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陸歷240年 疑霜

劍越獨自一人避開水龍騎士團的行軍路線，選擇從隸山草原西邊往北前往兩軍交戰(zhàn)的地界。

不知不覺，時間已經(jīng)到了本年的最后一個時節(jié)。

再過不到一個月，就該是北地人民家家戶戶的神舞祭了。

沒有什么比重回出生的故鄉(xiāng)，更能令人思緒萬千了。

“唯我故土，如夢如詩……”馬卡的商隊由南往北，一路上見到的大多是一些行商的住戶，和馬卡說說笑笑倒也不覺得寂寞，但劍越一個人的旅途卻沒有那么平靜。

隸山草原上住著一些游牧部族，由于戰(zhàn)爭而流離失所的牧民，在前往戰(zhàn)場的路上已經(jīng)見到太多太多。

“老人家，這是在準備今年神舞祭嗎？”

“小兄弟你別說笑了，現(xiàn)在是自由王國，早就不搞那些啦！”

越往北，劍越卻越是對故鄉(xiāng)感到陌生，那些兒時的記憶隨著政權、戰(zhàn)事紛紛剝離、消失殆盡?；秀遍g，他回憶起和女兒一起過年的情景，女兒圍著自己的膝蓋打轉(zhuǎn)，他抱著女兒舉高高喂她吃糖……

最后，女兒的臉開始潰爛焦化，消失在烈焰之中。

“啊，阿爾忒斯神啊……”他忍不住呻吟，對于阿爾忒斯神權國侍衛(wèi)長來說，信仰曾是他的全部。

他相信，發(fā)生在他身上的一切都有神的意思。

因為阿爾忒斯神是平等的。他完成她的諾言和使命，她給予他技藝與天平。

隸山草原以西是一片美麗的湖泊——鏡湖。

鏡湖的西北南三面環(huán)山，唯獨東面銜接著隸山草原，是游牧民族天然的水庫。

劍越行至鏡湖邊的時候，發(fā)現(xiàn)大量的游牧民駐留在這里，一眼望去就知道是因為不遠處西邊的戰(zhàn)場而被迫遷移的。

劍越用身上的一些銀幣買了些吃食，決定在這里住下，以便隨時打聽兩軍的戰(zhàn)況。

不料，卻在湖邊發(fā)現(xiàn)了一個意外的人物。

“伊砂翠星……”

早在半個月前就消失在復國軍軍營的海國女妖，居然會在這種地方遇到。

她正面向鏡湖正坐冥想，身旁放著一把與美人的氛圍格格不入的巨大刀具。牧民們則在遠處時不時地望向這里，在他們眼中，估計這個海國女妖也是異類。

她的離開和突然出現(xiàn)，多少可能和戰(zhàn)事有關。

劍越這樣猜想，并決定上去搭話，或許能知道一切的緣由。

“伊砂翠星小姐。”

劍越走到她身旁，但對方似乎仍然沉浸在冥想的世界中，絲毫沒有察覺劍越靠近。

湖面上的一陣風吹皺如鏡面般的水面，海國人精致的臉龐再一次展現(xiàn)在劍越眼前。

雖然之前在軍營中兩人對視的時候，劍越已經(jīng)見過一次，但再次近距離看到伊砂翠星的臉，還是讓劍越感到驚艷。

她的睫毛修長，眼的輪廓像是一只醉臥的鳳凰，艷麗但卻并不諂媚；皮膚有著海國人特有的白皙，凝脂般令人心醉；臉并不大，小巧玲瓏，但卻并不是那種惹人憐的可愛，而是頗有些男性的颯爽英氣。

夕陽漸漸落山，水面上鋪滿了一層金黃。

海國的女妖面湖正坐，閉眼冥想。如果牧民中有繪畫的高手，這一幕想必一定是一副傳世的佳畫。

“哇?。∧?、你干什么！”

不知道什么時候，伊砂翠星睜開眼看到眼前杵著一張苦大仇深的人臉。然后做出了非常少女的反應。

“啊，對不起，對不起，本來不想吵你的……”劍越連聲道歉，“不過你這叫聲……”

“怎么？”

不知道是夕陽的余暉還是害羞，伊砂翠星的臉頰有些泛紅。

“沒……沒什么?！眲υ胶芟胝f這少女般的叫聲和“鬼神”完全不搭界，但想了想還是忍住了。

“話說，為什么你會在這里？”

“這是我要問的話才對，”女妖站起身，臉上恢復了一如既往的冷靜與鎮(zhèn)定。“你不是在陪著你的那個鈴人么？”

這話倒是問住了劍越。

在軍營里意外遇見貝提絲后，全營的人都目睹了前侍衛(wèi)長的失態(tài)。在外人眼里，多半他的形象已經(jīng)變成了某種有特殊癖好的人物。

“唔……”劍越頓了頓，說道，“北邊起戰(zhàn)事，扎伊團長已經(jīng)來到前線了，我繞遠路來支援他?！?/p>

“哦?！?/p>

對面的反應意外的平淡，不過比他早來，想必伊砂翠星應該已經(jīng)知道兩邊的戰(zhàn)況了吧。

“你也是來協(xié)助扎伊團長的嗎？”

對方也并不是一個繞彎的人，直接問遠比旁敲側(cè)擊來的簡潔明了。

“不是?！?/p>

說完，伊砂翠星拿起六尺長的巨大刀具背在身后，轉(zhuǎn)頭準備離開。

“等等！”

劍越下意識地抓住女妖的手，柔軟的觸感隨之而來。

“呀！?。　庇忠淮?，海國的女妖，北地的鬼神發(fā)出了嬌嫩的少女尖叫。

“啊，對不起……你別走，我還有話要問你?！?/p>

“嘖！大陸的神信徒都是這么粗魯?shù)膯幔。俊?/p>

“不……就算你這么說，我覺得比起初次見面就瞪著對方的人來說，還是要客氣不少的?！?/p>

“你！”

兩人一來一往，如冤家般的對話被不遠處的牧民們看了去，發(fā)出一陣陣笑聲。

“哎呀，瞧他們感情真好~”

一小撮人群里時不時還傳來這樣的聲音。

夕陽慢慢落到不遠處的山谷，伊砂翠星的臉愈加緋紅。金色的劉海在微風中擺動，碧綠的眼珠子不知該看哪兒般的游走。

“手可以放開了嗎？”她對劍越說道，帶著一絲窘迫，“所以，你想問什么？”

“你的目的?！?/p>

“我應該有說過，我來奧普路斯大陸，是為了尋找阿爾忒斯神?！?/p>

“尋找阿爾忒斯神？”

“沒錯?！?/p>

早在幾十年前，神權國的確與海國有過使節(jié)往來，當時海國曾向神權國稱臣并進貢過貢品。他們信仰的海神也是古神的一柱。

美狄亞。

魔女美狄亞。

在神權國大圖書館的典籍中曾記載了，魔女美狄亞為追隨心愛之人遠離祖國奧普路斯大陸，遠渡重洋隨愛人而去，為了阻擋前來追趕的父親，而親手肢解了自己的弟弟。

然而，她的愛人在回到他的國家后，很快就拋棄了她。美狄亞的怒火和幽怨日積月累，投入曦月海中化為?；?，驅(qū)使千丈狂瀾吞沒了大陸。

完成復仇后，?；拭赖襾喚陀肋h沉眠在了海中，幸存的人民在化為島嶼的當?shù)刂匦律睿z失了大量技術和勢力的國家再也無法恢復昔日的國力。

海國的人們只能憑借與生俱來的心靈手巧，靠織錦，譜樂為生。

“遺憾的是，伊砂翠星小姐?！眲υ綋u了搖頭，“阿爾忒斯神權國，已經(jīng)……不存在了?！?/p>

劍越的臉上流露出一絲恍惚的神色。

“可是，阿爾忒斯神確是存在的?！毕乱幻?，眼前的異族人卻堅定的說出了她的看法，“海國有一位開天眼的神官，他引導我來到大陸，我之所以來到鏡湖，也正是?；实闹敢??！?/p>

意外地，眼前的海國人十分肯定地相信著阿爾忒斯神的存在。

“阿爾忒斯神，在這里？”

天色漸晚，不知何時另一邊月亮已經(jīng)悄悄爬上了草原上空。

兩人一起回到了游牧民駐扎的地方，準備先吃個晚飯再從長計議。

不過目的雖然不同，但劍越也的確很想知道國破之后，大圣女下落不明的如今，要怎么在這個偏遠的湖邊找到阿爾忒斯神。

可以的話，他倒是想親眼見見這位海國來客的本領。

“抱歉啦姑娘，能租的大帳只有一個啦！”

兩人回到駐扎地的時候，大多數(shù)牧民都已經(jīng)回到了自己的帳內(nèi)，本來就不怎么做游客生意的他們，也實在是沒有多余的帳篷用來招待劍越和伊砂翠星。

“唔……我睡外面吧?！?/p>

最先提出睡外面的是劍越，畢竟對方是女性，雖然論起實力可能還在自己之上。

“哦，晚上敢進來我就把你切了喂鏡湖里的魚?！?/p>

這是劍越十幾年來聽到過的最勁爆的道晚安。

丟下話后，金發(fā)美女把劍越晾在帳外安心睡覺去了。

***?***

隸山草原常年長滿質(zhì)量很好的青草，因此放牧的人們通常并不會特意約束馬匹和羊群的進食，這里為神權國騎士團貢獻了很多戰(zhàn)馬。

扎伊的騎士團也并不例外，甚至可以說，駐守邊防的水龍騎士團所擁有的騎兵，是舊時神權國

最強的。

王國軍與叛軍戰(zhàn)斗共三次，王國軍次次無功而返，復國軍則一步步朝北邊逼近。

扎伊的騎士團北上抗擊不到半月，前來挑戰(zhàn)的王國軍就已經(jīng)往北退了九十里，打一次退一次，在開闊的地帶，沒有人是騎兵的對手。

劍越和伊砂翠星兩人一邊打聽戰(zhàn)況，一邊留在避難的游牧部族中，眼看戰(zhàn)事對復國軍十分有利，劍越覺得可能并不需要自己出手了。

草原的西邊連日來皆是陰雨連綿，就連鏡湖上面也是一片霧氣蒸騰的景象。

美則美矣，但劍越仍然不相信阿爾忒斯神會出現(xiàn)在這種地方。

比起這個，貝提絲更令他掛念。

“不知道馬卡那邊現(xiàn)在怎么樣了……”

北民的游牧生活雖然愜意，但劍越依舊放心不下馬卡和貝提絲，像這樣分開兩地長達月余是兩人行商以來從未有過的。沒有戰(zhàn)事閑暇的時候，他就陪著伊砂翠星到湖邊靜坐，然后找機會和她套近乎。

“那你們的神官有沒有說過阿爾忒斯神長什么樣?。俊?/p>

“沒有?！?/p>

“那你怎么判斷，萬一阿爾忒斯神出現(xiàn)在你面前你怎么知道？”

“用看的。”

“……你不是不知道她長什么樣嗎？”

“對?！?/p>

“那你怎么判斷？”

“用看的?！?/p>

“……”

諸如此類的對話，一聊就是一天。伊砂翠星雖然嘴上說著劍越煩，但對劍越的提問卻意外的沒有多大的戒心。

劍越也發(fā)現(xiàn)原先這個殺氣騰騰，冷言寡語的海國美人其實心地并不壞。

“該說是單純呢，還是傻呢？”

“?。俊?/p>

“沒什么……”

黃昏中，劍越和伊砂翠星就這樣安靜地站在鏡湖畔，吹著湖面安靜的風，看著太陽山那頭落下，不知名的飛鳥從空中掠過，帶來晚霞的橙紅。

恍惚間，劍越回想起某個傍晚也是這樣和大圣女走在這樣的湖畔邊，任時間安靜地流淌。

沒有只言片語，但心靈卻意外的平靜。

沒有戰(zhàn)斗，沒有紛爭，沒有無休止的旅行。

沒有遇見，沒有別離，沒有無休止的后悔。

然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年過三十，歲月的爪痕悄悄爬上了他的臉，他的身體和內(nèi)心被世界的變遷折騰得千瘡百孔。

天地間只剩下一片靜謐，要是這樣遠離這個世界，是不是就能得到解脫呢？

不去管馬卡，不去管貝提絲，不去履行自己的承諾，不去試圖彌補自己的錯誤。就這樣，在一處無人尋到的地方終老。

或者就這樣將意識交還給身體，由他墜入湖中。

這樣，是不是就能從神的意思中解脫呢。

那日站在王城的廢墟中，他也是如此這般任光陰蹉跎而過，潦草凋零。

回過神來的時候，伊砂翠星正依靠著巨大的刀鞘，看著自己。

她的眼神沒有了殺氣和銳意，她的目光是那樣的悲傷和不忍，仿佛透視著自己的過去與未來。

“劍越。”

夕陽落入水平線的鏡湖畔，美人佇立。

“這些年，辛苦你了?！?/p>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