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斷推陳出新 — 看梅蘭芳大師的《霸王別姬》(陳琨)

藝術大師經(jīng)常要想方設法推陳出新。據(jù)說,像梅蘭芳、周信芳先生,演同樣一出戲,演一百次,有一百次的新花樣。但也有的藝術家將他的杰作定格不變。據(jù)聞,余叔巖演同樣一出戲,演一百次也絲毫不變,成為后學者學戲的樣板。
京劇學者徐希博先生,珍藏一本早年徐園拍攝的京劇電影拷貝。我曾看過,其中有梅蘭芳先生《霸王別姬》的舞劍一場。上世紀50年代,我有幸兩次在劇場里親眼看到梅先生演此劇的實況,各有不同,深刻體會其不斷推陳出新的精神。
?那部舊電影是1929年所拍,舞臺演出實況。那時梅先生年輕力壯,扮相漂亮,身手矯捷,動作火爆。除下腰外,還有踢腿、大跳等動作。舞臺上還使用了燈光布景。
?1950年,我在上海中國大戲院看梅先生演此劇全劇,情形已大不相同。梅先生年過中年,藝臻化境,爐火純青。他扮相還是那么漂亮,一點不顯老。嗓音響亮寬厚,韻味深醇。他功力深厚,舞劍仍是一絲不茍?;鸨瑲鉀]有了,更著重地表現(xiàn)虞姬的端莊穩(wěn)重,真正可謂儀態(tài)萬方。下腰時,他動作十分自然,毫無因年齡大了而有勉為其難的態(tài)度。踢腿、大跳則不用了。舞臺上是一桌二椅,布景不用了。最后和項羽生離死別,他那面部表情之深刻,實在非我筆墨所能形容,確實令滿場觀眾為之感動。能演此劇的演員不可勝數(shù),至今此劇仍在廣泛演出。但我敢說,沒有哪位演員能達到梅先生的意境。
?但是,那天看到梅先生使用的雙劍,好像木頭做的,沒有光澤。為什么這樣?這一點,我不曾請教內(nèi)行人。
?過四年后,梅先生率團到青島演出。那時我在青島,又抓緊這個機會看了他幾出戲。其中又看了一次他的《霸王別姬》。梅先生的演技可以說是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青島人難得看到梅先生,這一番真是大喜過望。他一出場,滿場觀眾鴉雀無聲。那時并不使用擴音器,而他的唱念,每字每句都能清楚地傳到樓上下每一角落。當演到項羽退入幕后,梅先生開始唱那段著名的“南梆子”時,真是一根針落在地上也能聽見。
?這時,梅先生的一個新花樣出現(xiàn)了。他緩緩地走著臺步,邊唱邊表現(xiàn)由營帳內(nèi)走出,到野地時,燈光漸暗,舞臺右上方發(fā)出一道追光,照著他的全身,隨他移動而移動。他唱“看大王在帳中和衣睡穩(wěn)……”時,唱腔走低音,似乎是怕驚醒項羽。他走出帳外,唱到“且散愁情”時,突然拔高。聲如裂帛,響遏行云。本來肅靜無聲的觀眾,一下子爆發(fā)出暴風雨一般的掌聲。這一場景,令我終身難忘。老軍上場時,另有燈光照著。等到他結(jié)束這段演唱,回營去喚醒項羽,滿臺燈光復明。
?這次演出,他使用的雙劍,又是那雙閃光錚亮的金屬道具了。
?后來,梅先生拍的彩色影片,確實為整個文藝界留下了極其珍貴的音像資料。但對我來說,我覺得其中《霸王別姬》,實在比我看過他的舞臺演出實況相差太遠了。
?從前,梅先生演此劇,必定是全本的,即從韓信點兵演起。場次多,出場人物也多?,F(xiàn)在的演員都從虞姬第二次出場唱“自從我隨大王東征西戰(zhàn)……”演起,實在偷工減料。而且項羽也無戲可做。票友自娛則可以,專業(yè)演員不該如此。原劇前面許多場次,相當蕪雜、零亂、瑣碎,確實可以刪掉。但至少也應由虞姬第一次出場、打引子、念定場詩、自報家門演起,項羽也有戲可做。
我上面所述梅先生唱那段“南梆子”時燈光配合變化,似乎以后所有演此劇者都不再使用這一辦法。最近,在逸夫舞臺看《宏碧緣》上集。在主角演員單獨唱一段時,滿臺燈光熄滅,由舞臺上空發(fā)出一道追光照著她。當年梅先生用此辦法,固然是讓觀眾集中注意力,卻是為了表現(xiàn)虞姬走出營帳進入野地的情景?!逗辍穭∮么宿k法,則單純是為了突出演員,與劇情無干了。(陳琨 2003.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