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樂與吸血鬼的血仆交易，整整持續(xù)了一年多。

交易中，兩方一開始約定是每月二十人，但之后逐漸增長為四十人、八十人，直至百人。時間也由一月縮短成半月，十天，再至五天，三天。

到最后，謝憐也不清楚，每天有多少少女幼童被送到吸血鬼城中了。

好在，即便情況再窘迫，再讓人窒息，他也有紅紅兒陪著，讓他多多少少還留有一絲希望。

一日，謝憐經(jīng)過皇宮一處，突然聽到宮殿一角的隱蔽處，傳來幾聲呻吟。

這聲音輕微，聽著是個少女的聲音，仿佛被餓狼咬住喉嚨的麋鹿那般脆弱。謝憐有些奇怪——莫不是打雜的侍女不小心磕碰到哪了，躺在地上爬不起來？因著這個想法，他繞到了宮殿一側(cè)，想去看看是什么情況。隨即，他就看到了這樣的一幕。

一名侍女半躺在吸血鬼懷里，已經(jīng)失了全部力氣，只是喉嚨里還不時發(fā)出幾句嗚咽。她頸側(cè)被那吸血鬼死死咬住，鮮血順著脖頸一路滑落在地，臉上映滿了恐懼和淚痕，雙眼無神，嘴唇翕動，頭發(fā)凌亂，已是不成樣子。而那吸血鬼卻是大口大口的吮吸著這侍女的鮮血，仿佛在品嘗什么人間美味，享受得很。抬眼間，他和謝憐對視：“啊，被發(fā)現(xiàn)了?！?/p>

謝憐見過刀傷，劍傷，即便有人滿身污血的倒在他面前，他也尚且能扛得住，但這還是他第一次親眼見證吸血鬼吸血，視覺沖擊實在是太大了。

胃里一陣翻騰，他扶著墻干嘔了好幾下，良久才顫聲道：“你在做什么……”

那吸血鬼吸夠了血，將那侍女丟在了一邊。出血過多，那侍女已經(jīng)死了，膚色也因此變得蒼白，她頸側(cè)那一片肌膚，被這吸血鬼咬得慘不忍睹。

謝憐根本連看都不敢看一眼那名侍女，繼續(xù)道：“為何要這么做，我們提供的血仆人數(shù)，不是已經(jīng)……達標(biāo)了嗎？”

他仍是對那血仆交易恨之入骨，對“供應(yīng)人數(shù)”“達標(biāo)”一詞更是生厭，但還是這樣說了。

那吸血鬼舔著指尖殘余的鮮血，道：“那又如何？反正這些人，遲早也要被吃掉～”

一語出，謝憐猛的一怔，隨即怒地拔劍上前：“那些被送到吸血鬼城中的仙樂百姓……你們?nèi)細⒘?？！?/p>

吸血鬼閃向一邊，笑道：“當(dāng)然啊，血仆是什么身份，不就是讓主人隨意玩弄的嗎？”他笑容妖艷，隨即道：“包括去死?！?/p>

一語出，謝憐再度揮劍上前：“混蛋！”

這還是他第一次罵人。然而，他的劍卻被輕輕松松制住了，那吸血鬼道：“看樣子，你應(yīng)該是仙樂國的太子殿下吧？哈哈，交易在前，愿賭服輸，小殿下為何要說我是混蛋？”

謝憐道：“什么交易！明明是你們一次次違約！”

那吸血鬼眨了眨眼，突然在謝憐眼前消失了，下一刻，卻出現(xiàn)在了謝憐身后。

他湊到謝憐耳邊，輕聲道：“為保持兩族友誼，小殿下還是不要動手為好。”隨即在輕笑中，徹底消失了。

謝憐跌坐在地。他算是明白，自己對那吸血的怪物，是又可恨又可怖，這陰影怕是要跟隨他好長一段時間了。在地上坐了許久，謝憐爬起來，無意中掃了一眼那被啃得不像樣的侍女尸體，又是一陣干嘔——他甚至連叫旁人清理一下的力氣都沒有了，跌跌撞撞就往仙樂殿走。

這次進殿倒是沒有人阻攔。謝憐一眼就看見坐在宮殿深處的國主和紅紅兒，他們似乎正在商量著什么，一臉嚴(yán)肅，國主以手做筆，在案上畫著什么，紅紅兒則是頻頻點頭。

見謝憐來了，國主撤了作畫的手，道：“你來做什么？”

這一句沒有責(zé)備的語氣，反而破天荒的軟和了不少。謝憐卻沒有在這方面深究，道：“父皇……剛才王宮內(nèi)，出現(xiàn)了吸血鬼?！?/p>

“……”

“他公然違反條約，活活吸干了一名仆從的血。父皇真的不出面制止嗎？”

國主聽著仿佛有些疲倦，一手揉著太陽穴，良久道：“現(xiàn)在的局面……我們處于弱勢，不好出手?！?/p>

謝憐聽著，心中有氣——一開始，這血仆交易就不應(yīng)該成立。但仔細想想，從前士兵都在邊境殊死一戰(zhàn)，根本沒有多余的兵源可以和吸血鬼爭斗，現(xiàn)在更不提是有多緊缺。也就是說，這場仗一開始便是必敗，而這交易也是必然要下的。若是在一開始就和吸血鬼一族鬧僵了，只怕仙樂城早已兵荒馬亂，尸橫遍野。

謝憐抿了抿唇，深深對自己只有十歲的身軀感到厭惡——還是太慢了，他仍是不夠強！

紅紅兒看向他：“殿下，別生氣，這不是你的錯。”

他竟是很快察覺到了謝憐的情緒變化。

國主道：“你已經(jīng)長大了，為人處事的道理想必已經(jīng)從你師傅那里學(xué)到了不少，我就不多贅述了。但是皇兒，你要記住，不論如何，即便遭遇再多不測和挫折，也要堅持活下去。活著還有無限可能，?若是死了，可就真是一去不復(fù)返了?！?/p>

謝憐抬頭看他：“可是父皇，若是活著比死了還要痛苦，還要堅持活下去嗎？”

謝憐從前是有一種信念的，對生存的信念。他認為人活在于世上，既然結(jié)局就是一死，不如就努力讓自己活下去——可是，看著那么多仙樂百姓被奴役、壓榨，被殘忍地剝奪了平靜的生活，卻根本無力反抗，謝憐有些懷疑了：若是活著比死了還要痛苦煎熬，還要堅持活下去嗎？

國主一怔，竟是一時答不上來。

紅紅兒看著他，也是沒有答話。

詭異的沉默后，國主匆匆結(jié)束了這個話題，讓謝憐不要想這么多云云，又去處理國事了。

謝憐和紅紅兒出了大殿。

看著石階上小小的影子，謝憐由衷感嘆：“小孩子……真的什么都做不了?！?/p>

紅紅兒這次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是輕聲道：“殿下，我會保護你的?！?/p>

謝憐看向他，微嘆道：“你可以保護我，我卻保護不了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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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后，太子殿。

雨簌簌地下，雷電撕扯著烏云，這注定是一場不平靜的夜。

紅紅兒抬頭看了看天，對謝憐道：“殿下，走吧?！?/p>

謝憐道：“走？去哪？”

紅紅兒不答，一手牽起謝憐，一手撐開紅傘——這還是從前謝憐與他初見時撐的那一把：“殿下，別怕，跟我走吧。”

謝憐不怕，只是好奇紅紅兒在這雷雨天要帶他去哪。不過，即便再奇怪，他還是信任他的，任由他牽著自己的手進入雷雨中。

雨滴在傘面上輕快跳動，失神間，謝憐隨著紅紅兒到達了仙樂殿。

仙樂殿內(nèi)，國主坐在桌邊看書，皇后倚在一邊沉思，不知為何，眼眶微紅。

紅紅兒上前行了一禮：“屬下將殿下帶來了。”

國主將書放下，站起身，沉重的嘆了口氣：“好……跟我來?！?/p>

皇后見了謝憐疑惑的神情，不禁眼淚簌簌而下，但強忍著沒哭出聲，拿手帕草草擦拭一番，也起了身。

謝憐關(guān)心道：“母后，您怎么了，為何要哭？”

皇后搖搖頭，盡力擠出一抹笑容，牽了謝憐的手道：“母后……沒事，走吧，跟母后走?！?/p>

謝憐還要再問，卻見國主伸手拉開了屏風(fēng)，里面赫然出現(xiàn)一扇門——奇怪，他從來都不知仙樂殿里還有這樣一扇門。待要開口詢問，國主道：“這扇門，連接著皇宮出口，出去之后，你們就到仙樂城外的那座道觀，求觀主收留你們吧?！?/p>

那道觀，謝憐從前同國主皇后出巡時見過，多少有些印象。謝憐脊背一寒，突然明白了什么，道：“父皇，是不是那些吸血鬼要來找麻煩了？”

國主道：“仙樂……已經(jīng)空城，他們盯上皇室了。”

謝憐咬牙道：“那您為何不跟我們一起走？”

國主道：“我若消失，他們必然要起疑，我留著，還能拖延時間?！?/p>

他將謝憐等人推到門后：“快走吧，趕緊走?！?/p>

謝憐想要掙扎，雙臂卻被紅紅兒鎖住了，動彈不得。謝憐急道：“紅紅兒，快放開我！”

紅紅兒執(zhí)拗的搖了搖頭，一手往他背上貼了張定身符，抱著他輕聲道：“殿下，對不起……”

皇后的巾帕已是全濕。國主愛憐的幫她拭了淚，溫聲道：“保重?！彪S即，將三人推進門后，輕輕掩上了門。

透過門縫，謝憐看著國主的背影——那是身為一國之君的勇敢，更是一名父親的堅毅。

隨即，視線被一片黑暗包圍了。

仙樂殿內(nèi)涌入一群吸血鬼，為首的彬彬有禮打了個招呼：“尊敬的國主陛下?！?/p>

看清來人的臉后，謝憐喉間一滯。

錯不了的，這張臉，和那已死的湘氏公爵之子，那個曝尸街頭的吸血鬼尸體，如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