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也許在不久的將來，眼前這一切就與自己徹底無關(guān)了?？伤徽J(rèn)為自己只是來這人間挨了一遭：她有父母、朋友，有舍不下的愛好和興趣，還有不曾付諸實(shí)踐的、小小的計(jì)劃。心臟健康地跳動著，她頭一次覺得，生命的活力與自己漸漸無關(guā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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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對進(jìn)門的醫(yī)生和護(hù)士報(bào)以微笑。早上剛剛洗過澡，紫色的短發(fā)還帶著水汽，像是有點(diǎn)兒泄氣一樣稍稍貼著肌膚垂下去。她們看著女孩兒，心生一種莫名的愧疚、敬畏。醫(yī)生先開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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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樣，昨天睡得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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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這個病房確實(shí)很舒服，都快趕上家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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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兒一邊在手機(jī)上敲著字，一邊答著醫(yī)生的問題。醫(yī)生看她專心致志，有些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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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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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再寫點(diǎn)兒博客吧~想做的事，想見的人，想去的地方，想吃的東西…寫下來會讓我覺得很安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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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yī)生抿了抿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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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可以把這些都告訴接受者，雖然…雖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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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輕輕搖搖頭，長久以來第一次換上自己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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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不要告訴她這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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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手機(jī)放在床頭，起身在窗前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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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yī)生，我能看看那個女孩兒的照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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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然可以，她的檔案我都帶來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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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yī)生從護(hù)士手里接過一沓文件，整理一下順序。她眨眨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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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yī)生，我只要照片就好。其它的就不用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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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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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yī)生抽出一張照片遞給她。那是一張很舊的沖洗照片，這個年代已經(jīng)沒什么人用這種照片了?？墒鞘裁炊紦醪蛔≌掌夏莻€女孩兒應(yīng)有的青春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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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柔順的黑色長發(fā)像瀑布一樣傾瀉下去，照片上的她像是害羞一樣把眼角的淚痣藏在兩頰的發(fā)絲下邊，對著老舊的鏡頭散發(fā)出獨(dú)屬于她自己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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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拿著相片，對準(zhǔn)陽光，欣喜地發(fā)現(xiàn)照片上的女孩兒原來和這個世界這么相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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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yī)生，她叫什么名字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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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yī)生溫柔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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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叫貝拉，是個學(xué)跳舞的女孩兒，人真的很不錯；就是生病了，一場大病，但是還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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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到嘴邊醫(yī)生忽然覺得不那么合適，女孩兒似乎毫不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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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貝拉比我要幸運(yùn)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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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珈樂…其實(shí)你也不用這么著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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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握著相片，用大拇指輕輕地?fù)徇^照片上貝拉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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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還沒有見過你，就要變成你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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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yī)生，雖然我沒有見過貝拉，但是我覺得她是個好女孩兒，從照片上就能看出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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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yī)生的聲音有些顫抖，稍微攏了攏自己白金色的長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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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都是好女孩兒，都不應(yīng)該…都不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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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的，至少貝拉能活下來，我很喜歡她名字的發(fā)音。醫(yī)生，手術(shù)結(jié)束之后，貝拉會不會變得有一點(diǎn)兒，一點(diǎn)兒也行，就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像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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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yī)生不想騙她。近乎全身的器官移植，尤其是五感，終究只是技術(shù)而不是魔法，可是對上她紫色的眸子，任誰也說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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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也許會的。你也會像她，最終變成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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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逆著身后的光笑得那么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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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yī)生，雖然我從來沒有見過她，但是此時此刻，我感覺我有點(diǎn)兒喜歡上貝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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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嗎？是嗎？生命沒有給她太多選擇，在賦予她一切美好之后一并奪回。她們只是盡力，盡力讓她的一部分，活在另一個人身上。手術(shù)的目的終究是為了救回貝拉，可是看著眼前的這個女孩兒，沒有人愿意承認(rèn)她只是達(dá)成目標(biāo)的工具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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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要求她必須喜歡貝拉，沒有人知道這種喜歡是什么意思。只有珈樂自己一個人知道，她把這種喜歡深深埋在心底。這是她最后的可愛把戲，在生命的最后，她對著自己即將讓渡出去的心臟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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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拉，我喜歡你。是哪種喜歡，你要自己去發(fā)現(xiàn)。但是我猜這并不難，因?yàn)椤?/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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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yàn)槟愕男呐K、你的感知、你的呼吸，從今以后都要與素未謀面的我緊緊相連。抱歉擅自住進(jìn)你的身體，但是我真的很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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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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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拉原本以為，自己會像影視劇里那樣渾身纏滿紗布，沙啞著聲音在純白色粉飾的病房里醒來。手術(shù)之前她雖然痛苦，可是知覺依然清晰；起先她并不相信奇跡，可是當(dāng)她從病房開著的窗戶邊聞到綠葉在陽光下的味道、聽到屋外地上輕軌規(guī)律的響動、看到隔壁樓像她一樣穿著病號服扶著欄桿努力自己上下樓的老爺爺時，她為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神跡所折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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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拉，我看你醒得挺快的，有哪里不舒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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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乃琳醫(yī)生嗎？我還好，沒什么不舒服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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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yī)生進(jìn)來之后并沒有把門關(guān)死，她讓空氣里外流動起來，讓奇跡與紅塵接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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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要祝賀你。近乎全身的器官移植，其實(shí)一開始我們也沒有多大的把握，好在最后成功了，要說是奇跡，這絕對是二十二世紀(jì)以來最大的奇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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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拉對此的感覺并不具體。她的聽覺、視覺、觸覺、嗅覺、味覺就像以往一樣相連，但是有一種微妙的感覺，把不屬于她的一部分附著在她的每一種感官里；每一次心跳，她都能感受到這個陌生心臟迸發(fā)出的嶄新活力。她的注意漸漸渙散，頭也低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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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拉？貝拉？是有哪里不舒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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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不是，都還好。就是，心里有點(diǎn)兒不是滋味…醫(yī)生，我能看看捐獻(xiàn)器官的那個女孩兒的檔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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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yī)生面露難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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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捐獻(xiàn)者本人…不希望你知道…我們必須尊重她的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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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拉蜷起身子，抱住自己的膝蓋，輕輕點(diǎn)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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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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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那我先出去了。你好好休息，不舒服就說，過一段時間我去給你辦出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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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yī)生出了房門，還是沒有把門帶死。過了一會兒，只一會兒，她又回來了，好像下了很大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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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yī)生，有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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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拉坐在窗邊，任黑色的長發(fā)浸潤在陽光和綠葉之中。醫(yī)生看入了迷，或許她們真的變得越來越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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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女孩兒叫珈樂，她說她很喜歡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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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跳莫名其妙漏了一拍。貝拉不知道這個名字，腦海中也沒有任何具體的圖像與之相關(guān)；她只是模糊地感覺，有人笑著、拉著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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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珈…樂…名字很好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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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相似的春風(fēng)里，在別無二致的景觀里，她們一同點(diǎn)頭、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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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這個，住在我身體里的女孩兒。

我喜歡這個，與我分享生命的女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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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xù)）