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總是比她起得早一些。退休五六年之后乃琳的身體狀況就有些不容樂觀了：她有時會站立不住，幾次做飯的時候差點兒昏過去。去了醫(yī)院，大夫也說沒什么好辦法，擴了幾次血管，又開了些藥，貝拉就帶著乃琳回家了。

?

她早早地起床，偷偷跑到書房里，戴上老花鏡把乃琳今天該吃的藥挑出來；有些藥片一次只吃半片，她就趁早起的時候把它們分開。天蒙蒙亮的時候，她就開始給乃琳準備早飯。她們的腸胃都差一些，早上要喝些熱乎的，她會煮上兩碗黑芝麻糊、熱兩根甜玉米。之前媽媽還在的時候，每次回家都得裝點兒玉米回來；不光是她們自己愛吃，女兒也從小吃到大。

?

“乃琳，起床了。該吃飯了?！?/p>

?

乃琳要多休息，所以貝拉決定把早餐桌搬到床上。沒什么大不了的，不過是她端著碗、捧著玉米，伺候乃琳吃完。

?

“拉姐，過兩年說不定我連玉米都啃不動了呢?！?/p>

?

她不像年輕時候那樣自信了，她也不會像年輕時候一樣處處都要嗆她一句了，

?

“嗯…那我就把玉米粒兒剝下來吧。放到黑芝麻糊里，興許更好吃呢?！?/p>

?

這套房子是剛從A-SOUL畢業(yè)的時候她們一起買下來的。當時她們很滿意主臥離廚房遠些這個設計，煙火氣傳不到睡覺休息的地方；如今這個家里哪里沒有煙火氣呢？日子拉長了，她們把煙火氣從平凡的崗位上、從每天的柴米油鹽里，帶進了自己的家。

?

…

?

原來平凡并不是那么難以忍受的。

?

盡管擴了血管、吃了藥，乃琳偶爾還是會有些不舒服。貝拉倒是樂意負責一日三餐，可乃琳自己不愿意，商量之后她們把中飯留給乃琳。

?

洗過碗筷，貝拉讓乃琳坐在沙發(fā)前的一張小椅子上。那張椅子比沙發(fā)矮一些，貝拉就蹲在椅子旁邊，乃琳坐下之后幫她按一按后脖。按摩恐怕收效不大，但乃琳出去得不如以前多了，坐著曬曬太陽也是好事。

?

“乃琳，有沒有舒服一點？”

?

“嗯，舒服一些，謝謝拉姐?！?/p>

?

她們習慣了向?qū)Ψ降乐x。這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常常道謝會記住對方在自己的生命里留下了怎樣溫暖的印記。她們的愛不是靠戒指，而是靠對方的記憶維系，這也許是對于歲月侵蝕的一種浪漫消解。至于具象的戒指，她們早就沒有戴了：貝拉每天都要給乃琳按摩，戴著戒指怕乃琳不舒服；乃琳退休之后再沒有用過洗衣機，都是手洗兩個人的衣物，覺得戴著戒指礙事。她們左手無名指上的痕跡都淡了很多，但是生活的滋味一點兒沒有減少。

?

…

?

“拉姐，趁我們還走得動，再去什么地方旅行一次吧？”

?

她剛好散開泛白的發(fā)絲，其間還依稀可見年輕時烏黑的影子。她躺下身，替乃琳緊了緊被子。

?

“那要先問問女兒了。她請假很難的，我上次聽她說小外孫最近…”

?

“就咱們倆，沒有其它人。”

?

床頭微亮的小桔燈是乃琳五十年前帶進臥室的習慣。兩個人對上了眼神，眼眶附近的皮膚松弛了不少，但是眼瞳里對方都是五十年前風華正好的模樣。

?

“可你…”

?

“可我就快走不動了，我想趁咱們金婚抓緊再去一趟?！?/p>

?

貝拉下意識地把乃琳攬進懷里。五十年了，她早就習慣了懷里有她的感覺。她知道乃琳睡覺輕，再不似年輕時候那樣大聲說話了，略微發(fā)啞的聲音像銅環(huán)扣門，輕輕地振動，

?

“那我們?nèi)ツ睦锬兀俊?/p>

?

“嗯…還有些時間，我再想想?！?/p>

?

這種懷揣著期待和不安入睡的感覺，似乎很久沒有光顧這對暮年夫妻了。但是還好，她們的心依然會為對方雀躍，一如五十年前她們拉著對方的手，一起走上畢業(yè)舞臺時那樣。當年光芒萬丈時，兩個人的心跳第一次同調(diào)，那時激烈的跳動、熱烈的血液相互交融；此時人生歸于平淡，兩個人的心跳依然不厭其煩地尋找著對方的脈搏，好像深入骨髓的本能，冷靜卻又充滿生機。

?

…

?

如今的科技貝拉和乃琳跟不太上了。她們生于信息爆炸的年代，年輕時總覺得自己永遠不會被時代淘汰，可年歲久了，她們也漸漸力不從心。兩個人不是沒有試著保持學習，可生活被對方填得那么充實，似乎也沒什么必要去趕那個時髦了。

?

女兒一周一般會回家吃兩次飯。她也已經(jīng)到了中年，有了自己的家庭，不能總是圍著媽媽們轉(zhuǎn)了。乃琳和貝拉同她說了她們的想法，她自然不放心，不說貝拉，乃琳的狀況怎么可能讓她輕易放手呢？

?

“不行！萬一媽媽出事了怎么辦？我現(xiàn)在就去請假，應該很快能批的?！?/p>

?

她們相視一笑，掏出一張泛黃的相片，給女兒指了指。

?

“枝江？那片兒不是已經(jīng)重新劃分了嗎？現(xiàn)在哪里還有什么枝江？”

?

乃琳把照片翻過來，背面是五個姑娘的合照。她們笑得很開心，一起在一幢房子前拍了這張照片。

?

“嗯？這兩個…是媽媽吧？這是…晚姨和然姨，樂嬸也在…可她們也不在那兒住了呀…”

?

“所以我們才想回去看看，趁你媽媽還走得動。當年枝江那片兒現(xiàn)在也不算遠了，你幫我們買兩張票，我們快去快回?！?/p>

?

往常女兒吃完午飯就回去了，今天她一直待到傍晚。如今的科技比她們那時候發(fā)達很多，貝拉和乃琳花了好久才搞明白怎么出示、使用。她們笑著說，自己真的老了。女兒臨走前給她們看了看小外孫如今迷上的虛擬偶像，她還抱怨說兒子開始看虛擬偶像之后越來越不聽話了。

?

“嗯…孩子的事情，讓他自己做主吧。只要不誤了正事兒，虛擬偶像也不見得就是洪水猛獸嘛?！?/p>

?

她很奇怪，印象里媽媽總是和母親拌嘴，雖然不是吵架，但很少見兩個人在一件事上看法這么一致。

?

“咱們要不也看看吧，看看現(xiàn)在的孩子們直播都怎么安排的?！?/p>

?

“好啊，等見到她們?nèi)齻€，到時候一起看唄?！?/p>

?

年輕的時候，乃琳明明要比自己懂事很多，可如今飯后吃藥都不太能記得住了。乃琳這么急，貝拉心里有點兒沒底，但是她比任何人都相信她。她作了她一輩子的超人，她又何嘗不是她此生的救星呢？

?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