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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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我的媽媽告訴我，不要和傻逼打交道。與虎謀皮也得學(xué)會吃人，天天和傻逼在一起，他們會把你也變成一個臭傻逼。

對不起媽媽，我現(xiàn)在是個臭傻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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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過的日子很簡單，可以用一個“略”字概括。今天早上，我在工位上撕開便利店的包裝，發(fā)現(xiàn)面包放得太久，已經(jīng)發(fā)霉了。我沒有大驚小怪，一塊塊掰下來，一口口吃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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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yàn)闀r間的緣故，我已經(jīng)被寫字樓腌出了一股臭味。我在工位上是一塊發(fā)霉的面包，在食堂是一塊發(fā)臭的排骨，或者一顆爛掉的白菜。我百般嫌棄這里，正因如此，我也不是什么好東西。每天每天，我把食物和廢話咽進(jìn)肚子，學(xué)會如何不去罵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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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時間之前，我還是比較擅長罵街的。只是，每次罵街，我都反省自己——吾日三省吾身，傳統(tǒng)美德。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最大的不幸，就是罵街太少。

瞻前顧后的本性在耽誤我，說“算了”的惡習(xí)在吞沒我。我已經(jīng)沒有了人的耳朵，也沒有了人的嘴巴。到了明天上午十點(diǎn)，李曉娟會準(zhǔn)時從我身上消失。我每天只能李曉娟那么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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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說這是“活著”的代價，無人幸免。只要呼吸和吃飯，我就必須得付出代價——每天擠地鐵的代價，每天在寫字樓里陷入空無的代價，以及時時刻刻忍住罵街沖動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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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為了延續(xù)“活著”的事實(shí)，我買了個小號，發(fā)布公司倒閉的信息。沒有人查證，也沒有人忽視。沒有人相信，也沒有人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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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的因此，每天早上十點(diǎn)，我把自己嵌進(jìn)工位里，深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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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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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工作，是假裝自己在工作。有時候我會有點(diǎn)不安。好在，今天我終于有了件事干：大媽給我一張表，以十天為單位，查他們的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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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到扣分，早退扣分?？冃Р贿_(dá)標(biāo)扣分，午飯吃兩塊以上排骨扣分。

講笑話扣分，領(lǐng)導(dǎo)在笑話里出場扣兩分。

哭窮扣分，看文藝片扣分，算命（八字卜卦占星塔羅）扣分，寫詩扣分。

聽搖滾樂扣分，聽符合規(guī)范的搖滾樂不扣分。

聲稱自己想死扣分，真的死掉不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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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交到我手上，大媽揚(yáng)長而去，留我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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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亞迪會配合你，所以你要罵她，說她不守規(guī)矩?！?/p>

大媽這么囑咐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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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無論在何時何地何種情況，都是一種乞討——我的這項(xiàng)判斷，不在于這件事的性質(zhì)，而在于什么人在用什么樣的眼光看你。我們都無法忽視無業(yè)游民的高貴性。

張亞迪，你不守規(guī)矩——我決定這么通知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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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shí)在這十天里，張亞迪是那個最守規(guī)矩的。元旦，我們一起吃火鍋，朱文把丸子下到鍋里的時候，一滴油蹦出來，濺到張亞迪的褲子上。那條褲子看起來挺新。張亞迪那天悶悶的。

“臟了，洗不干凈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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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之后，那顆油點(diǎn)以同一形狀，出現(xiàn)在她另一條褲子上。又過了兩天，油點(diǎn)出現(xiàn)在她所有的褲子上。漸漸地，在我們眼里，她跟她的無數(shù)條褲子，成了同一回事?？赡芡π?，歲數(shù)不大，但無價值，只是備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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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著那十天的事，走過去通知了她，并進(jìn)一步盤問：“請如實(shí)回答：你每天都在干嘛？工資多少？房租幾何？最近一筆沖動消費(fèi)，主題是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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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亞迪愣住了。好像想說點(diǎn)什么，又馬上勸自己閉嘴。我眼睜睜看著她褲子上的油點(diǎn)跳出來，懸到她工位上空，像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一顆小小圓球，在她頭頂爆炸，一場小型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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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之后，張亞迪就一動不動了。我們叫她，她不回神。連大媽也一籌莫展（大媽趕來時，首先發(fā)布聲明，稱自己沒有責(zé)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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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不想管了。但張亞迪好歹也是個人，得有條出路才行。于是，我將她從頭頂剖開，一路剖到腳脖子。有大約三分之二的張亞迪流了出去，攤在地上。汁液很苦，好在氣味并不強(qiáng)烈。保潔過來干活的時候，沒有發(fā)表任何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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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空心的張亞迪一路往上縫，縫到腦頂?shù)臅r候，發(fā)現(xiàn)走針錯位，她天靈蓋上剩了個洞。我隨手找來一枚U盤，插進(jìn)去，尺寸正好，嚴(yán)絲合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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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幸還是不幸。張亞迪成了個需要下載的。只有上網(wǎng)找點(diǎn)東西塞進(jìn)U盤，再把U盤插到她腦頂，她才能開啟一天的生活。

好在，空心的張亞迪也活得好好的。她天天喝冰美式，面無表情擠地鐵，現(xiàn)在正在工位上打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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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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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十天，你的秩序，你的道德，你的摸魚主題，你的一日三餐消費(fèi)內(nèi)容你的一切的一切的一切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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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張亞迪高考才400多分。誰能想到啊，我們居然落在同一個地方。就這么個地方。”

朱文經(jīng)常這么說。沒人搭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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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只要有人在教室里突然站起來，就會有人發(fā)出“嘖”的聲音——據(jù)說朱文高考考挺好，所以在這么一間辦公室里，他總是突然站起來，以為自己能被虛榮心托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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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如此，他的年齡只是白白增長著。哪怕他回到山東老家那個絕望的飯桌上，成為他大伯轄區(qū)內(nèi)的羔羊，高考考挺好這回事，也已經(jīng)過了保質(zhì)期。這個世界上還沒有人通知朱文，如果你高考考挺好，并且未能像馬里奧一樣，有效地跳起來，獲得頭頂?shù)慕饚?，那么，你將更容易失去對自己的使用?qu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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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們眼看著朱文一天天矮了下去，而這正是因?yàn)樗欢?、再而三地站起來。他從一米八變成了一米六，從高?00的變成了高考400的。他不停地說話，但他啞巴了。他在寫字樓里上升，但跳了下去。他發(fā)表大量評論，希望它們能返回到他身上。在這十天里，他什么都沒干，只是白白地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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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媽看不下去，給他發(fā)了個小紅薯鏈接：網(wǎng)紅熱門銀行打卡——附帶定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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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jù)說朱文從那里印了一堆錢出來。當(dāng)然，那并不是真的錢，只是他手里的一點(diǎn)點(diǎn)幻覺。為了離幻覺更近一些，他上班時開始佩戴銀行的周邊頭套?？钍胶芙?jīng)典——純黑、無形狀，不會過時、放心入。遮住眼睛、鼻子、耳朵，遮住視覺、嗅覺、聽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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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再也沒有見過朱文的臉。此時此刻他正在忙碌。不知他隔著一層黑布，究竟在看著一些什么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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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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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來了。春天沒用。

樹和草坪都在瘋長，鼓勵我也發(fā)瘋，被我拒絕——我知道，發(fā)不發(fā)瘋，都只是流程。

如果我從寫字樓跳下去，只是我個人的問題。如果我被誰謀害了，只是TA個人的問題。如果我無差別地發(fā)瘋、發(fā)瘋、發(fā)瘋，那么我只是一個正常人，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消失在每一條大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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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早已過去。我忘了，大媽也忘了。我因此失去了忙碌的理由，我有點(diǎn)恨她。每天坐到這，我什么都不干——不需要干、沒得可干，我真是害怕別人發(fā)現(xiàn)這一點(di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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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誰說，我知道我是有問題的——

把一個工人從我身上剝下來，一個客戶經(jīng)理從我身上剝下來，一個文員剝下來，一個會計剝下來，最后再把一個游手好閑的人剝下來，于是我只能光著身子站在大街上，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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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場周而復(fù)始、無限循環(huán)的游戲。在這個絕望的工位上，無論我做什么事，都不會再打開任何新的局面。我本應(yīng)該笑出聲來。被我蹉跎的所有歲月，都會成為劃在我身上的刀子，一滴一滴的血，說：你為什么沒有錢？你為什么還是沒錢？到底誰在有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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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那一天，我聽到有人敲門，他報出了我的姓名、工作單位、身份證號，我不得不給他開門。他通知我，屬于我的十天已經(jīng)開始。我的秩序我的道德我的摸魚主題我的一日三餐消費(fèi)內(nèi)容我的一切的一切的一切的一切。誰會比誰更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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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公室里，會有人拿著那個表格，審視我，暗算我，決定我的一切。我必須把TA找出來，揍TA一頓，直到一切都合我心意。

張亞迪和朱文已消失，只剩那個抽煙的人，她天天在門口徘徊，不懷好意。

我沖到她面前，一拳打過去——拳頭穿過她的身體，回到了我的腮幫子上。她原來真的是透明的。

我應(yīng)聲倒地，偃旗息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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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敘述里存在過多的“我”，好像我有太旺盛的表達(dá)欲，以及自證傾向，好像一直在給自己找借口，讓現(xiàn)狀顯得合理一點(diǎn)。這主要是由于，在這整整一大塊時間里，我什么都沒有。我能擁有的只有這個概念上的“我”，并且以此為恥。——與《惶然錄》同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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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身段。事實(shí)已經(jīng)明晃晃地擺在我眼前。我不配當(dāng)理想家，能規(guī)劃的全是假的。

倒閉謠言被忽略，十天的考核被擱在一邊。一個又一個十天，無效之后有新的無效。我、朱文、張亞迪，以及那個抽煙的女的，互相守著這些表格，互相提示著彼此的嘴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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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始聽到一股“嗡嗡”的聲音。好像從這個城市很遠(yuǎn)的地方傳過來，傳到離我很近的地方，傳到我耳朵的皮膚上。我問別人，這是我的幻覺嗎？他們說是的。

然后他們建議我：你一憤怒就成了小丑，一發(fā)瘋就開始失敗。你不要罵街不要罵街不要罵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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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接著十天。我忘了是多久之后，張亞迪徹底癟掉了，朱文矮得誰都再也看不見他，而那個女的，最后透明到消失了，融化了。就這樣在大街上，變成所有普通的抽煙人士，向空中排放廢氣，為人不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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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陣，我又遇到她。她是一個叫Tracy的女的，精神抖擻，一身的班味兒。她打好卡，坐到我旁邊的工位上，問我：今天是哪一天？

我說：十天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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