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記|她亂了

她決定穿那件黑制服了,這在上周還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但因為今天踫上下雨,她又膽壯起來。但她剛一走近櫥子就又開始聽到一種鼓聲,咚咚咚,她鄙視鼓動,鄙視出現(xiàn)的時間,最后鄙視自己,怎么又讓它輕而易舉地朝她自己擂過來。上次聽到鼓聲還是夏天,她想穿那件蜜色紗褪,這是她好不易地跑出門走掉一千公里以外淘到的件長裙子,鋪主告訴這叫褪。當她親耳聽到這么一種瑰麗、神奇甚至是詭異的稱法后更是一看再看,最終一鎖就是一年、兩年、三五年。直到一年的夏至,她感覺可以在無人時穿上一個人靜靜地走向窄窄的露臺,她會窒息,往下看的神態(tài)凄美,綠樹,月亮地,咕咕叫的蟲。她想讓另外一人窒息,但是那個人總不到,她只看眼前,葉子,蟲翅煨上了暑熱的浪,綠邊壓上黑圓,波浪頂一揪、一揪,呯出了動靜,她提前聽到了那種鼓聲。她恨自己蜜色的臉,蜜色的手臂,她往后退。她那個小的半月型露臺曾也見證過相套的一個屋走進來的那個男人,有時她一想到它也知道,就覺得仍有一人常年站到這,月升,日落,他都看出來了。從那她就不怎么想往那下邊看,到露臺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
今天不一樣了,因為老天恩惠,下開雨來。她去小劇場前盯著窗外那塊厚云,猜它動不動,她看出不動的那塊很青,有水,一會兒就會下。她高興了一小會兒,迫不及待打開長櫥子,見到那身及地長風衣,帶肩張,制服氣十足,讓她想到母親那一件。只這一會兒,輕悄悄滑過黑絲絨的眼睛落下去,陰云遮得熏黑,她不想穿上身……但是來不及了,時間現(xiàn)在是晚上7點一刻,過四五十分鐘劇場就上演了。她為此等待了整一月,在這一月間,她開過無數(shù)次櫥子,摸過衣領,那個嘭起的中間可穿過空氣的肩章她壓過,過后覺得她自己是好笑,這分明是統(tǒng)領整件衣服氣場的標志啊。但她害怕,怕太招搖過市,她40了,穿上個和平常比稍微出格的讓她擔心過份,怕別人注意,但她常常想到平肩、細腰、長腿,從脅往下直到腳跟都有一條鮮紅艷麗的紅緞子,又怕別人看不到。她追尋的總是正在失去的,她想努力地改變一回,她最終決定如果去的早,就在過道找一處黑暗點的角落,不孤落落地坐在人群中。至少她敢在今晚,這樣的一個浪漫雨天,穿上了。那要去的晚呢?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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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整年都在感受孤獨,人群中和沒有人的區(qū)別很大,只有窗戶的時候,她可以望云,看出去。有霧或有風吹過來,她心里出一口長氣。周圍盡人的時候,她就只看一個一個面孔,她倒不躲,在心里窄。人潮洶涌、光怪陸離,喊媽的,叫祖父的,提桶攜瓶,挎胳膊拉手,她眼動都不動。但她又不和某種人一樣,總找沒人的地兒,她喜歡跟人無限地交流,但有時恰恰是一系列危險的開端。所以她以后成了一尊泯然于人間的活雕像。
她來的路上先攔的出租車,剛踏出大樓棟的接地階褪尾子就有了泥漿水了,她臉上和身上開始潮熱,接著在手腕處又看到了紅疹,腰也不得勁,出門時她還覺得空氣很新鮮,但到了蒙蒙細雨中她的腰病又發(fā)作了,她感覺套了一個箍,從左至右都是。脖子領子又高,這還是在那六樓小窗里盛贊不止的寬高領么。頭發(fā)又特別做成燙長卷,波浪花偎駝駝烘在上面,流的微的熱的汗,和領衣子上挺的漿,只讓她感到有好多坎扎她,她此刻看不見但覺得肯定很狼狽啊。這時車主已拉開小窗準備探過頭來問了,她見了略想責備的眼神,顧不得了,倆手提高,鉤著裙子,魚網高跟鞋勒得腳面已開始泛紅,腫了,她隨便看了眼就上去告訴他,筱街33號。
是大劇院么?
她看著車窗外陣雨披紛,記得好像給他應了聲,但怎么還是聽到了些抱怨。哦,過不多久,她聽出不是說她,但她可憐那個他嘴中的女人:要得到她,怎么得不到她……?
她盡量一路扭著頭朝外,她的視線就很長一段時間停留在半個膀子和左臂上,車里藍綠的光線映著她手白,后邊無袖口設計和皮膚貼合得天一無縫,像柱冷蠟。有很多年,她愿給小人做衣裳,曾有那么一件灰綢子,和她在她雙肩挖摳的仿維多利亞泡泡鏤花不同,來到手踝處的樸實安靜,抹去袖口,半段藕瓜腕出來,但那是從灰里澆的。
這是黑的。
外頭有一個小孩跌倒了,她也是一身黑,黑黑的小孩,黑黑的雨,后邊還要下,小孩好脫脫起來,也沒大人扶。她拼盡全力撐地蜷腿時一不留神找到車窗,她就遠了,她想這就是她小時候啊。想到這她又大幅度回了回頭,那個小孩還朝這張望,但是身邊缺位老人。
剛進劇場,她發(fā)現(xiàn)了面紅簾,在她前面,在黑色的頭發(fā)上邊她認出那是種絨,水泠下垂,她的視線一晃一巔,那簾中束蘇一金一暗,金颯颯、暗寂寂地就近了。許多人從那里魚貫而進,一面從項到地垂下的輕簾子,等一會兒的話……她想中間拉開的縫要是閉上就臻于完美。但是她也準備著紅簾就一直這樣分著,當我站到右簾和黃墻后邊的小夾角那,期間或許會有人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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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上映的電影是去年在馬里昂巴德。但是電影上了彩,她看著女主人從一個宮殿到深深樹林,幾乎是瘴到了現(xiàn)實,漫天的顏色繽紛。首先,她不喜歡紅色。一周前,她在逛家居廣場時不小心弄破手了,那個時候她正在看我的名字叫紅??吹阶约褐讣忏殂楸加康耐环N色彩,她感覺選擇這部小說的時間不對。后來,在這本小說上邊她漸漸看到一幕和紅有關系的人世,剛開個頭她就退出來,關掉記憶。那位叫紅的人給她買絲巾子,宮廷紅玫瑰香,平的荷邊,她摸了摸脖子,空空如也。電影里,她往后牽手,手心向上,半張,等著也像根本沒在等,然后她拽著空氣和跟進的鏡頭向前、向前。
看到這里,她站起來,鏡頭代表的人始終在一段林中沒有現(xiàn)身,她站起來了。
她要走到那面薄綢墜簾得上個半腿高的臺階,她輕而易舉上去,就無聲地踩到一段灰綠敷絨的華貴地毯上。毯紋像忽然浸水的樹葉,有濃,有淡。淡的是人走完后的鞋印子,光落落、空蕩蕩。深的在紅簾周圍聚集,不是葉子,是團污跡。她托著腮,一會兒就酸乏,她橫平左臂頂上去,右手空了倆根手指過了腮,可進點涼氣,不至于潮熱。下邊的人,半禿的不少,西裝革履,領子潔凈,可憐的銀發(fā)或黑發(fā),水中草,柔順服貼,身邊是聽話夫人。第二排近收音壁座位有一人戴著高且正黑的禮帽,他反而是一人,昂著頭,極為認真的跟著劇情。她溜一眼熒屏,她躺下了。過去她最不愿看這段,她看不到隨時陷入的回憶。她不得不盯那張奢華大床,金色床單,墨綠床首,從天上撒下的淡紫瓣,想落就落,有些像從她絲質袖籠里出來,朦朦朧朧。金子上呯到湖面野薔薇,紫中紅,月里美,她半臥式,因為身邊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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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自己的胳膊,她不冷。她想以前的黑白,倒埋讖,眼下什么都無,色彩阻擱住人,記憶、往事、前景,旋渦、糖漿、蜜餞、將要刮來的寒風,都吸進金色床單。她想到羅勃格里耶的原著,他說你什么都不要迷失,只跟著我,一路路過你的庭園,路過你看不見的往事,最終會抵達連你也一直希求到的那個地方,然后永遠不迷路。
她這時低頭,褪受了由這高門棟溜的潮氣變成褲裙,倆條腿間添了直直的布縫,她再往上看,從腰一路近脖子,裹得緊實,胸部溫柔。她頭上有三盞小蘑菇燈,紅罩子上下透光,從她耳朵邊緣穿過鼻尖都是亮光,她感覺出熱度但不躲,她認為今晚的決定無人喝彩,她又見從腰到踝的那陣綢,就忙著蓋住它,但這是設計,前邊后頭都少塊布料。
右邊是紅簾,左上方是紅燈,向下是暗紅椅子。一切都攪到紅中,她其實知道現(xiàn)在是10點鐘,他不會想不起來是先他約她來著,然后說讓她穿上她所有衣服中一件讓他難以忘記的黑色,但是他怎么都說不好黑衣的款式,他遠不會想不到她不聽他的而挑了這件有醒目猩紅綢的禮服,同他以前在他嘴里她親耳聽到的一位傷過他很深的女人一樣的衣服。
她來之前在鏡前照一照時,回頭看表,那時才7點好像。她回過鏡中的臉上陰了一霎就舒開了,任何人都看不到一點遺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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