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速路的收費站出口。 汽車?？柯愤?，我站在車門外，拿出手機查看時間。 黑暗中，只有屏幕亮起的微光，除我之外，再沒有別人的身影。 23:47，夜已深了，微風拂過臉龐，帶起絲絲冷意。 天邊，半顆明月高懸，星星拱衛(wèi)四周，白云流動之下，顯出淡淡的朦朧。 大概傍晚，我在高速服務區(qū)吃了點東西，然后就一直在開車。 以前沒經(jīng)歷過，從來不知道長時間駕駛原來這么累，身心俱疲。 （最近的酒店……離這不遠，還好。） 開啟導航，我把手機扔在檔桿旁的小方格內(nèi)，緩緩呼出一口濁氣，鉆進車里。 從導航信息可以得知，我選擇歇腳的地方是一座小城市。 我們還沒到家，只是中途休息。 優(yōu)香自從下午睡著后，始終沒有醒來。 吃晚飯時也是，無論我怎么叫她都沒有反應。 擔驚受怕的感覺比想象中要輕，或許我已經(jīng)逐漸接受現(xiàn)實……。 剛下高速，再直行百來米，就能看見一家旅館。 旅館總共七層，建在山腳附近，背后是一座不大不小的高山。 規(guī)則的石板階梯不斷向上延伸，直達山腰。 道路兩旁，每隔數(shù)米就亮起一座路燈，站在旅館門口向上看，呈現(xiàn)出一派瑰麗景色。 這倒讓我很好奇，還是第一次看見山路有路燈。 我開車進入停車場，隨后前往大廳辦理入住。 深夜，只有看上去年逾四十的中年阿姨，坐在前臺柜后玩手機。 她很熱情，不停介紹旅館里環(huán)境整潔、飯菜好吃、景點有趣之類。 也是從阿姨口中，我才得知那座山的情況。 本地人稱其為“東升山”，在附近還算小有名氣。 之所以沿路修建路燈，也是因為山腰處設有觀景臺。 日出東方、朝陽初升。 據(jù)阿姨所說，早些年曾有驢友來這里，然后上山扎帳篷。 因為景色壯麗秀美，所以一傳十十傳百，就這么傳開了。 對此我深表懷疑，大概率只是宣傳手段而已。 拿上房卡，我返回停車場，將優(yōu)香抱下來。 希望是錯覺，因為我感覺她的體重又變輕了…… 走進大廳時，阿姨看見我懷里的優(yōu)香，頓時面露狐疑。 我這才警醒目前的情況，有多么容易令人誤會。 深夜，一個大男人、抱著陷入昏迷的女人、只開一間房。 這些條件無論怎么看，都是要進行犯罪。 阿姨甚至已經(jīng)拿起手機，準備報警。 “老師……” 幸好這時，優(yōu)香悠悠醒轉(zhuǎn)。 她先是很費力地抬頭看了我一眼，隨后小腦袋拱進懷里，雙臂勾住脖子，嘴角牽出滿足的微笑。 這一幕恰好被阿姨看見，她放下手機，不懷好意地掩嘴笑起來。 ……雖然不知道她腦子里在想什么，但我大概能猜得到。 無論如何，這波危機總算過去。 乘坐電梯來到三樓，我松開手，讓優(yōu)香靠在身上。 房間外有感應裝置，我拿起房卡對準，“嘀”一聲輕響后，房門自動打開。 我重新抱起優(yōu)香，走進去將她輕輕放在床上，隨后返回門口，將房卡插入墻壁上的一個插槽。 “嗡?！?輕微電流聲響起，房間里頓時燈光大亮，空調(diào)也自動開始工作，徐徐送出涼風。 “嗚……好刺眼……” 優(yōu)香抬起手臂遮住眼睛，嘴里嘟噥著。 我急忙關閉頂燈，只打開天花板外圈的幾盞小夜燈。 關上房門，回到床鋪位置，掀開另一邊的薄被，將優(yōu)香抱過來，再為她輕輕蓋好。 酒店的房間不大，只有一張雙人床。 能夠和優(yōu)香同床共枕，不知道幾輩子修來的福分。 可惜，不是如今這個狀況就更好了。 我整理了下優(yōu)香略有些散亂的秀發(fā)，俯身親吻她臉頰。 并沒有更多感覺，只是濃濃的憐惜充斥心里。 優(yōu)香身上那股幽香，也徹底消失不見。 感受到心情又變得悲哀消極，我立刻起身，鉆進浴室洗澡。 沒開熱水，而是任由那份冰冷打在身上。 即便如此，依然無法消除內(nèi)心的煩躁。 見我獨處，濃郁的不甘瞅準時機，化作深淵，迅速將我吞噬殆盡。 全身止不住的發(fā)抖，牙關打顫，涼意從腳底不斷升起。 我雙拳緊握，指關節(jié)捏的發(fā)白，指甲仿佛要鉗進皮肉里，留下深深的印痕。 哪怕被父母趕出家門時，我也沒有這么無助。 這不是通過努力、或者想辦法就能解決的問題。 也正因此，那份哀痛幾乎要將我擊潰。 只要再有一根稻草壓下，我腦子里的弦兒就會徹底繃斷。 也許，這就是優(yōu)香讓我回家的原因吧…… 在浴室淋了近半個小時，直到身體凍得麻木，我才走出去。 房間內(nèi)，和洗澡前相比沒有任何變化，只是優(yōu)香緊緊抓著手機，腦袋上突然出現(xiàn)光環(huán)。 “優(yōu)香？” 我還以為她睡醒了，結(jié)果下一秒，光環(huán)就消失不見。 沒過多久，光環(huán)再度亮起，但緊接著，又很快消失。 就這么反反復復，在短短一分鐘內(nèi)持續(xù)大概十來次后，終于徹底安靜下來。 光環(huán)，終究沒有出現(xiàn)。 我坐在床邊，伸手撫摸優(yōu)香的臉頰。 有些粗糙，原本光滑細膩的皮膚，在不知不覺中失去了營養(yǎng)。 我從另一邊鉆進被子，看著近在咫尺的優(yōu)香，忽然有種想將她擁入懷抱的沖動。 換做以前，我大概要下很久的決心，才會付諸行動。 現(xiàn)在，我沒有任何猶豫，直接從背后緊緊抱住優(yōu)香。 柔若無骨的嬌軀，仿佛一片羽毛，沒有任何重量。 手感依舊很好，只是有些微涼，讓人無法升起任何邪念。 我探出手將夜燈和空調(diào)關閉，隨后裹緊被子，企圖用體溫溫暖優(yōu)香。 恰在此時，舟車勞頓的疲累襲來，我打了個哈欠之后，嗅著優(yōu)香的頭發(fā)，沉沉睡去。 ……………… “老師?！?空無一物的純白房間內(nèi)，優(yōu)香好端端站在原地，沖我揮手。 我呆愣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 “優(yōu)香！” 緊接著快速向她跑去，雙腿爆發(fā)出有生以來最快的速度。 “老師，對不起啊……” 優(yōu)香臉上滿是抱歉的神情，聲音哽咽著，說道： “不能陪你到最后了?！?我不停狂奔，但始終無法接近優(yōu)香分毫。 不止如此，她離我越來越遠…… “優(yōu)香！優(yōu)香！” 我狀若瘋狂，幾乎用出所有力量，高聲呼喊。 優(yōu)香很開心的笑起來，嘴巴張開，淚水在臉上滑出道道痕跡，如同斷了線的珍珠，大顆大顆掉落在地。 “優(yōu)香！” 強烈的心悸感，仿佛整個人被彈上云端，又使勁砸落在地面，掉下萬丈深淵。 大腦開始缺氧，腳步打顫，我一個踉蹌摔倒在地，向前滾了好幾圈。 顧不上渾身作痛的傷勢，我立刻掙扎著爬起來，伸手想要抓住離我越來越遠的優(yōu)香。 “不要走，不要離開我！優(yōu)香！” “別走……別走……求你……” “求求你……優(yōu)香……優(yōu)香……” 視線變得模糊，眼淚如同壞掉的水龍頭，怎么也止不住。 優(yōu)香的身影虛幻起來，從腳尖開始，逐漸化作點點星芒。 紫羅蘭色的長發(fā)飄舞，無風而動，她雙手背在身后，笑意盈盈。 就在這時，漫天華彩猛烈炸起，無數(shù)光點四散開來，如同夜空下的煙火。 但煙火終會飄散，就像酒杯碰在一起，而泡沫無法永遠。 我空洞地盯著已經(jīng)失去了優(yōu)香的空氣，呆滯地回憶著她曾經(jīng)存在過的時空。 心臟被狠狠攥緊、捏爆，深入骨髓的劇烈疼痛，沿著神經(jīng)走遍全身每一個角落。 無數(shù)細胞在哀嚎，呼吸困難，嘔吐欲在胃里瘋狂翻滾，眩暈感同時襲來，頓時天旋地轉(zhuǎn)。 就在這時，我猛地驚醒！ 瞬間從床上彈起來，又倒下去，嘴里不停干嘔。 但視線還是向一旁看去。 優(yōu)香——不在身邊。 我直接跳下床，幾步?jīng)_進衛(wèi)生間。 “嘔！” 趴在洗手池邊，狂灌幾口水再吐出去，以此強逼自己迅速恢復。 不一會兒就感覺胃里空空如也，好受多了。 撩起衣服隨意擦拭嘴巴，我回到房間，打開頂燈。 驟然亮起的白光刺痛雙眼，我已經(jīng)沒時間在意這些，開始四下尋找。 然而，整個房間非常小，因此不到一分鐘，我就里里外外轉(zhuǎn)了個遍。 哪里都沒有…… 優(yōu)香消失不見了。 只有被子里淡淡的余溫，以及她遺落的那部手機，向我展示著，這一切并不是夢。 或許是因為早有心理準備？ 反正經(jīng)歷過剛剛的事以后，我心情意外平靜，并沒有太多波瀾起伏。 優(yōu)香會消失，通過種種蛛絲馬跡，我早已猜到這個結(jié)果。 沒關系，反正我早已決定好了，會陪她一起。 會永遠陪著她…… 不過，我手邊沒有利器，而且在酒店房間里不太方便，會給阿姨添麻煩。 這時，我想起那座“東初山”，心里頓時有了計較。 將優(yōu)香的手機揣進懷里，小心翼翼貼身放好。 因為沒有什么東西，所以也不需要收拾，我拿上房卡出門，來到大廳。 阿姨正趴在桌子上睡覺，墻上的掛鐘顯示，此刻時間為4:44。 真不錯啊，簡直完美，再沒有比這更符合此情此景的了。 躡手躡腳地將房卡放在前臺，阿姨沒有醒，我也不打擾她，就這么出門。 站在山腳下，抬頭看一眼并不巍峨的高山，我開始悶頭攀爬。 一步一步地慢慢向上，不時停下來歇兩口氣。 還沒到山腰，就感覺雙腿像灌了鉛一樣，腹部針扎般的疼。 但我并沒有太多知覺，身體上的痛感，遠遠比不過優(yōu)香消失帶來的心死。 我就像失了魂的行尸走肉，只知道麻木地登山。 也不知道過去多久，終于手腳并用地爬到山腰。 這里距離山腳少說幾百米，已經(jīng)足夠了。 我坐在觀景臺的木制長椅上劇烈喘息，從懷中拿出優(yōu)香的手機，緊緊攥住。 我在等，等晨曦到來。 屆時用優(yōu)香的手機拍下，就當做最后帶她再看一次，這荒唐而又美好的世界。 我安安靜靜坐著，心臟逐漸恢復平靜，緩緩律動。 腦子里從優(yōu)香來到我身邊的那一刻開始，不斷回憶。 直到東方出現(xiàn)魚肚白，逐漸亮起一絲光明，我才如夢初醒。 有生之年，這還是我第一次看日出。 火紅的驕陽并不刺眼，從地平線緩緩升起，露出小半個圓盤。 黑暗被一掃而空，萬丈光芒驅(qū)散陰霾，照耀整個世間。 觀賞日出果然是正確選擇，我原本麻木至死的心，也變得激動起來。 它重新恢復跳躍，“撲通！撲通！”訴說著欣喜。 “咔嚓?！?我拿出優(yōu)香的手機，記錄下這一幕。 在最后能夠保持好心情去見她，今天的運氣真不錯。 有些貪婪地深吸一口氣，泥土和青草腥味兒鉆進鼻腔，我放下最后的眷戀。 隨后抬起腳步，顫巍巍地向前走去。 要說不害怕肯定是騙人的，但優(yōu)香還在等我呢，身為“老師”，又怎么能扔下學生不管？ 天光大亮，迎著朝陽，我來到觀景臺的護欄前。 真好啊……真好啊，天邊的太陽升起來了。 屬于我的太陽卻落下了。 我雙手撐住欄桿，手臂用力，就要翻過去。 “老師?！?哈哈，我終于徹底沒救了，居然幻聽優(yōu)香的聲音。 也好也好，能夠這樣離開，仿佛她就在我身邊。 “老師，聽聽錄音吧?！?“里面有我想對你說的話?！?我立刻停止動作，站在原地。 從懷里取出優(yōu)香的手機，它還在不斷重復剛剛的話。 屏幕上是定時6:00的鬧鐘，不知道優(yōu)香什么時候設置的。 我打開手機，果然在文件里發(fā)現(xiàn)了一段音頻。 手指懸停在播放按鍵上，猶豫好一會兒之后，才點擊下去。 微弱的呼吸聲傳來，在長達數(shù)十秒的沉默之后，那令我魂牽夢縈的聲音，終于再次響起。 “老師……” 這個瞬間，我眼眶變得濕潤，原本徹底干涸的淚水再次流淌。 “老師……千萬不要做傻事啊……” 看樣子，優(yōu)香早已看穿了我的想法，第一句話就是勸誡。 “對不起……” “老師，對不起……對不起……” “我要走了……老師，老師……” 優(yōu)香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她在說這些話的時候，一定非常痛苦。 “老師，我好舍不得你……我好舍不得你啊……” “不想走，不想離開……” “老師，我要走了……我要走了……對不起，對不起……” 優(yōu)香一句句的道歉、話語中濃濃的不舍，無不化作利刃，狠狠捅進我的心臟，將它血淋淋地剖開。 “嗚啊啊啊啊啊啊！” 深陷悲哀絕望的情緒旋渦，我再也按捺不住，放聲痛哭起來。 “能遇見你真是太好了……老師……” “呼——” 音頻里忽然傳出優(yōu)香深呼吸的聲音。 “老師，我喜歡你?。?！” 她用盡全身所有力氣，只為了傳達這句心中的愛戀。 “我相信，即便我不在……” “但老師的話一定可以……” “一定可以變得幸福起來！” “再見了，老師……” “再……見……” 音頻至此結(jié)束，非常簡短，只有不到三分鐘。 但這三分鐘時間，卻飽含了少女說不完的愛意、道不盡的眷戀。 我將手機緊緊抱在懷里，像擁抱著最重要的生命。 手掌抓住肩膀兩側(cè)，跪倒在地上，整個人匍匐下去。 “啊……啊啊……嗚嗚嗚……” 嘴里不停抽噎，胸口難受到極點，我連好好哭泣也做不到。 額頭抵住地面，細碎的砂石摩擦，帶來輕微疼痛。 “優(yōu)香……優(yōu)香……優(yōu)香……” 我麻木而又空虛地不停重復著，心愛之人的名字。 心臟傳來陣陣麻痹般抽搐的疼，腦海中充斥填塞的，全是她的身影。 “優(yōu)香?。。　?最后放肆地嘶吼，直到肺里的空氣全被抽空，我眼前陣陣發(fā)黑，暈了過去。 自從優(yōu)香來到我身邊，所發(fā)生的一切都恍然如夢。 而現(xiàn)在…… 夢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