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更新趙雪菲的長篇《卵生的救世主》第18話~

【前情提要】

為了保證所有人撤離，程卷施和她在船上說過一次話的女孩南格用激光破壞了地面，從而抵達(dá)了控制中心。在多次嘗試進入控制系統(tǒng)無果后，程卷施選擇了最古老而有效的方法：破壞硬件。

| 趙雪菲 | 科幻作者，考古學(xué)生。曾獲得第四屆水滴獎短篇小說三等獎，作品多是圍繞個體的情感訴求和技術(shù)（或通過技術(shù)和外界）互動，比較擅長表達(dá)人物情緒，引發(fā)共情。代表作《像正常人那樣活著》《它的腦海之中》《材料兩則》。

卵生的救世主

第十八話 審判過往（上）

（全文約3500字，預(yù)計閱讀時間7分鐘。）

無垠的黑暗呵，高唱你的歌吧，熄滅恒星的光芒，吞噬旋轉(zhuǎn)的一切，讓我輕枕無上下的空間，讓我闔目安眠。?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E星港小調(diào)

從某種程度上講，程卷施知道自己會醒來，因為她的夢是滾燙炙熱的，而死亡的夢界理應(yīng)冰冷荒蕪。

她夢到自己在赤紅色和金色沙漠中逃跑，在滾燙的淚海里漂流，兒時聽過的送葬歌在耳畔盤桓不去，清晰地被一個陌生的女性聲音吟唱著。

然后按照夢境一貫毫無邏輯的發(fā)展，她在歌聲中回家了。

她回到那艘拼拼改改將要報廢的老舊商船，回到自己在那船上狹小卻令人安心的艙室。她就在堆滿地球時代紙質(zhì)書本的甲板另一側(cè)，扒著窗戶看自己所乘的飛船泊入千萬倍于它的星港，看它由一個深灰色泛著金屬光芒的點，漸漸變成抬頭看不到末端的萬仞鐵壁，想象它是某種漂浮在一片虛無之中的高堡或是廣廈的大門，而她們的船則緩慢的入它的陰影中，接受人造物堅實的庇護。

“小卷......”

有人在叫她，這稱呼好久沒有聽到了。

別叫醒我，讓我再看一眼家吧，程卷施想道，她可能再也不會回去了。

“程卷施.......”

那堅定的聲音還是喚醒了她，像是向溺水者伸去的手臂。那聲音為她撥開眼前的黑暗，并帶來光。柔和溫暖的鵝黃色燈光開始模糊地擠向她視野的四周。

而幾乎是在清醒的瞬間，程卷施就感受到了來自肢體末端的劇痛。疼痛和清醒一同來到，她忍著不適去查看自己的手，卻發(fā)現(xiàn)紗布捆出的形狀在視覺上有些蹊蹺。她伸出右手去比，再聯(lián)想到失去知覺的左手無名指和小指——一種無可奈何的感覺比生理上的疼更加刺痛。

撿回一條命已經(jīng)是僥幸了，程卷施安慰自己，現(xiàn)在應(yīng)該感到更多的是釋然.......

“你醒了?！睖厝岬穆曇魝鱽?，打斷了她的思緒。程卷施帶點茫然，循著聲音看過去。那是一張她熟悉的面孔，眉眼柔和，看什么的樣子都無比認(rèn)真……

她當(dāng)然記得這張面孔，那個在沙漠跋涉的時候會回頭查看她是不是跟上隊伍的人，那個勸她離開的人，那個比起他們更張揚自負(fù)的師長，更不像一個研究員而是隨行隊醫(yī)的人，她的師哥，楊俟風(fēng)。

溫暖的感覺涌上心頭，從離開環(huán)光二號之后，她終于在無數(shù)陌生的面孔之中看到了一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臉。她從前覺得，師哥長得普普通通，并不出挑，只有眉毛很濃，襯得下面的棕色雙瞳總是柔軟溫和。她曾經(jīng)看著他就會覺得有點心煩，偶爾看到汗水順著他的額角流進眼睛的時候還會大笑。而在奇怪的地點重逢時，她心中卻只有快活，只想笑，只想握住他的手臂，問候，說，“我們又見面了?！?/p>

可當(dāng)她真的把這句話說出來的時候，快樂就消失了，理智重新奪回了陣地。

師哥？他應(yīng)該在環(huán)光二號上和導(dǎo)師在一起才對。

不對，我在哪兒？這個人的出現(xiàn)，讓程卷施對自己是不是身處人間產(chǎn)生了巨大的懷疑。

她脫口而出：“這是哪兒？”

“回伊洛星的飛船?！?/p>

“可你為什么也在這里，我不明白?！睅讉€猜測涌上心頭，可單思考這一項任務(wù)就讓她的頭昏昏沉沉。她看看自己的左臂，上面的確還插著輸液用的塑膠管?！澳阋苍诒O(jiān)獄里么？出什么事兒了？老師呢？還好么？師姐呢？”

她一連串問了好多問題，可是困倦蓋過了疼痛，讓她昏昏欲睡?！捌渌硕荚诖厦?？”

她的問題并沒有得到解答。那雙過去看起來總是友善的眼睛現(xiàn)在卻顯得模糊，不是視覺上的模糊，而是，看不出具體神情的模糊。

程卷施努力保持清醒，去看他到底表露出怎樣的態(tài)度。嚴(yán)肅？遺憾？還是壓根就沒有態(tài)度？

“是你叫醒我的，說說話吧?！背叹硎┞詭┣蟮亻_口。

“我沒有好消息告訴你?！彼K于開口了，眼睛卻不看她，而是把視線飄到旁邊。

程卷施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看到了旁邊還躺著兩個人。她隱約有印象和其中一個人在去程的控制室說過話。

她還沒看清另一個是誰，人影就開始晃動，拉著她的思緒也往下沉，渾渾噩噩的。但她還是堅持著開詢問，“那賈斯格爾呢？就是那座......那座地表城市。”

“還在月宮的注視下。但是目前一切都好?！?/p>

程卷施深深呼出一口氣。按照她的推斷，星際間貿(mào)易的復(fù)雜緩慢，會讓烏加特之眼保持冰冷的暗色幾個月。這足夠獵人小隊想到對策，什么都好——就是不要像這次的奇襲就行，她想到這兒，整個人都癱在背后的軟面椅子上，感覺自己像是完成了什么重大的事情。

“那他們要找的人呢？在哪兒？我想看看他，看看他到底有多重要。”她話里帶了一點刺，可這也是最后的兇態(tài)了，虛無之境再一次找上她，讓她沉沉睡去......

但第二個夢沒持續(xù)多久，一張面孔刺痛著她，又讓她醒來。程卷施感覺自己渾身發(fā)熱，應(yīng)該是哪里出現(xiàn)了炎癥。這滋味不太好受。一到病痛的時候人就脆弱起來，她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來本應(yīng)和她一同回來的伊洛星女孩。南格，她還不太熟悉她，只知道她脾氣很好，槍法不賴，有著極黑的黑發(fā)和眼睛。

她是誰的孩子？又是誰的朋友？

月宮會處理她的尸體么，還是把她推向更深遠(yuǎn)的無垠黑暗中？

伊洛星表那座豐富動人的城市中，會有人在等著她回家么？

程卷施不敢再想。目光本能地掃視著四周，熟悉的人還坐在自己的身邊，她對上那位天生的療愈者的目光，開口向他求助。

“師哥，船上的人，他們和你說了么？我答應(yīng)他們要.....可我.......”

她說不下去了，左邊整個小臂都疼得顫抖起來。她拼命眨著眼，希望這個動作能夠緩解眼角的溫?zé)帷?/p>

“我說過——”楊俟風(fēng)嘆了口氣，看了看身邊注射止疼劑的推進注射器，速率一欄中緩慢跳動著數(shù)字二。

“不要亂承諾，”程卷施知道他要說什么，“可是我是真的想要去......”

“你還是老樣子，”楊俟風(fēng)看著她，語氣盡可能和緩，“你想，并不總代表著你一定能做成，而承諾，意味著你要對被承諾者的未來中的一種可能性負(fù)責(zé)。樂觀的星港人，你們?nèi)畾q的時候才算成年人么......”

程卷施或是想到，或是夢到他們還在沙漠的時候（這二者的分界在一個人意識混沌時并不清晰），楊俟風(fēng)曾經(jīng)問她，“和太空打交道難道不會讓人變得穩(wěn)重么？”

炎癥帶來的鈍痛、失去肢體末端帶來的銳痛。但是這些過去的事情讓她微笑起來。程卷施想到，那時候她還是一個有保守的內(nèi)星圈居民關(guān)照的人。

真想和他多說一會兒話，程卷施遺憾地想道，可她必須要把消息告訴那位船長（他和師哥的性格倒一定合得來），向他致歉，然后去好好拜訪一下那位讓她遭了這么多罪的任務(wù)目標(biāo)。

她邊想邊掙扎著從舒適的躺椅上坐起來。目光晃一下就能知道飛船是月宮型號，發(fā)燒的時候反而對自己的感受更加敏銳，視覺所捕捉到的一切都以悲傷的聲音在腦海中重復(fù)著。

她看見艙體整體性的內(nèi)裝隱藏了錯雜的走線，顯得十分簡潔明了，但看天花板上連接處有些發(fā)灰的細(xì)線也能知道，它被丟棄在倉庫里很久了——月宮早就無需使用空地兩用的飛船往來于舒適的宮殿和骯臟的地表間，駁船會把他們需要的一切送到那顆紅色的月亮上，而他們唯一需要做的，只是凝視著它的敵人們。

她還沒完全站穩(wěn)，身旁的人就扶住了她。

“輸液管......”他輕聲提醒著。

“我可以出去一下么？”程卷施感覺自己的頭快要脫離身體垂直落到地上了，幸好這只是發(fā)熱時的感知錯亂，不然畫面也太血腥了。

滾燙又血腥。

“恐怕不行?！?/p>

她眨了一下眼，和額頭一樣燙的眼皮刺激得她想要流淚。她情緒激動起來，“我要去和這艘船的船長報告南格的事情，我還要去見一見那位被他們吹上天的先知弟子，去告訴他有一群瘋子為了救他甚至可以拋棄一座城市，我要去問問他，對于眼下的時局，他究竟能起多大的作用?！?/p>

“他就在你眼前。”

程卷施噎住了。

他最好是在開玩笑。

他最好不是在開玩笑。

“你還需要休息一會兒，”這位稱職的照料者，對她的醫(yī)療狀況和周遭圍繞著她的設(shè)備看起來很是有把握，“消炎的那管還沒有起效?！?/p>

程卷施只想知道這場鬧劇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拒絕按照他引導(dǎo)的那樣躺回醫(yī)療用的椅子上。

但眩暈感替她完成了這項任務(wù)。

之后的夢里只有沙漠，無盡的沙漠，散落著樣貌奇怪砂塊的沙漠，炎熱的太陽是她們刻意選擇的，因為在星球的暗面，不管是人還是無人機都沒辦法作業(yè)。

忽然間沙丘迅速產(chǎn)生了變化，風(fēng)是紅色的，程卷施都沒來得及跟夢里那些面目不清的同伴說奇怪，就被刺耳的警報聲拖回了現(xiàn)實世界。

夠了，她想著，要么醒著，要么就讓我在夢里好好呆著吧，不要再折騰我了。

可事情哪管當(dāng)事人的想法。

她疲憊地問出什么事兒了，看著楊俟風(fēng)一臉緊張?！笆窃聦m?！?/p>

“我以為......他們不會來追我們?！?/p>

“我說了，你太樂觀了?！背叹硎┎碌剿脑掝^，側(cè)了側(cè)身試圖讓自己的頭不那么昏。她聽見自己的看護者要離開。

“我得去控制室?！?/p>

你是應(yīng)該去，程卷施在困倦中想著，她想要告訴他那些參數(shù)口訣，告訴他降落時候要核查的角度，在她的記憶中，師哥并不是一個對飛船駕駛十分熟悉的人，可她開口卻發(fā)現(xiàn)自己說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她的語序變得混沌，意識也像是蛛網(wǎng)上的露水一樣時而斷開時而滑落，變成一個個不達(dá)意的詞匯，“降落，氣凝膠......”

師哥沖他點了點頭就出去了，“休息吧，其他事交給我。”

是啊，也只能交給你了，程卷施嘆了口氣，再一次合上眼，只盼望那些惱人的夢別再來了......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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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編 | 康盡歡

題圖 | 電影《海王》（2018）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