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伯黎便動身購置炊車廚具等類。素巒之早市也是很熱鬧的，有店的商者打理門面，無店的商販推著小車，賣菜的漢子挑著羅筐，販書的瞎子理弄古籍，販藥的郎中搖著葫蘆。紅日高升，買客漸入，早市便喧雜起來，時有買者的討價還價，商者謊稱自己的虧本，年輕女子笑談著布偶的做工，書生掖著嗓子捧讀不知哪朝的古籍。伯黎喜歡這與家鄉(xiāng)不同的亂景，看高低雅丑的龍角晃動著穿插，織錦和麻布的衣裳互相交映，像一幅細致的市井畫，吸住了他被科考蒙住的眼。

然而經(jīng)商卻很難。自準備工作到正式開工，伯黎的打算總沒有成功，譬如廚具一上火便碎成八瓣，炊車的輪子總是晃悠著亂動，甚至于受他龍明里暗地的排擠，擺攤的地方也很偏僻，客流幾乎為零。如此連日不開張，伯黎眼見得爪中錢財一天天單薄下去，像冬日抽開棉絮的被褥，凍得他有些心寒。不出幾日，他便需要把又一根金條換成碎錢了。

日子便如此過去，到了換掉第五根金條時，下了場小雪，伯黎清早一推門便見到素紙似的雪地，他的心也似這雪地般涼下去了。在這冰涼中，他似乎聽到些有關(guān)旅行的豪言，是來自半年之前的，如今已飄渺得如雨后山中的薄霧了。

那日他因此呆滯了幾時，出攤很晚。攤位臨近有個買葫蘆罐的攤子，攤主是位白鱗老翁，龍心很善，見伯黎如此情形，便問他如何如何。瞑一一回答，老翁搖頭嘆道：

“龍生在世，苦總是吃不盡的。不如去拜拜仙罷？”

“拜仙能得財么？”

“不要心切，等久了自然來財?shù)摹！?/p>

伯黎只覺好笑，然而轉(zhuǎn)念一想，這卻是自身實在沒有希望，只得寄愿于仙了。老翁見伯黎不語，許是認他同意了，便顧自說道：

“向置虞峰方向，行五六余里，山腳有一石階，沿其而上，山中之寺便是靈峰寺了。據(jù)說很靈，你不如買些香燭，去拜財神一拜……”

次日，又是小雪，伯黎買好香燭，騎上青龍，朝置虞峰趕去。越是向北，房舍愈疏，鬧聲愈寂，才走幾里地，坍塌之北門便如小丘般橫臥在前，再外就是城郊了。放眼望去，雪霧氤氳，天地灰白，目光盡處有一大山，綿延巍峨如墻狀，便是置虞之峰。

走了一上午，來到山腳，如愿見石階，由此而上。約走半個時辰，到山腰一平處，有一牌坊左臨峭壁，右靠山崖，僅門柱便高六余閣①，匾上題“素玄古寺”金字，在紛揚雪花里隱沒了光輝。牌坊后是依山彎折如半環(huán)狀的廣場，皆以青裂石板鋪設(shè)，臨峭壁處又生著幾棵歪脖老樹，半探身子俯視著崖下糊成一片的萬里河山。再往后就是山門了。

伯黎下騎，把韁繩栓到路旁立柱，自己走過山門，先到正殿。正殿中熙熙攘攘，燭煙飄散，天帝像居殿中，生冥二神像居左右，香燭之煙氣和著新落的細雪，各神像都如蒙了層輕紗。然而天帝與生冥神都不管發(fā)財，伯黎只是拜拜，便繞過去走后門，來到次殿。次殿相比正殿冷寂許多，供的是科考風(fēng)雨土地等次神，沿著殿墻長長地排了一圈，站在中間倒像是被一眾判官審訊似的。香客雖也不少，卻不很擁擠，以至于一位白鱗老僧都能在墻角給神像掃灰。

伯黎掏出香燭，剛引燃欲拜，忽然聽得后院如炸雷一般，齊刷刷爆出喊號聲。和一群香客近門去看，卻見一群雪鱗僧龍，白袍素帶，行陣排列，呼喝做勢，許是在練功。他疑惑一陣，招呼灑掃老翁道：

“方丈，你們寺院后園養(yǎng)保鏢么？”

“施主高稱了?！四宋宜匦谥茏樱冒兹障憧突顒?，于后院練功，施主莫要見怪?！?/p>

伯黎早聽過素玄宗之名號，只是多日以來，總不知這宗門具體在哪安身。忽而他轉(zhuǎn)念一想，來都來了，不如拜拜這素玄宗師祖，天帝武神哪里廟都能拜，唯獨這素玄師祖是僅此一處的。

“如此說來，該有師祖的罷？”

“自然有的?！?/p>

“那我可否去拜一拜？”

“若施主現(xiàn)在即要參拜，恐有不便。師祖塑像乃于三次殿中，即這后院之后，愿施主莫要強行打攪本宗弟子練功?！?/p>

“哦?！辈栌行澣?，“……說起來，可否告知貴宗師祖姓甚名誰？生平怎樣？”

“師祖乃姓凜名宜，字已不詳，生于余康三十六年，素巒南域。師祖三十苦修功技，九十周游各地，收教弟子，志在斬妖除魔，踏盡不平，然二百七十歲時游至西夷，遭淵澤之烏霜宗伏擊，不幸仙去。師祖門下五位素巒弟子為繼師祖之志，自立宗門，修建此寺，便是今日素玄宗。”

“原來如此。”伯黎忽然靈光一閃，“……即然師祖周游各地，能佑我一路順風(fēng)么？”

“也許的罷?！?/p>

于是伯黎當即點了三根香燭，握在爪里，向著后院方向恭恭敬敬地拜了五拜。拜完，他四處看看，把那三根香燭插在開裂的窗框里。燒了一會，燭灰在紅色燭體上堆成彎彎曲曲的一柱，后院喝聲傳來，便震得掉到地上，摔成細細的一攤散灰。

“若施主直接祭拜散發(fā)道仙②，不是更妙？”白鱗老翁道。

“求拜道神的多，祂總不如師祖會注意到我罷?！?/p>

老翁微微頷首，不知是否有贊同之意。伯黎拿剩余香燭，拜拜財神，又在次殿待了一會，呆望著窗縫里那五根香燭冒著青煙。青煙在窗欞里透的雪光里投著淡影，流墨似的在空中變幻，在這煙影里，他似乎看得窗格外臨墻處有一抹紅，與潔白的積雪、暗灰的煙氣都很不合。他懷疑是自己恍惚，出了幻覺，留心再看時，果然不見了。

伯黎走出靈峰寺已是下午。此時小雪已停，天地一片清朗，太陽雖已要落山，看著卻像正午陽光。伯黎解開青龍栓繩，上騎，沿著被香客踩實的雪路下山去。雪路太滑，青龍也時常滑腳，然而伯黎只覺得如此能呼吸到更多冷氣，有提神醒腦之效。青龍漸漸走下坡去，寺廟也已看不見了，伯黎朝崖外眺望山河之際，忽聽得一少年聲音：

“施主請留步！”

注釋：

①閣：古龍獸長度單位，一閣約等于0.9米（人類標準）。

②散發(fā)道仙：古龍獸宗教信仰中掌管旅行的神，別名岔路仙等，因其形象為一披頭散發(fā)之紫龍，故此得名。

2023.5.1 狐貍番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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