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或許不存在的暴雨——當“世界系”遭遇“社會性”

1.不完全的“世界系”
《天氣之子》顯然不完全是世界系的。世界系的幾個特征:一是社會中層的虛化,《天氣之子》中無疑有很多社會要素,從身份背景不為空的翹家少年少女(帆高和陽菜“邊緣人”的身份顯然比瀧和三葉這樣的“普通人”更“社會”),到風俗店門口的性與暴力(女人與槍支),再到警察、兒童咨詢所等社會規(guī)訓力量的介入;二是總體性的、改變世界的力量,“天氣的巫女”的能力則是局部的。這種局部性又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首先,它大多數(shù)時間里只能改變某段時間某個地點的“局部”天氣,在暴雨中守護一種“小確幸”的生活;其次,它只能改變天氣這一“局部”因素,而動畫中少年少女面臨的阻力顯然遠遠超出“天氣”的影響范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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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們仔細分析文本,就會發(fā)現(xiàn)《天氣之子》中其實存在兩次分離:少女獻祭自己充當人柱止歇暴雨是“第一次分離”,類似《君名》中的隕石危機;少年少女被社會規(guī)訓權力分開則是“第二次分離”,三年后少年少女在被水淹沒的東京重逢時,依舊充滿了惶恐和不安?!短鞖庵印分械拿茯屃σ呀?jīng)不完全是世界系的“奇跡”,而是融合了社會問題。帆高是翹家少年,陽菜是15歲硬充作18歲只身養(yǎng)家的少女,凪需要一個監(jiān)護人,他們在充滿了性與暴力的成人世界闖蕩,僅僅可以在暴雨中為自己撐起一小塊“晴天”。因此,無論暴雨是否止歇,少年少女都會被社會的規(guī)訓權力分開,問題并非像隕石危機一樣簡單造成的,也無法簡單地解決。兩人關系在東京那個前所未有的暴雨夜到來前就已經(jīng)瀕臨破碎。因此,即使少女大聲喊出了reset、少年奮不顧身地將少女從天空拉回地面,依舊無法改變來自社會的“第二次分離”?!疤鞖獾奈着钡哪芰o法打碎社會的規(guī)訓權力,終究是一種“局部”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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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假如“暴雨”不存在
《天氣之子》世界系部分的觀感明顯不如《君名》,特別是暴雨夜“救少女or救東京”的選擇,邏輯轉接極其生硬,而這個問題很大程度上是新海誠將“世界系”和現(xiàn)實元素強行縫合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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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系危機一定是一種想象性危機,它的內核為“空”。以《君名》為例,《君名》的隕石危機就是空的,它沒有任何所指,是純粹的“奇跡”,即完全顛覆日常認知的東西,或者說“神圣物”。《君名》的“戀”純粹是由奇跡構成的“戀”,它在現(xiàn)實層面的空白性反而造就了唯美主義的終極美感。但是,《天氣之子》不一樣,《天氣之子》有明確的現(xiàn)實所指,在暴雨危機背后還有一重由社會要素構成的現(xiàn)實危機,即社會規(guī)訓權力對少年少女的追捕、對“非正?!鄙畹某C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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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里,我嘗試洗掉《天氣之子》中的世界系要素,重構整個故事。我要像《星之聲》宣稱“敵人不存在”那樣,宣稱“暴雨不存在”,或者說暴雨在現(xiàn)實世界的東京不存在——它僅僅是少年少女不安的外化。所謂“暴雨中的東京”不過是一個心象風景外化后的固有結界。“暴雨”只是一種想象性的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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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之子》中有大段關于“天氣”和“心情”關系的討論,但在新的視角下,它給出的關系卻是倒置的,不是“晴女出現(xiàn)→天氣放晴→心情好轉”,而是“晴女出現(xiàn)→心情好轉→天氣放晴”。少年少女從來到東京開始,就一直生活在“雨”中,或者說生活在不安中,僅僅當他們通過工作賺到錢、可以維持卑微渺小卻又無比幸福的生活時,才偶爾“放晴”。但這種被規(guī)訓權力視為“病態(tài)”的生活卻是有極限的,就像“天氣巫女”的壽命一樣,社會不允許15、16歲的少年少女獨自在東京過一種“擬似家庭”的生活,他們必須被送回家庭、學校、兒童咨詢所等教養(yǎng)機構。因此,在那個社會規(guī)訓權力最終追蹤到少年少女的夜晚,少年將被遣返回家,少女將有新的寄養(yǎng)家庭,巨大的不安感引發(fā)了前所未有的暴雨夜。因此,那天晚上,當少女問少年“你喜歡晴天嗎”的時候,我們最好不要將其簡單理解為是否拯救東京,而是少女希望以放手的方式消除少年的不安,獨自離開,終結這一段苦澀的“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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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梳理下來,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即使砍掉世界系上天入地的部分,《天氣之子》的邏輯依舊是通順的,它實際上更接近新海誠的另一部非商業(yè)化作品《言葉之庭》。師生戀是反社會的,戀的距離是“不倫”的距離;15、16歲的少年少女“擬似家庭”的生活也是反社會的,戀的距離同樣是“不倫”的距離。誠哥安排了少年在風俗店門口見識到女人和槍的橋段、安排了少年開槍以成人的暴力反抗成人的暴力的橋段,如果不是出于商業(yè)考慮,我相信誠哥很可能會像《言葉之庭》一樣安排少年少女結合的橋段——既然是模仿大人、模仿家庭,那就干脆把性也模仿了——把這種“不倫”推到極致。他未必想把故事寫得很“青春”,也可能是很“病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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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現(xiàn)實卻是,《天氣之子》在“社會性”中必須安插“世界系”,雖然整個故事大多數(shù)時間是由社會性矛盾驅動的,但在關鍵的高潮點卻需要世界系提供情感張力,其結果是世界系的想象性危機對規(guī)訓權力下的社會性危機的侵奪:故事脫離了警察對少年少女的追捕,被很奇怪地引導向了“救少女or救東京”的選擇,而這在一定程度上是觀眾的“誤識”:少女的選擇可能不是如何消除東京的“暴雨”,而是如何消除少年心中的“暴雨”,離開or留下?如此,就出現(xiàn)了暴雨危機與規(guī)訓權力之間的“短路”,或者說《君名》式的、“正?!钡氖澜缦倒适屡c《言葉之庭》式的、帶有“病態(tài)美”的社會性故事之間的“短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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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里的短路無疑暴露了新海誠對兩者融合的不成熟,最終的結果便是一個半成品式的“奇美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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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擁抱“無定形”的生活
最后,我想在新海誠與押井守之間做一個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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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海誠在一定程度上是一個有“押味”的監(jiān)督,在開啟民俗系列之前,早期作品所關注的科幻、戰(zhàn)爭等主題,與押井守有很大的重合。《星之聲》完全可以被看作是00年代的《和平保衛(wèi)戰(zh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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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可以比較《星之聲》和《和平保衛(wèi)戰(zhàn)》兩部作品,它們都捕獲了某種不安(世紀末的不安抑或是青春期的不安),并將這種不安影像化為“戰(zhàn)爭”。在這場戰(zhàn)爭中,我們與“看不見的敵人”戰(zhàn)斗,因為不安是看不見的,就像“空氣”一樣。拓植隨手揮灑就可以在東京招來“不存在的戰(zhàn)機”,電子戰(zhàn)技術是一方面,不安心理下政府的過度反應則是另一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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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之處在于,在《和平保衛(wèi)戰(zhàn)》的結尾,這種不安感將在我們的生命中永久“駐留”,我們必須適應一個“風險社會”。所謂“風險”,就是一種可能性政治:現(xiàn)實是“無定形”的,它“可能”變壞,當我們選擇一種現(xiàn)實時,就不得不與它的可能性(即風險)為伴。也是在這種意義上,??聦F(xiàn)代世界描述為“危險的”:現(xiàn)代生活是一個在諸種可能性間不斷抉擇的過程,我們必須容忍風險在我們的生命中永久“駐留”,不能期待一勞永逸的解決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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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過來看《星之聲》,戰(zhàn)爭(以及不安)卻是從我們的生命中“擦肩而過”。少女加入軍隊在太陽系邊緣對抗外星人,少年則留在地球上回歸普通的生活,這種分離是瞬間性的,很快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排解,只剩下在未來某個孤寂夜晚以“幻痛”的方式偶爾回歸。如果說《星之聲》中的少女意味著少年的不安,那么隨著少女與少年的距離越來越遠、電波傳輸?shù)木嚯x越來越遠,少女以“短信”的形式出現(xiàn)在少年生活中的頻率越來越低,直到最后消失不見。《星之聲》的經(jīng)典橋段“24歲的阿升你好,我是15歲的美加子,直到現(xiàn)在我依然非常喜歡阿升”,少年已經(jīng)成長到了24歲,而不安僅僅停留在15歲。成年人世界的“確定性”最終會取代青春期的不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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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天氣之子》中,我們卻可以看到押井守式的“無定形”生活的回歸。需要注意的是,在《君名》中隕石危機至少毀滅了一個村子,但在《天氣之子》中哪怕東京沉沒,也沒有出現(xiàn)任何死亡鏡頭、死亡報道、死亡數(shù)字。在這里,新海誠并沒有使用“暴雨”的災難意象,而是生活美學的意象,即個人生活中一切solid的地方都將be?water。所謂“戀”不是“戀如雨止”,一勞永逸地找到倚靠和歸宿。相反,是選擇生活在水中,接受生活是“無定形”的,共同面對生活中的風雨飄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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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雨”還有著另一個連接對象,是賽博朋克的“雨”。誠哥通過“暴雨”、“霓虹燈”、“沉沒的都市”這些意象,有意無意地在東京剪輯出了一幅“廢土朋克”的影像。但是,這里出現(xiàn)的卻不是《和平保衛(wèi)戰(zhàn)》中的以“永恒內戰(zhàn)”反抗“虛假的和平”。相反,廢土朋克在東京的無害化、日?;?、景觀化,一定程度上暗示了新自由主義的“生活美學”:那個更好的、solid的生活不存在,我們正生活在歷史終結后前所未有的“暴雨”之中(類似諾亞所經(jīng)歷的“災厄之雨”)。對于晚期資本主義系統(tǒng)性風險對我們的侵擾、對于總體性社會規(guī)訓力量對我們的監(jiān)視,對于一切將我們的生活變得不確定的風險因素,我們無法反抗,只能沉默地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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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少女終究無法在云端生活。當他們降落到地面,只能以三年的沉默應對社會的分離。之后,重逢,在沉沒的東京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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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對:倫勃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