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年附近一向不甚太平，江南先是經(jīng)歷大旱，復(fù)來蝗災(zāi)，魚米之鄉(xiāng)變得人人饑餒,在臨春時節(jié)，又爆發(fā)了一場驚人的大疫，數(shù)以萬計的災(zāi)民四處流竄，瘟疫隱然有舉國肆虐之疾。正是此刻，大汗派遣華滄雕去了江南，一是為了賑災(zāi)救民，另一方面，也是去探聽南朝殘部內(nèi)的虛實，好兵不血刃將最后余黨悉數(shù)招安。華滄雕經(jīng)年枯坐內(nèi)院，漸似覺得衙內(nèi)生活倒也不壞，只是一身功夫無處施展，而大汗在自己身周插滿眼線，就連多伸一下懶腰都有無數(shù)雙眼警惕盯著，多少有些苦悶，正想遠(yuǎn)出一趟散散心情。

但于他來說，赴江南公干最大之諱便是回到柴桑，回到桃源巷，見到那副已然有些陌生的酒簾。自上次一別以來，華滄雕時時刻刻不想將那一夜的回憶如嘔吐般清出體外，但正如自己嗜酒如命一般，往往在吐后不是休息，而是再灌上一杯。于是反反復(fù)復(fù)中，安有沐的形象逐漸變得抽象而破碎，唯獨(dú)記得的只有她那雙明眸以及身上的淡淡桂花香味而已，甚至連五官都有些模糊了。但造化弄人，自己所住客棧偏偏就在東來客棧隔壁，每日從衙內(nèi)回房，必定經(jīng)過東來客棧那愈發(fā)金碧輝煌的大門，耳聽得吆喝聲不斷，就連入睡時分，都似有陣陣酒香從嚴(yán)絲合縫的窗戶外滲透進(jìn)來一般，讓他不得安眠。

華滄雕不止一次地心想，這許多年過去，明明已思來想去，將這問題透的不能再透，但卻總在不經(jīng)意的睡夢中想起安有沐來，甚至在一次夢中，他似見有沐正躺在關(guān)公子懷中呻吟曲張，一副本來讓人血脈賁張的畫面讓他陣陣惡寒，以至于驚醒后半晌不得言語。

而諷刺的是，他久封的文筆卻因這些偶然的噩夢和回憶有些松動，但每每寫就，過后閱之卻是極盡酸腐，渾沒了當(dāng)年那種意氣風(fēng)發(fā)、揮斥方遒的快意，卻如在大漠中擰盡全力，擠出水囊中僅存的幾滴殘露挽救將渴死之人一般要命卻不得不做。這讓一向以詩酒劍自豪的他萬分苦惱，如今劍是已然無處可施，在主動戒酒的當(dāng)下，唯一的樂趣卻是以如此干枯苦澀的形式流露出來，連自己都開始嫌棄自己起來。

于是再見有沐一面的感念愈發(fā)強(qiáng)烈，似乎已和她本人并無什么關(guān)系，只覺見上一面，就能稍解這種萬分糾結(jié)的心境。然他自己也知道，自那之后他已沒有任何理由和身份堂而皇之地走進(jìn)酒家， 向這個曾經(jīng)與自己傾心，如今卻早已移情的姑娘訴說些什么，傾聽些什么了。這讓他在公干期間多次恍惚，差點(diǎn)將賑災(zāi)的糧款虧空錯記到賦稅上去，險些釀成大禍。

于是自暴自棄般，他從所住客棧柜頭買來一壺濁酒，施展輕功躍向房頂，就著江南特有的濕冷北風(fēng)開始飲了起來。

華滄雕回憶起自己年少時初次飲酒的故事來。當(dāng)年遠(yuǎn)離家鄉(xiāng)赴魯東求學(xué)，北方的寒冬給這個江南小子狠狠地來了個下馬威，在學(xué)館宿舍中，熬不住苦寒的他接過儕輩遞來的烈酒，猶猶豫豫地喝下一口，瞬間被如刀入腹的感受催得咳嗽連連。他少年學(xué)成，年歲較儕輩遠(yuǎn)小，于是粗豪直率的華北漢子們放開了聲大笑起來，只笑的他滿臉通紅。那天他只飲了兩杯便哇哇大吐，不省人事，但頭一次感到喝入的刀子慢慢化成一團(tuán)溫火，在自己冰冷的腹中化作暖意傳達(dá)至指間眉頭，而且雖然迷醉，腦中靈光卻不斷乍現(xiàn)，雖然狼狽不堪卻也多少懂得了一些酒中奧妙。魯東好酒，酒局中講究排位座次和敬酒先后，也是一番自古流傳下來的奇妙風(fēng)俗，經(jīng)過多年錘煉后，許是因為天賦異稟，華滄雕從兩杯即倒很快變成了儕輩酒豪，無論喜事悲情，大小場合，只要兩杯下肚，天生的爽直和坦誠便能讓他與一切人融為一體，這讓本不擅交際的他倍感喜慰。酒酣之際，許多神妙詞句也如流水般自然傾瀉，也正是此時他的詩文開始慢慢打響名號，形成了后來傳頌的遺珠。

但此刻的飲酒既無關(guān)冷暖，更休談?chuàng)]毫，只是單純的將廉價的烈酒灌入腹中，去取得長久空虛中的些許撫慰而已。他不記得什么時候開始這樣喝酒，只記得那幾年千百壇黃湯下肚，才能在歷經(jīng)坎坷中保全自己不致崩潰。想到此節(jié)，喝進(jìn)去的酒水似都成了悲嘆，從他口中悄悄呼出，融入茫茫夜色中。江南的夜在他印象中從未如此荒涼，可能是大疫的影響，街道中一片蕭索，一改往常的喧鬧，冰冷的月光下只有他和他的影子相陪，遠(yuǎn)出突然傳來的一陣狗吠又撕裂了這幅沉寂的光景，晃蕩間一切又復(fù)死寂，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般。

正在華滄雕喝下半壺酒時，一陣溫婉柔美的歌聲從身下的東來客棧頂樓偏房傳了出來，這聲音不是安有沐又道是誰？華滄雕凝神聽去，卻是一首頗為悲涼的《琵琶行》，幾年后再聽，比起之前不識愁滋味的少女有沐唱來，多了幾分凄婉和彷徨，在幽幽的夜中如遠(yuǎn)方星辰，忽明忽滅，讓人不禁有些動容。

一曲未畢，華滄雕早已無聲欺近聲音的源頭。這間房在東來客棧北角，應(yīng)該不是有沐的閨房，但那聲在夢中聽見過多次的太息，卻又明明白白的便是自己反復(fù)糾結(jié)的可人兒。

“姑娘，是我，我來了。”華滄雕忍不住便發(fā)出了聲響。他不敢再呼其姓名，只有退回到當(dāng)初初見時的叫法。

“……華先生，你來做甚？”歌聲隨即戛然而止。安有沐的聲音并似未比記憶中變化太多，但那份冷漠的疏離卻顯然不是自己記憶的錯亂，這份疏離似乎比眼前的薄薄窗戶要厚重萬分，他竟然無法伸手去推開窗子，見上有沐一面。

“額……我……我來此地公干，想見上你一見……可否？”最后的話語已然謹(jǐn)小慎微，華滄雕一顆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兒。這種緊張像是明知即將被宰殺的家禽看到霍霍屠刀一般，讓人本能得想要逃走。但不知為何，他卻沒有遁走。

許是喝了些濁酒吧，他想。

果不其然，窗戶的那邊頓了一小會兒，便冷冰冰地道：“大晚上的，你蹲在我窗頭干么，讓人看了去多不好。請走吧，我乏了，要睡了?！?/p>

“不……你就當(dāng)是故人來訪，行嗎？”

“華大公子，小女子幾天后便要在年會上公演，這些天生意忙，睡前方有時間練練嗓子，連覺都睡不飽，你這樣不是叨擾我是甚？還是走吧！”安有沐絲毫沒有松動的跡象，甚至當(dāng)著他的面，呼的一聲吹滅了蠟燭。

華滄雕頓時自覺百無聊賴，是啊，自己這成何體統(tǒng)，簡直如一個癡呆擾人清夢一般。夜靜的可怕，連遠(yuǎn)遠(yuǎn)街道的腳步聲似都聽得見，窗戶那頭卻一點(diǎn)聲響都無。短暫的沉默中，他仿佛聽到了她在窗戶另一頭的呼吸聲，卻又覺得這是自己的一廂情愿。

“你恨我吧。這也難怪。”已然萬念俱灰的華滄雕借著一陣酒勁上涌說出這么一句來。他知道，今夜，往后，安有沐是肯定不會再愿意見他一面的了。

“不恨。我只是實在無法說服自己打開這窗去見你。但是，不恨的?！庇秀宓穆曇粲挠膫鞯蕉希坪醵嗔艘唤z絲溫柔。

“那，我能在這呆一會兒，等你睡著么？我只等過你醒來，卻未曾守著你入睡，這是我多少年都想做都事情了?！比A滄雕頹然道。

那是有沐和華滄雕相識后的第三個年頭。幾經(jīng)書信輾轉(zhuǎn)，嶺南江北反復(fù)糾結(jié)的二人終于在某一天互表心意，成為了一對情侶。但華滄雕剛好初在嶺南務(wù)事， 歸家時間太短，一年下來往往只見得一兩面。二人自是萬分珍重這短暫的相逢，尤其是有沐，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把華滄雕盼來了，卻總在一兩天后便不得不目送他遠(yuǎn)去。

“你這人真是，說好的年關(guān)來見我，又不知跑到哪里去逍遙了！”年方十六的有沐終于散開了髻頭，像尋常少女一般將瀑布似的青絲披在肩上，此刻正在氣鼓鼓地向華滄雕興師問罪。

“實在抱歉實在抱歉，沐沐，年頭正好遇上個大事，是好事，我保證你一定喜歡。”剛剛放下一大包給有沐買的小玩意兒的華滄雕氣喘吁吁地牽過馬拴好，道，“我的小姑奶奶，能賞我杯水喝嗎？”

有沐雖然依然撅著小嘴，卻腳步輕快地從柜臺處斟了一碗白水，別過臉去塞給華滄雕，說道：“許又是什么稀奇物事了，我都說了我不要，我只要你多花點(diǎn)時間陪我就好?！?/p>

“可不是稀奇物事，但以后便能能讓我天天陪著你，你說好不好？”華滄雕故弄玄虛地道。

原來機(jī)緣巧合間，華滄雕在一次與人聚會時遇到了一位落拓商人，據(jù)說生意失敗，即將破產(chǎn)，不得已便把山間的一處小筑轉(zhuǎn)手出去。華滄雕剛好在幾天前在省會武上比劍奪魁，得到一大把金銀，正愁沒地方處置，聽得這么一說，便興致勃勃地跟著商人去看了看那處小筑。不看便罷，一看下來只喜得他心癢難搔。原來那小筑雖坐落在城郊野山林間，但風(fēng)景實在太美，筑邊竹林遠(yuǎn)出，一道天然的曲水隔絕世間塵雜，只留下一幅絕美的山湖畫卷。小筑雖已有些年頭，但布置精巧雅致，窗明幾凈，背山靠水，端的是秀麗無方。最妙的是，這小筑要價并不高，或者說遠(yuǎn)超華滄雕想象的便宜。于是他臨時取消了年關(guān)回鄉(xiāng)，毫不猶豫地買下了它，一門心思地整飭起來。

“……什么嘛，便是個破茅草房，我還道是什么東西?！庇秀迓犃T并不十分樂意，搖著華滄雕的手道，“快點(diǎn)快點(diǎn)，今天說好了要去南山寺踏春的。”

“沐沐，你可曾想過，那以后便是你我焚香煮茶，飲酒作詩的地方，是我們的家？”華滄雕難得沒有順著有沐的意思，而是一本正經(jīng)地跟她講起了道理。

“我們的……家？”有沐當(dāng)然聽得懂這個字的意思，但畢竟年齡尚幼，尚不懂寸方之地對兩個人的重要性，只咬著手指道，“那應(yīng)該很貴很貴吧，如果有這么些金銀，你我二人都可以香車寶馬，跑遍這嶺南江北了呀？那樣不也很好嗎？”

華滄雕被嗆了一句，但自知這事與她說得太早，有害無益，只岔開了話題，遞給有沐一本小冊，說道：“你喜歡的《香山居士詩選》我給你買來了——倘若你想，以后我便在那小筑里專門放上一方書臺，擺滿了白樂天和陸放翁的文集，你覺得如何？”

有沐沒有馬上回答，她若有所思地?fù)崦鴷?，突然間想起放翁的詞“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墻柳”，面紅雙頰，吃吃地道，“那么……那么……咱們是不是就不用再這么相念不相聞了，對吧？”

“嗯。”華滄雕微微一笑，輕撫有沐的臉蛋，說道，“你就要成年，到時也來嶺南求學(xué)，咱們不就天天相見了么？”

原本沉溺于美好幻想的有沐突然被這句話刺了一下似的，從華滄雕的大手中抽開臉蛋，略略有些微妙地道：“那樣，豈不是變成我為愛而動了么。人家不要嘛，顯得怪沒出息的?！?/p>

“……！”華滄雕從未想過有沐不愿來嶺南的事情，他與安有沐一見鐘情，縱使千里相隔，每每只能見上幾面，卻也在反復(fù)的書信往來中情深日篤，彼此漸漸都離不開對方。不料有沐小小年紀(jì)，除了初嘗戀情之外，似乎小小的腦袋里也有著些他不知道的心思。

“你可知，倘若你去了別處，我們還要兩地相隔好幾年？恕我直言，我已然盼了你三年，就快盼到你我相聚，卻實在無法跟你保證再盼多太久了。與其如是，咱們本不該定這請誓的??！”華滄雕突然有種莫名的恐懼感，這三年來，他日漸相信眼前的姑娘便是伴自己一生之人，因此敬她愛她有加，數(shù)次就要把持不住還生生收手，這次如此堅決的買下小筑，不僅是因為實在喜歡，也多半是為她的緣故。

有沐明亮的眼眸瞬間被嚇得圓睜，驚道，“你……你不要我了？”

“傻瓜，我怎可能不要你，只是……你看，兩地相隔本來就是委曲人意，你難道不想和我一起嗎？”華滄雕不敢說得太透，自己剛在嶺南尋得差事，而有沐正到外出求學(xué)年紀(jì)，嶺南雖遠(yuǎn)但也有著悠遠(yuǎn)的學(xué)府，連他自己也是拼了老命才考入圍。在他看來，于有沐來說這是不需要思考的問題。

“你這樣說，我好怕?！庇秀邈挥?。她退后半步，說，“今……今天你且回去吧，這事我必須和娘親稟明，我……我不知道怎么答你?！?/p>

華滄雕訥然答道，“那好，我等你回復(fù)。大后天我便走了?！?/p>

當(dāng)然，這件小事似乎很快便得解決，第二天有沐便悄悄拉過華滄雕，一臉毅然決然地說道：“我懂了，山長水遠(yuǎn)本來就是不對的，徒折煞人而已，倘若就此精疲力竭，那多可悲可嘆。咱們是要像普天下所有情侶一般相扶相依。娘親說了，只要我能中進(jìn)士，便允我去嶺南尋你。不過這個決定是我自己做的，我欠咱倆一個機(jī)會，和一段朝夕相處。說一點(diǎn)惶惑都沒有是不可能的，但我會為你努力?！?/p>

華滄雕懸著的一顆心終于放了下來，甚至開始嘲笑自己頭天晚上莫名的煩躁和暴飲，呼著一身酒氣帶著有沐去了她心心念念的南山寺，在晨光熹微中，二人沐著初陽，聽完了僧侶不知所云的唱喏，便去求簽，游歷，胡鬧了一天，乘興而歸。

也是那時，華滄雕偷偷在寺廟墻邊題了一句似詩非詩、似經(jīng)文非經(jīng)文的字，喚道：

“你在之處，皆是風(fēng)景。萬象虛妄，只以緣憑?！?/p>

“我給你唱首小曲兒，好不好？”夕陽西沉，二人回到山下小站等車返程時，一臉疲憊的有沐側(cè)身倚靠在椅上，抬頭道。有沐想唱的是首《琵琶行》，但因近期射御會在即，近來天天練習(xí)射箭投壺，今天也是起了個大早，爬山涉水鬧了一天，想必也頗為勞累了吧，但依然舍不得就此睡去，而是拼了命睜大雙眼，想再多和華滄雕說一會兒話。畢竟此次分別后，又不知要過多少日子才能再見。

“沐沐，你為什么總是唱著聽著這些令人感喟的悲辭?。俊比A滄雕奇道。

“因為……我覺得普天下幸福的模樣都差不多，但悲哀卻各有各的滋味。許是我有共情之力吧，總覺得這些才能深入人心，寫出些真正打動人的文章來。”有沐懶懶答道，打了個哈欠。

“詞曲通人心，你反復(fù)唱著我聽，或許代表你心中也有些許悵惑么……是因為我？”華滄雕問道。

有沐不置可否，閉上眼睛將臉龐別了過去。

“好，我先去尋車夫，你且坐著歇會兒，回來便唱我聽罷?！比A滄雕不忍違逆她意，明知此刻哄她睡會更好，但也只是如是道。

華滄雕起身暫離，心中想她這樣倒也難怪。有沐雖然年齡尚小，但比起一般嬌憨少女來說，已遠(yuǎn)為通情達(dá)理，至多與他輕嗔薄怒，真要遇到什么矛盾，也總能順著他的心思，不忍違逆他意。華滄雕當(dāng)然也知道有沐不可能毫無情緒，但往往問及時，她也搖頭說自己年紀(jì)尚小，許多不懂之事，既然大哥如此這般必有緣由，自己會試著先接受再理解。這句話讓華滄雕好不感動。然而有一次華滄雕在讀書時，收到了有沐的信，信中字跡潦草，有沐也只反復(fù)說自己好開心好想見大哥，事后問起才知道那天有沐心煩意亂，一不小心喝多了米酒，百無聊賴之際只想見自己，卻山高水遠(yuǎn)一時不得，于是只能聊以慰藉地反復(fù)在書信上重復(fù)著自己的心思，還拼盡最后的力氣封裝成信件投遞至驛館。這讓他也心如刀絞，于是在秋休時覓得幾天清閑，趕忙趕回柴桑去見她。才有了那年這次遲來許久的重逢。

不過他轉(zhuǎn)念又想，都已熬過三年，約期幾近，一切到時便迎刃而解，倒也無需惶急。他尋得車夫，回來卻發(fā)現(xiàn)有沐已沉沉睡去，細(xì)碎的呼吸聲中，一股好聞的女兒香味帶著微溫流轉(zhuǎn)而出。華滄雕此刻卻心如止水，生怕吵醒了她，于是只靜靜地看著她的睡姿，像是欣賞一件藝術(shù)品一般，直到車夫準(zhǔn)備發(fā)車時，他才萬分不情愿地輕輕搖醒她。歸途中她唱著曲兒，還殘留著些許稚嫩的嗓音極盡描模著“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那份凄涼感，但畢竟沒經(jīng)歷過人生坎坷，于華滄雕聽來，頗有些少年不識愁滋味的感受，但曲中意境，華滄雕何嘗不感同身受，于是他不愿她停下歌喉，就靜靜聽她這么唱著唱著，一路唱到那次分別。

……都過了四年了啊……

“你還真是讓人為難呢，華滄雕先生。”安有沐的一句話把華滄雕拉回寂夜，浮現(xiàn)出的往昔景象一點(diǎn)點(diǎn)碎裂，飄散進(jìn)冷冽的晚風(fēng)中不見蹤影。“都這么久了，你還來這找我，說是舊情難斷也太不合常理，我無法茍同?！?/p>

“是啊……我也不知為何，可能是這次要呆月余，我想，遲早我都會來找你的。”

“月余？月余很短的，一眨眼就過去了。你可知頭兩年我糾結(jié)了多少‘月余’，才終能安心做好自己的營生，你卻突然又跑來，什么都不說又回去，還馬上把我派去的廚子給辭了，搞的我……”安有沐并無一絲嬌羞，她的話中充滿了辛辣和悲苦，后面似乎是想到什么生氣之處，華滄雕耳聽得一聲鈍響，許是安有沐氣的拍案罷。

“是我不好。我本不該來?！?/p>

“可是你來了，你又來了。你到底想怎樣？”安有沐冷冰冰地道。

“我……”華滄雕不知從何而來的感覺，雖然安有沐依然口氣冷硬，卻也不似先前那般一句話都不想答，于是他終于敞開心扉，說出了掩藏在心里三年的話語：
?? “你知道么，與你決斷后，這三年我仿佛過成了空白，不知自己是如何度過的。所以我想，見見你，能讓我感覺到自己還算是活著?！?/p>

“……哎。”安有沐愣了一小會，輕輕嘆了口氣，說道：“你過得不好么？”

“不知道，我只是就這么過著罷了。”華滄雕灌了一大口酒，長吁一口氣，坦言。

“可是，你自己說過，要做到內(nèi)視公正，要熱愛自己的生活，不要沉湎過去的事情……這是你去年醉酒后反復(fù)跟我說的?？扇缃?，你自己卻做不到?！卑灿秀逵挠牡氐?。

“我知道，我大言不慚了……你怎么樣，可好？”

“我？我和關(guān)公子都很好。我突然想通了，什么遠(yuǎn)在天邊的幻夢，都不如近在眼前的溫度重要。我現(xiàn)在非常愛他?！?/p>

華滄雕瞬間明白了安有沐想表達(dá)的，一陣熟悉的惡寒瞬間侵蝕全身，但在烈酒的作用下，沒有持續(xù)很長時間。

“那么你的客棧呢？”他訥訥問道，腦中一片死寂。

“客棧當(dāng)然是要做的，但我也沒打算永遠(yuǎn)做個老板娘。當(dāng)下女子應(yīng)試也比舊朝開明的多，我打算再去考一考殿試，是呢，往燕京去可能不錯。”

“現(xiàn)在叫大都了。”

“是，叫大都了。關(guān)公子近期在河朔置辦生意，我想著也去北方瞧瞧。”

“你不跟著關(guān)公子去河朔嗎？”

“他？他有他的想法，倘若他也想去大都，自然會隨我去的，但如若他放不下河朔的營生，那我也不會留他，祝他安好便是?！?/p>

華滄雕雖然有些醉意，但依然敏銳的察覺到了安有沐話中的意思，道，“那他怎么打算？”

“這個，我便不方便與你說了，我只能說我的事情與你聽，你明白吧。”

“嗯。我明白。但倘若你和他就此……”

“那便就此?！卑灿秀搴翢o猶豫。

華滄雕突然有些喜怒交加，喜的是安有沐并沒有他想象中的那樣，愛關(guān)公子甚過了愛當(dāng)時的自己，但怒的是，她似乎一直都愛她自己更多，這幾年來都如此。

“如此說來，你依然不懂?！比A滄雕道。

“我或許是不懂，但這又如何。這人世間的道理，可有誰能全懂，又有誰能對他人指指點(diǎn)點(diǎn)。你大可以我自私自利，但我告訴你，關(guān)公子與你完全不同?！?/p>

這已是安有沐第二次向他強(qiáng)調(diào)關(guān)公子與他的不同。第一次，他很想知道，卻不敢問。這一次，他明白了，卻不敢反駁。

“是，你說的對。是我僭越了?！比A滄雕說罷再喝了一大口酒。酒壇不大，這一口下去，華滄雕遠(yuǎn)未到醉倒的份上，但他現(xiàn)在已一口也不想再喝。

“說起來，你唱的《琵琶行》可好聽多了。可為什么這么多年了，你又過得不錯，還要唱這凄婉的歌兒？”

“唔？那只是習(xí)慣使然。你先前總道我無論怎么歡喜，都喜歡聽、唱一些悲苦的詞曲。這只是一首曲子而已，并不代表什么，想來你可能以為曲通人心，但我已不認(rèn)為?！卑灿秀羼R上答道，“華大才子，可不要多情過甚，把這么點(diǎn)小事當(dāng)做天大的事情了?！?/p>

二人繼續(xù)聊著聊著，彼此卻再也不提二人的過往。時間飛逝，一兩個時辰過去，二人就隔著窗戶，你一句我一句地答著話，聊些什么卻已不再思索，仿佛熟極而流。直到安有沐實在不忍打了個哈欠，突道，“我與你聊了這許久，困的不行了，這便夠了吧？這窗，我就不打開了。你這就走罷，都廿八的人了，要有些樣子。以后倘若有什么話說……請務(wù)必別再出現(xiàn)，留封書簡就行了，我會看的?！?/p>

“……嗯。”華滄雕心知肚明，這一兩個時辰的對答，仿佛如自己之前所喝的濁酒一般，并不是為了什么，只是填補(bǔ)了些許長久的空寂，僅此而已。

“那，我去睡了?！卑灿秀宓?。華滄雕耳聽得房內(nèi)有腳步聲響，卻口干舌燥，不知再說些什么。

“萬分抱歉?！彼K于擠出這一句來。房內(nèi)一聲吱呀聲響，不知是什么家具刮擦地面的聲音，華滄雕背過身去。

“你……你別說這句話?！卑灿秀逋蝗活澛暤溃曇羲朴行┓糯蟆?/p>

“萬分……抱歉?！比A滄雕深吸一口氣， 低聲嘆道。不等安有沐再答話，轉(zhuǎn)身越過橫梁，回自己的客房去了。

轉(zhuǎn)眼間，華滄雕公干期滿，動身回嶺南府。臨走時，他思來想去，還是決定按安有沐的要求，給她留了一副書簡。內(nèi)容很簡單，只堪堪幾個字：

“大疫期間，南北皆危，遠(yuǎn)非尋常。望珍重?！?/p>

甫投入安有沐的房間，尚來不及轉(zhuǎn)身，只聽得安有沐房內(nèi)有一聲風(fēng)鈴響動。他知道，她應(yīng)該是在說“也望君保重”。

但他不再駐足停留。那天的柴桑城，下了七年以來最大的一場雪。

素裹應(yīng)時落

銀蝶舞翩躚

久盼終償遇

舊辭漠無憐

他想起之前的那首定生死的詩，稍微改了些字，謄在了自己隨身攜帶的小冊中。

舊辭漠無憐，這漫天大雪于他也已無甚留戀?；厝X南吧，那里當(dāng)如春景，陌上的花朵一年四季都在肆意盛放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