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雅科夫·尤羅夫斯基定定地盯著福爾摩斯，眼神中滿是恍惚。

“你說的沒錯?！焙镁弥?，他才回過神來，無力地靠在王座下的臺階上，好像被抽掉了靈魂一般。

“你可曾后悔過嗎？”偵探問道。

“后悔？......”尤羅夫斯基又是愣了愣，嗤笑道，“我這樣的男人，沒有后悔的資格啊?！?/p>

“.........”

“我的國家需要劊子手，那我便去做這個劊子手。我的國家需要奪去誰的生命，那我便奪去誰的生命——我，與其說是一個人，不如說是一個工具、國家的工具。就算我也知道那很殘忍、就算我知道失卻的痛苦，我也必須背負這樣的罪名——我是個有罪之人，但我無愧于我的國家。這樣的我，是不會談及后悔的啊......”他仰頭看向天空，仿佛在盯著那面早就不存在的旗幟。

“醒醒吧，”虞美人冷笑道，“時隔這么多年，你還是在騙自己嗎？”

“你說什么？”

“沒什么，我說事實啊?！彼龜[擺手，“你那一番豪言壯語說得倒是悲壯——問題在于，你自己也清楚的吧？——你手上沾的鮮血，真的都是你的國家需要你進行的殺戮嗎？換句話說——你對生命的屠戮，并非都是國家的意志吧？”

“我.........”雅科夫驟然語滯，雙目猛地睜大，手指在地上滑動著，好像在無力地抓著什么——當然，除了灰塵，什么都不會有。

“你早就清楚這一點吧，只不過是借‘任務(wù)’之名，為你的殺戮尋找一個堂而皇之的理由罷了。作為陣營敵對者，你仇視你的敵人，這點可以理解，但你將你的仇視溶在國家意志之中，以此來掩飾自己具有私心的殺戮——實在是可悲啊。”

“我......并非......”雅科夫有些語無倫次，迅速地搖著頭，“我......是.......”

“雅科夫先生，”福爾摩斯接著說道，“你也清楚，殺戮并非是解決問題的唯一方式，但你仍然選擇了這樣的方式——用虐殺來表達自己內(nèi)心的對敵人的仇恨——因為是自己憎惡的對象，因此他們的生命便毫無存在的必要，這并不可取?！?/p>

整個廳堂中陷入了久久的沉默，雅科夫費力地站了起來，良久，他朝逐漸消失的Ruler鞠了一躬。

“抱歉，領(lǐng)導(dǎo)者。他們說得對，我曾經(jīng)，沒有遵從莫斯科的意志，而是按自己的好惡舉起了刺刀?！?/p>

Ruler微微點了點頭，沒有說什么。由于魔力供給不足，他的現(xiàn)界已近乎結(jié)束，即將消失于這片土地上。

“公主，”尤羅夫斯基轉(zhuǎn)向王座之上的安娜，神情復(fù)雜地開口道，“我仇視你們、反對你們，我的立場不會改變。但是我曾在漫長的生存中飽嘗了失去的滋味。我親眼目送我所有的家人和朋友衰老離去，卻無能為力。為了避免被當作不死的怪物，我也曾經(jīng)改頭換面。但是......”

“不必說了，軍官先生?！被逝驍嗔怂脑?。

雅科夫不由得一愣。

“上次我喊出‘軍官先生’的時候，還是在向你求饒吧？”她苦笑著，右手緩緩?fù)腥宄旱捻夥路鹑粲兴嫉臉幼?，“我那時真傻......不過算了。聽著，軍官先生。你反對我的父親，也因此仇視我們——而我，也因你的殺戮而對你心懷怨毒。你不必向我道歉——想必讓你對‘敵人’道歉也是很難的吧。但是啊，同樣地，我也永遠不會原諒你的殺戮，這就是我的內(nèi)心。我，皇女安娜斯塔西婭，是不會向你說出‘沒關(guān)系哦’這種傻話的。我曾賦予你永生的詛咒，讓你感受永恒的失卻，如今，曾殺死我的子彈也洞穿了你的身軀，這就是我的復(fù)仇?！?/p>

“因此，我早就說過，我不打算追究誰對誰錯。歷史的命運早已沒有爭論的意義。我的存在是由這樣的怨念所維系的，我必須了卻對當年死去的怨恨，僅此而已。恩怨已了，這就夠了?！?/p>

“安娜......”

“千訴離閣下，”她笑了笑，“不必困惑，這就是復(fù)仇者的存在方式啊。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以生命抵償生命——只要完成復(fù)仇，而無需在意寬恕——若萬事都存在諒解，便是Avenger的終焉了啊?！?/p>

“她這算是......暫時放下心結(jié)了吧？”我自語著。

“或許吧?！庇菝廊送瑯拥吐暤?，“也是個可憐的孩子呢，她的時代不允許存在無辜者?！?/p>

“公主，”雅科夫猶豫著，終于開了口。

“？”安娜沒有說話，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我已經(jīng)沒什么可以失去的東西了，我的生命早該迎來尾聲，就連時間也毫無意義。因此，就算是奢望，我也想請你賦予我......本不存在的結(jié)局?！?/p>

“.........”皇女沉默了，那是仿佛時間靜止一般的沉默。她如同一尊雕像一般靠在座位上，微風拂動著她銀色的長發(fā)，在恍惚的光影之間，她的神情渺不可見。

“我問你，”良久，她才抬起頭來，“雅科夫·尤羅夫斯基?！窃鯓拥拇嬖?？”

“生命......嗎？”雅科夫挪動著傷痕累累的身軀，無力地靠在宮殿的庭柱上，“我曾經(jīng)殺過很多人。那時我覺得人命不過是一個數(shù)字罷了，確實，我為了達成目的可以不擇手段。后來，我活著，直到送走了所有熟識的人，也不再揮動屠刀了，那時我覺得——可惜沒有假如，不過如果有的話——假如我是個普通人，所謂生命啊，大概就是有始有終地、有情感地活下去、直到死亡的那天吧?！?/p>

“.........”皇女慢慢閉上了眼睛，什么都沒說，只是閉著眼睛，沐浴在柔軟的夕陽余暉之下。

“可以了。”她自言自語道。

“Viy——”隨著輕柔的呼喚，她懷中的玩偶，眼睛緩緩亮了起來，散發(fā)出清澈的藍色光芒。

“Viy，詛咒......解除......”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疲憊地，靠在高高的王座之上，好像經(jīng)歷了十分艱難的抉擇一般心力交瘁。

靠在柱子上的雅科夫·尤羅夫斯基愣了愣，隨即艱難地笑笑。

“謝謝。”

小精靈眼中的光芒愈發(fā)濃郁，時間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瘋狂流逝著——雅科夫的面容迅速衰老著，由精壯的中年人逐漸變?yōu)榍迨莸睦夏耆?，然后從腳而上，慢慢地融于虛影之中。百余年中被封存的時光，在這一瞬釋放出來。他的終焉——原本不存于世的終焉——已然浮現(xiàn)。

“這不是原諒。”安娜斯塔西婭站起身來，轉(zhuǎn)身背對著正在消逝的光芒，“這是解脫而已——也是我自己的解脫?！?/p>

她倔強地不肯回頭，誰也看不到那在漫長的時光中，脆弱而又堅強的少女，此刻正帶著怎樣的表情。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