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閼臺(下)

天極地遠處,是為夭閼臺。我與你,以念相牽,因臺結緣。汝之悲歡,終以吾夢為鑒。
——題記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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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喬覺得,綰樺似乎可信。
面前的老婆婆鬢發(fā)如銀,然精神矍鑠,瘦削的身形未顯病弱,反增窈窕干練,雖眉目清冷,卻因著皺紋多了慈祥悲憫之態(tài)。
想來年輕時是個剛強之人。
“姑娘不必緊張。”
綰樺似是看出了她的想法。說來也怪,自目喬立在籬前,綰樺便覺頗有眼緣,幾番問答下來,雖是毫無所獲,反卻更具眼緣了。
她在此不知多少年,如此奇事也只今日遇上一回。
不知覺間,綰樺主動提起欲塵封的話題。
“你可知夭閼臺?”
夭閼臺?
目喬錯愕,忽然見老婆婆面上神色嚴肅,才意識到并非玩笑。
“從未聽過,只是覺得這名字似乎很是蒼涼。”
夭閼者,夭亡也,阻隔也。
綰樺神色松弛下來。
“是啊,是個蒼涼的地方。”
【十一】
老人的話匣子開了便收不住。更何況,自夭閼臺算起,綰樺從未向誰說起自己的經歷。
現如今不同。
面前的孩子竟分外受到信任。
曾經的經歷,終于化作話語,一點一滴地滴落在完全陌生的世界。
夭閼臺是個蒼涼的地方。
天高路遠的,實在很是好看。
那里只有一個人。
冷冷清清。
夭閼臺極高,上可斷云霄。
但那里只有一個人孤清地住著。
風很大。
一刮風,就塵土飛揚。
但是很美,尤其是落日。
可是真的太孤獨了。
孤獨到令人心慌。
所以現在的夭閼臺,已經不再有人了。
……
說著說著,從夭閼臺說到面前的木屋,說到多年來來此借宿的匆忙過客,說起他們天南海北的經歷,最后提及,他們都向往著夭閼臺。
最后,綰樺問道:
“孩子,你想去夭閼臺么?”
【十二】
夭閼臺。
那自然是想去的。
鬼使神差地,目喬應了下來。
“我也許久未曾回去了?!?/p>
一句話,似敘似嘆,又激起老人家的幾番唏噓。
綰樺微閉雙眼,想起過去這些年來每一次聽到夭閼臺的場景。她不知人們匆匆尋找夭閼臺有何用意,每當問起,他們的回答似乎都是兩個字:
好奇。
他們只是好奇夭閼臺的模樣,卻誤將其當做自己一生的追尋。
綰樺從不肯在他們面前提起夭閼臺的位置。
今日不同。
她想回家了。
“孩子,你既也想走,便收拾收拾東西,隨我一起罷?!?/p>
綰樺忽然又想起什么。
“是了,你沒帶什么過來。我看你與我年輕時身量相仿,不如帶幾套我從前的衣裳,權作換洗?!?/p>
“其他一些東西,我會帶上?!?/p>
?
二人終于踏上北去的路。
?
北風獵獵,二人衣袂紛揚而起。
夭閼臺,遠在天涯。
?
【十三】
一路上風很大。
兩側是山,林木叢生,風恰從山谷流過,吹在綰樺與目喬二人身上,有些涼。
目喬已然披上了外衣。
“木華婆婆,夭閼臺當真很遠么?”
清亮的聲音驟然響起。
目喬正回首遠望來路,卻不見木屋,但見蜿蜒土路雜草叢生,一眼望不到盡頭。
她們在路上已走了許久許久。
“久遠之事,早不記得了。”
老婦人聞言淡淡抬頭遠眺。遠處青山,滿眼蒼綠,干凈得一塵不染,既真實而陌生,既清晰又疏離。
夭閼臺可從沒有這樣的山。
綰樺低不可聞地微微嘆息。
“印象里,似乎是吧。”
那畢竟是個極偏僻極荒涼的地方,縱然隔云阻月恢宏非常,卻從無人知。不然那么多年來,為何會只見她孤身一人苦居不知多少秋冬?
幸而,她習慣了。
很遠……是么?只不知比走過的路遠上多少?遠一倍?十倍?百倍?還是千倍?
目喬無法想象。
“婆婆,您說,我們真的能找到夭閼臺么?那么遠的地方,只怕一不小心,就要走錯了?!?/p>
卻聽得綰樺笑道:“放心罷,我們能到的?!?/p>
是啊,就算舉世都尋覓不到,她也是能的。
那可是夭閼臺這千百年來,唯一的生靈。
魂相系,靈相牽。
峰巒聚散,云影來去,步履未停,蒼茫天地之中的兩道布衣身影,一步步地走向過去與未來。
【十四】
老人不知為何又回憶起了之前的時光。
之前的時光雖說無趣,但畢竟漫長得可怕,多少年來累積的記憶,是無論如何也難忘的。
前路遙遙。這么長的路,她似乎生平只走過一次,便是離開夭閼臺的那回,之前和之后都再不曾走過。
如今倒算是第二回了。
夭閼臺里并無多少道路。她自有記憶起便在頂端住著,常常對著覆塵路一看就是一整天。
后來走了,待安頓下來,她日常也不過在屋子附近隨意走走,取水砍柴。
委實都算不得遠路。
今日卻又要回去了。
只不知,夭閼臺那里,如今會是什么模樣。
臺下馬鳴,可依然如舊?天際斜陽,可殷紅如昔?
還有那里的云,那里的塵,那里的霜……
她又生出幾分懷念來。
“婆婆,您可能再講講夭閼臺的故事?”
女孩如水的眼眸看向老婦人,滿含著希冀與期待。
自來了此處,目喬心里的煩悶已消了好些,竟恢復了一二昔日的靈氣。
綰樺笑得慈祥:“我已講了許多,再沒什么其他東西可講了。這些事聽來或許有趣,住著可算不得新鮮?!?/p>
她不過是在漫長已極的時光里打發(fā)時間罷了。
“既然如此,您為何還想要回去?”
目喬直視老人雙眼,老人仍只是笑。
“傻孩子,那是我的家啊?!?/p>
老人的目光燦若星辰。
【十五】
覆塵路,近在眼前。
沒有山,沒有樓,只有路,滿地塵土,風一卷便是丈余煙塵。
壯闊。奇麗。
像極了畫。
目喬一時驚得說不出話來。
綰樺帶著目喬迎風向前:“此乃覆塵路,一直向前,便是夭閼臺了?!?/p>
一直向前……
目喬試圖透過風沙遠眺,卻看不到盡頭。
綰樺的聲音再度響起:“看不到的,這條路可不短啊?!?/p>
風,更大了。
比山中大了不知多少。
二人衣袖裙裳為風揚起,褶皺處滿是沙粒塵土。
遠遠地便聽到馬鳴。
這里有馬?!
目喬隱約看見身旁有活物,細細看去,正是一匹馬。
馬上無鞍無韁,就孤零零的一匹,立在風沙之中。
綰樺顯然也看見了。昔日在夭閼臺上,她便常在黃昏聽見馬匹嘶鳴。她確知下方有馬,但直至今日,才第一次見到。
她回頭對目喬言道:
“孩子,你會騎馬么?”
獵獵風中,衣袂狂舞,老人的身軀顯得有些許單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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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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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馬疾馳。
目喬今日終于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
她布衣在身,馬匹在御。馬兒向前奔去,卻似是在空中疾馳,風在后面,沙在后面,路也在后面。
目喬間或向兩側看一眼,想道,御風而行,也不過如此罷……
何等率性!
何等瀟灑!
茫茫風沙,撲面而來。
綰樺卻不曾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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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似乎有道巨大的陰影。
忽然一聲長鳴劃破長空,凄厲已極。目喬恍惚間以為面前風沙都為鳴聲所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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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馬鳴。
長鳴甫歇,蹄聲便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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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停在墻前。
目喬近乎迷惘地沿墻抬頭看去。
看不見盡頭。
目喬可以確定,面前的高臺比自己見過的任何一座山都要高。巨大的震撼令她有些不知所措。
隔云阻月,絕非虛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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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聲長鳴。
?
馬兒在長鳴中化作疾風,輕輕一帶,便將身上的目喬沿高臺向上帶去,直至頂層。
日升于上,云懸于下。
這便是夭閼臺。
這才是夭閼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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夭閼臺,真的好冷……
都言道高處不勝寒,這追月趕星之處,如何不冷?
目之所及,皆為冰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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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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綰樺是在深夜出現的。
只見老人一步步向中央的寒冰走去,伸手在冰上輕撫,神色平靜。
她在拂去高座上的冰霜。
目喬似乎發(fā)現了些許不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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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座上冰霜漸退。
白發(fā)變青絲,蒼貌作朱顏。
老人的模樣正一點點變得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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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喬大驚,卻見神女緩緩轉身,眸中映著長云孤月:“一別幾十載了啊……”
在夭閼臺這千秋歲月里,她不過是滄海一粟。而在她漫長的年少時光里,不過是過了一春、一夏、一秋、一冬。
何等孤寂的歲月!
山中隱居幾十載,算不上多長時日,她卻只在那時,第一次與人分別。
誰愿離別?誰惜離別?
然在此處,孤絕于世,既無人來,也無人走,竟連告別,都是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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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后,也是如此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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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畢竟還是看過花了,不是么?
見過花,便忘不掉了。
或許有朝一日,會有飛鳥銜來花種泥土?;蛟S有朝一日,這里也能生起花。
曾經那些天崩地裂般傾落的孤獨,在茫茫歲月之中,也不過是一段歷史。
她還要消磨日后更加久遠漫長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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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喬聽見了神女最后一聲嘆息:
“孩子,我不會再走了?!?/p>
?
【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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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沙,高臺。
南柯,黃粱。
是乎,非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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睜眼。
目喬迷迷糊糊從夢里醒來,記憶中的場景竟與自己曾經的畫重合在一起。
所謂黃沙,所謂高臺,所謂青山,所謂木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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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找出自己的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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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中色彩繽紛如舊,可惜在目喬眼里失了顏色,像虛無的夢般縹緲空曠??v然顏色再艷,也遮不住底里的寂寥。
畫得美的,皆為空花。
這是她從山中回來那夜畫的。
那夜她曾夢見一個極遠的所在……昏黃的,高聳的,滿是塵埃的……
那便是覆塵路。
那便是夭閼臺。
?
目喬拿起桌上的畫筆,竟已是淚眼婆娑。
她曾是那樣孤清地守著自己的夢,就如夢中的綰樺獨自守著夭閼臺。
什么所之既倦、什么情隨事遷……
她是忘不掉的啊……
——我也不會再忘記你了。
目喬握緊手中的筆,任由淚水落在指縫,落在地上。

詩曰:
昔者有神女,獨居夭閼臺。
玉座冰成魄,云裳雪作釵。
長風千年去,孤鴻萬里來。
虛無度歲月,香骨化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