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關于莎士比亞
“究竟是境由情定,還是情隨境遷?”
面對近代早期的時代變革,莎士比亞敏銳地覺察到了英雄時代的沒落與平民時代的興起。再次,政治權謀作為這一轉(zhuǎn)變的預兆而出現(xiàn)。正是在殘酷的政治斗爭中,世界從夢走向與世俗的虛無,傳統(tǒng)的價值意蘊即將敗落。因而,莎士比亞乃是一位先知,他為我們這個虛無時代做了預言。但他為英雄時代的落幕而悲嘆,正如他多次懷念羅馬人的精神,以最后的羅馬人為主題一樣。莎士比亞感到自己正處在古典境界的沒落中,而在其對立面的,乃是喜愛流言、反復無常的庸俗大眾。他毫不掩飾對這些卑賤之人的鄙夷,卻悲哀地預感到卑鄙與善變的小人的勝利,以及英雄的死亡和庸人掌權。
莎士比亞的主題中最主要的是對轉(zhuǎn)變之命運和人的認識,而人是承受命運的主體。與完美的神想去甚遠,人來乃是有著根本缺陷的生命。理智與激情,言語與行動始終處于矛盾中。理智道說言語和計劃而缺乏行動,激情催逼行動而缺乏反思。理智而不行動是恥辱,放縱而不理智則是錯誤,這種沖突引發(fā)巨大的痛苦。人是在兩極間永恒游移的鐘擺,并為自己的偏離而承受苦難,這是四大悲劇的核心內(nèi)容,即“人的悲劇”。人無法擺脫自己的本質(zhì)缺陷,又必須對自己的缺陷絕對地承擔責任,在這種承擔中人痛苦地行動,行動又引發(fā)新的痛苦。就本質(zhì)而言,這是人的命運,存在之必然。而矛盾之短暫的統(tǒng)一和諧是幸福,從統(tǒng)一中再次分離則是悲劇。
另一方面,莎士比亞以永恒的愛、忠誠、信仰、尊敬的統(tǒng)一體來克服對命運之無常和變化的恐懼,而對這一統(tǒng)一體的永恒維護則是榮譽;這一主體包攬莎士比亞所有的作品。對羅密歐與朱麗葉而言,愛是永恒;對安東尼而言,榮譽是永恒;對愛諾巴勃斯而言,忠誠是永恒。
懷疑是一切罪惡的根源,是永恒與愛的敵人,這尤其體現(xiàn)在《奧瑟羅》中。情感和欲望的不加節(jié)制,嫉妒和不滿足,也是罪惡的催化物,在《麥克白》中,良心和欲望發(fā)生了巨大的沖突,并最后走向病態(tài)。因此,《麥克白》是對永恒的病態(tài)地倒轉(zhuǎn)(這體現(xiàn)在他對預言的徹底信仰中),也說明單獨的、干涸的、罪惡的篤信無法真正達到永恒,只能徒留空虛,這與麥克白最后的英雄主義之豐滿形成鮮明對比。
因而從精神本質(zhì)上而言,莎士比亞悲劇與古希臘悲劇乃是一致的,即夢的崩塌與對此的克服,并最終達到永恒的美。但兩者使用的語言是不同的,前者是平鋪敘述的散文語言,后者是凝練的音樂語言,但兩者本質(zhì)上都是詩的語言。從而,古希臘悲劇是最純粹的悲?。ū瘎⌒缘脑词急磉_),莎士比亞悲劇則多出了現(xiàn)實意味。這也就是為什么說古希臘僅將歷史或政治當作舞臺背景(因而是屬神的),而莎士比亞悲劇將歷史和政治作為主要敘述對象(因而是屬人的)。神在古希臘是人的引領與統(tǒng)治者,而在近代早期,神已經(jīng)開始逃遁,人的時代,虛無的統(tǒng)治即將開始。這樣,古希臘悲劇與莎士比亞悲劇所表達的就是它們所處的不同時代的經(jīng)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