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隊今天休息，指揮室內(nèi)只留下了芙蕾雅一人，她有著一頭齊肩的短發(fā)，身著一件白色的襯衫與深藍色的外套，高挺的鼻梁上架了一幅薄邊的銀框眼鏡，如同都市之中的白領(lǐng)女性一般，顯得格外的簡潔干練。

芙蕾雅很早便來到了辦公室，她先是習(xí)慣性地將整個辦公室都打掃干凈，隨后將烏爾比安桌上的一大堆文件抱到自己桌上。烏爾比安是三隊的話事人，但他格外的不喜歡那些瑣碎的行政事務(wù)。整個三隊的日常運行幾乎都是芙蕾雅在忙活，芙蕾雅很忙，但芙蕾雅沒有抱怨，相反，她樂此不疲，她總是很安靜地一個人做完所有的事情，即使是休假日，無事可做的時候，她也會守在指揮室的窗邊。

今日是三隊的休息日，這層樓幾乎都是空的，世界很安靜，只有窗外偶爾傳來的清脆鳥鳴。芙蕾雅麻利地處理完了所有的行政事物，一時竟不知道做些什么，她趴在桌上，百無聊賴地玩著一只鋼筆。

屋外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這腳步聲清脆，是硬底皮鞋擊打在地面上的聲音，這腳步聲輕快，似乎是在訴說著來者的利落。芙蕾雅站起身來，她去休息區(qū)的櫥柜中拿了一些點心。

“芙蕾雅。”歌蕾蒂婭推門而入，她穿著白色的底衣，外面是一套帝釋青色的深色禮服，衣袖處裁剪出復(fù)雜的花紋，仿佛叢生的席絹白花，相比于三隊素樸，二隊的衣著便要優(yōu)雅許多了。

歌蕾蒂婭的臉上帶著輕松的微笑，對于歌蕾蒂婭這么一位嚴(yán)肅認真，不茍言笑的人來說，這倒是非常難見了。在行軍之時，或許也只有在芙蕾雅的面前，歌蕾蒂婭會這般的放松。

“你等我一下，我泡點茶。”

歌蕾蒂婭拉了一個椅子過來，靠在了芙蕾雅的桌邊，芙蕾雅端出茶葉和點心，一如既往，她的臉上始終帶著溫和的微笑。

“你難得到這兒來，有公事的話，讓隊員過來傳一下不就行了嗎？”芙蕾雅問。

“我就不能來看看你？休息日還在工作的芙蕾雅女士。”歌蕾蒂婭翻了翻芙蕾雅桌上的文件，那些行政事物，本來應(yīng)該都是隊長處理的，但顯然，烏爾比安是一點沒碰，“他倒是灑脫，我差點以為你才是三隊的隊長了?！备枥俚賸I笑了笑。

“他有他能做的事嘛。你是了解我的，我可不像你們，有雄心，有抱負，想到什么就會去做什么。我可是很懶散的，我喜歡一成不變的事物，我喜歡做這樣的工作。”芙蕾雅吃著點心，樂呵呵地說道。

“那倒也是?！备枥俚賸I無奈地搖了搖頭，她了解芙蕾雅，她清楚，芙蕾雅最大的愿望就是在一個安靜的位置上處理著應(yīng)當(dāng)?shù)氖虑?，現(xiàn)在的工作，恰好是她最喜歡。

“話說小歌，你到這兒來，肯定是有什么事情吧?！避嚼傺藕攘丝诓?，看向歌蕾蒂婭。

“我就不能來看看你？”

“你只會在私下來找我，這里可是辦公室?！?/p>

“哎呀，你這個人呀。”歌蕾蒂婭輕笑一聲，她望向窗外，語氣逐漸變得鄭重，難得的輕松時光，又要被麻煩的事物所占據(jù)， “我來找烏爾比安，電話聯(lián)系不上他，你知道他去哪了嗎？”

“隊長自昨晚起就一直待在市行政廳的檔案室，今天我去給他送了些食物，看樣子他是想在那里待一段時了?！?/p>

“市行政廳，原來如此?！备枥俚賸I低頭，若有所思道，看來事情和她預(yù)想的差不多，烏爾比安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德累斯頓。得到了答案，歌蕾蒂婭也不準(zhǔn)備再逗留，她站起身來，似要離開，卻又忽然停住了腳步，她轉(zhuǎn)向芙蕾雅，繼而問道，“他有跟你說他在干什么嗎？”

“沒有。”芙蕾雅搖搖頭。

“我還以為他什么都會給你說。”

“也不全是。他可能覺得我能猜到吧?！?/p>

“那你猜到了嗎？”

“不太清楚。”芙蕾雅微微低下頭，她沉下眼瞼，略微思索了一番，很快便得出了答案，“大概就是他們師兄弟之間的一些摩擦吧。若不是德累斯頓弄出了些什么動靜，想必你也不會急慌慌地來這里?！?/p>

“我可沒急慌慌的。”歌蕾蒂婭撇了撇嘴，芙蕾雅是這樣的，她什么都知道，可她卻什么都不主動去做。歌蕾蒂婭時常羨慕著芙蕾雅，她羨慕芙蕾雅安寧的生活，以及她那顆不躁動的心，但歌蕾蒂婭有時也很苦惱，在她遇上困難的時候，她總是期望著芙蕾雅能主動地伸出援手。

歌蕾蒂婭將有些話咽入了肚子中，她拿了一塊小蛋糕，塞入嘴中，隨后揮了揮手，離開了辦公室。

離了芙蕾雅，歌蕾蒂婭臉上的笑容也逐漸散去，她又變成了那個古板的歌蕾蒂婭，踏著那機械節(jié)奏般的腳步，離開了三隊的駐地。

?

斯卡蒂做了一個噩夢，她夢見一片墨色般的海洋，她什么也看不見，但她聽見了驚恐的尖叫與刺耳的悲鳴，房屋碎裂的轟鳴伴隨著強烈的震動，海洋在嘶吼。斯卡蒂漂浮在那片漆黑的墨色之中，她拼命地劃水，但卻無濟于事，震動越來越強，海洋越來越暴躁，強大的洋流卷動斯卡蒂嬌弱的身體，斯卡蒂不知自己被帶去了何方，只聞得水中的血腥味越來越強烈，只聽得耳邊的驚叫越來越悲戚。

“斯卡蒂，斯卡蒂！”勞倫緹娜使勁晃動著斯卡蒂的身體，她幾乎將斯卡蒂從床上抱了起來。

斯卡蒂深吸一口氣，從噩夢之中驚醒。

“斯卡蒂，你又做噩夢了。”勞倫緹娜關(guān)切地說道。

“唔。”斯卡蒂的腦子有些亂，她抱著自己心愛的虎鯨抱枕，在床上愣了好一會兒，“你怎么進來的？”她忽然看向勞倫緹娜，驚呼道。

“誰叫有人睡覺不關(guān)窗戶呢?！眲趥惥熌戎噶酥复巴?，在那里。書桌邊上的窗戶被打開了，窗外吊著一根長繩。

“你！”

“別說我，我可是敲了門的，誰叫你不答應(yīng)呢？”勞倫緹娜反客為主道，“我倒是覺得你該謝謝我，你看你，身上的衣服都汗?jié)窳?，如果不是我，可愛的斯卡蒂還不知道要被折磨多久呢！”她走過來，輕輕地捏了捏斯卡蒂的臉頰。

“···”斯卡蒂無語，只是從床上站了起來，她從衣柜中拿出幾件干凈的衣物，又去洗漱間中擦了擦身子，她用冷水洗了把臉，算是稍稍的清醒了些。噩夢，那些奇怪的噩夢總是纏繞著斯卡蒂，她有些疲憊。

斯卡蒂走出洗漱間，勞倫緹娜已經(jīng)很嫻熟地泡好了茶，她似乎比斯卡蒂還熟悉這間臥室。

“我可不是經(jīng)常偷偷地摸進來，只是斯卡蒂的東西總是會放在同樣的地方，好幾年了，任誰都記住了。”她說著，將一杯熱騰騰的奶茶遞給了斯卡蒂，斯卡蒂捧著茶杯，坐在床上，眼睛盯著杯中微微晃蕩著的漣漪。

“快喝，再吃點東西?！眲趥惥熌染尤贿€帶了些面包來，“吃完了好幫我辦事。”

“我可沒答應(yīng)幫你?！?/p>

“那怎么能行呢？喝了我的奶茶，吃了我的東西，還收了我的禮物，不會真有人還不愿幫人一些舉手之勞吧？”勞倫緹娜從背包中拿出了一個精致的銀制小圓盤，圓盤上雕刻著一座城市的模樣，筆直的街道，縱橫的巷陌，高聳的大樓展露著誘人的身姿，錯落的建筑前后有序，從側(cè)面看，竟能看見宏偉的都市天際線。

“送你的?！眲趥惥熌葘A盤扔給了斯卡蒂，斯卡蒂將其拿在手中，細細地把玩了一番。斯卡蒂并不專業(yè)，但她還是被迷住了。藝術(shù)就是那種實實在在的東西，誰都會發(fā)現(xiàn)，誰都會陷入。

“這是，前城？”斯卡蒂問道。

“前城？這怎么會是前城呢？我親愛的斯卡蒂，你看看窗外，前城怎會有這樣的風(fēng)貌？”勞倫緹娜驚呼道，她可不喜歡自己的作品遭受菲薄。

“也是?！彼箍ǖ冱c點頭，與勞倫緹娜不同，斯卡蒂所擅長的是音律，她對視覺的藝術(shù)并不敏感。來前城之后，斯卡蒂隱約地覺得有什么不對，但卻一直說不上來，直到勞倫緹娜的提醒，她才終于意識到了為什么。

前城和阿戈爾的其他城市是不同的，阿戈爾的城市遍布著聳立的高樓，那些高樓又被盡可能的設(shè)計為了各種復(fù)雜奇特的樣貌，用勞倫緹娜的話來說，那就是設(shè)計，那是人類的專長?？汕俺菂s一反常態(tài)，這里的樓都不高，而且，這里的樓也都不好看，都是低矮的矩形建筑，都是清一色的青灰色外層。一眼望去，就像是一堆堆簡陋的工業(yè)廠房。

“斯卡蒂，你知道前城的過往嗎？”勞倫緹娜在桌邊坐下，她輕輕地抿了一口茶。

“不。”斯卡蒂搖搖頭，她是位“音樂家”，阿戈爾不會教一位“音樂家”關(guān)于建筑的歷史。

但勞倫緹娜則不同，她是一位“雕塑家”，建筑是她的專長。她向窗外，細膩的白色長發(fā)隨風(fēng)微微起伏。她眼睛中映射出前城的容貌，眼神中卻流露著她對這里的厭惡，“前城，前城是阿戈爾的恥辱?！?/p>

“恥辱？”斯卡蒂從未聽過這個話題。

“阿戈爾為什么需要移動城市？”

“移動城市？移動城市是為了，是為了躲避災(zāi)禍?！彼箍ǖ僬f著，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她已然知曉勞倫緹娜的意思。

“阿戈爾，他在隕落?！彼箍ǖ汆馈Ｎ堇镆幌伦影察o，一種煩悶的沉默，帶著一種壓抑著心跳的沉重。

勞倫緹娜的意思很清楚，阿戈爾的主體并不是移動城市，而是一座座建立在海底陸架之上的巨型都市，那些宏偉的建筑綿延數(shù)千里，燦爛的燈光如同沉溺在深邃大海中的璀璨明星。

但這些都市很多都被摧毀了。斯卡蒂坐在床邊，她曾親眼見證過那些災(zāi)難，黑色的恐魚群仿佛撲天海嘯般掀起的巨浪。它們義無反顧地沖向那由彈雨、音壁甚至高能激光共同構(gòu)建而起的堅不可摧的防護墻，它們殘軀如山一般的堆砌，它們的鮮血在海河之中如洪水一般的奔流，它們前仆后繼的死去，但它們無窮無盡！

高聳的大樓被恐魚用自己的身軀硬生生地撞倒，城市的廢墟躺倒在恐魚的尸體堆中，它們沉寂為了海底的群山，它們共同長眠。

阿戈爾曾蔑視這世間的一切，他們自詡為最先進的文明，他們自詡為最強盛的種族。但阿戈爾不是。

海洋初生的神明向阿戈爾展現(xiàn)了自己的威能，阿戈爾人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與陸地上的那些次等種族似乎沒什么兩樣，阿戈爾向一個名為伊比利亞的陸上國家學(xué)習(xí)了建造移動城市的技術(shù)。阿戈爾高昂的頭顱自此不斷地低下。

這座城市沒有一絲阿戈爾的風(fēng)采，它不那么龐大、不那么優(yōu)美、不那么奇特，但它是阿戈爾的縮影。自前城建成之后，阿戈爾的地面城市再也沒有擴張。一座座的移動城市逐漸成為了阿戈爾的主體，它們四散奔走在深海的四處，它們躲避著邪神的追捕。

阿戈爾的榮光，終究還是在洶涌的潮浪之中暗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