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長的一天》連載12 夜晚(3)

第二部 夜晚
3
月光照耀下的諾曼底田野里響起了英國獵號的嗚嗚聲,低沉的號聲繚繞回旋,懸在空中,顯得孤單又不協(xié)調。號角聲一遍又一遍地響起,數(shù)十個頭戴鋼盔,身著用綠色、棕色、黃色偽裝的傘兵服,肩負、手提沉重裝備的人沿著溝渠和灌木籬墻奮力越過田野,朝著獵號聲的方向前進。別的獵號加入了合唱。忽然,軍號嘹亮地吹奏起來,對成百上千的英軍第6空降師的空降兵來說,號聲是戰(zhàn)斗的序曲。
古怪的號聲來自朗維爾地區(qū),它是第5傘兵旅下轄的兩個傘兵營的集合信號。他們得迅速行動,一個營要急速前進,去增援霍華德少校那一小支正在守衛(wèi)大橋的部隊,此前他們通過滑翔機機降在那里;另一個營要占領并守住渡口要道東端的朗維爾村。傘兵部隊指揮官以前從來沒使用過這樣的方式集合部隊,然而那天夜里,速度便是一切。第6空降師是在同時間賽跑。
第一批美英部隊將于清晨6點30分至7點30分在諾曼底的三個海灘登陸,“紅色魔鬼”有5個小時的時間來占領第一批立足點,奪取整個登陸區(qū)的左翼。
第6空降師有一系列復雜的任務要執(zhí)行,每項任務幾乎都得分秒不差地完成。按計劃,傘兵們要占領卡昂東北部的高地,守住奧恩河和卡昂運河大橋,還要摧毀至少五座迪沃河上的橋梁,從而拖住敵軍部隊,尤其是裝甲部隊從側翼接近登陸場的步伐。
然而,只裝備了輕武器的傘兵沒有足夠的火力來遲滯大量裝甲部隊的攻擊,因此防御任務的成敗取決于反坦克炮和特殊的反坦克彈藥能否迅速安全地到達。由于火炮的重量和體積都很大,只能靠滑翔機才能把它們安全運到諾曼底。凌晨3點20分,將有一隊由69架滑翔機組成的機群在諾曼底機降,運來士兵、車輛、重型裝備和珍貴的火炮。
機群降落本身就是個嚴重問題。滑翔機相當大,每架都比DC-3型飛機還要龐大,其中4架哈米爾卡式滑翔機大得可以運載輕型坦克。為了讓69架滑翔機降落,傘兵們首先得從敵人手里奪取并堅守指定的空降場;其次,他們得在布滿障礙物的草地里清理出一大塊可以降落的地方。這意味著要在黑夜里,在不到兩個半小時的時間內,清理掉森林似的一大片掛有地雷的樹干和枕木,這片場地傍晚時還要進行第二次機降。
他們還有一項更為重要的任務要完成,這也許是第6空降師要執(zhí)行的最為重要的任務:摧毀梅維爾(Merville)附近強大的炮臺。盟軍情報人員認為,炮臺上的四門大威力火炮可以持續(xù)侵擾集結的登陸艦隊,并能大量殺傷在劍灘的登陸部隊。第6空降師接到命令,要在清晨5點以前把大炮摧毀。
為了完成這幾項任務,第3傘兵旅和第5傘兵旅在諾曼底投下了4255名傘兵。由于導航錯誤、大量飛機被防空火力打散而偏離航向、空降場標識不清以及陣風等種種原因,傘兵落地時分散在相當大的范圍內。有些人運氣不錯,但數(shù)以千計的人落到了距空降場5~35英里的地方。
兩個傘兵旅中的第5傘兵旅的情況好一些,大部分戰(zhàn)士在朗威爾附近的目標區(qū)著陸。即便如此,連長們花了快兩個小時才集合了一半人。不過,在起伏縈繞的獵號指導下,許多傘兵已經在前來集合的途中了。
第5傘兵旅第13傘兵營的雷蒙德?W.巴騰(Raymond W.Batten)二等兵聽見了獵號聲。盡管他就在空降場的邊緣,一時間卻無法趕去集合,因為他摔進了一片小樹林的濃密樹叢里。巴騰的降落傘把他掛在一棵樹上,使他緩慢地來回晃動,距離地面大約有15英尺。樹林里非常寂靜,但他能聽見遠處傳來的沖鋒槍長長的連射聲,飛機的嗡嗡聲,高射炮群的開火聲。當他拔出小刀打算割斷傘繩下地時,忽然聽見附近傳來德制沖鋒槍急促的槍聲,隨后,樹叢里發(fā)出窸窣的響聲,有個人慢慢朝他走了過來。巴騰在跳傘時把斯登沖鋒槍給弄丟了,他又沒有手槍,掛在樹上的他毫無辦法,更不知道過來的是德國人還是英國傘兵。巴騰后來回憶說:“不管誰走過來看我,我都只好保持不動,希望他以為我已經死了。他大概真是這么想的,因為他走掉了。”
巴騰以最快的速度從樹上下來,朝著集合的獵號聲響起的方向前進,可惜他的磨難還遠遠沒有結束。在樹林邊緣,他發(fā)現(xiàn)一具年輕傘兵的尸體,那人的降落傘沒有打開。隨后他沿著一條道路前進時,有個人從他身邊跑了過去,瘋狂地喊叫著:“他們殺了我的朋友!他們殺了我的朋友!”后來,他總算追上一群去集合點的傘兵。巴騰發(fā)現(xiàn)他邊上的一個人似乎因驚恐而精神麻木了,他邁著大步,眼睛直視前方,絕不左顧右盼,完全沒意識到他自己右手緊握的槍支快要被掰折了。
這天夜里,在很多地方,像巴騰這樣的士兵差不多在震驚之余都瞬間感受到了戰(zhàn)爭的殘酷。第3傘兵旅第8傘兵營的哈羅德?O.泰特(Harold G.Tait)一等兵努力掙脫降落傘時,恰好看見一架達科他式運輸機被高射炮火擊中,飛機像顆燃燒著的彗星在他頭上倒栽下來,在大約一英里外的地方轟的一聲爆炸了。泰特不由自主地開始擔心,不知道飛機里的傘兵小組是否已經跳下來了。
加拿大第1傘兵營的珀西瓦爾?利金斯(Percival Liggins)二等兵也看見一架飛機在空中燃燒,“火勢很大,從機頭到機尾一片火海,碎片不斷地落下來”。飛機仿佛朝他頭上飛過來,那景象把他深深地吸引住了,他就那么一動不動地呆站著。飛機從利金斯的上方掠過,摔在他身后的田野里。他跟一些人跑過去想搶救里面的人,但是“里面的彈藥開始爆炸,我們無法接近了”。
第5傘兵旅第12傘兵營20歲的二等兵科林?E.鮑威爾(Colin E.Powell)落到了離空降場好幾英里外的地方。他著地后聽到的第一聲戰(zhàn)爭中才有的聲音,是黑夜里的一陣陣呻吟。他在一個傷勢嚴重的傘兵身邊蹲了下來,傷員是個愛爾蘭人,他央求鮑威爾“老兄,給我一槍吧,幫幫我,求你了”。鮑威爾下不了手,他盡量讓傷員躺得舒服一些,在匆忙離開時答應一定派人來救他。
在最初的時刻里,很多人是靠自己的機智和手段才得以生存。加拿大第1傘兵營的理查德?希爾伯恩(Richard Hilborn)中尉記得,他從一間暖房的屋頂上摔進屋內,“把玻璃砸得到處都是,而且弄出了很大的響聲,但玻璃還在往下掉的時候,他就已經跳出暖房跑了起來”。還有一個人正好掉進了一口井里,他拽著傘繩雙手交替著向上爬,爬出井口以后若無其事地朝集合地點出發(fā)了。
人們到處想方設法擺脫困境。大多數(shù)情況下即使在大白天也夠糟糕的,在黑夜里,尤其是在敵占區(qū),再加上恐懼和想象,情況就更不堪設想了。戈弗雷?麥迪遜(Godfrey Maddison)二等兵就遇上了這樣的困境,他坐在田邊,帶刺鐵絲網(wǎng)令他動彈不得。他的兩條腿同鐵絲網(wǎng)纏在一起,裝備的重量———包括4個10磅重的迫擊炮彈,加上其他一共有125磅———把他拽到了鐵絲網(wǎng)深處,鐵絲網(wǎng)把他完全絆住了。麥迪遜是在朝第5傘兵營吹響號角的方向運動時,一腳踏空摔進鐵絲網(wǎng)的。他后來回憶說:“我開始感到害怕,天很黑,我相信有人會給我一槍的。”
他一動不動地坐著,仔細傾聽著。過了一會兒,麥迪遜認為自己躲過了敵人的注意,便開始以痛苦而緩慢的掙扎來解放自己。他覺得自己花了好幾個小時才掙脫出一條胳膊,可以從身后的皮帶上解下一把剪鐵絲的剪刀,又過了幾分鐘,它已經擺脫了鐵絲網(wǎng)朝著吹響獵號的方向前進了。
大約在同一個時段內,加拿大第1傘兵營A連連長唐納德?J.威爾金斯(Donald J.Wilkins)少校正在一座貌似小工廠的樓房邊悄悄地走著,忽然間發(fā)現(xiàn)草坪上有一群人,他立刻匍匐在地上盯著他們,黑影們卻一動不動。威爾金斯使勁看了半天,站起身子罵罵咧咧地走了過去。果然不出所料,這些人影是花園里的石頭雕像。
該營的一名中士也有過類似經歷,不過他看見的影子可是真人。亨利?L.丘吉爾(Henry L.Churchill)二等兵正好在附近的一條溝里,他看見中士在落地時掉進了齊腰深的水中,就在中士掙脫降落傘時有兩個人朝他走了過去,中士不顧一切地仔細查看起來。丘吉爾記得,“中士等待著,努力辨認他們是英國人還是德國人”。兩人越走越近,他們的講話聲讓中士確定對方是德國兵,他手里的斯登沖鋒槍響了起來,“用一個長點射把兩個人打倒了”。
D日的最初時刻,最險惡的敵人不是人而是大自然。隆美爾的反空降措施發(fā)揮了很好的效用:被水淹沒的迪沃河河谷成了湖面和沼澤,遍布著死亡陷阱。第3傘兵旅的很多傘兵就像從口袋里隨便抖摟出來的五彩紙屑,落入了這種地方。對這些傘兵來說,悲劇性的災難一個接一個地發(fā)生了。有些飛行員由于云層過厚,誤把迪沃河口當成了奧恩河,讓傘兵們在難以辨清方向的沼澤和濕土地上空跳傘。整整一個營700名戰(zhàn)士本來應該在大約一平方英里的范圍內著陸,結果被分散到了50多平方英里的鄉(xiāng)村和沼澤地里。正是這個營———經過嚴格訓練的第3傘兵旅第9傘兵營———承擔了當夜最艱巨的攻擊梅維爾炮臺的任務。有些人花了幾天的時間才找到隊伍,很多人從此不見蹤影。
人們永遠無法統(tǒng)計在迪沃河沼澤地里犧牲的傘兵人數(shù)。幸存者說,沼澤地里有7英尺深、4英尺寬的溝渠縱橫交錯,溝底是粘糊糊的爛泥。一個背著武器彈藥和沉重裝備的人是沒有辦法單槍匹馬從溝里爬出來的,帆布背包一遇水分量就更重了,幾乎增加了一倍,為了生存戰(zhàn)士們得把它們扔了。很多人好不容易從沼澤地掙扎出來,卻又淹死在離陸地幾碼遠的河水里。
第224傘兵戰(zhàn)地救護隊的亨利?F.亨伯斯通(Henry F.Humberstone)二等兵差一點就淹死了,他在落地時掉進了沼澤地齊腰身的水中,完全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他原本應該在瓦拉維爾西邊的果樹林地區(qū)著陸,結果卻到了空降場東邊。他要去瓦拉維爾的話,不僅要走出沼澤地,而且還要渡過迪沃河。他所在之處被一層暗淡的白色毛毯似的薄霧籠罩著,四周除了蛙聲什么也聽不見。走著走著,前面?zhèn)鱽礓牧魉暋:嗖雇ǖ沧驳刈哌^被大水淹沒的田野,來到了迪沃河邊。他正四下張望想找條路過河時,忽然看見河對岸有兩個人,他們是加拿大第1傘兵營的兵。
亨伯斯通大聲喊:“我怎么過河?”
其中一個人大聲答道:“這兒挺安全的?!?/p>
這個加拿大人走入河中,顯然是想擺個樣子給他看?!拔已劭粗徽Q劬筒灰娏?,”亨伯斯通回憶說,“他沒喊也沒叫,就是一下子不見了,我和對岸的他的同伴根本來不及救他。”
第9傘兵營的隨軍牧師約翰?格威內特(John Gwinnett)上尉完全摸不著方向了,他也掉進了沼澤地,身邊看不到任何人,四周的寂靜令人忐忑不安。格威內特下決心一定要走出沼澤地,他相信突襲梅維爾炮臺肯定會有惡戰(zhàn)和傷亡,他要和戰(zhàn)士們在一起。起飛前他還在機場上對他們說:“恐懼來叩門,信念打開大門,門外什么都沒有?!?/p>
格威內特還不知道的是,他花了整整17個小時才走出沼澤。
此時,第9傘兵營營長特倫斯?布蘭德拉姆?奧特韋(Terence Brandram Otway)中校怒火萬丈。他著陸的地方離集合點有好幾英里遠,他知道全營官兵肯定分散在各處。奧特韋在黑夜里快速行軍時,三三兩兩的部下從各處冒了出來,這也證實了他對形勢所做的最壞打算。他不知道空降究竟糟到了什么地步,難道他的特種滑翔機部隊也落到了四面八方?
為了保證突襲成功,奧特韋迫切需要滑翔機運送反坦克炮和其他裝備,因為梅維爾炮臺非同一般,陣地四周有一系列十分緊密的防御工事。要進入炮臺中心———4門安裝在大型混凝土炮位掩體里的重炮———第9傘兵營得先通過地雷區(qū)和反坦克壕,再穿過15英尺厚的帶刺鐵絲網(wǎng),越過更多的地雷區(qū),然后從縱橫交錯、布滿機槍巢的交通壕里打出去。德軍認為,這樣強大的防御工事再加上200人的守軍,是難以攻破的。
奧特韋并不這樣想。為了摧毀這個炮臺,他制定了詳細而周密的計劃,可謂算無遺策:首先,100架蘭開斯特式轟炸機要輪番轟炸炮臺,頭下至少4000磅炸彈;滑翔機隊隨后運送來吉普車、反坦克炮、火焰噴射器、爆破筒(長短不一裝滿炸藥的管筒,用來摧毀鐵絲網(wǎng))、探雷器、迫擊炮,甚至還有輕巧的鋁制登高梯;奧特韋的部下從滑翔機里拿到這些特殊裝備以后,將分成11個小隊向炮臺發(fā)動進攻。
這一切要求各個環(huán)節(jié)在時間上彼此呼應,密切配合:偵察組一馬當先偵察敵情;工兵組排除地雷,并在清掃過的雷場里標記好安全路線;爆破組用爆破筒炸開鐵絲網(wǎng);狙擊手、迫擊炮手和機槍手要迅速進入陣地掩護主攻人員。
奧特韋的計劃還有最后一招能令敵人防不勝防:當主攻部隊從地面撲向炮臺時,三架滿載機降步兵的滑翔機要在炮臺頂部強行著陸,從地面和空中聯(lián)合向炮臺的防御工事發(fā)起強大突擊。
這項計劃的部分內容似乎頗具自殺性,但值得一試,因為梅維爾炮臺的大炮能夠大量殺傷在劍灘登陸的英軍官兵。即使在接下來的幾個小時里一切都能按計劃順利進行,到時候奧特韋能把人員集合起來,出發(fā)并抵達炮臺,留給他們摧毀那些大炮的時間也只有一個小時。他已被明確告知,如果第9傘兵營不能按時完成任務,就只能動用海軍的艦炮了。這意味著無論成敗如何,奧特韋和他的部下必須在凌晨5點30分離開炮臺,到時候如果奧特韋沒有發(fā)出成功信號,艦炮就要開始轟擊了。
這就是作戰(zhàn)方案??墒钱攰W特韋心急火燎地趕向集合地點時,作戰(zhàn)計劃的第一步已經出了差錯。午夜0點30分進行的空襲完全失敗,沒有一枚炸彈命中炮臺;而且誤差越來越多———運載重要裝備的滑翔機隊沒有抵達。
在諾曼底灘頭陣地中心那座俯瞰奧馬哈海灘的地堡觀察所里,維爾納?普盧斯卡特少校還在觀察。他只看到了海浪的白色浪尖,可擔心并未因此消除,相反,他更加肯定要出事了。在他抵達地堡后不久,一隊隊飛機轟鳴著掠過海岸線向右側方向飛去,普盧斯卡特覺得至少有幾百架了。飛機一來,他就等著團部來電話證實他的猜想:敵人的登陸突擊開始了。但是,電話鈴聲始終沒響起來,奧克爾打過第一個電話以后一直保持沉默。
現(xiàn)在,普盧斯卡特又有新的發(fā)現(xiàn)———大批飛機正向他的左側飛去,轟鳴聲漸漸變得越來越響。這一次,飛機的馬達聲是從他的后方傳來的,機群似乎是從西部飛向瑟堡半島。普盧斯卡特更糊涂了,他本能地再次通過炮隊鏡向外搜索,海灘上空無人影,他看不到任何可疑跡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