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好！

今天更新王克的長篇，《天人五衰》第21話。

【前情提要】

蛋殼城的市民只能活到30歲。從23歲起，他們會在任意一個生日之夜突然死亡。少女桑桑貓在23歲生日之夜，與七位客人進行了一場特別的故事會。

在汪繡雯的故事里，她所在的超貝基因園區(qū)終被暴徒攻陷?；靵y中，她發(fā)現(xiàn)暴徒的頭領(lǐng)竟然是曾經(jīng)的童星舒意謹(jǐn)。就在舒意謹(jǐn)指揮暴徒懲罰被俘的超貝基因研究人員之際，多多出現(xiàn)并襲擊人群。彼時的多多已經(jīng)認(rèn)不出汪繡雯，還將她的臉抓傷。為救舒意謹(jǐn)，汪繡雯將多多擊殺。

混亂過后，汪繡雯重遇駱銘。

| 王克 | 剪輯師，喜歡躲在靜謐的暗夜，透過時間線冒充笨拙的上帝。

本文首發(fā)于未來事務(wù)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公眾號

天人五衰

二十一 覆滅

全文約4800字，預(yù)計閱讀時間9分鐘。

載著駱銘和汪繡雯的MINI COOPER在環(huán)路上行駛了將近一個小時才下來，開進一座森林公園。路兩旁盡是銀杏樹，遍地的洋紫荊、木棉花、鳳凰木和雞蛋花。

汪繡雯認(rèn)得這里。

多多剛一個月大的時候，她就帶著它來過，四只小爪踩在厚厚的落花之上發(fā)出的咔哧聲響，此刻又在腦海里回蕩。

駱銘點開車內(nèi)音響，放出一首鋼琴曲。那支常在連鎖咖啡廳和便利店里播放的俗氣音樂竟產(chǎn)生奇妙的效果。汪繡雯好似聞到一陣淡雅的白蘭花香，臉上和身上的刺痛被逐漸稀釋。

車緩緩行至園林深處，她瞥向窗外，模糊的視野中，一個身著防護服的身影正指揮著一條碩大的杜賓犬，在樹影間奔跑。

它長得可真像多多……

想著想著，她合上眼睛，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汪繡雯被駱銘搖醒時，他們已身處地下車庫。臉頰麻木無感，伸手摸去，傷口也不再流血。駱銘遞給她一塊濕紙巾，她瞪了他一眼，并不領(lǐng)情。駱銘苦笑著聳聳肩，將她領(lǐng)進電梯。

電梯里只有一塊操控面板，沒有任何按鈕和顯示屏。駱銘把右手食指摁在面板上。幾秒后，響起嘀一聲長響。她感覺到電梯在迅速攀升，很快便穩(wěn)穩(wěn)停住。

這是一座足足有三層高的圖書館。與記憶中只有窸窸窣窣的翻書聲的圖書館不同，這里可謂喧鬧。有的人舉著手機縱情自拍，有的人則一邊敲打鍵盤一邊用喇叭釋放音樂——更有甚者踩著滑輪、抱著畫板般大小的平板儀在過道上來回穿梭。

這群人操著不同口音，穿著各色服裝，頂著迥異發(fā)型。若非要找出他們的共同點，就是他們都很年輕，脖子上都戴著一張湛藍(lán)的證件。超貝基因的證件。

汪繡雯忽然停下腳步。她留意到角落里有個安靜的光頭男孩，胸前放著一本打開的書，卻始終挺直腰板目視前方，即便斜對面的情侶摟抱一團衣衫不整，啃得熱火朝天，他也不為所動。

駱銘看出汪繡雯的疑惑，輕聲說，他們不是超貝基因的員工，是志愿者。

志愿者？

對，他們是超貝基因歷史——噢不，也許是人類歷史上最重要的合成生物工程項目的志愿者。

汪繡雯扭頭看著駱銘問道，你究竟在研究什么？所謂的傷寒病也是你們搞出來的嗎？

駱銘輕嘆一口氣，回避著汪繡雯的目光，眼神變得渾濁。

我現(xiàn)在沒法回答這個問題——請跟我來。

說著，他帶著她走到長廊一角，開啟一道瞳孔驗證的門。

門閉合前，汪繡雯看見一個踩滑輪的人溜到光頭男孩跟前，在平板儀上快速記錄著什么……

里間同樣寬敞，卻只有一盞頂燈。幽暗，清凈。

一進門，汪繡雯就注意到倚墻擺放的兩幅畫。其中一幅，她看了一眼，幾乎忍不住要笑出聲來——大體上它是米開朗基羅的《創(chuàng)造亞當(dāng)》的臨摹——除了在畫面左側(cè)，亞當(dāng)?shù)拇笸壬戏胖昧艘徊刻O果筆記本電腦，恰好擋住本應(yīng)袒露的**；畫面右側(cè)的上帝伸出的亦非食指，而是一根裝滿藍(lán)色試劑的試管。

看著汪繡雯強忍笑意的表情，駱銘放松了一點兒，還為自己的品位略感得意。

汪繡雯把目光轉(zhuǎn)向另一幅畫。相比前者對創(chuàng)世的戲謔，后者顯得稀松平?！袷且黄炕ǖ男は?，綻放的艷紅花朵占據(jù)了大部分的畫面，幾顆橘黃色花球和墨綠色的帶刺根莖從間隙中頑強爬出。

汪繡雯只瞅了一眼便了無興致。

駱銘似乎早有預(yù)料，看著第二幅畫說，這幅畫是我最喜歡的。

汪繡雯吭哧冷笑，徐徐說道，繁花似錦——庸俗，空洞，浮夸——倒是挺符合你的品味——

駱銘輕輕搖頭。那不是花，是掃描電鏡下的人類血液，他說。

汪繡雯摸著臉上的傷口，冷冷道，你跟我聊這些圖什么？想告訴我你是個像吸血鬼一樣高貴又理性的混蛋？

駱銘沒有爭辯，也沒有生氣，一邊將吳博士被打斷腿的前后事件告訴汪繡雯，一邊打開投影幕。說完，他便啟動投影儀，播放一部紀(jì)錄片。

這是吳博士小組的全程跟拍影片。畫面中赫然顯示的日期是幾個月前，并被打上“絕密·嚴(yán)禁外傳”的水印?？粗须p腿健全的吳博士，汪繡雯漸漸收起慍怒神色。

看了好一會兒，她才緩緩問道，所以你想要告訴我，你的合成生物研究，可以讓像吳博士那樣后天被致殘的人重獲健全身體？

駱銘靜靜地凝視著投影屏。汪繡雯索要的答案似乎近在眼前。屏幕中閃過一片雪白，日期回到三年前。各種小動物接連出現(xiàn)，它們似乎都擁有汪繡雯認(rèn)知內(nèi)的模樣——活潑可愛的小貓，小狗，鸚鵡，奈良鹿……

然而只看了一小段，她已經(jīng)無法斷定影片里的是否還是她所認(rèn)為的生物，畢竟小貓不該有裂成幾瓣兒還長滿鋸齒的尾巴，鸚鵡也不會吐出尖利的舌頭將小鳥死死纏住……

短暫的表演過后，這些光怪陸離的小東西都頹然倒地，不再動彈。然后是戴著面具、身穿超貝制服的人走上前，翻弄尸體，拍照記錄。

汪繡雯看得目不轉(zhuǎn)睛。

影片仍在繼續(xù)。

鏡頭一轉(zhuǎn)，視點進入一個沒有窗戶的房間。諾大的空間盡是淡淡的孔雀綠，墻壁，沙發(fā)，被封了尖角的桌椅，無一例外。

汪繡雯看到畫面中央有個梳馬尾辮的小女孩，昂首站立，雙手背于身后，賣力地唱著歌。在她身前不遠(yuǎn)處坐著一位年輕女子，翹起二郎腿，盯著樂譜，快速地?fù)]舞手臂。她倆都穿著孔雀綠的長衣和圓頭懶人鞋。

攝影機鏡頭緩緩靠近。

汪繡雯認(rèn)出那個孩子，正是下午見過的舒意謹(jǐn)。她的容貌與下午那會兒沒什么兩樣。

一曲唱罷，年輕女子打著哈欠、頭也不抬地給出點評。舒意謹(jǐn)仍直挺挺地站立，俊俏的小臉蛋逐漸展露標(biāo)準(zhǔn)的八齒微笑。

汪繡雯亦是如此。

駱銘拿著兩只馬克杯走到身旁，將其中一只塞到她手里。她回過神來，看向湮沒在暗影里的駱銘，呼吸急促地問道，我下午在園區(qū)里也看見了這個小女孩——為什么她的模樣一直沒有變化？

因為她和我們不一樣。

什么不一樣？

駱銘啜了口杯中紅酒，緩緩道，這么說吧——你現(xiàn)在看到的這個女孩她并非你印象中的那個童星——從出世到影片拍攝時，她都沒有離開過那棟建筑。

霎時間，汪繡雯恍然大悟，豆大的冷汗從額頭滲出，沿著殘破的臉龐緩緩流下。

難——難道說——這片子里——我下午看見的那個小女孩，也是超貝的研究項目？

駱銘強忍快意，壓著嗓門說，嚴(yán)格來講她是屬于超貝的產(chǎn)品，觀眾們喜歡不被成人世界的糟粕玷污的童星，娛樂公司的老板自然也希望他們家的小明星永遠(yuǎn)不會變老。

汪繡雯的手微微發(fā)抖，幾滴酒液灑落地面。

于是你們就造了這么一只永遠(yuǎn)長不大的東西？我該怎么稱呼她？人？生物產(chǎn)品？

駱銘放下馬克杯，走到汪繡雯跟前，扶著她的肩膀，故作深情地說道，雯，這才是我想告訴你的，合成生物的最終意義在于定制，而非修補。

汪繡雯盯著駱銘，眼神冰冷尖銳。我不管你以前做過什么，既然早就達(dá)到目的，你為何貪得無厭地繼續(xù)，害得犬類幾乎滅絕，還騙走我的多多？

你成熟點好不好？合成生物的寶盒一旦打開就不可能合上，基因編輯，生物武器——有太多你想都不敢想的項目在計劃上，或者已經(jīng)啟動——改變注定是痛苦的，是要付出代價的，這些事兒就算我不干，也會有人繼續(xù)下去！

他越想越氣，干脆抄起杯子將紅酒一股腦倒出。他指著地面，沖汪繡雯嚷道，因為這個項目，已經(jīng)有多少人白白流血，你又知道嗎？

兩人四目相對，沉默許久。

光影照耀下，血紅的液體肆意流淌，猶如夏末綻放的食人花。

駱銘的呼吸逐漸平緩。

他走上前，輕輕摟住汪繡雯，在她耳邊說，我不是沒有想過放棄，但是遇到你之后，我下定決心繼續(xù)——我只想在巨變來臨之前確保我們不受到傷害——

哼，說得好聽！你不過是放不下這些好日子！

駱銘后退兩步，揚起雙臂，一邊環(huán)顧四周一邊嚷道，你看看——你好好看看，你以為這樣的處境又好到哪里去？這里對我來說不過是座更大更隔絕的監(jiān)獄！

啪！汪繡雯的馬克杯砸在墻上，碎片四濺。

紀(jì)錄片曲終人散，投影幕上僅剩一片慘白的蒼茫。

汪繡雯盯著駱銘，淚珠在眼眶里直打轉(zhuǎn)，嘴唇嗡動不止，卻什么也沒說出來。最后她不顧駱銘的挽留，決然離去。

他在她的身后高聲說道，我們該和印象中的世界道別了！

余音縈繞半空，久久不愿散去。

這不是駱銘和汪繡雯的最后一次見面，但讓我們先回到桑桑貓的客廳。

電子鐘剛響過五聲嗡鳴。

窗外，盤踞半空的巨型蛋黃愈發(fā)光芒四射。異象刺激了屋里的派對動物。他們像是吸入了某種致幻物，在氣氛曖昧的清晨表現(xiàn)出違背基因設(shè)定的興奮勁兒，叫嚷著進入第二輪暢飲。

桑桑貓感到無比膩歪。她扭頭望向窗邊，短發(fā)女子剛開始講故事那會兒，齊立還一個人待在那兒，如今卻不見他的蹤影。

桑桑貓劃動置于茶幾上的控制裝置，廳堂里所有的燈光頓時熄滅。來自窗外的光線將這片空間徹底占據(jù)，一會兒是耀眼的明黃，一會兒又成了瘆人的猩紅，忽明忽暗，起起落落，宛如潮汐。

桑桑貓上一回目睹潮汐，還是與父親在一塊兒。

那個清晨，雨霧中的海堤空蕩蕩的，不見盡頭。

父親拉著她的小手，在海堤上走了好久。她打著一把小雨傘，父親毫無遮攔，任由雨滴落額前、肩頭。

父親走得很慢，雙眼通紅滿布血絲，呼吸中夾雜著威士忌的氣味，抓緊她的大手不停冒汗。

桑桑貓不曾見過父親的這般窘態(tài)。她試圖打破令人不安的沉寂。

爸爸，你不開心嗎？

父親重重地咳了兩聲。

我沒事兒，我沒事兒——

他只顧凝望前方。光看側(cè)臉，桑桑貓已然感到高大男人眼中透出的寒意。

終于，在一只突兀的石墩前，他們停下腳步。

父親蹲下身，拭去石墩表面的泥沙，一只邊緣銳利的莫比烏斯環(huán)圖案出現(xiàn)在石墩的正中央。

父親盯著圖案，臉色驟然變得陰沉。他從上衣兜里掏出一只小酒壺，一邊啜飲，一邊呢喃自語起來。

違規(guī)操作？高層約談？哼！沒有我根本就不可能有這里的一切！一群王八蛋，傻X，想過橋抽板撤掉我？哼！想都別想——

他轉(zhuǎn)過臉，猙獰的神情讓桑桑貓不由地后退。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目光旋即柔和下來。

他緩緩站直身，對桑桑貓說，孩子，將來有一天你踏足這片海，走向海的深處，如果那時候有浪花涌過來拍打你的小腿，那么請記住——那是我來和你相見啦——

桑桑貓并不懂父親所言中“走向海的深處”是什么意思，她只得咪著嘴唇，擠出尷尬的笑。父親回以微笑。漸漸地，她看不清父親的臉——這不是因為越下越大的雨，而是父親身后的遠(yuǎn)方——整座蛋殼城籠罩在一片紅光之下，漸行漸遠(yuǎn)……

一道尖刻的聲音把桑桑貓的回憶攔腰斬斷。又喝下半杯伏特加的竹筱似乎想到什么，仰起下巴，盯著短發(fā)女子，活像一只抖擻羽翼準(zhǔn)備與同類爭艷的孔雀。

“小姐姐，你的故事和你的臉一樣，看上去很動人，其實錯漏百出呀！”

短發(fā)女子輕挑眉毛，“噢是嗎？比如說呢？”

收到對方的回應(yīng)，竹筱更顯得意。“就說‘外婆’這事兒！我們所有人的父母最早也是在十四歲才能生孩子，就算完完整整地活到三十歲，離開的時候?qū)O子也頂多兩歲——而在你說的大藝術(shù)家汪繡雯的故事里，她竟然和她的外婆一起度過少年時代——那根本是胡編亂造嘛！”

短發(fā)女子默不作聲，抿了口紅酒。

一直在喝茶的強哥不緊不慢地嘟囔道：“竹小姐，都說了是講故事嘛，虛實參半也是正常的嘛！在座的都是桑桑貓的客人，不必這樣，不必這樣——”

說罷，強哥盯著竹筱，平和的眼神如同潛伏在灌木叢后的獵犬。

竹筱更加不依不饒。“從進屋的那一刻起，你就端著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子，現(xiàn)在還故意編造汪繡雯的故事糊弄我們——怎么著？你是覺得大家伙兒不配聽你的故事，還是想暗示你和大藝術(shù)家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又或者說，你自己的故事悲催得讓你不敢說出口？”

說話間，竹筱掃了眼李威廉。他將雙臂緊緊交疊于胸前，余光落在短發(fā)女子的臉上。

短發(fā)女子穩(wěn)穩(wěn)地放下酒杯，大步走向通往陽臺的門廊，把竹筱的譏笑、李威廉的責(zé)備和強哥的勸架統(tǒng)統(tǒng)拋于身后……

陽臺上，短發(fā)女子點了根薄荷煙。剛抽一口，桑桑貓就來到身旁，笑著輕聲道：“真的很抱歉，我和竹筱只在派對上見過一面，不知道她喝酒后會是這個樣子——”

“沒關(guān)系，我從來不會把那種人的話放在心里?！?/p>

桑桑貓稍顯寬慰，短發(fā)女子卻話鋒一轉(zhuǎn)?！澳悻F(xiàn)在還是小時候的樣子，尷尬的時候就一臉假笑，那會兒你父親的朋友都叫你‘假笑丫頭’，有一陣子你父親還不樂意——”

短發(fā)女子潛藏的笑意讓桑桑貓渾身一震。

“你認(rèn)識我父親？”

短發(fā)女子放下煙，深邃的眸子徹底擭住桑桑貓的目光。

“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

（未完待續(xù)）

上海果閱文化創(chuàng)意有限公司已獲得本篇權(quán)利人的授權(quán)（獨家授權(quán)/一般授權(quán)），可通過旗下媒體發(fā)表本作，包括但不限于“不存在科幻”微信公眾號、“不存在新聞”微博賬號，以及“未來局科幻辦”微博賬號等

責(zé)編 | 康盡歡

題圖 | 動畫電影《妄想代理人》截圖

添加接待員微信（FAA-110），暗號“不存在科幻”，進入小說討論群~歡迎和我們一起聊科幻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