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陸鳶墓開棺的日子，已經(jīng)過去快小半年了。多虧了墓葬的良好保存和考古專家們的小心對待，她的骨架得以完好的呈現(xiàn)在世人面前。那千年前的傾世美人，如今正安穩(wěn)地躺在研究所的玻璃罩子中，靜靜地接納著晚輩們的觀瞻。 幾個月前，一家國內(nèi)的高科技公司承接了陸皇后的外貌復原工作，這意味著，人們將有幸通過vr技術(shù)，獲得與這位傳奇皇后面對面的機會。消息一出，舉世嘩然，人們迫不及待的想要一睹佳人芳容，研究所的研究員們也都很興奮，他們也很想知道自己研究的到底是怎樣一位女性。 整個世界都好似對此感到開心，除了一個人。 他叫沈不言，是研究所里唯一一個對陸鳶尸骨完全不感興趣，也一次都沒有去看過的人。他這個人，人如其名，如果不是工作需要，他可以一句話都不說，沉默得像一塊陳年壓艙石?？伤膶I(yè)能力卻又讓人不得不欽佩，明明是半路出家，且不是專業(yè)院校畢業(yè)，對史料的敏銳度卻精準得可怕，尤其是對于晟國歷史，他清楚的就像是親歷過一樣。 其實除了不愛說話，他為人還算親和，對待工作也非常認真負責，研究所的人對他既尊敬又疏遠，因為這樣的人身上，總背著數(shù)不清的故事，他們害怕自己無心的言語會不小心傷害到他早已千瘡百孔的心。 今天是中元節(jié)，市中心有放河燈的活動。臨近下班的時候，幾個年輕的研究員湊在一起，嘰嘰喳喳的商量著今天晚上一起去玩。 沈不言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突然說:“我和你們一起?！? 他們非常驚訝，沈不言之前，從來沒有參加過這樣的集體活動。但是看到他認真的表情，他們也不好意思拒絕，于是答應了讓他同行。 到了江邊，兩個男生自告奮勇去領河燈，脫離了隊伍。這里只允許使用活動方提供的由可降解材料制成的河燈，個人攜帶的河燈是不允許入水的。 剩下的人等在江邊，或自拍或聊天，對即將開始的活動充滿期待。沈不言仍然沉默，他雙手揣在風衣兜里，出神凝望著平靜的江面。兩岸的霓虹用倒影在水中造了座虛幻城池，宛如神話中的琉璃彩塑，讓人情不自禁到聯(lián)想到那句“大都好物不堅牢”。 男生們很快回來了，他們積極的把河燈分發(fā)到每個人手中，還特地讓沈不言先挑。沈不言拿起一朵白色的蓮花，對他們說了聲謝謝。 這一刻，幾個年輕人突然不約而同的意識到了什么。他們都是來玩的，只有沈不言，是真的有要祭奠的人。 活動在晚上八點整開始，隨著充滿古韻的梵樂奏響，一朵朵顏色各異的花燈被釋放到河水中，每一束微弱的火苗，都寄托著人們美好的念想，有對故人的懷念，有對未來的期許，或宏大或微渺，無一不是折射人心的棱鏡。它們一往無前的順著水流飄向遠方，但是沒有一朵，會溯流而上。 沈不言捧著河燈，遲遲沒有放下。他在抗拒，抗拒接受他要祭奠的那個人的死亡。這種堅持十分幼稚，仿佛只要不祭奠，就不算真正的死亡。他天真的像個小朋友，同時也是個可憐的囚徒，被那無羈的思念牢牢困住。 同事們看出他的神情哀傷，沒有打擾，容他一個人與自己的執(zhí)念對抗。 抗爭了許久，他還是敗了。沈不言吹滅了河燈，呢喃著說:“還是下次吧?！? 他把河燈收進了包里，與同事們告別，先行離開了。 回到住所，沈不言照例打開了電腦。《南晟遺事》的重修工作還沒有完成，他想在明年三月三之前出版，所以每天都會盡可能多的抽出時間來寫作。 沒寫幾行，右下角閃爍的圖標打斷了他的思路，他點開來看，是以前一個一起做b站up主的朋友發(fā)來的一個郵件。這個朋友現(xiàn)在所在的單位，就是承接陸鳶外貌復原的那家公司。 他發(fā)來的郵件里，有一個安裝包，還附了一句話。 “老沈，我們的ai復原初版出來了，你是專門研究這塊的，幫我們看看感覺對不對唄。” 沈不言愣在電腦前，握著鼠標的手微微顫抖。他的肺突然忘了怎么呼吸，一陣劇烈的咳嗽沖上他的喉嚨，他捂住嘴俯腰蜷身，咳得幾乎要把腸子從嘴里吐出去。 他用了很長的時間才從咳嗽中恢復，又用了更長的時間在電腦前猶豫。最終，他還是下載了那個安裝包。他實在太想她了。 安裝包內(nèi)，只有一個短短幾秒鐘的視頻，沈不言點開了它，隔著屏幕，見到了他朝思暮想的人。 她穿著一套潔白的連衣裙，站在綠蔭下。陽光俯身穿越人間，透過樹葉的罅隙親吻她的臉頰，于是溫暖便有了色彩。微風悠哉漫步，將她的發(fā)梢輕輕牽起，于是溫柔便有了形狀。她那唇邊的笑容，他在她的十八歲見過，二十一歲見過，二十六歲見過，三十六歲也見過。 這短短幾秒的視頻，沈不言反反復復看了無數(shù)遍，看到最后，他用手捂住臉，趴在桌子上，嚎啕痛哭起來。 第二天，他打了個電話，對電話那頭說:“老師，陸鳶的尸骨，能讓我看看么?！? 在他的身邊，地上躺著一個老舊的搪瓷臉盆，里面，多了些黃紙焚燒的痕跡。 他終究接受了她的死亡，并將她葬在了自己的身體里。從此，他就是她的悼詞，她的挽聯(lián)，她的墓，她的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