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0月10日晚，87歲的倪寶誠與世長辭。倪寶誠是河南民間藝術(shù)的一桿大旗，他一生嘔心瀝血為河南民間美術(shù)事業(yè)的發(fā)掘整理研究推介做了巨大貢獻，也培養(yǎng)了無數(shù)專業(yè)人才。

2018年8月，豫記團隊曾到倪先生家中采訪，面對著攝像鏡頭，倪寶誠曾說：“我能死嗎？我想死，我死不起啊！”畢竟在他心中，未竟的事業(yè)太多太多了。而如今，這位滿頭銀發(fā)的老人離開了他所鐘愛的事業(yè)，卻也為無數(shù)人打開了絢麗的民間藝術(shù)大門。

我們今天重新刊發(fā)此文，向倪先生致敬。

曉鵬 孟俊峰 | ??撰文

01“你們要和倪寶誠搶時間！”?▼

在宇怡街和豐產(chǎn)路一帶，樹木參天，綠葉婆娑。即使是盛夏，道路也是清清爽爽，沒有車馬喧囂，也沒有紅綠燈前的泱泱人流。

夜深了，如果你側(cè)耳細聽，甚至能聽到蛐蛐的鳴叫。在鋼筋水泥包圍的鄭州，這種童年記憶中的叫聲是那么不可思議。尋聲找去，原來這聲音是從一座不起眼的單元樓里發(fā)出的。

倪寶誠和他的民間美術(shù)收藏

發(fā)出聲音的那扇窗戶，此時仍然燈火明亮。一眼望去，室內(nèi)有一位伏案老人，吃力地弓著腰，戴著厚重的眼鏡，在一頁一頁地翻書、寫字。有時，他把眼鏡幾乎貼到電腦屏幕上，吃力地打著字兒。

翌日一大早，老人就起來了。學生們順流不息地來拜訪他。他拿出一本厚厚的文集，顫抖著地遞給學生，說：“拜托你們了！”

這本厚厚的書稿里，滿滿的都是批注、拼粘的痕跡。封面是一個泥塑人像：戴著眼鏡，微微而笑，這就是他，這本書的作者也是他——倪寶誠。

2019年11月由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倪寶誠文集》（五卷本）（河南省人民出版社供圖）

滿頭銀發(fā)的倪寶誠，雖然健康狀況已遠遠不及往日，但矍鑠的勁頭卻絲毫未改。

“老爺子年輕的時候可真帥?。　辈还苁钦l，只要看見墻上掛著的一幅年輕人的照片，都會由衷地贊嘆。

倪寶誠說：“你們現(xiàn)在看到的還是少的！”藏品最多的時候，家里到處都擺滿了，地上都無法下腳。泥泥狗、泥咕咕、年畫、剪紙、陶瓷……真可謂“包羅萬象”。

那么，他的藏品究竟有多少件呢？倪寶誠從未數(shù)過，只要喜歡他就買了。

有人問他，那你最喜歡的藏品是哪一件呢？倪寶誠笑笑：“哪一件我都喜歡!”

每次和晚輩們交流的時候，倪寶誠總是愛說：“你們，要和倪寶誠搶時間！”他的語氣酸楚，頗有壯士斷腕，破釜沉舟的悲壯氣概。

2018年給民間藝人們上課

如果沒有那兩場傷病，耄耋之年的倪寶誠至今仍會活躍在河南的田間地頭。

2017年3月到淮陽看望制作泥泥狗的學生們

看望民間藝人

2011年，倪寶誠不幸患了腦溢血，行動不便，語言不清。不久他又出了車禍，脊椎嚴重受損，腰弓成了90度，至今也沒有恢復，得借助手推車，才能慢慢地走路。

不得已，倪寶誠的工作由室外轉(zhuǎn)向了室內(nèi)。他時常坐在書案前，掃視著自己耗費半生精力搜集來的藝術(shù)品。新技術(shù)為他提供了便利，幫他留下了不少照片和影像。但是，如果他不能加以充分整理說明，這些藝術(shù)收藏品也將毫無意義。

只是，留給他整理這些河南民間藝術(shù)品的時間，還有多少呢？

有一次，一位學生前來拜訪。臨走時，學生與他握手。他囑托對方：“你可常來啊！我要搶時間，你們也要和倪寶誠搶時間啊！”他的聲音很大，沙啞，幾近哽咽。

倪寶誠與馮驥才

他經(jīng)常工作到凌晨兩點，有時，他要吃三片安眠藥，才能迷糊一會，淺睡一會兒。

02我趕上了好時候?▼

回顧倪寶誠的大半生，你會驚奇地發(fā)現(xiàn)，倪寶誠這個人，似乎就是為民間藝術(shù)而生的！

山東臨朐，全國有名的民間藝術(shù)之鄉(xiāng)。當?shù)氐募艏?、布藝、風箏等民間藝術(shù)品豐富多彩，它們在幼年的倪寶誠心里埋下了藝術(shù)的種子。

但歲月不是一灣靜水。從童年起，倪寶誠就嘗遍了人間酸楚。

十二歲那年，妹妹因為沒有足夠的奶水可吃，在母親懷里活活餓死。這一幕深深地震撼了倪寶誠年幼的心靈。

他曾經(jīng)回憶道：“妹妹哭，母親也哭，妹妹活活哭死了……”

妹妹夭折后，他和一位鄰居大爺在地里挖坑，親手埋葬了妹妹。為了不讓野狗把妹妹吃掉，倪寶誠把坑挖得很深很深。

五十年代回山東老家看望父母（后排左一為倪寶誠）

父親給他起名“寶誠”，給兩個兄弟起名“寶純”和“寶鐸”。父親跟倪寶誠說：“你沒有文化，一輩子吃飯只能靠誠實，不要多問，要多想、多看?！?/p>

父親的教誨，倪寶誠牢記至今。

十三歲時，倪寶誠在北京安定醫(yī)院當小工。他天不亮就往工地跑，搬磚、掂沙子，從早忙到晚，幾乎沒有休息過。

工頭很喜歡他，月底發(fā)工資時，多發(fā)給倪寶誠兩塊錢。倪寶誠很誠實。他說：“老師，你發(fā)多了?！惫ゎ^說：“孩子，我不是獎勵你，我是覺得你干得確實值，我才給你的。你要一直這樣干，就永遠不會缺飯吃?！?/p>

那個工頭早已“人面不知何處去”，但它的這句話，倪寶誠卻難以忘記，在那個窮苦的時代，它是讓倪寶誠活下去的最大鼓勵。

連環(huán)畫作品

十五六歲起，倪寶誠就開始畫畫，他還經(jīng)常給當時的平原日報社投稿，大約10天左右一次，每次12幅至20幅畫作。雖然投出的稿件總是石沉大海，但這并沒有動搖他的投稿熱情。

倪寶誠與著名漫畫家華君武

終于，1951年7月15日，倪寶誠接到了一份通知，讓他去平原省教育廳人事處報到！用他后來的話說，他這是在國家大量吸收年輕人、培養(yǎng)年輕人的潮流中卷了進來。

倪寶誠（右數(shù)第四位）在平原省文化局任通訊員時的合影

從此，倪寶誠便把自己和民間藝術(shù)、民間藝人捆綁在一起，并且越來越緊，甚至互相融進了彼此的血肉里。

工作后扎根民間，到?？h調(diào)研民間美術(shù)（右二為倪寶誠）

03“看見白頭發(fā)，就知道倪爺爺來了！”?▼

1954年，因平原省撤銷，倪寶誠從平原省人民出版社美術(shù)組轉(zhuǎn)進河南省人民出版社，幾經(jīng)調(diào)動，至河南省群眾藝術(shù)館，直至退休。

從1985年開始，倪寶誠館藏的藝術(shù)品陸續(xù)到館。從那時起，倪寶誠中斷了自己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把全副身心投入到了河南民間藝術(shù)的研究中。

改革開放后，河南傳統(tǒng)民間藝術(shù)經(jīng)歷了陣痛，受到了冷落，它們不再受到大眾青睞，民間藝術(shù)舉步維艱，一些老藝人甚至連生活都難以保障了。

在田間地頭調(diào)研拜訪手藝人

倪寶誠明知自己選的路很難，這卻是他心中所愛。幾十年來，他不知磨破了多少鞋子，上山下鄉(xiāng)，到處尋訪手藝人，發(fā)掘民間技藝。

不少河南民間藝人，全家老中青三代人都認識倪寶誠。有些老藝人離世了，但他們的子輩、孫輩依舊和倪寶誠保持著聯(lián)系。他們也總是提起：當他們剛學會走路的時候，只要見到倪寶誠，總會高喊一聲：“倪爺爺來啦！”

不管分別再久，他們也不會忘記倪寶誠這位滿頭銀發(fā)的爺爺。

為了尋找民間藝術(shù)和藝人，倪寶誠往往手里拿兩個烙餅，提一壺開水，和農(nóng)民們睡在牛棚下面，聽他們講故事，一件一件地把散落在全省的民間手藝挖掘出來，也因為這樣的經(jīng)歷，倪寶誠結(jié)識了很多民間藝術(shù)家，跟他們成了忘年交。

2012年 倪寶誠在淮陽到訪泥泥狗傳承人許傳科

他曾前后五次、每次跋涉數(shù)百里路，登門拜訪泥泥狗的傳人李修身。李修身文革遭難，輟藝多年，倪寶誠鍥而不舍地勸他出山，而李修身卻總是搖頭，唉聲嘆氣地說：“那都是‘四舊’，誰還做那破玩意兒呀？”

李修身作品? 泥泥狗包公

第五次登門，倪寶誠在大雨中立于門外。李修身老人開門一看，熱淚盈眶，只說了一句話：“我說啥也要捏！”……

后來，李修身的作品被中國美術(shù)館收藏，并且傳播到了海外。老人臨終前，給倪寶誠留下了整整一架子車的泥泥狗。倪寶誠感動萬分，但他把它們?nèi)烤杞o了當?shù)氐奈幕块T?？上У氖牵竺孢@些絕世之作竟不知所蹤，令人扼腕。

倪寶誠拜訪王藍田

2013年，倪寶誠去看望泥咕咕國家級傳承人王藍田，當時王藍田老人已病入膏肓，臥床不起，倪寶誠來到王藍田家中，說：“老哥，我來看你了！”王藍田掙扎坐起，兩位老人相擁而泣。

幾天之后，王藍田便與世長辭了……

河南有不少身懷絕技的手藝人，他們就像李修身、王藍田那般性格木訥，固守藝術(shù)，餓死也不撒手。倪寶誠看在眼里，急在心上。

每年年初，他就開始攢錢。一百二百元的稿費，積少成多，到年底一起寄給老藝人們。

倪寶誠有錢嗎？不見得，他住在女兒的小房子里。

倪寶誠沒錢嗎？或許，他的錢是無法用貨幣來衡量的……

他說兒子們不懂他，他們很少交流。每當說起這事兒的時候，倪寶誠的眼里就會抹上一層黯然。

倪銘與父親倪寶誠

但時間會解釋一切。2018年春節(jié)，兒子寫了一篇短文《父子之間》。他在文中寫道：“每次從藝人家臨走時，看到藝人拉著父親的手，那依依不舍的表情，我都會為之動容！他們早已把父親當成了自己的家人，盼望著父親明年再來……”

倪寶誠流淚了。他看了這篇文章，感慨道：“他們懂了，知道我在做什么了?！?/p>

04“我自豪，我是河南人！”?▼

從1980年代開始，倪寶誠掛帥創(chuàng)立了河南省民間美術(shù)學會，他任首屆會長；他研究河南民間美術(shù)的歷史傳承，以泥泥狗為代表的遠古溯源；他出版數(shù)本專著，論著百余篇；他獲得了包括河南省民間文藝金鼎獎終身成就獎在內(nèi)的大獎……

金鼎獎獎杯

從收集河南民間藝術(shù)品，再到理論研究，倪寶誠是怎么實現(xiàn)這個轉(zhuǎn)變的呢？

說起來也是偶然。當時，群眾藝術(shù)館的領(lǐng)導、同事看倪寶誠收集了這么多藝術(shù)品，他們都會好奇地問：“這個鳥代表著啥？那個花紋是什么意思？”

倪寶誠搖搖頭，他也說不出門道來，只是覺得它們好看，他只想把它們作為自己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靈感來源。

同事們問得多了，倪寶誠慢慢地就有了轉(zhuǎn)型研究的想法。

許述齊作品 人祖爺

于是，他大量地買書、研究、寫文章。他曾說，在全國搞民間藝術(shù)研究的，藏書最多的恐怕就是他了。在對泥泥狗以及河南民間美術(shù)的研究中，他發(fā)現(xiàn)，中華文化的根就在中原，那中原又在哪里呢？中原就在我們的腳下。

百家姓中有73個起源于河南，人文始祖黃帝就曾長期在中原活躍，老子、莊子、列子、管子等奠基了傳統(tǒng)的中華文明……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黃河腹地的大河文明璀璨多樣，而泥泥狗等民間美術(shù)又是這些文明的生動載體。河南值得書寫的東西真的是太多太多了！

倪寶誠部分學術(shù)著作

然而，河南的根文化研究在逐漸邊緣化，河南的經(jīng)濟與文化這兩條腿明顯步子不一樣大，河南人的根，或者說我們淵遠長久的歷史，似乎慢慢地被人們遺忘了。

倪寶誠說：中原文化是根文化，它被認識得遠遠不夠，它需要大家各界共同參與。

天津大學考察組參觀倪寶誠的收藏

說完這三句話，他點燃一支煙，長舒了一口氣：“列寧說的那句話叫什么？忘記歷史等于什么？等于……背叛！”他把打火機猛地拍到桌子上，發(fā)出異常響亮的震動。

夕陽的余暉灑進了屋子，櫥柜里的泥人、剪紙似乎要在金光中起舞，滿頭銀發(fā)的倪寶誠的剪影被拉得好長好長，氤氳的煙氣從他手中升騰。

各地的手藝人自發(fā)為倪寶誠先生祝壽

在河南的民間藝術(shù)領(lǐng)域，倪寶誠是一桿大旗，有了這桿大旗，就聚集起了一批志士，他們將在這條路上繼續(xù)走下去。

即便天寒地凍，也終究有春暖花開的時候。

來源：豫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