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荒涼的沙漠也能長出幼苗，

最高聳的山峰也有飛鳥飄飖。

地獄的烈火可以燒灼萬物，

唯獨燒不掉

石縫累出的人性之皋。

萊昂納多收到的醫(yī)囑是靜心養(yǎng)一段時間傷，因此他恐怕需要在地獄待一陣了。然而他卻躁動不已，嚷著要回人間去。

他叫道：“我一定得回城堡，艾德里安現(xiàn)在可能正乘坐密封的馬車，往城堡趕呢！”

惡魔道：“現(xiàn)在人間的時間是夜晚，艾德里安不用坐密封的馬車——你昏迷了半天，身體素質還算不錯。”

萊昂納多頹然閉上眼睛。

惡魔繼續(xù)波瀾不驚地說：“二六三五使你肉體的傷口都愈合了，但是愛德華還附加了圣經之力，圣經之力是惡魔和吸血鬼的克星，我們沒有辦法替你消除，只能讓它在你的身體里逐漸沖撞抵消，因此你需要靜養(yǎng)一段時間?！?/span>

萊昂納多叫道：“沒有辦法？不可能。難道你們不能把功力輸入我體內，代我抵消嗎？”

惡魔道：“會損失力量的活，我不干。”

萊昂納多怒瞪著它，道：“我給錢?！?/span>

惡魔拒絕道：“不是錢不錢的問題，我需要時刻保持全盛，來應對可能出現(xiàn)的危險。地獄比人間危險得多?！?/span>

萊昂納多無奈地翻了個身。沒一會，他又翻回來，用央求的語氣說：“瑪門，求你去城堡看一下，幫我看看艾德里安是不是已經占領城堡了?！?/span>

惡魔毫不仁慈地說：“給錢?！?/span>

萊昂納多道：“我現(xiàn)在身上沒有錢，欠著?！?/span>

惡魔白了他一眼，走出門，從地獄的法陣傳送去人間。

良久，它回來了，道：“你的好弟弟已經急匆匆地自封城堡之主了，他好像騙你的人說你已經死了，所以你的人只能擁護他。他的原話是‘萊昂納多下地獄去了’，實在是又客觀真實又虛假啊。”

萊昂納多一臉生無可戀的表情。

惡魔又道：“我和艾德里安交談過，他想要和我交易，讓我把你殺死在地獄，不過我還是有點職業(yè)操守的，你付給我的代價和我為你做的事還沒有兩清，所以我沒答應他?，F(xiàn)在他打算研究你畫的法陣，自己召喚一個惡魔。我想問艾德里安要我的報酬，他不給我，說他不會管你的事。所以你一定要活著奪回城堡，不然我就虧大了?！?/span>

萊昂納多只是點點頭，然后就癱軟在床上，好像死掉了一樣。

萊昂納多要在地獄休養(yǎng)，我和凱爾芙里便沒辦法離開地獄，只能在熔巖橫流、流金鑠石的地獄里待著。我倒感覺沒什么，因為我對外界的冷熱十分不敏感。凱爾芙里卻遭殃了，她索性脫光了上身，卻還總是擦著汗，成天抱著水瓶豪飲，連奔跑玩耍的欲望都沒有。

某一天惡魔邀請我和它一起散步，我不可能拒絕，便忐忑地與它出去。

我們走在熔巖池邊失修的小路上，熔巖像沸水一樣，翻滾著波濤，只是它的波濤是橙紅的，橙紅的波濤擁著暗黑的“水面”涌動、跳躍，間隙處還噴出火焰。熔巖池好像巨大的燈盞，將腳下的沙礫與頭頂?shù)膸r壁照得一清二楚，還鍍上了暗紅的光澤，噗嗤的爆裂聲不絕于耳，渾濁的空氣中彌漫著硫磺的味道。

惡魔指著熔巖池，說：“這相當于地獄的湖泊，還是一個著名景點呢。”

我道：“挺漂亮的?！?/span>

惡魔道：“不，一點也不漂亮。人間的湖泊你們可以進去游泳，地獄的湖泊你們進去就會連灰都不剩，所以地獄的湖泊一點也不美。”

我繼續(xù)敷衍道：“但是很壯觀?！?/span>

它道：“但是壯觀到令人絕望。我不喜歡巖漿，因為巖漿代表毀滅，它里面連一絲活物都沒有。與之相比，人間的湖泊代表生命與希望，生命的源頭在人間，希望的甘霖也只會降在人間?！?/span>

真是奇了，難道地獄的生物會喜歡生命與希望嗎？于是我說：“看起來你喜歡生命與希望？真令人驚奇?！?/span>

它道：“是啊，令‘人’驚奇，也令‘惡魔’驚奇。絕大多數(shù)惡魔都是毀滅者，它們一見面就是打架，不見面就是算計，連閑聊都幾乎不存在。可能因為我能看穿別人的內心，所以我擁有更復雜的思想和更敏感的心靈，它們都不會思考生命是什么，只會想著讓敵人消失，而我卻在關注生命的產生與逝去，它們無一不會觸動我?！?/span>

我道：“真看不出來啊?！?/span>

它道：“我旁觀著這些生命的產生與逝去，感到它們比遍地的熔巖、蔓延的烈火以及無休止的戰(zhàn)斗要有意思，我去人間開展交易其實也是覺得觀察交易者的百態(tài)很有意思，觀察、讀取、評價，都令我感到愉快。當然，最重要的還是為抵御強敵做準備。”

我道：“很不錯啊?！?/span>

它轉頭盯著我，說：“卡珊德拉，你在敷衍我。不過你還是認真聽了我的話的，只是不愿意和我多說。為什么呢？你為什么要怕我？明明我對你的生命安全沒有威脅?！?/span>

我心中咯噔一下，呆愣愣地看著他，不知道怎么回復。

它擺出笑容，道：“那我只有進行不對等的交談了，希望你能原諒我。你對‘旁觀’嗤之以鼻，覺得應該參與進去才對？實在是太有愛心了吧！我做不到，但是通過在人間的觀察，我認為你的觀點于人間來看是有合理之處的，因為人間與地獄完全不同。萊昂納多如果來地獄，可以成為最惡毒的惡魔，但即使是這樣的家伙，都甘愿為女兒犧牲自己，于是我便不覺得你們的觀點不可理喻了，只是想要完全理解的話，還不可能?！?/span>

哦？惡魔在嘗試理解我們？這樣的話，我好像不再與它完全無法交流了。

我道：“你可以嘗試著愛別人，接著你就會發(fā)現(xiàn)，愛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情感。”

它道：“我不可能愛別人，也不可能考慮除我以外的任何人，因為地獄的常識就是‘愛是一種拖累’。在不更事時，可能會有男女惡魔互生情愫，但是隨著傾軋的風暴襲來、陰謀的黑水滲入，它們都會明白，愛情是一種無用的情感，甚至可能還有害。我只知道我的朋友二六三五還相信著愛情，因為她的對象死得早?！?/span>

“我所說的不僅僅是‘愛情’，更多的是指，關心他人?！?/span>

“我只是拿男女之愛舉個例子，其他的所有‘愛’，都和男女之愛是一個道理。不僅男女之愛會被公認為有害，其實只要戰(zhàn)斗的欲望低一些、害人的心思少一些，都會無法在地獄生存。我和二六三五都是戰(zhàn)斗低能者，她想的太簡單，我想的太豐富，因而都成了地獄的邊緣人?！?/span>

“什么叫地獄的邊緣人？”

“就是龜縮在大惡魔身邊，幾乎沒有領地，整天提心吊膽的可憐蟲。我和二六三五的周邊有三位大惡魔，如果它們中的某一個明天就來殺死我們，我們也絕不會感到意外?！?/span>

“這太糟糕了吧，我覺得你可以去人間發(fā)展?！?/span>

“你不必同情我，一切都是我們活該的。因此，你看，我怎么能夠像你所說的，去培養(yǎng)自己的愛心呢？”

“但是我認為你已經有所變化了，艾德里安雇傭你時，你完全可以拋棄萊昂納多，但你沒有。他明明還欠著你的錢呢，此時又處在失勢的境地，怎么看都是拋棄他更有利吧。你應該是把萊昂納多看成你的朋友了吧？”

“不，完全沒有，這只是生意。”它忽而窘迫起來。

我緊盯著它，道：“真的沒有嗎？那你為什么會做出對你不太有利的選擇，而且又為什么會照顧萊昂納多呢？”

它叫道：“這只是因為生意還沒結束而已！”然后拋下我，向前走去。

我追上去，道：“惡魔先生，你的內心一定總是非?？鄲灠?，不妨也把我當作朋友，來和我傾訴傾訴？”

惡魔回頭望了我一眼，似乎有話想說，翅膀卻不同步地扇動起來，遽然飛走了。

幾天后真的有大惡魔來找惡魔，它比惡魔強壯了數(shù)倍，渾身肌肉似要爆開，巨齒和利爪皆閃爍著奪目的炎光。我在遠處觀望，看見它們交談了幾句，大惡魔猛地給惡魔一拳，惡魔退卻了好幾步，以手捂胸，半蹲著，大惡魔威風凜凜地做了一個輕蔑的手勢，揚長而去。

我趕緊過去攙扶惡魔，將它扶至宮室內休息。它撫著胸，苦笑一聲，道：“艾德里安的運氣也太好了，應他的召喚的竟是三六三一，三六三一聽說我去人間了，便也想去人間瞧瞧，剛好就撞上艾德里安的召喚。”

我問：“三六三一是哪位？”

它道：“就是壓迫著我的大惡魔之一。它要來殺萊昂納多，我威脅它說，我會拼死相搏，這會消耗它的能量，恐怕在面對其他兩位大惡魔時，它會吃虧。還好它給我一拳泄憤，然后就走了，可是梁子是更深了，待到它有精力處理我們這些邊緣人時，我可能第一個就要遭殃?！?/span>

我想要安慰它，然而它揉著胸，蹣跚著走掉了。它道：“我不需要你的安慰，我自己知道該怎么辦?！?/span>

我可以確定，惡魔確乎是把萊昂納多當作它的朋友了，只是它不愿承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