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汝執(zhí)有評薛寶釵言:世故通明,卻是純?nèi)?。女王泡面狂黑薛寶釵 女人最喜歡嫉妒薛寶釵
紅樓夢宜換眼看,薛寶釵更宜換眼看!

作者描寫薛寶釵的筆法非常幽微,常常把她鑲嵌在人際關(guān)系里展現(xiàn),不同于林黛玉有私我的熱烈時刻,寶釵的內(nèi)心想法含而不露。作者寫她的筆觸是謙抑的,款款的,慎重的,對她委以大任而使之有距離感,又常常用煙截霧橫,前勾后連的方法,微露真意卻不泄精華,于是朦朦朧朧地一個佳人娉婷而立,是謂高山之巔最晶瑩的一片雪。
——張汝執(zhí)有評薛寶釵言:世故通明,卻是純?nèi)恕?/p>
我看紅樓夢的時候最關(guān)注的就是薛寶釵,心里一直覺得這人就是個大可愛。她的一切在別人眼中是那么復(fù)雜難解,就連心較比干多一竅的黛玉也誤會了她,可是卻從不見她為自己說過一句,她按自己已經(jīng)諳熟的準則做事情,不輕易為外物所動,保全自己也最大程度保全他人。薛寶釵是個強理性者,但是共情能力卻一流,她雖然可以把自己和他人摘的很開,但也不因此隨意對待別人。最重要的是,她牽引著別人的情緒往明智的方向走的同時,不會破壞這個人的任何一種情緒。這是一種非常高明的智慧,也是一種非常高級的善良。

紅樓夢里有許多人對寶釵有過評價,我上面的作者把薛寶釵鑲嵌在人際關(guān)系里展現(xiàn)的說法雖然不能完全概述,但也大差不離,薛寶釵的性格在和他人的相處中展現(xiàn),她的形象也在別人的口中確立。紅樓夢第一次細筆描摹寶釵之形,就寫到眾人口中的她。這是薛寶釵形象的開始,這種打開方式使薛寶釵一直有一種朦朧感,這種朦朧感造成了一種現(xiàn)象,就是后來讀者理解薛寶釵,對她的評價要么是在書中人物口中出現(xiàn)過的,其言論不過重復(fù)文本,要么就是細究起來沒有道理,其解讀的依據(jù)還是解讀,無直接文本證據(jù)。這些都是因為作者很少單獨寫寶釵,也極不輕易在旁白中評價她,有時候還有各種輕重筆的倒換,使讀者差點被蒙過去。
比如我發(fā)現(xiàn)作者意有確立薛之女德女容的形象,但具體描寫反而輕輕一筆“夜復(fù)見長”蓋過,若非脂硯齋提醒“復(fù)”字精妙,指薛寶釵“每年夜長之事”,是年年紡績針黹,不能得見薛之樂業(yè)??梢且虼苏f作者不重薛之女德的塑造,反而多次在她口中聽到有“紡績針黹是你我的本等”的句子,她常常以此話勸誡姐妹,似乎是個女夫子。但令人注目的是,她在說這些話后,又會有另一番言論,而這種言論往往是精到的,且不適之本意。比如第三十七回她對史湘云說,我們應(yīng)該紡績針黹,然后話一頓,她竟成了個為詩社想主意最快最好的人,她說的詩論,還有說“我平生最不喜限韻,分明有好詩,何苦為韻所縛,咱們別學(xué)那小家派”語間不自覺的雅趣和不經(jīng)意的清傲都實在跳脫了女夫子之像。再比如第四十二回,她對黛玉說只該作些針黹紡織事,但是前面一番言論——脂硯齋評為代佛說法,代圣講道,其高屋建瓴,博大深刻,又實在不是一個只要女德女工的人發(fā)得出的。所以我說薛寶釵宜換眼看,她是博大的,看淺處或擇一角,就不能領(lǐng)略。就這個例子而言,她女德女工的特征是在被一種更高境界的精神統(tǒng)帥著,她不是在無知中妥協(xié),而是在深諳中包容。她是個有獨立價值衡量和完整世界觀念的人,在她沒有寫出來的人生本就充斥的博弈里,她最后選擇表現(xiàn)出一個眾人期望的大家閨秀應(yīng)該有的樣子,但事實上她已經(jīng)是一個與凡俗漸行漸遠的人。她的確常談婦德,的確常做女工,但言語行動處,掩蓋不了她出類拔萃的見識和襟懷,處處皆非一般。出自薛寶釵最親近的人薛姨媽之口的被脂硯齋稱為“正是寶卿身分”的“古怪”二字,是薛寶釵不與眾同的最好揭示。

作者還有一種要蒙過讀者的寫法,是薛寶釵強大理性中微微溫情的部分。薛寶釵群芳宴的花簽是艷冠群芳的牡丹花,其簽詞是任是無情也動人,這個地方總被大家解釋為薛寶釵沒有感情卻很動人。但其實不應(yīng)該做這個解釋,任是無情也動人的句子構(gòu)成一種假設(shè)讓步的句式,真正的含義應(yīng)該是:你哪怕沒有感情也很動人,何況你有感情呢?這是中國人中國詩詞里很含蓄的一種表達。有感情的人非常動人,強理性者的感情流露不就更有動人心魄的魅力了,不過我想表達的不在此處,畢竟我又不是什么lsp,沒事分析人家多好看多動人干什么(bushi。我想說的是作者怎么通過這種寫法,來塑造薛寶釵的情與理的,而這又說明了薛寶釵什么特質(zhì)?
我拿薛蟠來舉例子。第四十四回,薛蟠挨柳湘蓮的打,深感丟人,于是借采購的名義出去躲躲,詢問薛姨媽的意見,薛姨媽舉棋不定,復(fù)問寶釵。寶釵于是說應(yīng)該讓薛蟠走走,講明道理,說清利弊,言語中不見一分妹妹應(yīng)該對遠行哥哥有的擔(dān)心,反倒有希望吃虧自此收斂之意。這就是薛寶釵的理性,她在考慮一件事情的時候,會下意識的把感情因素排除在外,非是沒有感情,而是不能以情動理,影響決策。不過當(dāng)?shù)诙眨闯鲩T遠走時,有一個細微的描寫:“母女兩個四只淚眼看他去了方回來”,妹妹還是對哥哥不舍的。這就是薛寶釵的溫情,這份溫情雖就這么被作者輕易地掩過了,但紅樓夢里面薛寶釵淚眼的時刻,又有幾回呢,所以薛寶釵的感情表達是淡淡的,也是深深的。強理性者幾乎都是這樣,你能流露出來的,就是你最深情的部分,不那么深情的,也就在自我云淡風(fēng)輕的態(tài)度中不為人見了。所以我讀書的時候,實在心疼寶釵。
這種對一個人先后時間上理與情的表現(xiàn)還不足以道明薛寶釵情理的全貌,還要說她對不同的人,不同的事情的態(tài)度。薛蟠遠行歸來,和柳湘蓮結(jié)為兄弟,操辦柳尤婚事,后來尤死柳離家,噩耗傳來,薛姨媽和薛蟠都很傷心,但是薛寶釵并不在意。后來薛蟠抬來為妹妹買的玩意,有一個他的小像,薛寶釵非常喜歡,此處描寫是:寶釵見了,別的都不理論,倒是薛蟠的小像,拿著細細看了一看,又看看他哥哥,不禁笑起來了。這個情節(jié)描繪了寶釵難得一見的活潑感,也有點淡淡的溫馨的感覺。而且這個情節(jié)最有趣的地方是,作者把它安排在薛寶釵聽聞尤柳事件的后面,使讀者不禁在心里暗暗對比寶釵的前后態(tài)度,為何她對一個小像都這么溫情,卻對人家的生死如此漠然,不禁大為疑惑。這也就是我接下來想說的地方,就是薛寶釵強大理性的來源。
在我上面舉的兩個例子里,薛寶釵都說了一句很類似的話,這句話在第一個例子,也就是薛蟠遠行的那個地方,是“一半盡人力,一半聽天命罷了”,在第二個例子,也就是柳湘蓮那個,是“‘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這也是他們前生命定”。這兩句話都涉及到一個字,就是“命”,這對我們現(xiàn)代人來講有些尷尬,因為我們都流行“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論調(diào),但紅樓夢的確有點宿命論的意思,它的整個世界觀的架構(gòu)就是如此。我過去對這個地方的薛寶釵有許多理解,包括金釧跳井的那一段,我問為什么薛寶釵對生死變故是這樣的態(tài)度?我一度覺得或許可以用儒家未知生焉知死所以對鬼神敬而遠之對生活務(wù)實關(guān)注存在的人的感受等等來解釋,所以薛寶釵能說金釧死則死矣,姨娘不必念念于茲,能說柳湘蓮已走,應(yīng)該想想怎么犒賞伙計。一切不過是秉持儒家準則做事,對死人的尊敬是為了照顧生者的情緒,同時也不應(yīng)該以死者害生者不安。我那個時候聽歐麗娟老師的課,她講到這個地方,說柳湘蓮的出家,這個家非住的房屋,而是一種儒門的家天下的體系,所以柳湘蓮的出家在儒門學(xué)子眼中,是在這個世界銷聲匿跡的方式,與死亡無實質(zhì)性差異。在這種解讀下,薛寶釵的態(tài)度,無論是對金釧尤三等死者,還是對柳湘蓮這種出家的人,都納入了儒家的學(xué)義,薛寶釵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儒家觀念的君子了。我從前是一直這么相信的,直到我漸漸注意到這個“命”字。我想我是又被蒙過去了,薛寶釵怎么會是一個簡簡單單純純粹粹的儒家君子呢,她可是把赤條條來去無牽掛貫徹到極致的一個人啊。
我上面說的張汝執(zhí)對薛寶釵的評價,即世故通明,卻是純?nèi)恕J拦适鞘裁匆馑己苊靼琢?,通明就難理解,純?nèi)司透y理解,一個人能被稱為通明,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通就是空,明就是凈,有空有凈,是一方徹悟,是以純?nèi)恕Q氣O明是儒家一君子,暗是座下善知識,也許她什么也不是,一個人難免是復(fù)雜的,何況是她這種博古通今無書不知的大學(xué)霸,各種思想在她的腦子較量,從善如流,也是至純。話說回來,你可以批判宿命論,但是在一個前途未卜而又無能為力的世界里,接受宿命論的確是一個讓自己處變不驚的好方法。當(dāng)薛寶釵說“前世命定”的一刻,你也不能不承認她某種程度上是強大的,因為她可以坦然的接受一切變故,沒有什么事情能把她打垮。
看得透,拎得住,也放得下。薛寶釵的宿命論里雖然有悲哀的意味,但不構(gòu)成全部的基調(diào)而使之消極不堪。她的接受是在努力之后的事情,她的接受也從不曾以變更自己為代價。她希望把能力范圍的事情都做好,于是給金釧銀子貢獻衣服比坐著和姨媽一起哭泣好,犒賞一直奔波的伙計把哥哥送的東西分一分比為尤三哭泣為柳湘蓮難過好。她有時候有些溫情,是因為這世界還有許多有意義的事情等著去做,她不做無謂的感情損耗,于是所有的感情都在這里了,作詩不如紡織,一個人對月感慨不如去幫幫別人,對林黛玉,她千言萬語的關(guān)心,也不如她知道黛玉不能多喝茶,所以就喝去一半遞給她的妥帖。一個人是務(wù)實的,也許是先天性格決定,也許是你看透了什么,于是自此不在虛的東西上面做掙扎,可是青春大好,你又怎么忍心虛度,畢竟從前,你也是個調(diào)皮的被父親教訓(xùn)的孩子,所以薛寶釵參加了詩社,詩才并峰,所以她一聽良辰美景奈何天,就知道了黛玉經(jīng)歷了什么,其實薛寶釵一直都沒有忘。她說著一切懂事的話,做著一切穩(wěn)重的事,但是上帝視角的我們都知道,她還是一個沒有把自己收拾妥帖的孩子,看見美麗的蝴蝶還是想追一追。作者把大觀園詩社第二次宴會實際交給寶釵來操辦,也是這個意思吧,你看,我的蘅蕪君,穩(wěn)重老道,嘴上說著我們作詩不是正事,不還是一個主意接一個想的最快最好,最后讓大家都開開心心的,你看,她很可愛吧?
許多人都說,寶釵是冷美人,在原文中有“雪堆出來的”說法,雖然似乎意指其肌骨瑩潤,但既有脂硯齋“香可冷者,天下無一切不可冷者”的定論,也漸漸往冷美人的方向發(fā)展了。但我私以為此冷非彼冷,而是任他隨聚隨分的淡然,紅樓夢真正冷的人應(yīng)該是惜春小妹妹,柳二郎也不過面冷。寶釵的冷和熱里面涉及到紅樓夢構(gòu)建的問題,她冷和熱的沖突里面有一個紅樓夢最終的真相:如果把薛寶釵看成一個世界,她的熱毒和冷香丸就是好和了。我們都知道紅樓夢的結(jié)局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而這種白茫茫的干凈在薛寶釵的身上就早已有了應(yīng)現(xiàn),也就是蘅蕪苑的“雪洞”,所以我上面說作者對薛寶釵委以重任,這雖然使她在讀者那里成了個不討喜的人物,但這才方是山中高士。
紅樓夢重寫林黛玉而輕寫薛寶釵,男主角擇林黛玉而棄薛寶釵,脂硯齋有一條批語:將薛、林作甄玉、賈玉看書,則不失執(zhí)筆人本旨矣。非常有意思。這條批語在第二十二回,寫賈璉與熙鳳商量為寶釵過生日,應(yīng)按往日林妹妹的規(guī)格來,脂批說這是不寫而寫,又把這種情節(jié)性的批語提高到整部書,所謂全書有不寫之寫。薛為甄寶玉,林為賈寶玉,何解?其實作者對兩位姑娘一直有一種對照組的感覺,薛豐滿則林怯弱,薛重理則林極情,薛詩混厚則林詩纖巧,薛衣蓮青斗紋錦上添花洋線番羓絲林衣大紅羽紗面白狐皮里,種種難以概述??偨Y(jié)來說,薛是蕭肅的,厚重的,沉靜的,林是輕靈的,精巧的,熱烈的,這是兩個不同的世界,一真一假。黛死釵嫁,是賈寶玉從一個世界走向另一個世界,也是從幼稚膚淺的公子慢慢體會“到頭一夢,萬境成空”的過程。薛寶釵身上有一個超前的地方,所以有些事情就必須她做,有些話就必須她說。
薛寶釵善評人,善評事,雖然有時候不免有些長篇大論,讓讀者覺得叨叨,但她身上有作者的野心,作者對她寄予太多,簡直把她當(dāng)成一個傳聲筒。她是一個歸宿性的人,許多事情自她而結(jié),是定論定事,她發(fā)言后無后話,比如賈寶玉悟禪機,以薛寶釵講六祖故事結(jié)束,比如惜春作畫,以薛寶釵出謀劃策結(jié)束,比如探春理家,以薛寶釵作細節(jié)補充結(jié)束,比如林黛玉作五美吟,以薛寶釵品評鑒賞結(jié)束。薛寶釵是一個收尾打底的人,在整部書中,她也是一個這樣的人,所以有時候不免覺得她是有點靜默的孤獨,而且還有點吹皺春水的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