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燒苞米
舊稿重投
等一張封面
等到了

只有我知道,我的大伯在那片苞米地里生了兩回,又死了兩回。昨日傳來的死訊,實是生的消息。而能孕育這神奇的,唯有那片苞米地。
那地橫是三百步,縱是四百步。丈量出這一數(shù)字的解放鞋被野豬拱穿,最終與大伯的肉體一同燒卻。我一度猜想,那場燃燒會不會燒出滿爐苞米香,如傳說中英雄的火葬。然而忙碌的成年了無幻想的空間,面對咫尺距離的天花板我不得不承認我對這場死亡知之甚少,一雙破鞋與一把銹鐮刀便是我僅有的了解。我曾嘗試憑此想象一個暮年英雄斗獸時的怒號,可只看到一只只腳印裹著一點點兒泥扣上城市豬肝色的夜幕?;氖彽囊箍眨痛松鲈S多星子,星子下,還有許多鼓鼓囊囊的苞米。
越好的苞米,根須扎得越緊;越緊的根須,便要更多的汗血,鼓出這土地鮮紅的肺葉。我記憶中遙遠的夏夜,土地呼著白日的暑氣,染遍月光的風在田野上穿梭出一片涼爽的織錦。我與我的伙伴便順著這織錦滑進了苞米地。在曠野上自信呼號的風,只須幾縷苞米葉子的擦磨,就只剩了一片彷徨的悉索,而我,只因一個捉迷藏前的打賭,便英勇地躲進了苞米地的最深處。我等待,等尋人者的焦急與隱逸者的竊喜??啥忿D(zhuǎn)星移,萬籟俱寂,一只等不急的小鼠抬起頭,天卻已黑,如打翻在暑假作業(yè)中的墨。
這時候,遙遙傳來伙伴懊喪的呼喊:“回來吧,咱們不玩啦!”我的心本已發(fā)了怵,就要追過去,可又陡然想起賭約沒結(jié)束。贏來的三瓜兩棗,我不在乎,只要他們承認,我便舒服。這心思大概來自大伯賭贏的樣子。幾?;ㄉ鷰讐K錢,幾聲擠牙膏似的稱贊,就叫一堵高墻波浪似地涌動。在他們承認我贏之前,我可不能受他們騙!
我重整旗鼓,立志要在玉米地里坐定了。可毛絲絲的葉搔我的手,陰風卷來悉悉索索的抓撓聲,我想起半夜里一只老鼠爬上手的觸感。我漸漸支起身,慢慢撥開眼前的苞米。忽而陣風掠過,苞米葉子紛紛舞如根根黑蟲,鉆我的眼我的耳我的心,涼、黏、亂,我似乎“啊”了一聲,緊接著便是走,跑,逃!
我常分不清,記憶的圖景與心情,哪個更加真實。當我看到苞米地外的一束光,我恍惚以為那便是’希望’。我在苞米地的邊緣摔倒,又被一只大手提了起來。四圍都是伙伴的嬉笑,我奮力地要收了眼淚,可苞米葉子是鋸,是樓梯,我一下子滾下太多級,它便把我的尊嚴鋸去。
我把臉埋在大人的背上,那兒的毛孔還呼著汗與劣質(zhì)白酒的味道,我大伯的味道。他救了我,我由衷感激。可下一刻,他忽然把手電向我的屁股上掄去,邊打邊罵:
“藏藏藏!地是老子種,衣服是你媽洗,你可勁藏,藏啊!”
我的屁股像個擂鼓捶出了悶響。四圍的孩子們都笑了,那笑里還摻著向大伯的景仰。大伯的背仿佛更挺了些。他們與他站在一起,于我,他們都是大人,唯我是孩子,是一根被挑出的魚刺:他們只要我癱軟的肉,用作“大”廚廚藝的證明。
孩子的心緒總?cè)缤勇蒉D(zhuǎn)動。我的大伯似乎是打累了,轉(zhuǎn)而把手電揮向圍觀的孩子:
“都笑什么笑!你們糟蹋的苞米,老子一個個塞你們腚眼里!”
孩子們一呼而散。我仿佛聽到大伯打了一個飽嗝。扛我回家的路上,他沒打我,也沒說話,解放鞋的踏地聲里,我好像靠著一尊英雄雕塑,一種奇異的喜悅竟與屈辱一同增長。離家門還有幾十步時,他把我放下,用袖子幫我抹了臉,輕扇了我個巴掌:
“見了你媽,別哭。丟人!”
為什么見了媽也不能哭呢?我呆呆地應了,便被牽到家門前。母親見了我,就要沖來揪我耳朵,可大伯忽地擋在我身前,打著說孩子小,動一動最好。我的心猛烈地跳動了。那天夜里他在我家坐了許久,把母親的火氣都坐下了,才挑了半擔作補償?shù)陌撞嘶丶胰?。我縮在被子里,聽著母親念叨他的寬大,只覺得這與那在賭桌上錙銖必較的男人相去甚遠。記憶里一個清晰的人形漸成了空白,我還什么都不明白,卻已生出了一種模糊的敬愛。我開始想象那夜他獨自離去的巍峨背影,可一雙瘦胳膊撐不起一個巨人的塑像,于是百無聊賴的夜里我不再同伙伴瞎瘋,而總是竄到村人們閑聊的涼棚下,企圖撿到些被口齒攪拌得均勻的泥料。
然而他們一提到大伯,便只說他的好賭,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眉目里一副秉筆直書的正氣。我時時受不了,可我還太小,還什么也說不了。我不經(jīng)意間發(fā)覺,記憶的土地其實不是一個人的腦子,而是許多人的舌頭:它無時不刻攪動真假,舌苔上是尸橫遍野,紅,只因它沁了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許多的血。
所幸這無謂的拾荒并未持續(xù)太久。一月后,我隨父母回城上學。比起跟著一個老賭徒山呼海嘯,我的父母似乎更愿我在案前靜寂著。我就這樣走進一個學生的青春,一個好學生的青春。它完全服從過來人的定義:一張白紙。翠意最濃的夏季,校服、紙頁、書案、臺燈,都無一點顏色。日復一日,我漸漸懷疑這定義實是大人向孩子的馬后炮,他們喪失了青春,便嫉妒著把我們也拖入空白。我痛恨,可我又熱愛,因這空白里,有許多高大的舌頭的稱頌。我蜷在中間,又仿佛蜷在一片鮮紅的玉米地里,風聲不近,正好做夢。
然而有一天,那個巍峨的背影又走過我眼前。那時我已十七歲,正是還未成熟,卻已膩煩起“青”春的年紀,我時時自己走出書案去探聽長輩的故事。我想與他們站在一起,便把多少家長里短都整合成驚天動地,而忘記這驚奇正顯示出我與成人世界的無邊距離。而在那夏夜,大伯的兒子打電話來,說想把苞米地流轉(zhuǎn)出去,而母親說,那是他的命,哪里轉(zhuǎn)得出去。這話釣起我,而我?guī)鹨蝗貞浀臐i漪。母親邊整理著舊相片,邊回應我的追索。她拿起一張我與大伯的合影問:
“以前在鄉(xiāng)下,你捉迷藏迷了路,是大伯扛你回來的,記得么?”
見我點頭,她便述說起我回家時的情景,說我的模樣就像只被大伯打來的獐子。我嗅到往日英雄的霉木頭味,便抓緊地探聽。母親說,年輕時,他曾是打獵的好手,一聲吼能嚇死一林野雞。每每出獵前,他都要拿獵獲和人打賭。而在一個農(nóng)村人最應吃苦耐勞成家立業(yè)的年紀,他卻惦記上了人家的苞米地。一次醉酒中他與人家打賭,若他能殺死那頭常常下山的大野豬,便得人家的地。再一次醉酒中他提槍進山,再一次便是大醉之日,他身背野豬頭,手拿大碗酒,在全村矚目中成為了苞米地的主人。村人都打賭,他何時會把這片地給賭掉??伤麄兙苟驾斄恕?/p>
“那后來呢?”
“后來,你大伯就種了一輩子地吧?他是個老實人吶。”
我深知這敘述并未完結(jié),可我仍然為之狂喜。一個豪賭之徒,向我的空白潑上了苞米的亮黃與野豬的血紅,僅此一點我便愿稱他為英雄。至于他將我當魚肉捶打的記憶,這當然可隱去,因那時他應允我作英雄的配飾,本應感到榮幸之至。
可當我試圖將這記憶與同學分享,卻有種力量來堵我的嘴。我試著說了一些,得到的不過例行公事般的淡笑。我漸知這言說并不彰顯大伯的強大,亦不顯示我的輝煌,它只是段嘴上的記憶,一段獨屬于黑土地的真假未辨的傳奇,我對講述的渴望,不過在為自己的幼稚尋找一片肥沃的草場。
可講述的與聆聽的,都還在城市,還在空白的“青”春中央。
那以后,我便不再提起大伯,卻時時想起大伯。他那英雄的形象,提攜著一個孩子走過了高考考場??晌椅聪氲?,填完最后一份空白后,我迎來了一個空蕩的暑假。于此,我只想到兒時那片豐實的苞米地。我便隨父回到老家。盛夏,苞米青綠。汽車駛過田壟時,我看見大伯正蹲在田邊吃西,方驚覺我已多少年未實在地見他:一只老青蛙,蹲在黃塵里,紅色的舌頭、紅色的瓜。這印象與童年時那個“大人”相差已太大,與那個提野豬的英雄更相去甚遠。我別過頭去,戴上耳機,卻聽到苞米地在風中俯首祈愿。
活佛燒化了,將有舍利子,而我的大伯老了,身上也或許有些英雄的余燼?
火鉗掃出爐膛的蒼灰,團圓飯后的閑談里,親戚們談起他的近況。孩子們要他進城養(yǎng)老,他不要,渾身的勞損,他不養(yǎng),只是拗在那片地里?!盀樯赌??”
“倔唄?!?/p>
“不止!他是好面子,地給了人家,他不甘心?!?/p>
“橫豎都是賭來的,倔啥?再說了,都啥年代咧......”
我抬眼看他,倚著門,憑著鐮,逆著光,一頸汗如出水魚鱗。我心中暗自地慶幸,竟主動地招呼他吃菜吃飯了。眾親戚都愣一下,連大伯也吃一驚。可隨即,他的驚訝便成了親熱,和我、和親戚們都寒暄著,自顧自端起了碗筷。我看了高興,便從包里弄了一瓶酒送他。這酒是經(jīng)過農(nóng)貿(mào)市場時,父親想起回鄉(xiāng)未帶伴手禮,臨時起意購得的貨色??纱蟛戳耍矚g極了。他邊倒酒,邊拍我的肩,說我比兒子還親??晌抑欢⒅膭幼鳎核沟沽藘杀?。
“哦喲,怎么干了一輩子,要給小年輕倒酒了?”
他的臉凝了一下,接著又瞟我一眼,一副不以為意的模樣:
“什么小年輕,這是高材生!以后要干大事的!”
他把倒?jié)M的酒杯塞給我。興許是盛了白酒,我覺得杯子有些燙。
“來,是男人就干!”
碰杯那刻,我望著他大笑的臉,覺得分外的英勇與親切。而簇擁著我與他的溫和的笑,更使我有與英雄一同被授勛的自覺。我一下子確信了我的想象:他仍是我的英雄,一個慷慨的,愿給我一個“成人”榮譽的英雄。
吃過飯后,大伯把我領(lǐng)到屋外。他瞇著眼打量我,似乎覺得陌生,又努力作出親和的模樣,喃喃著‘好,好’。接著他揮起手臂,說:
“上山,大伯送你個東西。”
我隨他上了后山。他以驚人矯健的身手掏了一個鳥窩,從中捧出一只黑亮的小雀。他說這是八哥,養(yǎng)好了能說話,他自己也有一只。我鄭重地接過。他“嘿嘿”一笑,又很自豪地絮叨起馴養(yǎng)八哥的門道。這絮叨正是衰老的前兆,大腦載不動的記憶,落到了舌頭上。我聽得心里發(fā)了怵,假裝著把玩手里的小雀,左耳進、右耳出。
然而他還熱心地請我到他家去看馴好的八哥。一個木鳥籠里,一只大八哥正吃著谷。大伯向它揮下手,不應,打個響指,才昂起頭,紅眼里爍著冷光。大伯說:
“快,招呼客人!”
它似乎許久沒說過這話,吐了一個“你”字便卡住了。大伯一拍大腿,一下子如啞了一般,胡亂地向它揮起手。我想說,要不改天吧。八哥卻忽然分明地說道:
“算了吧。算了吧?!?/p>
屋子里靜寂下來。大伯傻傻地盯了八哥好久。我擠著笑說:
“大伯,我下午還有事,要不改天吧?!?br/>他的聲音八哥似地扁了:
“哦!哦.......”
我逃出門去,緊接著便聽到鳥籠被打到地上的聲音。屋里的八哥亂叫。我護著手心里的小八哥,飛也似地跑了。
那八哥長得很快,長得很好。一個人的房間,我教它說話,一時興奮過后,心房便閉合像它的喙。我隱約意識到,真實的大伯大概也是這樣,可遙遠的距離給我猶豫的空間,我不必相信,我不得相信。
如今我又是多年未歸家,對于大伯,只聽得只言片語。他依舊是種他的玉米,賭他的錢,喝他的酒,兒子拿他無可奈何,便隨他去了。這些消息是真是假,我一概不論,因我聽到它們總在城市的深夜,和網(wǎng)絡中漫無邊際的他人的生活相比,母親鄉(xiāng)音中那三百步長、四百步寬的玉米地,更能給一個成人一片躲藏的圣地。
是的,我長大了,至少他們是這么說的?!扒唷贝阂咽强铡鞍住?,而“沉”人則是一片倉皇。我不知我怎樣走入了這個境地,或許在目睹大伯與八哥的斗爭時,我已被卷入其中,之后諸多舌頭的規(guī)誡,只是“過來”人的精雕細刻。
然而我確信,我還遠遠未“成熟”。舌頭們遠去的黑夜,我寧愿躲在被窩里,躲在玉米地里,躲在回憶中一個英雄的懷里,那兒不論多黑,總會有人打著燈來將我救出。其實這與現(xiàn)實只有小小的差池。真正的白晝,總一成不變地鉆過窗簾,可它不給人驚喜,唯余悲涼的發(fā)現(xiàn):我仍在一片高聳、蒼白的玉米地里,只是這次,我孤苦伶仃。
今年夏天,一位表姐要出嫁。我得空回到老家。線上會議的間隙,我望向車窗外大伯的苞米地,父親說,現(xiàn)在他的地已是六百步長,八百步寬了。我驚奇地追問,他便道出另一段往事,于我,或是一段往事的覆寫。
大伯的苞米地,來得并非一帆風順。沉醉時許下的約定,于清醒后的許諾者不過一個響亮的酒嗝,可于大伯卻是咽不下的一口氣。對主家的反悔,大伯一聲不吭,只是把打來的野豬肉一塊一塊堆在主家門口,自己披一身豬皮,扛一把獵槍,就這么躺在肉堆里。肉餿了,他躺著,臭了,他還躺著,主家趕他,他便學著豬叫拿槍拱人,村里人見了都捏著鼻子笑。
這笑聲原只是同村的,可后來越傳越大,幾乎要把主家的墻給壓垮。最后,經(jīng)村里調(diào)解,大伯拿了一半的地??芍骷疫€咬牙切齒地下了另一條賭約:要是哪天地荒了,他就得還回來。大伯欣然接下,并回贈一條:要是他的地年年產(chǎn)得較另一半高,等對面死那年,剩下的一半也歸他。
大伯確是個好賭徒。可要他舍了浪蕩的習性來種地,終究是勉強。過幾個月,他又日日打獵賭博,地儼然有荒掉的態(tài)勢??捎幸惶?,警察上他的門,繳了他的槍。坊里都傳,是那主家不解氣,迎了禁槍令故意舉報的。這次,大伯又什么也沒說。第二天,自己提了農(nóng)藥下地了。這一賭氣,便賭了三十年。
我問父親,到底是誰舉報的。這時候,迎面走來送葬的隊伍。我們把車停到一邊。父親下車去抽煙。嗩吶吹過一輪又一輪,他彈掉長長的煙灰,說:
“我們幾個兄弟,也就是想他做個老實農(nóng)民?!?/p>
他把煙頭踩滅了,叫我上車。我不上,只是說:
“可他就這么耕了一輩子的地?!?/p>
“那是他自己軸,要面子!人家都出去做生意了,他還想耕地耕出個名堂,不傻么?”
“可他就這么一輩子......”
父親有些不耐煩了:
“他現(xiàn)在不是嬴大了么?要我說,他還得感謝咱們呢。”
我緩緩點頭,叫父親先走。我想用力摔上車門,可領(lǐng)導點我的名,我的手終于扶到了藍牙耳機上。我邊發(fā)言,邊走到家門口。黝黑的風,涌出高高的門檻。我不再說話,摘掉了耳機,靜靜聽。送葬隊伍過去了,可嗩吶還遙遙地響。童年已過去了,可那場迷失又鉆上我的皮膚。我停步,扭頭向苞米地,走,跑,叫,叫一個英雄的名字,仿佛老去的騎士呼喚他老去的國王。
他來了,不是從酒館,而是從苞米地里鉆出,肩上扛著鋤頭,又像扛著一把獵槍。他驚詫地看著我,我還未說話,他卻已歡騰地上來握住我的手。我一下子呆住了。
“是,是京生???”
“對!京生來看你了。”
“來看我?”
他張大落了牙的嘴,我好像看到一個大大的句號。緊接著他一拍大腿,說:
“還是京生好!這幾年,我兒子都不來看我啦!”
我訥訥地點頭。他自顧自絮叨起許多話,而我竟打了岔:
“那八哥還好么?”
“八哥?八哥.......”
斷了線的風箏飛回來,他一陣恍惚,拉長了音調(diào)說:
“死啦——”
他似乎忘了曾送我八哥的事,又說他沒說完的話??蛇@話他在兩分鐘前已說過一遍。高聳的玉米地,把他困成八哥了。我忙問:
“聽說,這苞米地大了一半?”
“地?是大了。大了又怎么樣呢,人也大了嘛!”
“可你賭贏了?!?/p>
“嬴?以前我賭錢贏了,他們說我浪蕩子。我不甘心,就想方設(shè)法整來了地,可他們說地是賭來的。我不想種地了,可那殺千刀的把我槍給繳了。他害得我除了地什么也沒了,可他們還說我應該念他的好。至于現(xiàn)在......”
他啞然失笑:
“現(xiàn)在,誰還在乎誰有幾畝地啊?”
“沒人看咯,還嬴個什么......”
他的嘆氣把我緊緊包住了。我問:
“那您還在這做什么?”
他又一愣。那臉本是土夯的,可漸變了泥塑的,又成了紙包的,輕飄飄地到了曾經(jīng)的地界上。我腳底還是青綠一片,一步之遙,便一無所有了。我聽見他鼓出幾個不明所以的字:
“農(nóng)民,還是農(nóng)民......”
我聽不太清,便湊過去,他卻猛地轉(zhuǎn)過頭來:
“京生,只要我還在耕田,我就還是個好農(nóng)民吧?”
見我點頭,他方露出被解救的神情。我的心里竟有種恨鐵不成鋼的感覺,忍不住地問:
“你......真想做農(nóng)民?”
他點頭。
可他又搖頭。
他張著嘴,似乎有好多話??山K于,他拄著他唯一的鋤頭,顫悠悠地向前走了。
我從未想過,兒時那個英雄的背影,會被如此地補完。他終究只是個怯懦的賭徒,和“他們”賭上了一生只換來一劑麻醉,可又不得不說服自己滿盤皆嬴,同時承著清醒的苦痛與沉醉的幸福。
可誰又不是這樣呢?
苞米成熟的香味里,我忍不住地大哭。我知道,這一場眼淚流完,我便走完了成人的最后一步?;孟氲哪殠В拇_要斷了,多年前呼朋喚友走進這苞米地的孩子,走出去時已是個一無所有的嬰孩。我哭著,高高的苞米搖曳著,天地里,一派豐收的祥和。
回城后,我仍舊地吃飯、睡覺、工作。我不再懷念大伯,偶爾想起,也堅信那只是哈哈鏡的投影,鏡子里除了我,誰也沒有。
只是在睡前,我刷起了短視頻。億萬條舞蹈,億萬場嬉笑,愈發(fā)清淺的睡眠里,我看見人山人海,黃皮膚、黃面孔,有如涌動的苞米。我擠進山海,和它們一同夢囈不斷。可一個夜里,一個電話把我驚醒:
我的大伯死了。他拿著鐮刀,和一只野豬死在一起,死在他的苞米地里。這不是英雄的斗獸,只是一個老人,一個孤苦的老農(nóng)民,朝一頭畜生揮動了生銹的鐮刀。至于死亡,世上最不缺的便是死亡,這沒什么大不了。
掛斷電話那刻,床頭的八哥見我醒了,便叫起“燒飯!燒飯!”,叫得快了,便成了“燒,燒!”。我不知怎地打開了鳥籠。我靠在床板上,心中仿佛期待著什么。漸漸地,我重新睡著。又是那片苞米的山海,可這次,我望見了火光。
那或許是大伯葬禮上將要被燒掉的紙房子,我大伯最后的寓所。它的火從極遙遠處來,迎著山海,舞得狂亂。天幕仍一派深青,而苞米們還靜謐。我踮起腳尖,期待著被燒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