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書都看過一遍了吧，我來問幾個問題......西歐的氣候特征是什么？」

「常年溫和濕潤」

由于是新課的緣故，學(xué)生們表現(xiàn)得都很活躍；新來的的年輕地理老師似乎十分受歡迎的樣子。

「原因是？我來點名......」

澹妄缺乏興致而半夢半醒地托著下巴觀察著氛圍。
就在這些情緒高漲的人中的一部分，到了枯燥而殘酷的期末就要開始吐露惡毒之詞......但這和澹妄沒什么關(guān)系。再怎么說，對于小時候就鐘情于天文地理的他，地理能有多難呢？

「那個在奮筆疾書的同學(xué)來回答一下」

胡貍應(yīng)聲站了起來。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地，用力過猛導(dǎo)致筆都甩到了地上。
彎下腰借桌子的掩護，澹妄略帶嘲弄地笑了。

「呃，因為北緯四十到五十度常年受西風帶控制......此外，受大西洋暖流增溫增濕......」

「好，坐吧。我再補充兩點課本上沒有的知識，要打瞌睡的那幾個醒一醒......」

趁著老師轉(zhuǎn)身寫板書的空隙，澹妄將頭湊過去輕聲說道。

「你覺得......」

「去去去，我都看見你課間超車了，我要趕進度」

澹妄想著他作為班上最優(yōu)秀的「做題家」的心理在作祟，于是加大了力度。

「有什么關(guān)系，反正放學(xué)前都能搞定的。哎，話題被你帶歪了都，剛說到......你以后想生活在哪里？」

「怎么突然問這個？」

「呃......大概，是受課題影響。歐洲還是很不錯的吧？」

「你覺得呢？」

「嗯......我還沒什么方向。那里的環(huán)境確實好就是了......」

「環(huán)境好某種意義上算是基礎(chǔ)設(shè)施落后的體現(xiàn)......而且就業(yè)市場對他國人并不友好，其中透露出一股老舊機器的鐵銹味，我不喜歡」

「我對澳洲的印象還不錯」

「你要去澳洲傳銷道教？」

比起義務(wù)所規(guī)定的書本內(nèi)容，他意外地很喜歡國學(xué)一類的內(nèi)容。澹妄經(jīng)常拿這一點來調(diào)侃他，自己是向來不信神明仙師的。

「那是個人愛好，我又不打算用來當做飯碗」

說起澳洲，澹妄能想到的只有某個形似貝殼的歌劇院和拳擊袋鼠，說不上反感也提不起什么興趣。

「......」

胡貍把問題拋了回來。

「那你呢？你想去哪兒？」

「有什么好說的，我沒可能有那條件啦」

能將理想付諸現(xiàn)實的人，顯然不包括澹妄自己，他只是在理想和現(xiàn)實割裂中的又一個凡人。
但他還是勉強收起了這些情緒。胡貍默契地假裝沒有回應(yīng)這些喪氣話。

「我不了解......櫻盟是怎樣的，不過看你很喜歡它們的文化，就覺得你也向往那里」

他豁達地咧開了嘴。

「唉，你現(xiàn)在真像個催命鬼知道嗎」

「嗯？」

「櫻盟的自殺率可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高耶」

「這里的數(shù)據(jù)恐怕也不逞多讓」

「唉」

在迷茫的霧中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身心俱疲后發(fā)現(xiàn)霧更濃郁了。對天賦和勤奮都沒有的可憐人，談夢想是一種折磨。
澹妄無力地趴在了課桌上。

這時候打起了下課鈴，這些話題自然地淹沒于塞桌椅和嘰嘰喳喳的聲音之中。

「可喜可賀，下節(jié)是體育課」

澹妄倚著靠背向后挪了挪位置，伸了個懶腰。
只是半分鐘的功夫，他看見胡貍又重新投入到作業(yè)本中了，這回大概是認真的。
就算他不講話，澹妄也能理解他動作中「我再寫一會」的意思。

「要是能出國......能的話......你往哪里去我就往哪里去」

「畢竟我沒別的朋友了」

簡單地將心里所想組織成語言說出來。

「那她算是什么？」

一時沒能理解這句話的含義。

澹妄微微仰著的頭又回到了原位，順著胡貍的眼神看向教室門口。

那里站著一群聚集著的女生，九成是在聊他們所不知道的八卦。與其他的說笑聲不同，其中的一人笑起來毫無遮掩，沒心沒肺的，存在感十足。

「叫什么......你知道我說的是誰」

「荼羅......啊」

「對，就她。你兩......眼神交流挺頻繁啊，最近」

胡貍的語氣難得地嚴肅而不悅起來，自己也無法再玩春秋筆法的把戲了。
沒想到這家伙意外地很會觀察細節(jié)。

「啊，呃......」

被要求保密的事，他當然沒忘。正因為沒忘這時候才難以決定。一頭拉著自己的是知己，而另一頭......

「沒有發(fā)生你想象中的事。只是......發(fā)生了這樣那樣的事，然后認識了彼此，就像......我不知道要怎么形容，總之......」

他也弄不清楚自己在說些什么。此時他的大腦明顯沒有思考剛說出的話含義的余地，心臟也感覺要從嘴里蹦出來了。
明明自己可以拒絕回答的——就老實說。

「總之，我......也不太清楚」

不知道胡貍能不能意會。
他欲言又止地張了張嘴，沒有繼續(xù)問下去，接下來的話語也表明他不想深究友人的隱私。

「不想說就不說好了，我不會勉強你」

「我真的——不太明白」

聲音小到自己也聽不清。

「雖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不過你能對三椿以外的女生打起興趣也算是表明你離正常人又靠近了一步啊」

——我在你的印象里到底是什么樣的怪人啊，化齋和尚么？

本想這么說，但因為自己對胡貍的印象也和上述相差無幾，他自覺沒資格吐槽就作罷了。

「嗯......」

澹妄揉揉臉頰，松了口氣。
他偷偷瞥了一眼門口，原來的小群體大概下樓去了，教室里已不剩下幾個人。

說起來，剛才自己有些精神過頭了。



2
在第一次見到海的經(jīng)歷中，澹妄感受到了分量十足的失落感。

與以前從書和影視中印象完全不同，非常濃的海腥味乘著風一陣一陣地向人襲來，還混雜著特別的鐵銹味。在海灘上，澹妄看見了一艘看起來擱淺了許久的船的殘骸，表面已經(jīng)被侵蝕成了棕紅色......至于什么浪漫更是無從談起。

但同行的其他同學(xué)似乎不是這么想的。他們卷起褲腿穿著洞洞鞋漫步在沙灘上有說有笑。

「切，吸引他們的不是海，而是友情而已」

澹妄進到一家開在沙灘邊的露天快餐店。
站在窗口后的是一個臉色黝黑的年輕男人。

「一個漢堡」

「請稍等」

那是澹妄第一次用其他語言交流。
交談這種除了吃飯睡覺外最為平常的行為竟然能變得如此新奇，這就是語言的魅力嗎？他從未在學(xué)習中得到過這種感覺。
不過多久，服務(wù)窗口旁的空窗口前端出一份樸素的漢堡。
他端起盤子，尋找還閑置著的位置。視角轉(zhuǎn)變間，他注意到了同樣是一個人的荼羅。她坐在一個中間的位置，身邊都是異鄉(xiāng)的面孔，被難懂的交流聲圍繞著。

原地猶豫一會后，最后還是在直覺的驅(qū)使下找了個靠邊的位置坐下。

海自然是這座海濱城市的賣點，不過可惜的是，此趟夏季旅行中只有今天有機會看海——要是學(xué)校提前說明這一點，那想必會損失不少報名者。
生活在內(nèi)陸的澹妄和其他同僚一樣對海有一種天生的喜愛。
這么說不恰當，他的這種葉公好龍式的情感實在算不上喜愛，而只是喜新厭舊心理下的好奇。
他被印象中關(guān)于大海的特性所吸引。寬闊，恬靜，溫婉，任人傾訴......甚至不在生物范疇內(nèi)的大海能用這樣的詞語描述太過于荒唐。
他在意的大概只是什么人罷了。

說到海，海鮮是無法避開的話題。這座城市的特產(chǎn)之一就是龍蝦。
這也是澹妄避之不及的領(lǐng)域，要說起來......一股十分反胃的味道鋪面而來。記得他點的漢堡并不是海鮮餡的？

他猛地扶正了靠在椅背上的身體，同時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
荼羅在他沒注意的空隙里坐了過來，和她點的一盤看上去就不是澹妄吃得起的龍蝦。

腦子里還沒組織好語言，手就不由自主地動了起來，捏住了鼻子。極具壓迫力的味道從桌子對面飄了過來。

察覺到他的動作，荼羅睜大了些她那看起來快要睡著的瞇瞇眼。

「你對海鮮過敏嗎？」

「心理上......有些吧」

「幼兒園的時候被不負責的老師強制灌了一嘴蝦，在那以后就......」

那真是不愿回憶起的經(jīng)歷。
在食堂吃飯的時候可以看得出同齡的人很多都討厭吃水產(chǎn)品，不知道是不是都有過類似會導(dǎo)致PTSD的過往。

「......」

荼羅低著頭，嘴里咬著叉子。

「但河蝦和海蝦不能一概而論嘛......那什么，聽說海鮮的腥味要淡一些，嗯......也不是真的不能接受」

感受到變得僵硬的空氣，澹妄想，是不是一開始就不該提自己討厭蝦這回事？不過坦率地說出來總歸不是最壞的結(jié)果吧？

荼羅還是頗有風格地保持了沉默。她又繼續(xù)拿叉子搗鼓著，澹妄能理解她表達的「明白了」這樣的意思。

他很快就解決了他的那份，本想著「要不要再來一份」的他發(fā)現(xiàn)自己就像被黏在了椅子上，賴床時獨有的依戀心理悄悄萌發(fā)著。

無處安置的視線只能停留在欄桿外那個明媚，熱鬧的世界，無趣地打發(fā)時間，但要問打發(fā)完時間后要干什么，他還沒有想好。
他期盼著這個問題的答案能和有規(guī)律的浪潮一樣自動涌上來。
直到視野有些扭曲，眼皮感到疲憊和略微的疼痛，他眨了眨眼，偷瞄了一眼荼羅。她正低頭看著屏幕。澹妄看向她時，她舉起了手機，側(cè)過身去對準海灘拍照。

「真可惜，兩周里只有今天有機會來海濱」

澹妄也后知后覺地跟著拿出手機打開相機功能。

「你喜歡海嗎？」

荼羅透過屏幕看著由像素點構(gòu)成的海，問道。

「喜歡作家眼里的?！?br/>
「不喜歡眼前的？」

「......」

「不......大概是......比起預(yù)期的有所心理落差吧」

「也是啦」

她放低了聲音。與此同時，端著手機的雙手小幅度的轉(zhuǎn)動起來。澹妄湊近了些，看到她是在錄視頻，于是識趣地收了聲。

大概兩分鐘后，她再次按下了快門。

「我老家是南邊的一座沿海城市，所以經(jīng)常能看海。因為工廠的緣故，那里的海污染嚴重，死氣沉沉，沒有人把海灘視作一種旅游景點」

「自然也就沒有現(xiàn)在這樣，說說笑笑的氛圍。我很喜歡今天，現(xiàn)在的，眼前的海景。所以我把現(xiàn)場的聲音也錄了進去，這也是它的一部分」

這番真情實意的說辭與其所想展現(xiàn)的景象間，在澹妄心里產(chǎn)生了難以彌合的巨大割裂感。

「......那還真是不幸耶」

他機械地回答道。
完全無法想象，更無法和荼羅的這段經(jīng)歷產(chǎn)生共情。
那是理所當然的。他沒有見過比眼前更加污濁，讓人討厭的海灘，因此沒法作出任何有價值的答復(fù)。
就連最基本的感慨都不需要，此時無聲或許勝有聲。

「誰說得準呢。至少在懂得珍惜眼前的景象這一點上，我更幸運」

他抬頭重新審視了一遍這「不符合預(yù)期」的海景，它的輪廓因濕潤的眼眶而喪失。

失去才讓人懂得珍惜的道理，他是聽過的，卻常常不能在需要的時候想起。
既然想起了，就要做些什么。為了真正失去后不再那么遺憾——那么，也學(xué)她錄小段視頻吧。
在未來的某一天回想起今天的情景時，自己一定能明白它為何價值千金。但......

「要走了噢」

負責導(dǎo)游工作的大胡子老師在路邊吹著口哨，與他們同行的其他同學(xué)如退潮般匆忙地離開了海灘。
突然覺得像是在看有些幼年的鴨群被驅(qū)趕的場景，而他就是最頑固的那只。



3
在那之后，又過了幾天。
今天的上午要上課——只是體驗用陌生語言教授的課程而已，況且......

「衣服的進價是40元，假設(shè)零售價為a元.....」

講的是這樣簡單的一元二次方程題。平常還有一些別的，不過也都是些足以讓澹妄瞌睡的基礎(chǔ)內(nèi)容。
巧得很，這個老師還是亞裔，對同行的學(xué)生來說很有親和力。不過也僅此而已，這是她的工作，內(nèi)容就是扮演......做好她那布特福人的身份。

「荒謬」

澹妄極度蔑視這種吹彈可破的親切感。
信仰不同，文化不同，對方的任何底細都不清楚，僅僅靠著類似的面孔就能獲得廉價的認同。他打心底看不起這種行為。

「......據(jù)預(yù)測，單月銷量是56-4a，求得單月的利潤為......」

他捏了捏自己有些肥碩的臉，厭惡感再一次籠罩了自己。
力氣像是不聽使喚地躲了起來，于是臉自然而然地被重力拉著貼在冰涼的桌上。
近在咫尺的說書聲也漸漸遙遠。
貼在眼前的書本上的棕黑色素倒映并點染了淚水，最終擴散到瞳孔的每一處角落。

恍惚間，抽象的眩暈感成為了具象的星群，在眼界中毫無規(guī)律地運動著。
等到星群失去光芒，澹妄已被其他東西吸引去了注意力——他四周漆黑的墻壁，用磚塊壘起的墻上，漆都還沒有抹勻。
連毛坯房都算不上。

在工業(yè)城市長大的他是不可能真的見過這種場景。
那么他所處何處已經(jīng)顯而易見。
這是曾經(jīng)做過的夢。

醒悟過來的一瞬間，屋子的門打開了，照進來的明媚陽光讓屋內(nèi)明亮了不少，但最為明亮的還是站在門前的人。

「嘿，你這是看呆了？」

三椿滿意地點了點頭。
冷色調(diào)的沖鋒衣配上寬松的中褲，能充分體現(xiàn)出她這個年齡的少女應(yīng)該有的活力和風度。也只有在她身上，澹妄不會有所嫉妒。

「三椿姐......」

這種「高檔」服裝是注定和澹妄無緣的，經(jīng)濟上和外表上都是，這也注定他們家不會專門去買運動服。

「昨天晚些時候，散步的路上碰到了葉梅，她們一家正要出門，去城里買夏服......」

還沒回想起前因后果，三椿就解答了他的疑惑。

「她想順便給我?guī)准貋恚@我怎么能答應(yīng)呢。我說給我買還是算了，如果你家里有不合身的衣服倒可以給我」

「結(jié)果她就把一件已經(jīng)小了的外套給了我。想著給你準備個驚喜，就沒預(yù)先告訴你......不好意思啦」

「早知道我就反應(yīng)得更夸張一些了」

澹妄的回答聽起來心不在焉的，就像是在應(yīng)付煩人的她一樣。

「嗚哇，敷衍」

她揪住澹妄兩側(cè)的臉龐，有些用力地拉扯起來。不用想，自己的嘴巴看起來一定和小丑似的，三椿沒心沒肺的笑聲可以證明這一點。

她的笑聲喚起了澹妄遙遠的回憶。那時候的自己野蠻地甩開了她的手，那是因為——

「別搞了，臉上怪油膩的，惡......」

悲傷的情緒把后半句話吞了回去，涌上來的是一股酸酸辣辣的嘔吐物。
已經(jīng)記不清這個夢是多久前做過的了。
但那時候自己的自尊心有多么脆弱，是記得的——對于丑陋的柏油桶，細看是一種殘忍。
如今的他依然沒有什么長進。只有逐漸磨滅的銳氣能表明時間流動過。

照著他的話，三椿把手縮了回去——縮進了袖口。
她脫下了沖鋒衣，將其披在澹妄的背上。

「......」

遲疑一下后拉過大衣的衣袖，繞著澹妄的脖子打了個簡單的結(jié)。
三椿朝他微微一笑。

「和預(yù)想中的不太一樣呢」

「還想著，能模仿一下披風客」

纏在脖子上的衣袖帶來的拘束感讓澹妄覺得煩躁，下意識地解開了結(jié)，衣袖就自然地垂在胸前。
但煩躁的感覺沒有隨之消失。
那是理所當然的。
雖然很抗拒這種煩躁感，但也有百分之一二地依賴著它。
期望有人藉此注意到他。
期望有人能夠來驅(qū)散這股煩躁。
期望有人可以治愈他誕生煩躁的傷口。

「等我一下」

三椿穿著拖鞋啪嗒啪嗒地走遠了。

——我的存在阻礙了你。

澹妄又想起了預(yù)示著她的離去的話。這些話化成又一陣涌上心頭的悲傷。

——......也會阻礙你的幸福。

三椿是這樣說的。
果然還是無法理解這種抽象的目標。
澹妄一心一意地想要維護現(xiàn)有的生活，這種生活就是幸福的全部。
比如耳邊啪嗒啪嗒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再比如......

「放輕松點」

一塊濕毛巾糊在了澹妄臉上，出乎預(yù)料地。

「？！」

這時候他才察覺到眼角正在發(fā)熱的東西。這股熱量正透過毛巾，傳達到手上。

「再不松開手就是騷擾了哦？」

為了不讓自己的紅眼圈被看到，他的手正貼著三椿的手，捂緊了毛巾。

「唔......」

「好點了吧」

雙眼還被遮著，看不見三椿的表情。雖然看不見，卻能聽出她語氣中的擔心。
澹妄點了點頭，生怕被聽出哭腔而沒有作聲。但隨后就明白這種防備是多余的。
眼角的熱度一定也傳達到了三椿的手中。
況且還有更重要的話語要說出來。

「對不起」

為自己的不成熟向她道了歉。

「我還是會為了沒法改變的事糾結(jié)，一點都沒有變」

「但是......」

「你還在為了外表而糾結(jié)啊。我不會在乎這些的」

「但是我很在乎，一直很在乎......要求不幸的人忽略自己的不幸，實在是太......太刻薄了」

「我也想有換身衣服就能讓朋友驚訝的能力?？晌易霾坏?，這是我這輩子都做不到的事......」

三椿沒有說話，但他知道她在聽。

怨念不斷在胸腔中積累，從意識到自己的不幸開始，嘲笑，疏遠，孤立，孤獨，不斷積累，已經(jīng)到了僅靠自己絕對無法解決的地步了。
控制它不傷害到自己在意的人就是極限了。然而，怨念并不會因此而消停，一旦無法外泄就要讓自己加倍的自卑。

「做不到就做不到，干脆放棄好了，就算抑郁也比勉強自己要好」

「我做不到，但也不想放棄......每次看到你，這個想法都會更加堅決......」

毛巾溫柔地接納了難以抑制而溢出的淚水，就和三椿一樣。
她身體前傾，輕輕抱住了澹妄的腦袋。

「我們都有這樣子無法做到卻也無法放棄的遺憾......和我說的一樣，我沒有辦法解決你的遺憾，但至少，我試著做一些我能做到的......能緩解無法彌補的遺憾感」

「你知道的，我什么都做不好」

「你只是沒有找到方向。人生還很長，有的是時間去尋找方向，去做出......改變」

「......」

澹妄抽了抽鼻子。

「或許我們?nèi)松豢椀臅r間不會很長......或許這也會成為你的遺憾」

雖然是回憶，澹妄卻是第一次感受到了這句話中傳遞的似曾相識的感情。困惑，迷惘，因為不久的將來的離別而痛苦，這些感情都被三椿隱藏起來，直到最后一刻才顯現(xiàn)出來。
然而一旦發(fā)現(xiàn)它的存在，那些隱瞞就顯得如此拙劣，如此讓人悲傷。

「但我希望久別重逢的時候，能看到你不再為此而止步不前」

「我......」

說到一半就停下了。
能感覺到這里的時鐘不再擺動，一切感知的到的東西都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分崩離析。
幾秒鐘后，醞釀已久的承諾也在腦中瓦解了。他想要向三椿承諾什么呢？
他能夠向她承諾什么呢？



4
開放教室充斥著輕微，分散而歡快的喧嘩聲。
其由各種各樣的語言組成。
沒法理解其中的內(nèi)容，更無法與那些情緒共鳴，所以聽上去讓他有些發(fā)困。

在這種環(huán)境中思緒都慢了不少。他才注意到不久前就在腦中回響的下課鈴。
現(xiàn)在是十一點半，上半天的課程的結(jié)束意味著另半天的“社會實踐”活動。
說起來，今天的活動是什么來著？在記憶堆中找到這一詳細會很費勁吧。
不想回憶。
維持現(xiàn)狀就好。
澹妄趴在雙手圍成的圈中，默默打了個哈欠。

「喂喂，下課了」

背后的手制止了他再次入夢的行為。
澹妄轉(zhuǎn)過頭去，看到了荼羅還沒收住的假笑的臉。
如同舞會面具般，艷麗奪目，而讓人疏遠的笑容。
但幸好，他覺得這個笑容并不是針對著自己來的。

「啊...嗯，下課了，咋了？」

「算了，沒事」

連讓他化身抱歉先生的機會都沒有，她就轉(zhuǎn)身回到了剛才與之攀談的隊伍里。

「沒找到嗎？」

「嗯，書大概落在宿舍了吧」

「啊對，剛才說......」

她們的聲音也淹沒在了喧嘩之中。

看著荼羅的背影消失的拐角，倦意再次爬升上來。
忍不住張開嘴再次打起哈欠來。
終于能合上嘴后，他把頭埋回了手臂里。



等澹妄再次醒來時，周圍已空無一人。
他下意識地摸索著藏著手機的口袋，直到想到手機白天由老師保管的煩人規(guī)定。
但只是要弄清楚時間的話，看一眼大廳里的鐘就好了。

其他教室的門看上去都鎖了，只有自己打瞌睡的這間門還敞開。

打著哈欠來到同樣空曠的大廳，澹妄看到了已向右偏過的時針，以及遠處緊閉的飯?zhí)么箝T。

「咕嚕嚕」

感覺干癟的胃緊縮著，給自己制造痛苦來抗議。
至于下午的活動......
這回的活動是到市中心的鬧市區(qū)。不知為什么費用沒有包含在出行前就要副的那筆巨款里，昨晚才收到了要額外繳費的通知。

嗚哇，大熱天的去熙熙攘攘的鬧市區(qū)，光是想想就要打退堂鼓了。

比起那樣的環(huán)境，還是能獨處的空調(diào)房更合適自己。
身體里為此歡呼雀躍的細胞也能說明這一點。

或許宿舍里還有和自己有著同樣打算的人。正這樣想著的時候，他在宿舍樓的公共區(qū)域遇見了荼羅。
她站在桌式足球旁，看起來是在思考。宿舍門禁打開時會發(fā)出機械的響鈴聲，但她置若罔聞般沒有做出任何反應(yīng)。
打量視野外有動靜的地方是生物的本能吧，他的心底因此產(chǎn)生了些微不可見的好奇。

雖然知道此時裝瞎最能避免尷尬感，他面臨是否要上前攀談這事仍然很猶豫。

『難得有面對面交流的機會，不是嗎？』

是內(nèi)心里的另一個自己在作祟。

『好了，別為難自己了，對自己的內(nèi)心坦率點』

她說得對，可似乎......越是渴望就越是遲疑，悲觀主義者總過于在意他們會失去什么。

前往男生宿舍還需要刷一次門禁卡。然而一分鐘前掏出來過的卡不知被放到了哪，現(xiàn)在怎樣都找不到。

「誒，你不會是才醒吧」

荼羅出聲叫住了澹妄。
她看著澹妄手臂夾著上課用的書，左眉向上挑起。

「啊，那個......」

精神都集中在了如何編造謊言上，他甚至沒察覺到手上動作停止這一點。

「......興許因為昨晚沒睡好」

澹妄無奈地挪了挪嘴。

「每次被班主任找麻煩的時候都用的這個理由吧」

她的語氣中透露出鄙夷。

「沒辦法的事」

像荼羅這樣的優(yōu)等生應(yīng)該很容易理解才是。
她也如自己料想般地沒有深入地調(diào)侃下去。

「那個，今天的活動......沒有跟朋友一起去嗎？」

「沒有，她們......」

她停頓了一會，其間只聽得到空調(diào)風聲與呼吸聲。
利用眼角的余光看到荼羅的臉別了過去。她的眼神落入視野盲區(qū)中，心情讓人難以拿捏。

澹妄拿起擱置在地上的書，站了起來。
視線自然地看向宿舍與教學(xué)樓之間的草壇。

「嗯......也沒有交第二次錢的必要。后年，初中畢業(yè)之后，我會到這個國家留學(xué)，有的是機會逛街」

「酷暑除外」

話里蘊含著難以掩蓋的自信。

「......」

就是她這豁達的態(tài)度讓澹妄五味陳雜。

留學(xué)。
那是與絕大多數(shù)人無關(guān)的經(jīng)歷，是令絕大多數(shù)人奢望的前途。和那些閃耀的人比起來，我們就像是蠻夷。
這絕大多數(shù)「蠻夷」，毫無疑問地包括了澹妄。
要么家庭家財萬貫，要么天賦卓越至極，要么兼有——兩者之間的差距大到，澹妄甚至難以對此產(chǎn)生嫉妒或是羨慕的情緒。

然而他與荼羅的距離又是如此相近。
只要他愿意伸出手，就能觸碰到荼羅。

這種差距的產(chǎn)生仿佛是一場意外。而兩年之后，這場意外就會被修正。
對修正的預(yù)言才是讓澹妄無法辯駁的東西。

「說的也是」

生理上的饑餓感和心理上的無力感裹挾著沖擊著他的喉嚨。
聲音都有些變調(diào)了。

「那以后沒機會來的我應(yīng)該去鬧市區(qū)體驗體驗啊」

理性告訴他，他應(yīng)該為朋友的美好前途而高興。而感性讓他懷疑，等到分別的那一刻，自己是否還能壓抑住感情的流露。
恐怕是做不到的。

「現(xiàn)在說這些也沒用了。這個點，他們大概已經(jīng)到市中心了吧，今天不是周末，路況還挺好的」

澹妄只能以苦笑回應(yīng)她。
因維持這樣的動作太久的緣故，四肢上有被螞蟻爬過的酸酸麻麻的感覺。
同時插在口袋里的手觸摸到了一件扁平的長方形物體。

那是他要找的門禁卡。
它被放在外衣的夾層里。一進到?jīng)鏊氖覂?nèi)，澹妄就拉上了外衣拉鏈，怪不得會一時間找不到。

這時腹部處再次傳出了空蕩的回響。

「......」

不由得加快了速度。
把塑料制成的門禁卡暴力地貼在感應(yīng)器上。發(fā)出的聲音加重了空氣中難言的尷尬。

「......午飯也沒吃嗎？」

「遲了一步......」

他的回答聲很小，不知道荼羅有沒有聽清。

她意味深長地嘆了口氣，意會了自己的難處。稍微猶豫了一下，荼羅繼續(xù)追問道。

「我還有點速食面，來點？」

「呃......非常感謝」

事已至此再推脫就要引她反感了。

看著她往自己相反方向走遠后，澹妄找地方坐了下來。
晚飯后，這處公共空間就會變得熱鬧非凡。
這里沙發(fā)慘烈的擺法可以證明這一點。
雖說如此，自己的心境也不比這里更整齊就是了。

十分鐘過后，她揣著五六包便當盒大小的速食食品出現(xiàn)在澹妄的視野里。

「哇哦......」

「自便就好」

只有兩個樸素的桶裝的能分辨出是面食。其余的包裝上的字澹妄都無法識別。
從圖例來看，似乎是土豆粉那樣的淀粉類混合食品。

「這是拜托老師代購回來的嗎？」

他毫不客氣地打開了速食面的包裝。
調(diào)料與干面預(yù)先混在了一起，這點和國內(nèi)的包裝，大包內(nèi)混合著調(diào)料包不同。
把鼻子湊進去嗅了嗅，結(jié)果什么味道也沒聞出來。

「是我出去買的」

「咦，還能外出購物的嗎？」

以荼羅的口語能力，說不定真的能說服老師。不過事實并非是那樣。

「就剛才，老師組織沒參加活動的人去了趟超市」

她也打開了一份相同包裝的速食面。
照著她的做法，將桶口對準附近的飲水機加開水就完成了。
確實有夠方便的，只是感覺少了一樣?xùn)|西。

「沒找到叉子......」

太蠢了。說出口的一瞬間澹妄就產(chǎn)生了后悔的想法——叉子多半是在湯底下，是他太猴急才會產(chǎn)生這樣的局面。

「不帶叉子好像是當?shù)靥厣?br/>
荼羅掃了眼包裝上的說明，微皺的眉毛能表達她有著和自己相同的想法。
她四周尋找著能代替叉子職責的物品，環(huán)視了兩圈無果后又坐了回去。

「......」

「你要干嘛？」

澹妄拍了拍身上的口袋，從其中摸出一把藍色多功能刀。
萌生出了有點危險的想法。

「......」

將一面的主刀伸展開用以拉扯著已經(jīng)開始沉淀的面條。
首先是刀尖與舌背親密接觸的感覺，其次是未冷卻完全的熱湯帶來的灼熾感，最后品嘗到的面的味道甚至比它的包裝還要樸素。
幾乎可以說是陽春面。

「哪有把刀當叉子用的??？」

「吃西餐的時候」

見澹妄嚴肅的態(tài)度，荼羅頗為無語地搖了搖頭。

「唉......」

捉弄心理得到了滿足，澹妄暗自竊喜著。
說到底，他對這把刀最熟悉不過。經(jīng)自己之手使用了一年多后，它連表皮都無法割裂。

「總比沒有要好，你試試？另一面的小刀已經(jīng)完全鈍化了」

「嘔，惡心。我回去了」

荼羅朝他比了個鬼臉。接著抱起剩下的速食食品快步遠去。

澹妄一直相信著，他這個下午的心情是由砂糖，香辛料和什么更美好的東西組成的。他一直尋找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