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誰也不會想到，在戰(zhàn)況膠著之際，老太君竟然會親自奔赴前線，安穩(wěn)軍心。

她的到來，令軍中局勢徹底改變，寧為譽再也沒辦法趕走蘇瑕了，因為老太君直接將她升為了副帥，在主帥受傷期間，可代行軍務(wù)，甚至領(lǐng)兵上陣殺敵。

那張象征著「戰(zhàn)神」的龍紋面具，也不再獨屬于寧為譽一人了，蘇瑕同樣可以戴著上戰(zhàn)場，助自己一臂之力。

即使寧為譽百般阻止，也改變不了這一切的發(fā)生，蘇瑕又接連打了幾場勝仗，眼看退敵在望，不用多久便能班師回朝了。

只是她操勞過度，心神幾乎耗盡，戴上面具的她是威風(fēng)凜凜的戰(zhàn)神，脫下面具的她卻虛弱無比，一張臉比寧為譽還要蒼白。

就這樣一天天過去，冷風(fēng)呼嘯，寒冬來臨，終于迎來了至關(guān)重要的最后一場決戰(zhàn)。

在蘇瑕上戰(zhàn)場之前，老太君竟然又端出了兩碗同心羹，這個除夕，竟已不知不覺地到來了，同心不離，生死不棄，還好他們都好好的在一起，共同度過這個別有意義的新年。

外頭雪花紛飛，營帳里燃著暖盆，老太君看著蘇瑕將鮮血滴入同心羹里，飽含欣慰道：「只要再打完這一場仗，我們就能回家了，奶奶還等著你們早點生下一個小七郎，瑕兒你說是不是？」

蘇瑕難得害羞起來，紅著臉低下頭，卻偷偷瞄了寧為譽一眼。

他盯著那同心羹，一張臉竟是冷若冰霜，遲遲沒有拿起匕首，割破手指將鮮血滴入進去。

老太君笑得愈發(fā)和藹，溫聲催道：「七郎還愣著做什么，快以血入湯，喝下同心羹啊，你不想跟瑕兒白頭到老了嗎？」

「白頭到老？」寧為譽眨了眨眼，聲如夢囈，回頭看向老太君，忽然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奶奶，你覺得我可以跟蘇瑕白頭到老嗎？」

老太君臉色微微一變，卻迅速掩飾下去，依然笑著道：「當(dāng)然可以了，好七郎，聽話，不要讓奶奶擔(dān)心，快點喝下同心羹吧。」

蘇瑕也在一旁催促道：「是啊，一個大男人磨磨唧唧的，還怕疼不成？我來幫你動手，只要一滴血就行了，來，把刀給我……」

她說著上前就要拿起匕首，寧為譽卻是身子一顫，忽然將她狠狠推開，「別過來！」

他不顧蘇瑕驚愕的目光，也不顧老太君皺眉的暗示，似瘋了一般，直接一拂袖，打翻了那兩碗同心羹。

「奶奶，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

他又哭又笑，徹底崩潰，撲通一下跪在了老太君面前。

「求求您了，我求求您了，放過蘇瑕吧，放過她吧，孫兒求您了……」寧為譽抱住老太君的腿，喉嚨里發(fā)出痛苦的嗚咽，淚水落滿了整張臉。

蘇瑕呼吸一窒，如墜冰窟。

外頭冷風(fēng)呼嘯，飛雪漫天，這一年似乎格外冷，大風(fēng)一下下拍打著營帳，凜冽而絕望，仿佛要將人拖入無底深淵。

蘇瑕踩著碎瓷片，一步步上前，臉色煞白：「你，你在說什么？」

（九）

這世間若論何物最可怕，一定是人心。

那一年途徑樹林的老太君，救下了蘇瑕，其實并不只是一份簡單的善心，更重要的原因?qū)崉t是——

她發(fā)現(xiàn)了蘇瑕脖子上的長命鎖，看見了她的生辰八字，在內(nèi)心激動地確定了，眼前這個混跡山林的孤女，就是她要找的那個人！

她那時剛拜訪了一位高人回來，那高人要她尋找一位至陰至煞，命格過硬之人，方可救下她的孫兒，她正愁不知何處去找這樣的人，卻沒想到老天爺竟將蘇瑕送到了她跟前，這簡直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七郎有救了，那時的老太君，握住蘇瑕的手，口口聲聲叫她「好孩子」，心里想的卻是，她家寶貝七郎總算有救了！

寧家的這個「魔咒」，終于可以打破了，這一份代代傳下的「戰(zhàn)神契約」，再不用捆綁住寧家兒郎，可以轉(zhuǎn)移到另一個人的身上了。

是的，戰(zhàn)神契約，恐怕蘇瑕做夢都想不到，寧家子孫一個個英年早逝，并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與「鬼將軍」締結(jié)的一份契約。

那是許多年前，寧家祖上在戰(zhàn)場上因緣巧合，得到了一張龍紋面具，里面其實卻住了一位「鬼將軍」。

他說自己來自一個叫作金樽谷的地方，曾是谷主麾下的戰(zhàn)將，在九重天上叱咤風(fēng)云。

但后來隨主人一同貶下凡塵，困于深谷，他不甘一身戰(zhàn)神之力被埋沒，想要替主人殺上九重天，奪回至尊之位。

可主人不愿再掀起腥風(fēng)血雨，反說他殺氣過重，怕他入魔，將他封印在了一張龍紋面具之中，祈盼年年歲歲能消磨掉他心中的戾氣。

但他如何甘心？心中殺意如何能平？

他終是尋了機會，逃出了金樽谷，來到了人間，開始想方設(shè)法地?zé)捇瘧?zhàn)奴，替自己解開封印。

寧家祖上，就是他選中的一個新目標(biāo)。

他將戰(zhàn)神之力賜給了寧家祖上，助他所向披靡，橫掃沙場，大勝而歸。

但這同時卻是需要付出代價的，只要戴上龍紋面具，就能擁有戰(zhàn)無不勝的神力，可是生命卻會過早透支，死后便會淪為鬼將軍的戰(zhàn)奴，也被封印進那龍紋面具里。

待到這股勢力日漸壯大，鬼將軍便能沖破禁錮，不再困在龍紋面具里，而是重獲自由，以戰(zhàn)魂的面目存在于天地間。

到那時，鬼將軍領(lǐng)著自己的一幫戰(zhàn)奴，便可殺上九重天，呼風(fēng)喚雨，無人可擋。

他可以向他的主人證明，是他太過婦人之仁，甘心受九重天責(zé)罰，龜縮在金樽谷那一方小天地中，做什么狗屁谷主，一天到晚地替人收拾爛攤子，哪有從前半分威風(fēng)！

他受夠了這窩囊氣，他一定要殺上九重天，替主人奪回一切，讓主人成為三界之主，他便做他的戰(zhàn)神將軍，永遠(yuǎn)守護主人！

或許真是「神力」的誘惑太大，又或許當(dāng)真被「鬼」迷了心竅，寧家祖上竟然同意了這份契約，將鮮血滴在了龍紋面具上，從此寧家世世代代，都逃不過這份契約的束縛了。

他們戴著面具，在戰(zhàn)場上勇猛無比，如有神力相助，脫下面具后，卻沒一個能活得長久，早早地就將生命獻(xiàn)祭給了鬼將軍。

鬼將軍心滿意足地沉睡在了龍紋面具里，只等待著契約履行，他的戰(zhàn)奴越來越多，這股勢力終能強大到?jīng)_破封印的那一天。

龍紋面具代代相傳，整個寧家都被迫成了鬼將軍的「追隨者」，到了寧為譽這一代，老太君再不愿坐以待斃了，她實在不忍眼睜睜看著孫兒送死，她終于決定，反抗鬼將軍，反抗寧家的命運。

為了破除這份荒謬的契約，她不惜跋山涉水，遍訪高人，終于，最后在一個道觀里，她找到了一位能救寧家的真人。

那真人聽了來龍去脈后，只說了一句話：「以血為盟，誓死追隨，這份契約沒辦法毀掉，只能轉(zhuǎn)移?！?/p>

是的，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轉(zhuǎn)移」，將這「戰(zhàn)神」契約轉(zhuǎn)移到另一個人身上，讓他（她）來承受寧家人的命運。

簡單來說，就是替寧家人去死。

老太君心慈了一輩子，最終卻為了救自己的孫兒，打破寧家世世代代的「魔咒」，不得不處心積慮，謀害一個無辜之人。

這個人，就是后來被帶回將軍府的蘇瑕。

得知這一切的寧為譽反應(yīng)十分激烈，他寧愿付出自己的性命，也不想讓蘇瑕成為他的「替死鬼」。

可他不怕死，卻怕老太君的淚水，這個為寧家操持了一輩子的老人，血紅著雙眼，逼寧為譽發(fā)了一個毒誓——

如果他將真相告知蘇瑕，那么他最在乎的奶奶，便會身首異處，七竅流血，不得好死！

從那天起，寧為譽就仿佛跌入了一場看不見盡頭的噩夢中，沒有人比他更痛苦。

他不能說出真相，只能裝作對蘇瑕極度厭惡的樣子，千方百計地想要將她趕出將軍府。

可是蘇瑕，是個多么傻的姑娘啊。

她對他說：「奶奶在，家在，我不走！」

那時的少女，眸中閃爍著堅毅的光芒，卻更加刺痛了寧為譽的心。

他望著她遠(yuǎn)去的背影，只能自言自語道：「真是傻，你以為……這里當(dāng)真是你的家嗎？」

這里是要將蘇瑕徹底吞噬掉的魔窟，謊言被溫情編織掩蓋住，而每年除夕的兩碗「同心羹」，更加是蘇瑕的「催命符」！

那不過是轉(zhuǎn)移契約的一種「儀式」，蘇瑕在不知不覺間，就慢慢地變成了寧為譽的「替身」。

所以戰(zhàn)場之上，她看到那黑金色的龍紋面具，心弦才會那樣顫動，因為她早已代替寧為譽，成了這龍紋面具的半個主人了！

不，確切地說，是大半個，只差一碗「同心羹」，寧為譽的契約就能徹底解除了。

所以他戴著龍紋面具也沒什么用了，神力對他失效了，他不再所向披靡，才會被困在陣法中，身受重傷，反而還要蘇瑕來搭救。

而對于蘇瑕的到來，寧為譽比任何人都要害怕，他不是害怕她成為寡婦，而是怕她代他送死！

蘇瑕其實是被老太君哄騙上了戰(zhàn)場，包括老太君教她的那些話，都不過是為了引導(dǎo)她，讓她戴上龍紋面具，更快一步地接過契約，成為寧為譽的「替死鬼」。

所以蘇瑕每次在戰(zhàn)場上都宛若戰(zhàn)神，摘了面具后卻會虛弱無比，這全是因為一份契約，她自己根本不知道，她已經(jīng)在一步步走向死亡了！

今夜老太君端來的這兩碗「同心羹」，就是對她的最后一擊，讓這份契約徹徹底底地轉(zhuǎn)移到她的身上，寧家人從此就解脫了！

而等待蘇瑕的下場，則是在戰(zhàn)場上燃盡自己，打贏人生的最后一仗，如同煙花般，閃耀過后就此湮滅，成為鬼將軍的獻(xiàn)祭品，消失在人世間！

「奶奶，您放過蘇瑕吧，讓她走，趁契約還沒有最終生效，別讓她去送死！」寧為譽嘶聲慟哭，跪在營帳里，苦苦哀求著：「如果她沒了性命，孫兒也不愿獨活了，就讓這份契約停在孫兒這里吧，別再去禍害世間任何無辜之人了，縱使寧家斷后，也好過做那鬼將軍的劊子手，奶奶，孫兒求您了!」

寧為譽字字泣血，悲愴的聲音久久回蕩在營帳里，老太君終于伸手撫上了他的頭頂，淚流滿面，「罷了，罷了，苦心經(jīng)營的這一切，到底化作一場空，無論怎樣也改變不了這命運……」

她看向同樣已淚盈于睫的蘇瑕，眼神飽含歉意，一字一句道：

「對不起，孩子，是我太自私了，其實……你曾經(jīng)叫我『奶奶』的時候，我是真的有把你當(dāng)作過孫女，可我到底，還是沒能配上你的真心。」

（十）

夜色靜謐，飛雪揚揚，營帳里暖煙繚繞，蘇瑕依偎在寧為譽懷中，與他靜靜度過這最后一夜。

沒有任何人來打攪，他們飲完最后一杯離別酒后，蘇瑕就會帶著她的豹子離去，重新回到山林里，忘記人世間這一場痛徹心扉的夢。

「寧混蛋，你當(dāng)初其實說對了，這人世間太復(fù)雜，不適合我，我應(yīng)該早一點離開的……」

燭火搖曳，蘇瑕飲下了別離酒，靠在寧為譽肩頭，笑得滿眼淚光。

寧為譽也跟著笑，雖然淚水已悄然落下，「現(xiàn)在也不算晚，契約斷掉了，你會慢慢恢復(fù)過來，你還有很長的一生，你也許還會遇到另一個珍惜你的人……」

「你希望我再嫁第二次嗎？」

蘇瑕扭過頭，望著寧為譽的眼眸，他沒有說話，久久的，卻是笑了笑：「其實，我這人很小氣的，我巴不得你一輩子心里只有我，可是……一輩子太長了，我舍不得你孤苦伶仃地過?！?/p>

兩人四目相接，鼻息以對，這一刻太安靜，太溫柔，誰也不忍心打破。

到底還是蘇瑕先揚起了唇角，她捧住寧為譽的臉，輕輕吻了上去，有呢喃溢出了唇齒：「你真傻?！?/p>

寧為譽抱住蘇瑕，像抱住一個不愿醒來的夢，忘情地吻著，那酒卻似上了頭一般，令他昏昏沉沉的，身子軟了下去。

暖煙繚繞中，他最后望向的一眼，是少女含笑的淚光，她說：「好好睡一覺，正如你所說，這一輩子還有很長，我只盼你遇到一個更好的姑娘，不要孤苦一世。」

永別了，夫君，最后一次這樣叫你。

蘇瑕輕輕吻了吻寧為譽的額頭，將長發(fā)高高束起，換上了鎧甲，拿起了床頭的那張龍紋面具，此時此刻，她已經(jīng)徹底地成為了面具的主人。

他們飲的別離酒中，早就融下了那真人給的符咒，再加上他們各自的鮮血，終于完成了最后的契約轉(zhuǎn)移。

寧為譽渾然不知，不用他割手滴血，蘇瑕用他換下的紗布，化在酒水里，就實現(xiàn)了這樣一場特殊的「儀式」。

這最后一次血誓達(dá)成，蘇瑕徹底代替了他，他自由了。

天一點點亮起，蘇瑕在踏出營帳前，解下了自己的長命鎖，溫柔地系在了寧為譽的脖子上。

這個冬天太冷了，她還想多給他一些陪伴。

恍惚之間，她卻也忽然想起，那一年他們一起念書，他嘲諷她的名字寓意不好，惹得她伏在桌上第一次傷心落淚。

后來大半夜的，他卻是偷偷溜進了她的房間，放下了一張畫像。

畫中的少女帶著兩只小豹子，站在陽光照耀的山頭上，衣袂飛揚，笑容明麗，再美好不過。

畫像旁邊還題了一句詩——世間豈有無暇物，蘇門小女恰歸真。

那時蘇瑕沒有看懂，還以為寧為譽在挖苦她，直到后來學(xué)識漸豐，她才明白少年那番溫柔的善意。

不著痕跡，脈脈流淌。

就像這么多年來，他對她的愛一樣。

雖然從來沒有說出口，可是她都知道，他是那樣那樣好的人。

蘇瑕拿起了寧家銀槍，踏出了營帳，第一縷天光照在她的眉眼上，她抬起頭，眸光閃爍，微微揚起了唇角。

「寧混蛋，下輩子，你還會記得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