樂趣都濃縮在了這一天里,把他折騰得上氣不接下氣的。
那么,在烈酒與烤肉后,該來點家鄉(xiāng)的涼茶解渴了。
思索著,他從吧臺底下抽出了那把老吉他,坐在演出臺邊的沙發(fā)上,手指輕輕在弦上撥彈了一下。
輕柔的回響熟悉又有些陌生。他的手享受著它細膩的觸感,像是撫著愛人的面頰,而它同樣回以的喃喃蜜語,也讓他想起曾經(jīng)那些只有音樂相陪的孤獨歲月。
別過了賓客,別過了她,別過了自己礦工的歌聲,這個生日,就以與它的告別結(jié)束吧.....
他在腦中思索起了樂曲的名字,窗外明麗的飄雪提醒了他,他抱起吉他,稍一提氣,手指便揉出了一串音符。
“雪絨花,雪絨花~”
孤寂的,悠遠的歌聲響起來了。寂靜的雪夜,這歌聲傳不到哪怕五十米開外,在他的腦海中,他的聽眾只應(yīng)有自己,和這座十?dāng)?shù)年前自己親手筑起的木屋。
“小而白,潔而亮~”
在吉他清澈的音色中,他又聽到了礦工們的歌聲,聽到了宴會上她的舞步與伴奏,聽到了那個深沉而溫暖的吻印在靈魂上漫出的,像是花苞開放的溫暖響聲。
“向我快樂的搖晃~”
晶瑩的糖紙第一次在眼前剝開了。嘩嘩的聲還帶著水果的甜香味,像是彩虹一樣漂亮;酒水被盛在酒瓶里,第一次在耳邊晃蕩出了金幣般悅耳的聲響;芍藥花在貴族庭院的一角開放,美妙的清香第一次吸進了鼻腔....
“雪絨花,雪絨花,愿你永遠保佑我的祖國....”
記憶中虛幻的,真實的,美妙的,苦澀的,都在干燥而柔長的歌聲中冒出來了。他憶起卡茲戴爾的血色落日,烏薩斯長河河畔的濁色流冰,還有那些只在相片中看到過的——萊塔尼亞的紫色薰衣草平原,喀蘭的金色圣山,阿戈爾的藍色海洋,還有.....
“雪絨花,雪絨花,愿你永遠保佑我的祖國....”
窗外,維多利亞郊野明凈的白色大雪.....
吉他輕輕放下的那一刻,身后傳來了輕輕的掌聲。
“唱得真好,瑪弗萊克先生....”
“芙蘭卡?你怎么還在這?”
“來看看,聽聽,我還從來沒聽過您在這里唱歌?!?/p>
“聽夠了嗎?”
“聽夠了,先生,該回一睡覺了?!?/p>
“不,不,我睡得夠久啦,讓我清醒這一晚吧,你先回去休息。”
老人輕輕地笑了,擺了擺手,望向她的眼中閃爍著光芒。
“哦.....那您快點,路上的雪又積起來了?!?/p>
“孩子,在這個天氣積雪很正常,去吧,我絆不倒自己?!?/p>
“那...晚安。”
“嗯,晚安,孩子?!?/p>
他輕輕點點頭,咬了下嘴唇,像個孩子般滿足地笑了。
芙蘭卡走出酒館門的那一刻,她聽到了門里傳來了槍械上膛的聲音。
她急忙回身,撞開了關(guān)上的木門,驚愕的眼中,倒映出了火光與血花。
寂靜的大雪淹沒了一切,連槍響也沒有傳過幾百米。他生命最后的鳴響,聽眾只有她,與這座陪伴了他十?dāng)?shù)年的木屋。
?

三天之后,老人的葬禮與礦井的送別儀式同一天舉行。
工人們扛著他的棺木,步履沉重地踏過雪地,然后悶哼一聲,將它送進滑道,一路滾下了他耕耘半生的礦井。
礦井爆破的濃煙里,工人們抱成一團哭了起來。那天的天氣陰郁著,芙蘭卡站在礦井邊,手里正緊握著一封介紹信,他一生的介紹信。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