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切韋德·利夫什茨，一位現(xiàn)年85歲的以色列老太太，這兩天一下子成了西方、以色列和阿拉伯國家主流媒體上的網(wǎng)絡(luò)紅人。

當(dāng)?shù)貢r間10月23日晚，哈馬斯對外放出消息，宣布釋放兩名以色列人質(zhì)，除了利夫什茨之外，還有一位名叫努里特·庫珀的以色列婦女，和利夫什茨一樣，她也是年事已高。

值得一提的是，在釋放利夫什茨和庫珀的過程中，哈馬斯武裝人員還把他們和她們的互動過程給拍了下來，并且還發(fā)布到了網(wǎng)絡(luò)上。通過哈馬斯公布的這段短視頻，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這兩位以色列老太太和哈馬斯之間的關(guān)系，似乎并沒有很多人——尤其是很多西方人和以色列人想象得那么劍拔弩張，至少從利夫什茨的表現(xiàn)上來看，她對陪同她的這幫哈馬斯武裝人員還是相當(dāng)客氣的，臨走時也不忘和他們握手道別，并且還和他們說了一句：“沙洛姆。”（Shalom）

“沙洛姆”是一個希伯來語單詞，單就字面意思而言，它可以被翻譯成和平、平安、和諧或安康等詞語，基本上都是些吉祥的好詞。以色列人一般是把“沙洛姆”當(dāng)成相遇或離別時的問候語或贈別語來使用的，這就有點像是我們中文當(dāng)中的“最近身體還好嗎？”“一切都順利吧？”“吃了嗎您？”，以及“您多保重”。

如果換做是在一般情況下，“沙洛姆”這個詞利夫什茨說了也就說了，沒人會把一句口頭的問候語當(dāng)回事的。

可問題是，她這話是在和哈馬斯武裝人員分別時和對方說的，而且還一邊說一邊和哈馬斯握手。

這一下子就讓利夫什茨那句簡單的“沙洛姆”和那個普通的握手的內(nèi)在含義變得復(fù)雜了起來，尤其是對很多早就恨不得在輿論場上將哈馬斯打上“非人哉”標(biāo)簽的西方和以色列主流媒體來說，利夫什茨的那句“沙洛姆”，在他們聽來可能反倒更像是“下地獄去吧！”（GO TO HELL）

我在這里之所以要這么說，是因為包括BBC、CNN、路透社、《紐約時報》和法國第24頻道在內(nèi)的許多西方主流媒體本來就是這么報道的。不信？那我們就來瞧瞧它們對于平安回到以色列的利夫什茨是怎么報道的：

CNN：《“我在鬼門關(guān)上走了一遭”：獲釋的以色列人質(zhì)講述了她在被哈馬斯俘虜期間的相關(guān)情況》（‘I went through hell:’ Released Hamas hostage describes being kidnapped and taken into tunnel system）

順便一提，CNN這篇報道還是幾位華人女記者寫的

BBC：《被哈馬斯釋放的85歲人質(zhì)說：我在鬼門關(guān)上走了一遭》（I went through hell, says 85-year-old hostage released by Hamas）

《紐約時報》：《獲釋的85歲以色列人如此形容她在加沙的地下囚禁經(jīng)歷：我下了一趟地獄》（‘I Went Through Hell,’ Freed Israeli, 85, Says of Subterranean Captivity in Gaza）

路透社：《獲釋的以色列人質(zhì)說：“我下了一趟地獄”》（Freed Israeli hostage says 'I've been through hell'）

那么問題來了，利夫什茨到底有沒有說過這話呢？

答案是有的，不過她所說的“地獄”或“鬼門關(guān)”，指的并不是哈馬斯在加沙地帶關(guān)押她們的地下牢房，而是指哈馬斯在“阿克薩洪水”行動期間，針對利夫什茨夫婦當(dāng)時居住的尼爾奧茲基布茲（一處靠近加沙地帶的以色列殖民定居點）發(fā)動的突襲行動。

據(jù)以色列媒體《以色列時報》援引利夫什茨的說法，內(nèi)塔尼亞胡當(dāng)局花費了大價錢和大力氣修建的加沙隔離墻根本就是聾子的耳朵——擺設(shè)，因為這些隔離墻在哈馬斯闖入她們所居住的殖民定居點時，根本就起不到任何防護(hù)作用。哈馬斯輕而易舉地就把隔離墻給炸開了，然后直徑就殺到了尼爾奧茲基布茲，左沖右突，如入無人之境。

至于被哈馬斯武裝人員俘虜?shù)郊由持蟮那闆r，利夫什茨對哈馬斯和加沙的評價反倒是沒有很多西方主流媒體描繪得那么糟糕，遠(yuǎn)遠(yuǎn)沒有。她在獲釋回到以色列之后，接受了包括英國天空電視臺在內(nèi)的一眾西方主流媒體的采訪，而面對著西方記者的話筒和鏡頭，利夫什茨給出來的說法非但沒有讓很多西方媒體和以色列政府感到滿意，甚至還可以說讓它們大跌眼鏡。

“我當(dāng)時是從尼爾奧茲基布茲的家里被哈馬斯抓走的，哈馬斯的人把我橫著放在摩托車后座上，穿過了一片莊稼地后將我?guī)У搅思由?。期間我還遭到了他們的毆打，連身上的珠寶和手表也被他們拿走了。雖然他們沒把我的肋骨打折，但這也足夠讓我難受了，我一度連氣都喘不過來?！?/p>

“到達(dá)加沙之后，我先是被他們帶到了一處隧道入口。這個入口是一個大型地下網(wǎng)絡(luò)的一處出入口，那里頭復(fù)雜得就跟盤絲洞一樣。進(jìn)去之后，我和另外4名以色列人質(zhì)被集中關(guān)押到了一個單獨的小房間里，他們也是哈馬斯從尼爾奧茲基布茲抓來的。哈馬斯對我們的看守很嚴(yán)格，每名人質(zhì)都有至少一名警衛(wèi)人員負(fù)責(zé)看守?！?/p>

“在被關(guān)押起來之后，哈馬斯給我們安排了大夫看病。大夫給我們開了藥，這些藥和我們在以色列吃到的是一樣的。而在吃的方面，哈馬斯提供的是皮塔面包、硬奶酪、低脂奶酪和黃瓜，這些東西足夠我們吃一天的，我們沒有餓著?！?/p>

“除了這些東西之外，哈馬斯還為我們準(zhǔn)備了洗發(fā)水和護(hù)發(fā)素。他們基本上滿足了我們的日常所需。我能看得出來，哈馬斯是做好打持久戰(zhàn)的準(zhǔn)備了，他們可以在地道里生活很長一陣子，我們這些人質(zhì)也是。”

“另外，哈馬斯把他們的地方收拾得挺干凈的，連廁所都不讓我們打掃。他們?nèi)送τ押?，也很?xì)心，對我們非常關(guān)照，我們提出的需求，他們能照顧的就盡量照顧。說實在的，他們對我們其實還不錯?！?/p>

綜合一下前面提到的信息，我們基本上就能在腦海中勾勒出利夫什茨對于哈馬斯的整體印象了。坦白說，我認(rèn)為這位老太太的說法還算是比較客觀公允的，不少西方人和以色列人可能會覺得她的這番聲明過于偏袒哈馬斯了，但我覺得她只是把自己的親身體會和切身感受說了出來而已。她把她所認(rèn)為的哈馬斯做的好與不好的地方都提到了，并沒有一味地貶低或吹捧哈馬斯。

真正讓老太太大吐苦水的，反倒是以色列的內(nèi)塔尼亞胡政府，尤其是他們在過去這些年來斥巨資修建的那面號稱“固若金湯”的加沙隔離墻。利夫什茨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身子還很虛弱，人都得坐在輪椅上才能開口說話，但即便如此，我也還是能感受得出來，這位老人家對于內(nèi)塔尼亞胡政府的滿腔怨念。

或許也正是因為這種連壓抑都不太好壓抑的對特拉維夫的怨念，以及在向媒體描述哈馬斯時過分客觀公允的評價，所以在利夫什茨發(fā)表的個人感想見諸報端之后，以色列那邊有不少媒體，以及一部分以色列官僚政客和媒體人，均紛紛對利夫什茨展開了口誅筆伐。

以色列公共廣播公司（The Kan public broadcaster，具有以色列政府背景）說：“以色列的公關(guān)專家認(rèn)為，允許利夫什茨在公開場合接受媒體采訪并發(fā)表聲明是一個錯誤。因為現(xiàn)在國際上的主流輿論都把焦點給到了哈馬斯一邊，都在渲染哈馬斯是如何如何善待以色列人質(zhì)云云?！?br>

希伯來語媒體《今日以色列》（和內(nèi)塔尼亞胡過從甚密）的專欄作家埃迪·羅斯斯坦說：“這次采訪毫無疑問是哈馬斯的宣傳勝利。利夫什茨無疑是一個勇敢且開明的女人，一個我們認(rèn)為在以色列都已經(jīng)絕跡了的女人?？删褪沁@樣一個女人，她對于這件事情的處理卻是如此地拙劣。這種事情你就算不是公關(guān)專家也應(yīng)該知道，有些話是不能當(dāng)著電視直播的面說的，更別說還開新聞發(fā)布會了?！?/p>

以色列第12頻道的記者達(dá)芙娜·利爾 (Daphna Liel）則在推特（現(xiàn)在叫X）上抱怨：“利夫什茨的聲明本可以發(fā)表得更得體的。她對于自身遭遇的描述很是令人震驚，我覺得任何尚存的人都應(yīng)該明白，哈馬斯之所以寬待她不是因為善心大發(fā)，而是為了把他們養(yǎng)得健健康康地好跟以色列討價還價?！?br>

同樣就職于以色列第12頻道的另一位以色列媒體人達(dá)納·韋斯（Dana Weiss）說得更干脆：“利夫什茨的這場新聞發(fā)布會簡直就是一場‘災(zāi)難’，以色列對于這類活動實在太缺乏監(jiān)督管制了?！?/p>

而《以色列時報》著名時政記者塔爾·施耐德（Tal Schneider）也忍不住出來吐槽。她倒是沒有將矛頭直接指向利夫什茨，而是批判了收治利夫什茨的那家醫(yī)院。她在推特上抱怨，院方不應(yīng)該在這種時候把利夫什茨推到媒體的鏡頭前面，“利夫什茨的家人不懂事也就算了，你們身為醫(yī)生怎么也這么不懂事呢？”“從專業(yè)角度來看，醫(yī)方這事干的實在是太尬了，太跌份了?！?/p>

這些以色列媒體人對老太太的怨念雖深，但是和以色列國防軍發(fā)言人丹尼爾·哈加里的一比，我覺得還是差了點。在哈馬斯釋放利夫什茨之后，這位老兄在以色列國防軍的新聞發(fā)布會上直言不諱地表示：“我們固然是為她們的平安歸來感到高興。但與此同時我想提醒各位一下，利夫什茨和庫珀她們的丈夫可還被哈馬斯扣押著呢。而像他們這樣的以色列人質(zhì)現(xiàn)在還有220名，哈馬斯只把她們倆放了說明不了什么?！?/p>

哈加里還說：“我們的腦子可千萬不能糊涂，不管怎么說哈馬斯都是一個‘恐怖組織’，他們之所以釋放利夫什茨和庫珀，說白了就是為了給世人營造出一種錯覺，好讓所有人覺得他們好像是一個會講人道主義的組織。但錯覺終究是錯覺，這些伎倆只不過是哈馬斯心理戰(zhàn)的一部分而已。我們要記住10月7日發(fā)生的事情，不要被哈馬斯放出來的視頻蒙騙了?！?/p>

毫無疑問，利夫什茨在被哈馬斯釋放之后發(fā)表的公開言論，如今儼然已經(jīng)在以色列和國際輿論場上演變成了一場大型羅生門。西方媒體、以色列媒體和以色列政府，都在按照自己的主觀意圖和需要，對老太太的言論進(jìn)行解構(gòu)與解讀。所有人都想借她的口，或是借來渲染哈馬斯的殘暴不仁，或是借來凸顯哈馬斯的人道主義精神，又或者是借來攻訐如今正在重重危機中內(nèi)外交困的內(nèi)塔尼塔胡政府。

但我覺得這件事情的本身其實沒有那么復(fù)雜，不管怎么說，我覺得老太太至少是沒有患上斯德哥爾摩綜合癥的。她很清楚自己經(jīng)歷過什么，她在和什么人打交代，以及她說的是什么話。

以色列有些人可能覺得老太太是被哈馬斯帶了節(jié)奏，被哈馬斯給洗腦了。但是我們換個角度想想，這么多年來，被以色列從加沙抓走的巴勒斯坦人，那不比被哈馬斯抓到加沙的以色列人多多了。然而那些被抓的巴勒斯坦人，即便是有幸被放回去的，他們之中又有幾個人，可曾出來當(dāng)著媒體的面，說過以色列國防軍多少好話的嗎？

有多少被抓的巴勒斯坦人被以色列國防軍釋放之后，能和對方握手言和，并在分別時和以色列士兵說一句“沙洛姆”的？

傷害這個東西，是對比了才有的。如果利夫什茨是一個住在加沙的巴勒斯坦人，她是被隔離墻另一面的以色列國防軍給抓走關(guān)起來了，大家不妨設(shè)想一下，如今的她會是一個什么狀態(tài)？她還能像現(xiàn)在這樣身體基本健康，而且神志清醒地接受媒體采訪，并把自己的心里話說給全世界聽嗎？

我不這么覺得，因為那從來就不是以色列政府和國防軍做事的風(fēng)格。他們手上可以把巴勒斯坦人的腦漿子都給轟出來的炸彈，他們哪還用費那個精力去給你巴勒斯坦洗腦??？也正因此，所以就連哈馬斯給以色列人質(zhì)提供洗發(fā)水這種小事，都能把他們的形象烘托得無比高大。

以色列政府、國防軍還有一群西方媒體咒罵哈馬斯如何殘暴不仁，但即便是這樣一個“恐怖組織”，他們尚且都能把人質(zhì)當(dāng)人看。而你以色列國防軍呢？你們總不至于說比恐怖組織還恐怖吧？

現(xiàn)如今很多以色列人，尤其是以色列的媒體人都在反思，說讓利夫什茨出來接受采訪是個錯誤，是長哈馬斯的志氣滅以色列的威風(fēng)，是哈馬斯一次莫大的宣傳成功。

可我不這么看，我覺得這起羅生門事件與其說是哈馬斯的成功，倒不如說是以色列的失敗。以色列似乎把重點給搞混了，總覺得是他們的宣傳工作做得不夠好，不夠賣力，所以才弄出了今天那么多幺蛾子。

但在我看來，事實恰恰相反。我覺得并不是以色列在宣傳上使的力不夠，而是用力過頭了，過到連把解決主要矛盾的精力都給搭上去了。

你利庫德集團(tuán)和你手底下那些以色列暴力機器平時但凡能做個人，加沙那邊都不會孕育出哈馬斯這種武裝組織來，也不會有后來的“阿克薩洪水行動”，更不會有利夫什茨等人在被哈馬斯俘虜、看押、釋放之后說出來的那些讓以色列人自己也覺得面上無光的大實話。

這件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哈馬斯的寬待俘虜還不是真相，真正的真相是以色列對加沙老百姓的麻木不仁。凡事有果必有因，沒有以色列政府和國防軍平時對巴勒斯坦人民的大缺大德，又怎么會有利夫什茨如今當(dāng)著全世界的面的“胡說八道”呢？

宣傳是什么？宣傳不是扭曲事實的真相，宣傳只是把真相用大眾能夠接受的，又或者說愿意接受的方式傳遞給大家。宣傳只是個添頭，它可以是主要矛盾的次要方面，也可以是次要矛盾的主要方面，但它不是，也不應(yīng)該是主要矛盾的主要方面。

你得先做個人，你得先把事情做好了，宣傳才能起作用。否則，扯什么都白搭。

哈馬斯的宣傳機器不會比以色列的更強大了，而如今反倒是以色列覺得自己在宣傳上碰了一鼻子灰。我覺得這個中的深層緣由很是值得我們思考。

宣傳固然重要，但也不要太看得起所謂的宣傳。因為堅持和尊重事實相比，其他一切宣傳手段都不過是次要的。

因為在出事之后，真正能起到救命作用的安全繩，只有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