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歐根尼曾坐于木桶中接待亞歷山大大帝的來訪，大帝遵照傳統(tǒng)的禮節(jié)，以君王特有的謙恭問他有何請求；“我別無所求?！钡跉W根尼說道，“只希望你站到一邊去，別擋住了陽光，從我身上奪走你給不了我的東西?！?br>這便是第歐根尼對當時世上最強的君主提出的要求，亞歷山大尚且依他所言退到一旁，那些勢力不如他的君主不這么做，恐怕就說不過去了。一個人如果行善無數(shù)，即使偶爾犯點錯誤也不為過。不過，一個人如果恰巧沒有施惠于人的機會，他至少要時刻提醒自己不能有害人的念頭。
我們深知光陰一旦流走，便不可逆轉(zhuǎn)，失去的時光，就只能永遠地任其失去。所以，在一個人所擁有的財產(chǎn)中，時間是最不應(yīng)受到侵犯的；不過，雖然它屬于個體的權(quán)利，但世界上大概所有人都會認為自己是有權(quán)浪費別人的時間的。
這種侵占他人時間的現(xiàn)象十分普遍，我們一年中只有一小部分的時光能以自主選擇的方式度過；只要有人企圖侵占我們的時間，幾乎任何事都難以展開或完成。這些人在侵占時間的同時，也在不斷糟蹋我們的生命；這個人偷去了一個鐘頭，那個人偷去了一整天；這個人驅(qū)遣我們忙前忙后，那個人用玩樂哄誘我們，不經(jīng)意間我們的時間就被搶走了；我們一會兒是被搶得人仰馬翻，一會兒又重歸安寧，在這樣千百次的交替中，我們的時間不斷地被人掠奪，直到最后再無丁點的剩余。

這種浪費他人生命的罪名最常被扣在大人物的身上；追隨他們的人年復(fù)一年地徘徊等待，最后卻手擦著請愿書死去。一個人招人妒羨，也容易遭人譴責。所以，政治領(lǐng)袖和資助人往往要遭受不應(yīng)得的非難，他們常抱怨說那些巴結(jié)自己的人沒真本事卻愛自我吹噓，還不知廉恥地胡攪蠻纏，而這一切自己全都得忍受下來。

不過，事實卻是侍奉他們左右的人也同樣不容易，我們不僅要理解，甚至還要可憐這些人。大多數(shù)人的祈求是不會有任何回報的。他們乞求他人的恩寵，也許并不指望真能獲得恩寵，而且即使真能獲得，那也是姍姍來遲；能被別人看到自己正處在達官貴人的中間，能與掌握權(quán)柄的人說些貼心的話，能將最新的消息私傳給其他人，能預(yù)測恩主的寵愛是增是減并以此滿足下層圈子的人的好奇心，能被視作高級職位的人選之一，所有這些便是能抵消漫長等待的回報了。
一個居處高位、赫赫醒目的人如果不斷給人希望，聲稱自已要多招食客到門下，這樣的人就好比是一頭捕食獵物的野獸，它雖然兇殘恐怖，避開它卻十分容易；野獸的洞穴既已知道，不想被它吞噬的人只要不靠近便是。浪費我們時間的最大危險便是來自毛蟲和飛蛾，我們因為心無恐懼便不會抵制它們，任憑它們鬼鬼崇崇地耍弄手段，悄無聲息地侵犯自己的領(lǐng)地。

任何人，不管是憑地位還是靠本事贏得世人的矚目，勢必要在很大程度上屈從于周圍人的利益或脾性。人們只要感到百無聊賴，就會飛向他尋求慰藉；只要想開口說話，就會要求他細心聆聽；只要想聽人說話，就會希望他侃侃而談。一個時辰接著一個時辰，中午接著上午，晚上又接著中午，成千上萬的事情強行分散他的注意力；他一見這些事情出現(xiàn)于眼前，本想立即置之不理，但考慮到人情世故，又要假裝關(guān)注來應(yīng)對它們。
如果我們想得到別人的善待，就必須容忍別人的愚蠢。凡不能勸動自己離群索居的人，就只能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時間作為貢品，獻給不計其數(shù)的暴君；獻給那些游手好閑的人，他們從來不會遵守自己的約定；獻給那些前來問計的人，他們從來不會采納別人的建議；獻給那些好自矜夸的人，他們夸夸其談只想被他人夸贊；獻給那些自怨自艾的人，他們哭哭啼啼只想獲得他人的垂憐；獻給那些愛出謀劃策的人，他們的快樂便是用所有人都知道不會有前景的設(shè)想來取悅朋友；獻給三句不離交易和結(jié)算的經(jīng)濟學(xué)家；獻給那些喜歡預(yù)測戰(zhàn)爭如何收場、同盟關(guān)系是否會打破的政客；獻給那些比較各種公債利弊的高利貸者；獻給那些只是為了喜歡談天而談天的健談?wù)摺?br>要讓每個人都能掌控自己的時間，不讓光陰的寶座被他人篡奪，是筆者無能為力，也絕不敢奢望的事。不過，希望我們所有人都能好好想一想，一個人未受邀請便去登別人的家門，長時間高談闊論讓聽者無心再聽，這難道不是給別人造成了無法彌補的傷害，從他們身上奪走了自己無法給予的東西嗎？有此反思，我們才有可能制止這類侵害行為的發(fā)生。

文字｜選自《饑渴的想象：約翰遜散文作品選》，[英]?塞繆爾·約翰遜 著，葉麗賢 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3月圖片｜Picture@Lisbeth?Zwerger

編輯｜Stellar

詩人琉璃姬：寫作也是將頭摁進黑夜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