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蟾高懸，清輝初雪般鋪滿大地，連黑暗也變得柔和。

梁仁躺在房檐，神色惆悵，他覺得自己是非要去找那只老虎不可，這是為了姐姐，而且自己還得活著回來，這也是為了姐姐。

他要彌補(bǔ)曾因自己沖動所犯下的錯，當(dāng)初要不是把周太爺狠摜了一跤，或許姐姐這些年存下的錢，加自己當(dāng)小廝的錢，就足夠贖身了。

正當(dāng)思前想后時，有人呼喊道：“梁仁，你要的東西我拿來了?！?/p>

梁仁往下看了眼，一位個頭高大，穿著陳舊粗布麻衣的少年正沖他揚(yáng)著手里的東西，那是一條結(jié)實的哨棒和一柄黑鞘的腰刀。

來的少年叫小三，是梁仁唯一交好的朋友。

梁仁翻身從房檐一躍而下，來到小三面前，問道：“不是說好拿你師父那把樸刀嗎？”邊問邊接過了哨棒和腰刀。

小三撓撓頭，爽朗說道：“我問師父說拿樸刀耍兩天，師父不肯，這腰刀我也是偷摸著拿出來的?！?/p>

梁仁拔出那柄腰刀，刀鋒映著明月，深邃寂寥，他不由得嘆道：“這刀好?！?/p>

小三看著梁仁手中的刀，又問道：“你真的去？”

“嗯?，F(xiàn)在就去。”說著，梁仁把刀收回刀鞘。

“我可以幫你，我們兩個一起去?！?/p>

聞言，梁仁抬頭看著小三的眼睛，他能看到那種為了兄弟朋友能兩肋插刀的義氣，他的心頭不由得一暖。

他笑著說道：“可惜這錢我不能分你一份，所以我只能一個人去。”

小三也笑出了聲，他的個頭比梁仁高，笑的聲音也比梁仁大。

他說道：“我不要錢?！?/p>

梁仁沉默了一下，慢慢說道：“你知道的，我可能回不來，要是你也和我一起去，我姐姐誰來照顧。”

小三也沉默了，他忽地抓住梁仁的手臂，說道：“你一定能回來，你的武功雖然是我教的，但你卻比我厲害太多，連我的師父都及不上你，況且你連發(fā)瘋的水牛都能一拳干倒......”

他話語突然止住，似乎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喉嚨，他知道一頭?？v然是發(fā)瘋，和一頭老虎也是沒法比的。

兩人都沉默了，良久，小三松開握著梁仁的手，拍著胸膛高聲說道：“只要我活著，我就不會讓任何人欺負(fù)你姐姐?！?/p>

他的聲音是如此決絕，已是將自己的生命賭上。

梁仁沒有說話，因為此刻已經(jīng)是什么都不必說。

有一陣微涼的晚風(fēng)徐徐而過，吹得樹葉簌簌作響，卻無法平息兩個少年熾熱滾燙的血。

“我應(yīng)該很快回來的，最晚也不過三天?！?/p>

說完，梁仁向小三點(diǎn)點(diǎn)頭，提著刀棒轉(zhuǎn)身離開。

小三默默地站在原地，看著梁仁消失在融融月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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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峰山距山陽縣城二十來里，山腳下一處村莊，曾是梁仁以前的家，現(xiàn)在他又回來了。

走到這里，時至四更。

因近年鬧虎災(zāi)，村莊已是人跡罕見，而今因那一千五百兩，竟似又活了過來，遠(yuǎn)遠(yuǎn)便見燈火點(diǎn)點(diǎn)。

村口處，一家今天才搭好的酒肆依舊燃著燈火，十一條大漢橫的橫，豎的豎，正酣然大睡，桌上地下，亂扔著十來個空了的酒壇子。

梁仁認(rèn)得這些人，都是當(dāng)?shù)赜忻牡仄﹂e漢，為首那個叫黃屠，別人都喊他屠老虎，是山陽縣大財主黃老爺?shù)耐凇?/p>

屠老虎身材橫壯，鍋底般的臉，環(huán)眼血口，此刻他赤著上身，長衫枕在腦后，鼻中鼾聲如雷，一柄樸刀斜倚在他手邊。

梁仁腳步很輕，沒有驚醒任何人，走過酒肆，在村里轉(zhuǎn)了幾轉(zhuǎn)，到處都睡有人，條條都是彪形大漢，人人都有刀槍箭矢，顯見得都是沖著老虎來的。

瞧見這情況，梁仁擔(dān)心的事情變成了能不能先他人找到老虎。

他想了想，決定不在村里休息，抬步往無峰走去。

無峰山就如它的名字，沒高的峰，也沒深的崖，只有連綿的山崗，和叢叢厚密的雜林。

一路樹影陰森，有山風(fēng)緩過時，陰影無聲晃動，如山鬼幽靈悄然舞動，似要偷摸著將人拉入幽冥地府。

估摸走了五六里山路，梁仁找了棵樹坐下歇息。

其時，月沉空山，已近黎明，有片云從夜空滑過，遮住黯淡的月光，萬物便與黑暗融為一體，梁仁也融進(jìn)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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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縷晨光投向無峰山時，屠老虎在同伴們的簇?fù)硐麓蟛阶呦驘o峰山，有許多像屠老虎一般的人也正快步走向無峰山，無鋒山以往寧靜的清晨在烏泱泱的人群之下，被撕成了粉碎。

梁仁已快走到無峰山深處，四周草木深深，綠意盎然，林中鳥鳴啾啾，清越悠長，偶見兔獐越林而過。

梁仁腳步很快，目光很銳利，手中的哨棒不時撥弄著那些太過于厚密的叢草荊棘，沒路的地方便拔刀開路。

不知幸或不幸，折騰了一天，梁仁也沒有見到老虎，在暮色將至?xí)r，他已經(jīng)走在下山的路，他已經(jīng)很疲憊，需要一個安全的地方休息。

村口的酒肆很熱鬧，嶄新的酒旆也被鬧得左右晃動。

梁仁來到的時候，已經(jīng)沒有空桌子，只好與人搭桌。

他要了碗面，要了一斤醬牛肉，還有一壺酒。

梁仁雖然很年輕，但已經(jīng)學(xué)會喝酒，而且酒量還不錯。

這是張很小的四方桌，四個人坐一起顯得很擁擠，那三個獵戶皺了皺眉，但終于沒說什么，梁仁也沒出聲，只是等著酒菜上來。

屠老虎早已經(jīng)在酒肆里，他們十一個人占了最好的位置，最大的桌子，桌面擺了最多的酒和最多的菜。

他看見了梁仁，其實今天中午所有人都已經(jīng)知道了梁仁，因為上山找老虎的人里，就梁仁孑然一身，也是最年輕的一個人，所以人都在笑話梁仁不自量力，被豬油蒙了心，但他卻知道梁仁是有能耐的，因為他領(lǐng)教過。

想到這，屠老虎不自覺摸了摸鼻梁，似乎有些隱隱作痛。

如果能拉這婊子養(yǎng)的入伙，自己的力量便長了好幾分，打虎的把握就更足，主意一定，屠老虎提起一壇酒，走到梁仁那桌，把酒往桌面一放，除梁仁外，其他三人一楞，抬頭看向屠老虎。

屠老虎笑著向梁仁說道：“梁仁兄弟，賞個臉，過來喝一杯如何？”

梁仁當(dāng)然認(rèn)識屠老虎，他還記得在逢春樓里，屠老虎與那個什么許公子為了姐姐爭風(fēng)吃醋時，錯手打了姐姐，雖然是錯手，但也是打了，所以他就一拳把屠老虎的鼻梁打斷，打得屠老虎當(dāng)場暈死過去。

梁仁看著屠老虎，冷淡地應(yīng)道：“我想我們不熟?！?/p>

屠老虎打個哈哈，說道：“古人有語，不打不相識，那事兒已經(jīng)過去，我也不介意?！彼眠^一個碗，倒?jié)M了酒，接著說，“來，喝了這碗酒，咱們就熟了，以后就是兄弟?！?/p>

這時，屠老虎那桌，一條穿著泛黃白衫的漢子端著一碗酒走了過來，別人叫他白老三，生得身材瘦削，白面無須，那雙三角眼尤其顯得狡黠。

白老三走過來幫腔道：“梁仁兄弟，我們屠大哥如此盛情，你怎能讓人難堪，我陪你喝這一碗?！?/p>

本來與梁仁同桌的三個獵戶已經(jīng)走了，他們認(rèn)識屠老虎，也害怕屠老虎。

梁仁冷笑一聲，道：“讓人難堪又如何。”

屠老虎臉上的笑容突然僵住，白老三目透兇光。

這時，屠老虎那桌騰地站起一人，大聲喝道：“你個婊子養(yǎng)的，別給臉不要臉，上次只不過是我們喝大了，這次你可沒那么走運(yùn)?！?/p>

梁仁劍眉一挑，面罩寒霜，手握刀柄站了起來，瞪著那人說道：“有種再說一遍?！?/p>

酒肆突然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眼看就要有人血濺五步。

屠老虎不待那人回話，轉(zhuǎn)頭對那人說道：“坐下?！?/p>

那人嘴角抽動了幾下，最終還是什么也沒說就坐回去。

屠老虎只是看了眼梁仁，那目光恨不得將梁仁剁成十八段，只不過他也沒再說什么，和白老三轉(zhuǎn)身走回去。

梁仁一臉冷漠，只是松開握著刀柄的手，坐了回去，酒菜就這時上來了。

酒肆突然又熱鬧起來，似乎剛剛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大家伙該喝的喝，該吃的吃。

梁仁吃得很快，就在快吃完的時候，有兩個人坐了下來，他們戴著斗笠，半張臉都隱藏在帽檐下。

兩人脫了斗笠，露出兩張臉，一個是個臉色蠟黃，似乎有病的少年，但他的雙眼卻是炯炯有神，一點(diǎn)都不像有病之人。

另一位是個雙鬢染霜，面色枯黃的中年人，他的背卻很直，一點(diǎn)都不枯黃，雙眼不時有精光閃過。

梁仁把最后一口面吃進(jìn)肚子，一抬頭眼睛便與兩人對了個正著，梁仁并不認(rèn)識他們，但他們臉上雖無表情，眼中卻有驚異不可思議之色。

這種驚異不可思議之色只在一瞬間，梁仁卻還是瞧見了，他將最后一杯酒也喝了，隨即對那兩人說道：“我們認(rèn)識？”

中年人聞言，應(yīng)道：“不認(rèn)識，只是小兄弟長得很像我們認(rèn)識的一個故人。”

他得聲音很威嚴(yán)，透著一股不容置疑。

梁仁點(diǎn)了點(diǎn)頭，沒再說什么，轉(zhuǎn)身結(jié)賬，離開了酒肆。

注視著梁仁離開的背影，中年人喃喃說道：“真像?！?/p>

年輕人也低聲說道：“簡直一模一樣。”

中年人的眼睛開始閃出某種亮光，他對少年說道：“小爺......”

不等中年人把話說完，被稱為小爺?shù)纳倌瓯愦驍嗟溃骸安恍?。”他似乎知道中年人想說什么，他望著梁仁消失的地方，眼中露出不忍之色。

中年人只是嘆了口氣，不再說話，他早知道少年會如此回答，但這次他不允許機(jī)會再次錯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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