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師弟的紙鶴飛來告訴我，三年已過，該是回宗門述職的時候了。
? ??將最新的情報塞到魂燈下掛著的青囊中，我收拾了本就不多的行李，盤算著若是歸程繞道洛陽祭拜雙親還能否按時回宗門。
? ??闊別故里已經(jīng)十余年，這期間只有三年前回家祭拜過一次，離鄉(xiāng)越近，越是忐忑不安，好似有什么大事要發(fā)生。我心有不安，但推衍一二也并未推衍出什么。大概是近鄉(xiāng)情怯吧，我只得這般安慰自己。
? ??家門緊鎖，我站在門外靜靜看著，兒時阿爺鮮少回家，阿娘巾幗不讓須眉，平日里皆由阿娘教導(dǎo)我家傳武學(xué)，阿爺回家時便會在這家門口考校一二……而今卻物是人非。
? ??離鄉(xiāng)太久，幼時鄰居見到我也已經(jīng)不認(rèn)識，我只說自己是來尋蕭姓故友，故友雙親葬于洛、伊二水之間。
? ??“是蕭校尉家吧，唉，好好的一家子，可惜了。載川這孩子也有十多年沒見了，小兄弟是載川的好友吧，也不知他可還好？”鄰居大娘拉著我的手絮絮叨叨，十余年未見，她已是遲暮之年。我本以為我經(jīng)歷這么多事，心底不會再有太多波瀾，聽聞這番話，我卻覺得眼眶有些酸，忙起身作一揖:“載川他……還好?！?br>? ??鄰居大娘恍然不覺，只嘆了一口氣:“你不說我也知道，這孩子，苦命哩……”
? ??我唯恐再說下去會露餡，忙推說要去祭拜，再作一揖辭別。

? ??在南市打了兩壇燒酒——阿娘和阿爺最愛喝南市的燒酒，我倒出三碗燒酒，把剩下的灑在墳前。
? ??“阿爺，阿娘，我回來看你們了，這酒我打了兩壇，你們也不用搶著喝了，阿娘你別老欺負(fù)阿爺，我下次再給你們打兩壇……孩兒不孝，這么久沒回來看你們，我再也不能修習(xí)咱家的武藝了，不過好在我遇到了很好很好的宗門，還能好好活著。”仰頭飲盡三碗燒酒，許久未曾飲酒，猛一灌下倒嗆得咳嗽連連。
? ??我拜別了雙親，往南邊的伊水走去。北面的洛水離家太近，我怕我看到它便不舍得離開。
? ??正逢白日，伊水畔仍有農(nóng)家在勞作，本略有醺意，被伴著炊煙的河風(fēng)一吹，也清醒了許多。我向路邊的農(nóng)婦問了路，她很爽快地給我指了方向，道謝后我看她面色，好心提醒她:“夫人最近不要太過勞累，明年家中應(yīng)是喜添麟兒。”
? ??那農(nóng)婦猛地抬頭看著我，眸中是我看不懂的欣喜，她極其熱情地邀我去家中小坐，又喊了不遠(yuǎn)處勞作的農(nóng)人——她的丈夫。熱情難拒，我跟著去了他們的家，一個干干凈凈的小院。
? ??“這位小大夫，我家娘子當(dāng)真有喜了？”他緊張又期待地看著我。
? ??我擺了擺手，他的眸中瞬間掛上了失落，卻在我說出下一句話時被狂喜充滿。
? ??“我不是大夫，只不過是一個，嗯，算命先生罷了。”
? ??他拉著我的手期期艾艾地開口:“這位小先生，我家娘子這是個兒子還是閨女啊？”
? ??“兒子?！?br>? ??“唉，兒子好，兒子好，閨女也好，閨女也好！”看到他高興地語無倫次，他的妻子過來拍了拍他的后腦勺:“你是不是傻了，快聽聽先生怎么說！”
? ??我心里竊笑，這對夫妻倒是可愛，面上卻是不顯，伸手捏訣卜算，卻不知為何本是平安的卦象，今晚卻突現(xiàn)死兆，生機唯有遠(yuǎn)離伊水，再算時卻是喉頭一陣腥甜。
? ??“我算了算，這胎不算太平安，最好是立馬動身去城中，這里有些值錢東西，你們先拿著去城里尋些寄附鋪換些開元錢去，再尋個落腳的地方，明日去找最好的大夫，穩(wěn)一下胎。”
? ??他們有些猶豫，我心中卻是隱隱生出一種急迫之感，似有什么不好之事將要發(fā)生。
? ??“快去，現(xiàn)在立馬去?！?br>? ??這家的主人驚疑不定地互相對視，最終點了點頭，離去之時忽然一拜:“先生與他有緣，可否請先生給他個名字？”
? ??“名字還是應(yīng)你們自己取，他日此子必有機緣?！?br>? ??他們夫婦二人再次一拜，往洛陽城去了。
? ??我心中卻是愈發(fā)覺得不安，下意識起卦占筮吉兇，卻是下坎上坎，習(xí)坎入坎……大兇。
? ??心頭一震忙掐指再算，心緒亂了，卻是再算不出什么。天有常數(shù)，不可得諱，深知我應(yīng)是已踏入這場天道主導(dǎo)的命運了，只得嘆一口氣望向西北——那里讓我感到更加不安。
? ??我在伊水畔尋了一塊高聳的巨石坐下，靜待命運的來臨。
? ??不知過了多時，我聽到響徹云霄的隆隆聲。
? ??伊水上漲了！
? ??不知從哪里來的大水傾瀉而下，沖垮了河岸，漫過了良田，拆毀了房屋，碗口大的樹木被攔腰折斷，翻滾著重重撞在河岸上，和伊水一道，把河岸刺出了一道道深可見骨的溝壑。我聽見隆隆作鳴中哀聲四起，我看見湍激流而下的是牲畜、是斷木、是竭力求生的人。
? ??我探出身去抓住了一個在水中沉沉浮浮的人，用力把他撈了上來，而再遠(yuǎn)些的，我卻是伸手也抓不到的，只能看他隨著滔天怒浪漸漸消失在遠(yuǎn)處，我只能就近抓住被水流沖到我跟前的人，一次又一次機械地伸出手。
? ??我深知如此行徑應(yīng)是有違宗門宗旨的，此乃地劫，地劫當(dāng)頭，人之生死自有天道來定。但眼前如此真實的生命逝去，我心中還是暗暗下了決定。
? ??盡我所能，能救幾人便救幾人。
? ??催動魂燈，符紙飛繞，揮袖將身上存著的所有紙人甩出，一遍又一遍捏著使役術(shù)的訣，將紙人化作一個個使役懸于伊水之上朝露出頭的溺水之人撈起。只可惜使役終究是紙人所化，紙人畏水，遇水即融，損失了大半使役，才只救起三十余人。
? ??喉頭一陣腥甜，我知道這是使役損失過多帶來的術(shù)法反噬，但緊要關(guān)頭我也在乎不了這些，只恨自己學(xué)藝不精，一副殘軀也再修不得武藝。將余下的兩張紙人收回，摘下魂燈下掛著的青囊塞到懷中，摸出一疊符紙，手指飛快捏訣，全力催動魂燈。
? ??天人之際，合而為一。
? ??魂燈驟然炸裂，在符咒的作用下化為十余根青藤卷起所能觸及的落水之人，喉頭愈發(fā)腥甜，勉力咽下溢到唇邊的鮮血，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將人甩至岸上。
? ??眼前最后一幅畫面是岸邊之人驚慌失措朝我伸出手來，他們在喊什么？我聽不清，也不想聽。那充斥了眼前一半畫面的鮮血是我的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離天空越來越遠(yuǎn)，我離水面越來越遠(yuǎn)，最后一個念頭竟是，這伊水真涼啊，明年怕是不能給阿娘阿爺送酒了……


? ??“快，快找大夫！”
? ??好吵，我睜開眼睛想看看是誰這么吵，見來人正是宗門派至洛陽一帶的九州使，不由放下心來，想伸手指指胸前的青囊，卻是驚恐地發(fā)現(xiàn)雙手皆不聽使喚，只得低聲喚人:“懷中，青，青囊……”旋即一陣劇痛襲來，再次重回黑暗。

? ??我再次醒來之時只覺渾身劇痛，無多時便看到衛(wèi)矛先生端了一碗藥遞過來，身后跟著許久未見的師父。
? ??“醒的正是時候，張嘴，趁熱喝了它?！?br>? ? ?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身處宗門，救人時的豪情壯志瞬間消散，滿心想的卻是此次違反宗門規(guī)定又該當(dāng)如何，看著師父依舊沒有什么改變的容貌，我勉力抬了抬頭看向懷中卻發(fā)現(xiàn)衣服已被換過了。
? ??“青囊我已看到，無需掛念，好好養(yǎng)傷便是?！?br>? ??長舒一口氣栽回枕上，方來得及看向師父準(zhǔn)備見禮，卻被師父伸手按住:“你重傷未愈，無須多禮?！?br>? ??閉了閉眼，再次睜開眼睛時心中惶恐已經(jīng)不見。
? ??“師父，我這次是不是擾動地劫了？”
? ??我看到師父皺了皺眉，又安撫似的伸手拍了拍我。
? ??“無須擔(dān)心，這么多年了，難道還不知入世也是天道一環(huán)的道理？當(dāng)你入世之時，便既是化劫人，亦是應(yīng)劫人了。十年五月辛酉，伊水汝水上溢，溺亡者……不計其數(shù)。即使你救下幾十人，在天災(zāi)面前，也不算什么……但我此次仍要罰你，便去少微垣再去呆上一年吧。行事莽撞，居然連東井八星和其他司水星辰有異都未察覺，是該好好磨磨你的性子了。”
? ??語畢，揮袖而去。
? ??我苦著臉看向衛(wèi)矛先生:“先生可有那種能無聲無息弄死人的藥，給我來一碗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