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朵白玫瑰(下)(花憐)
數(shù)日過去,天際仍不見救援隊的身影。
謝憐扶在窗邊遠眺,默默數(shù)著自落難到至今的天數(shù),一雙眼,從流光的希冀,到暗暗蒙上塵埃。
今日已經(jīng)是第三十天,他并不會數(shù)錯,因為紅衣喪尸每日清晨都會將心口新開的白玫瑰摘下,再靜靜悄悄放進沉睡中的他胸前的口袋里。
耳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牽著他的心神從重重憂慮中轉(zhuǎn)回到現(xiàn)實。謝憐走近紅衣喪尸,一手搭上它的肩膀:“你在做什么?”
紅衣喪尸轉(zhuǎn)首看他,一手握著一截荊棘條,遞到謝憐眼前,一雙眼里寫滿了無措。
[在除草]。
“別折了?!敝x憐想拿過那帶刺的莖桿,被紅衣喪尸偏手躲過,隨即無奈,“它自你心口生出,若是無害,放著不管便可。”
[它會和花搶營養(yǎng)]。紅衣喪尸在他手心繼續(xù)寫著:[這樣長出的花不好看,你不喜歡]。
“我……”謝憐微怔,隨即嘆口氣,“我沒有不喜歡,既是你所贈,我都有好好珍藏?!?/p>
他端詳著紅衣喪尸的面龐,隨即以手撫上:“你看著似乎是消瘦了,這植株欲是要除去,似乎對你自身也會有影響,快別這么干了?!?/p>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他只覺它面上肌膚似乎沒有從前那么冰冷了。紅衣喪尸緊緊看著他,乖順地點頭。
似是因它的皮膚不再寒冷,謝憐始終未把手放下,只低頭輕輕一笑,手心里卻被紅衣喪尸寫了字。
[不是因為花不好看,那你為何一直不開心呢]。
謝憐臉上笑容一僵。
紅衣喪尸微微彎下身,一雙枯眼靜靜凝視他的,仿佛是在其中汲取營養(yǎng):[你的雙眼正在失去光彩,與第一日的時候,不一樣了]。
謝憐緩緩抬頭與它平視,久久才道:“我想回去。”
既然救援隊不來,那他就自己想辦法回到總營。
紅衣喪尸與他久久對視,少頃,緩緩點頭。
[我?guī)湍悖荨?/p>
自今夜至第二日清晨,它久久未歸。
一人一尸商議計劃,決定由它先去外面探路。想從此地回到人類營地,在不使用飛行器的前提下,要穿過喪尸城的重重包圍圈,進而乘船渡江,再穿過一片樹林,爬上高坡,就能和守在邊境的護衛(wèi)隊相遇。紅衣喪尸此番前去便是要確定大致方向,而謝憐留在原地翻找物資,搜羅出可以掩蓋人類氣味的東西。
順利的是,他翻找到幾瓶中藥,揭開封口,濃烈刺鼻的草藥味霎時嗆了他滿臉。謝憐喜出望外,顧不上被刺激而出的眼淚,將那幾瓶藥水收進懷中,就等到時派上用場。
不多時,紅衣喪尸進了大樓,在地上描摹著要走的路線,一點點和謝憐分析。
[出了大樓,周邊喪尸數(shù)量居多,如果能不引起它們的注意,就進入這條街,這里路過的喪尸數(shù)量少,幸運的話,可以趕在天黑之前出城。沿這個方向到達的河口停著一架木舟,可以靠著它到達對岸]。
隨即,它又開始教授謝憐如何讓行為舉止像一個尋常喪尸,順帶領(lǐng)著他在屋里走上兩三圈,找找感覺。
它拉著謝憐的小臂,耐心地在他手心里寫道:[盡量走慢一些,跟著我的步伐就好,到時我會一直拉著你,這樣避免走丟]。
謝憐心里滿是感激,一雙眼又有了光亮:“謝謝你,幫了我這么多。”
紅衣喪尸停步,轉(zhuǎn)頭看他,坦誠寫道:[事實上,我并不想讓你走]。
謝憐腳步一頓,怔愣著看它:“為何?”
它指著自己的心口,順帶掐下一株玫瑰,照例放在他口袋里:[這里有個聲音告訴我,要讓你留下,永遠留下,一直待在這里]。
謝憐微微睜大了眼:“我……”
紅衣喪尸垂首,一筆一畫寫道:[但這樣你不會快樂,我知道你不會快樂,所以我不會那么做]。
謝憐只覺得自己一顆心都要軟下來了。
準備得差不多后,他從口袋里拿出那幾瓶藥水,將自己涂了個滿頭滿臉,又被紅衣喪尸在頭頂遮了層黑布,一人一尸便如此手牽著手,下樓到了街上。
透過霧蒙蒙的黑色布料,便能見到重重尸群與自己擦身而過?,F(xiàn)下沒有槍,只一把匕首防身,謝憐不敢輕舉妄動,只壓下了呼吸,佯裝步履蹣跚地由紅衣喪尸牽引,一點一點走過密匝匝的尸群。
但喪尸并非有眼無珠,雖說在這種地方,什么樣的喪尸都能見到,甚至還能看到被炮火炸掉半個腦袋的喪尸,謝憐這一身黑布遮擋,也著實引發(fā)了幾個喪尸的好奇心。余光中,謝憐見幾個喪尸走在紅衣喪尸身側(cè),和它打手勢交流:
[你這拉的是什么???]
[是新來的朋友嗎?感覺味道好像不太對?]
紅衣喪尸沒理它們,只拉著謝憐加快了步伐,可瞟見有喪尸想去捉遮蓋謝憐的布料邊角,喉嚨里便傳出煩躁的咕嚕聲,一把推開了它。
那喪尸吧嗒一聲被它推到地上,也沒生氣,只揉揉腦袋坐起來:[不碰就不碰嘛,啊,我腳趾頭斷掉了。]
其余喪尸圍過去看: [沒事沒事,腳趾頭而已,照樣能跑能跳就行。]
[少了個腳趾頭會不會跑不利索啊?]
[不會不會,你看我半個腳掌都沒了,一點事沒有。]
[那好吧…… ]
謝憐看不懂它們的手勢,但無端感覺,在沒有被食物激得喪失理智的情況下,喪尸似乎格外友善。不過容不得他停步多想,他緊緊跟在紅衣喪尸身后,畢竟被人類氣味刺激到的喪尸會變成何等模樣,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好容易走過尸群密集的區(qū)域,一人一尸拐進計劃中的街巷,待要放松片刻,身側(cè)卻擠過數(shù)不勝數(shù)的尸群,宛如海中波濤,差點讓他們被擠得分開。疑惑中,謝憐微轉(zhuǎn)過頭看向身側(cè),便見經(jīng)過的?幾個喪尸如地獄羅剎般朝著街心一處擠去,邊擠還邊興奮地打手勢。
[前面有尸體?。?/p>
[好餓,好餓,好餓…… ]
[你們給我留點啊?。?/p>
謝憐不明所以,但條件反射般和紅衣喪尸一同轉(zhuǎn)身,打算離開這是非之地另尋他處,卻不想那尸群逐漸有擴大的跡象,仿佛全城的喪尸都擁擠到這小小的窄街上,平靜無波的水面也被翻攪出濤濤巨浪。即便謝憐用力抓住了紅衣喪尸的臂膀,最終還是被擠得散開來,又被不知從何處竄過的喪尸一撞,徹底倒在地上。
摔一下不要緊,可他的手肘偏偏被地上的碎石磨破了皮,擦出了血。即便是一點血星子,也足夠讓喪尸在苦澀的空氣中嗅到藏在其中的一絲甘甜。
即便倒伏在地上,謝憐也實打?qū)嵏杏X到頭頂尸群刺過來的目光,下一秒,數(shù)道黑影自他頂上重重躍下,周邊的喪尸瘋了一般,朝著這誤入狼群的羔羊奔了過去。
[控制不住,對不起?。。?/p>
[快跑!抓緊跑!]
謝憐當(dāng)即翻轉(zhuǎn)過身,那層厚重的黑布像張開的巨網(wǎng),霎時捆上了離他最近的幾名喪尸,謝憐回身一踢,將其踹出包圍圈,順帶拔出腰間匕首,一刀劃開他背后喪尸的下頜,再深深扎入它的頭骨。
紅衣喪尸奮力推開周身擁擠的尸群,眼睜睜看著謝憐在重重尸潮里奮力掙扎,掠過的眼刀也仿若沾了血,展示出其作戰(zhàn)時殺戮的一面。
想趕至他身邊,但無論如何也觸碰不了他。
它只感覺胸口壓抑,沉悶的胸腔似乎又傳出幾聲心跳。它喉嚨里熱辣辣的,仿佛一把火在其中燒得熱烈。它像失語之人般焦躁地掙扎著,對擋路的同伴出手,不顧它們的抱怨,擠開尸潮。
看著謝憐體力不支地半跪在地上,再也沒有還手的余力,又見其周身喪尸再度圍上前,一句嘶吼終于破土而出:
“別碰他?。 ?/p>
疲累的雙眼忽地睜開,謝憐瞳孔皺縮,難以置信地看著他熟悉的伙伴,便見其胸口的荊棘驀地蔓延開來,惡獸利爪似的纏住他周圍的喪尸。那些喪尸還未來得及掙扎,下一秒就被尖刺扎成了篩子。
肌肉被尖刺捅穿的聲響炸開在耳邊,謝憐尋了空隙,直直朝紅衣喪尸奔去。紅衣喪尸一手抓住他的臂膀,一路朝著城外奔去。
路上毫無阻攔,那從荊棘枝干是他們最好的守衛(wèi)者,像帶刺的襁褓,鋒利的搖籃,完整地保存好中心的柔軟。直到到達河口,上了木船,一人一尸也再未受到麻煩。
謝憐坐在船中稍作休息,眼前像閃著光,白晃晃什么也看不清楚,腦袋也暈暈乎乎,塞了棉花似的。他側(cè)著腦袋看向船尾劃槳的紅衣喪尸,忽地鼻頭一酸,低低抽泣起來。
他上過戰(zhàn)場無數(shù)次,也陷入死境無數(shù)次,但不論哪一次的行動,都抵不過離家數(shù)日后,絕境之處又獲重生的欣喜和酸澀。
見紅衣喪尸轉(zhuǎn)首看他,謝憐頭一偏,立刻擦干了淚,卻還是被它發(fā)現(xiàn)了。紅衣喪尸放下槳,走近他身前,半跪下身將他抱在懷里:“快到家了?!?/p>
剛哭過,現(xiàn)下嗓子悶得很,謝憐裝作輕松道:“我知道?!彪S即,他又問,“你怎么突然能說話了?”
“我也一直在思考,可能是因為……它?”它向其展示心口的玫瑰。
謝憐道:“你真的很不同,和其他喪尸都不一樣。難道究其原因,真的是因為這朵花?”
若這花當(dāng)真是解除喪尸病毒的關(guān)鍵,那他將其帶回總營,聯(lián)系相關(guān)方面的醫(yī)學(xué)博士制藥,再將成品投入其余喪尸體內(nèi),是否也能讓它們恢復(fù)理智,甚至……重新成為人?
謝憐一雙眼,因著看見和平的曙光而星光熠熠。
紅衣喪尸與他想法一致,掐下心口的玫瑰,小心翼翼放進了謝憐的口袋里。
“希望能成功。”它捂著額際,坐在船上。
回過神,謝憐看它似乎不太舒服,趕忙問道:“你怎么了?”
“沒事,我就是……有點頭疼。”紅衣喪尸蹙著雙眉,艱難道,“感覺腦袋里有一些畫面?!?/p>
謝憐驚喜道:“難道是你生前的記憶?”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彼挥X得頭疼得很,下意識靠在謝憐肩頭,“我先休息會兒,馬上就好。”
謝憐半摟著它,一下一下?lián)崦谋臣梗骸班牛挥媒箲],想不起來也沒關(guān)系?!?/p>
一人一尸靜靜抱著,輕輕說著話。
紅衣喪尸道:“現(xiàn)在腦袋里的畫面很模糊,有雨,有花,還有傘?!?/p>
謝憐輕輕道:“傘是什么顏色的?”
它埋在謝憐頸窩處,沉默良久,才篤定道:“紅色。”
謝憐凝視著它的紅衣,溫聲道:“那很美啊,或許你生前是個詩人?畫家?”
紅衣喪尸道:“也許吧,會不會有和你有關(guān)的記憶?我們以前是不是認識?”
謝憐道:“不好說,畢竟連我也沒什么相關(guān)的記憶,不過……”他笑了笑,繼續(xù)道,“我還是更想知道關(guān)于你的事情,比如,你的名字?!?/p>
沉默一瞬,紅衣喪尸保證道:“我會努力去回憶的。”
謝憐笑了:“那我很期待?!?/p>
船隨水流,逐漸到了對岸。謝憐跳下船,回首看它,“就送到這里吧,后面我自己走?!?/p>
它若是跟在他身邊一同回去,恐怕還沒來得及解釋,就要被那幫機警的護衛(wèi)隊拿槍掃射了。
紅衣喪尸并未答話,只拿著木槳,站在船中,靜靜看著他。
謝憐凝視著它,轉(zhuǎn)身,往前走了幾步,忽地返回岸邊,在紅衣喪尸暗沉的目光中,摟著它的脖子親了上去。
饒是不會呼吸的喪尸,這時也要深深吸一口氣了。
謝憐紅著臉親了一會兒,稍稍分開,凝視著它的眼,許諾道:“我會回來的,我會來見你的。”
“到時,等再次相見,我想知道你的名字,好嗎?”他眼含笑意,撫摸著它的臉側(cè),鄭重道,“約定好了,我就不會食言。”
他最后說了句“等我”,便轉(zhuǎn)過身,朝著林子深處奔去。
枝葉樹冠在他眼前快速掠過,謝憐顧不上休息,朝著既定的目標飛速奔走,忘記了疲憊,忘記了畏懼,一顆心,被更重要的東西填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很快,他跑出林子,看見了山坡。謝憐朝遠處眺望,清晰看見一支小隊自山坡頂巡邏而過,他內(nèi)心歡喜地想要呼喊,手里捧著珍貴的花,朝著山坡上奔去。
那支小隊也看到了謝憐,謝憐激動地朝他們揮著手,正要呼喊,迎面對上了森森槍口。
他還未來得及明白發(fā)生了什么,身體就被人一推,臥在地上,頭頂響起了槍聲。
謝憐大腦一片空白,短暫的懵然后,輕聲喚著壓在他身上的人:“你,你跟過來了?”
背上的人沉默無聲,謝憐瞳孔皺縮,霎時明白過來——那支小隊的槍口,指向的是自己。
總營早將其判定為死亡,現(xiàn)下出現(xiàn)在人類陣營邊境,也只會被當(dāng)成誤闖的喪尸,而它想必早已猜到了這一點,這才一路悄悄跟過來。
山坡間傳來奔走的聲響,小隊成員拿著傳聲器向指揮部報道:
“報告,敵人已被擊倒,正在前往判定是否失去行動能力?!?/p>
謝憐腦子一木,兩眼發(fā)紅著要起身:“你……你……”
“別動?!北成系娜溯p輕說著,兩手環(huán)住謝憐的臂膀,“我不疼,喪尸沒有痛覺。”
謝憐只覺眼前一陣陣發(fā)黑,幾近崩潰地攥著手里的花:“為什么,明明就差一點……”
只差一點,他們就能永遠在一起了。
身上的人不言其他,只湊到謝憐耳邊,輕微地嘆息著:“你想知道我的名字……方才我想起來了?!?/p>
“我叫花城?!彼脸谅裣骂^,“我叫……花城?!?/p>
謝憐只覺身上重量又重了幾分,輕輕試探著呼喚。
“花城?”
“……花城?”
……
嘈雜的聲響,擾人清夢,他蹙起了眉。
“感謝博士,您的研究成果著實有效,現(xiàn)在終于不會再有戰(zhàn)爭了?!?/p>
“哪里哪里,沒有那支花,我再是做研究也于事無補,這大概就是自然的魅力吧?!?/p>
“這場浩劫持續(xù)了十余年,也該有個收場了?!?/p>
“現(xiàn)下這藥劑唯一的缺陷是,所有治愈過的半尸都會長奇怪的植株,若這植株徹底死去,那植株的依附者也會隨著死亡,這……會不會太危險了?!?/p>
傳來一聲溫和的笑:“不要緊,人類的心臟和大腦被完整藏在身體中,不也隨時面臨著各路危機嗎?何況別小瞧自然,它們的生命力可是很頑強的?!?/p>
“說的是,哈哈哈哈……”
床邊一塌,坐下來一個人。
一旁的聲音緩緩道:“也虧得你沒放棄他,還把他帶了回來。“
另一個聲音頓了一下,溫聲道:“我向來不信命,更何況,我已經(jīng)約定過了的,我從不食言。”
他于煩擾的夢境中蘇醒,睜開了眼。
上方的人溫柔地看著他,在笑,一雙眼卻是在哭,落了淚,輕輕落在他臉側(cè)。
“約定過的,我就來見你了?!?/p>
“花城。”

該收收心更新血咒了捏(撓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